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1983-1996)(合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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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镇问题,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哪一个人想出来的,它是在客观实践的发展中提出来的,问题在于我们是否能认识它。记得1981年初我到天津开会,遇见当时在天津市委工作的李定同志,他告诉我,1980年胡耀邦同志到云南视察,看到保山县板桥公社的小集镇破烂不堪,凄凄凉凉。于是就在同年年底的一次会议上,讲到要发展商品经济,小城镇不恢复是不行的。要使农村里面的知识分子不到大城市来,不解决小城镇问题就难以做到。如果我们的国家只有大城市、中城市没有小城镇,农村里的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文化中心就没有腿。可见中央领导早就看到了小城镇问题的意义,要把小城镇建设成为农村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小城镇建设是发展农村经济、解决人口出路的一个大问题。

可是,据说在传达了耀邦同志上述讲话以后的几个月中,并没有得到该市郊县的积极反应。可见在当时小城镇问题并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许多同志还未认识到小城镇与农村经济之间的关系,还不理解小城镇作为农村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是怎样的一个概念。这件事表明,在客观事物发展中提出的新问题,要想得到人们的普遍认识并不那么轻而易举。认识过程也有它自身的规律。人们往往要经过自己的直接感受,才能比较深入地认识新事物和新问题。

就我个人而言,我十分赞同耀邦同志的上述提法。那是因为我早年在农村调查时就感觉到了有一种比农村社区高一层次的社会实体的存在,这种社会实体是以一批并不从事农业生产劳动的人口为主体组成的社区。无论从地域、人口、经济、环境等因素看,它们都既具有与农村社区相异的特点,又都与周围的农村保持着不能缺少的联系。我们把这样的社会实体用一个普通的名字加以概括,称之为“小城镇”。

任何事物一旦产生了理论概括,便容易使人忽视事物内部之间的性质差异,只从总体概念上去接受这一事物。小城镇也是这样。如果我们从笼统的概念出发,就会把所有的小城镇看成是千篇一律的东西,而忽视各个小城镇的个性和特点。因此,小城镇研究的第一步,应当从调查具体的小城镇入手,对这一总体概念做定性的分析,即对不同的小城镇进行分类。下面我谈一谈在吴江县所看到的五种不同类型的小城镇。

第一种类型的一个镇叫震泽镇。1936年我从清华研究院毕业以后取得了公费留学的机会。当时我的导师史禄国教授建议我先在国内做些实地调查后再出国。我听从他的意见,去广西大瑶山进行调查。由于自己的失误,负伤出山,回家乡休养。我的姊姊费达生送我到她正在帮助农民开办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的吴江开弦弓村小住。我就在这一个多月里调查了这个农村。记得有一天我去村里一家很小的店去买香烟,谁知这小店不卖整包的烟,只能一支支地零卖。店主说若要买整包的烟可去找航船带。这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当时这个村子有三四百户人家,一千多口人,是江南少见的大村子。可是村内只有三四个小商店,商品品种极少,规模小到连香烟也要分拆开来零卖。那时,这个村子里的农民生活并不是完全自给自足的,农民的日常用品从什么地方获得呢?我就带着这个问题去观察店主所说的航船。

其实,航船就是普通手摇的有舱的小木船,只因为主要用于人的交通和货物的流通而得名。那时村子里有两条航船,每天早上,在航船摇出村子前,两岸农民们便招呼船老板代为办事。这家提个瓶子托买酱油;那家递上竹篮托他捎回点其他日用物品,船老板一一应接,把空瓶、竹篮等放在船上,航船便离村出发了。航船的目的地就是离村子有12华里的震泽镇。当航船来到震泽时,守候在岸边的商店学徒们一拥而上,抢着来做各种生意。船老板自己便到茶馆落座喝茶。到下午,商店学徒们把装着物品的瓶、篮又送回船上,航船离镇返村。航船就这样每天在震泽与村子之间往返,村子里要去镇上的人都可以搭乘这条船。奇怪的是托捎物品的和搭乘的人都不用付钱。追问船老板的生活来源,才知道,原来