四
由于看到小城镇周围农村生产的单一化和镇本身商品流通职能的丧失导致小城镇的衰落,在1981年又看到农民家庭副业的兴旺和听说那几年吴江小城镇建设也繁荣起来的情况,我曾产生过一种错觉,以为是农副业商品生产的发展促使小城镇的复苏。后来经过实地调查,才发现吴江小城镇兴盛的主要和直接的原因是社队工业的迅速发展,而不能说是多种经营、商品流通的结果。
以与上海郊区接壤的莘塔公社集镇为例,在1975年以前,莘塔公社的农业经济路子越走越窄,农业只是种粮食,副业只是养猪。农民收入长期在人均150元上下徘徊。从公社镇来看,不用说新的基建,就连原有民用建筑的维修也缺乏资金来源。居民住宅日渐破败,危险房屋越来越多。镇区内两条宽只有3米的过街楼式的沿河小街狭小敝陋。自1975年以来,该镇面貌大变。现在已盖起了许多新的厂房、居民职工住宅和一座能容纳1000多人的电影院,马路宽达18米的新街区颇有现代气派。这些基建的总投资共达356.8万元,其中有258.1万元来自莘塔13家社办工厂所上缴给公社的利润,占总投资的72%以上。
莘塔的社办工厂原只有公社农具厂(现为油泵厂)1家,是在“大跃进”年代办起来的,其他的工厂都是在1975年前后创办的。据1982年资料,这些社办厂中,年总产值超过百万元的有油泵厂、灯泡厂和客车厂3家。若把全社的队办企业也统计在内,社队工业共有57个企业,务工社员2098人,占全公社劳动力的17%。全年总产值1026万元,利润66万元,其中上缴给国家的所得税12万元。以务工社员工资和参加年终分配利润这两项计算,全公社20000余人,人均工业收入为49元,占年人均总收入的15%。
从农副工三业产值结构和分配结构来看,莘塔公社总产值中农业占33%,副业占13%,工业为54%。在社员人均分配水平327元中,农业收入为190元,工业收入为49元,社员家庭副业收入是88元(4)。
这一例子告诉我们,莘塔在70年代中期开办社队工业以后,改变了农村一段时期“以粮为纲”单一经济的局面。社队工业的发展为镇的基本建设提供了主要的资金来源,增加了农民的年终收入,而且吸收了接近1/5的农村劳动力。
从莘塔看到的基本情况在吴江县乃至整个苏南地区是普遍存在的。各个公社在介绍社队工业的好处时,都集中在吸收劳力、增加收入和发展公社集镇建设这三个方面。为什么苏南地区的社队工业在70年代能得以发展、遍地开花呢?对此不能不从该地区的历史传统和特定的社会条件去作考察。
苏南地区的历史传统可以加以概括为人多地少、农工相辅。江浙一带,人口稠密,经济发达,已有悠久的历史,人称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人口密度越大,人均耕地必然减少,所以在农业社会里,在一定的范围内,人口密度与经济发展水平是相矛盾的。然而我们的祖先却闯出了一条路子,使人口稠密与经济发达巧妙地结合在一起,那就是男耕女织、相辅相成。这种农业与手工业的结合一直持续了几千年。我30年代在江村调查时,还曾看到农户的收入是工农相辅,一半对一半。人多地少,要富起来,不能完全靠种庄稼,在粮食作物之外要种植其他经济作物,并从事农产品加工性质的家庭手工业。这就是农工相辅这一历史传统的本质。这个道理在现代人眼里看来很简单,可古人开出这条路子时的艰辛是今世无法想象的;而这条路子作为一个根基开出新的花来也是古人始所未料的。因此,依我看来,现在所谓离土不离乡、遍地开花的社队小工业就植根于农工相辅的历史传统。地少人多,农工相辅是社队工业发展的内因。
在这几年的农村调查中,凡是我所接触到的基层干部,只要一谈到人口,都说有一股压力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当解放初期出生的那批人口在60年代中期进入劳动年龄时,农村就开始出现窝工现象。此后劳动力增长的速度逐年上升,年工分量猛涨起来。而同期粮食产量的增长却越来越少。到1970年前后,平均亩产显示出已达到极限时的起伏波动。这时农村已不是一般的窝工,而是由于劳力的剩余,农民开始在那里抢工分了。我曾请一位县委书记算一笔账,假定现有的劳动生产率不提高,现有的粮食产量不降低,全县可以有多少剩余劳动力?他的计算结果是在1/3到一半之间;如此大量的剩余劳动力是一股无法长期压抑下去的力量,一旦有了某种条件,它就会冲出来解放自己。正如当地同志所说的那样,办社队工业是“逼上梁山”,是将压力化为动力。
人多地少只是一股内在的动力,农工相辅的实现还需要外在因素的触发。社队工业兴起的外在因素就是“文化革命”这一特定的社会条件。十年动乱,全国遭劫难,然而在吴江、在苏南的农村,在一定意义上却可以说因祸得福。社队工业正在这时狭处逢生,发展了起来,所以有人说社队工业是“乱世出英雄”。对此我起初颇觉意外,后来听了一些社队工厂的开办发展史,才了解到大城市里动刀动枪地打派仗,干部、知识青年下放插队这两件使城里人或许到现在还要做噩梦的事情,从另一面来看,却成了农村小型工业兴起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办工业要有原料、劳力、资金、设备、技术和产品市场。农村有足够的劳力,这是有利的条件。那么其他几个问题是怎样解决的呢?
铜罗镇有一家生产化工产品的工厂可以说真正是白手起家的。1968年,一个城市青年插队到吴江的一个公社。这个青年的父亲在化工厂工作,他打听到某一化工产品因为职工派性纠葛而濒于停产,而这一产品又是另一个企业的必需品。于是他就帮助这个公社与需要这一产品的企业挂上钩,这一企业把原料、技术、设备甚至一部分资金全都包了下来。就这样,农民便在几亩地上办起了化工厂。类似这家工厂的例子比比皆是,因此社队工厂的同志说,那时的办厂条件多数是大中城市主动送下来的。
大中城市为什么要主动送下条件来让社队办厂呢?道理很简单,“文革”中城市里的大中企业有不少在打派仗,搞停工闹革命,没有稳定的局面,自然不可能进行正常的生产。但社会生活不能没有商品。尤其是一些外贸产品的生产还得完成计划。而相比之下,农村的局面要比城市稳定。于是城市里不能生产,就转移到乡下去。那么,由谁来牵线转移?从吴江的实际情况来看,主要是那些家在农村的退休工人以及下乡的知识青年和干部,尽管目的各不相同,但他们实际上却成了城乡经济的中介人,做了一件自己不一定意识到其意义的事。社队工业就是在社会需要大于社会生产,农村局势相对稳定,而且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有了中介人做联系的条件下产生出来的。等到十年内乱结束,苏南的社队工业已渡过了最关键的初创时期,进入了它的发展阶段。
工业发展不同于农业,它必须要有一个集中的地方。这个地点一要交通便利,二是对来自各个村庄的务工社员来说地理位置适中。这两个要求使社队工业找到了正在衰落的小城镇。在吴江县可以看到,凡是公社集镇都是社队工厂最集中的地方。在县属镇,由于镇、社体制分设,礼队工业不能侵犯镇区,于是就傍着老镇,在外围形成一个社队工业区。
在这里,我们应当注意到在吴江县的七个县属镇内还存在着另外两种工业:一种是县属工业(包括全民或集体),另一种是镇办工业。县属工业的发展较早,一般是在50、60年代开办的。它对保住小城镇一部分人口和为附近农民提供就业机会是起了作用的,而且近年来这部分工业也出现了新的飞跃。然而县属工业与它所在的镇之间没有发生经济上的联系,它只对国家和县交纳税收和上缴利润。所谓镇办工业在1966年以前大都属于社会福利型的集体小手工业组织,实际上是残留在镇上的剩余劳力进行生产自救的组织。由于在“文化革命”期间,各级行政需要自己找财源,“分灶吃饭”,灶灶要自己生火,镇这一级也得找各种门路办工厂。于是镇办工业就在集体手工业基础上与社队工业同时发展起来,现在也达到相当的规模。
“文化革命”的后期,从县、镇到公社、大队,各级都在那里积极办工业,甚至连学校也要办工业。震泽中学是吴江有名的重点中学,出了人才。这份功劳部分要归到“六神丸”的瓶塞子上,这不是虚言。不搞校办工厂生产瓶塞,这个中学的校长就难以当家。学校添置设备,修理校舍,都要校长筹集经费,校长又到哪儿去要呢?培养我们子弟的教育经费如此不足,要由学校自己办工业来弥补。我听了以后,总觉得心中有一股压抑。由此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从公社主任、镇长到县长对办工业这样积极。1978年以前,吴江县解放30年只铺了3公里的县级公路,10年铺1公里。没有经费搞建设,他怎能不办工业!所以尽管当时条条框框还很多,但各级自有办法,各显神通争财源。社队工业如同鸭子凫水,下面已经动了起来。等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解开了捆住的手脚,社队工业和其他各种小工业就如雨后春笋一下子生长了起来,蓬蓬勃勃地向前发展。
由此看来,苏南这些年来小城镇的复苏和繁荣,是小型工业,特别是社队工业带动的结果,而集体商业的经济活动还没有真正活动起来。我们做科学研究,不能笼统地说什么小城镇繁荣发展了,而要看小城镇里繁荣发展的是什么东西,它的这种发展又给小城镇与农村之间的联系带来哪些新情况、新问题。所以,我想从上述的变化出发回到点与面的关系上,提出一些值得研究的问题,谈一谈对小城镇现有工业、商业、服务业的认识,来共同探讨怎样才能使小城镇真正成为农村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这个基本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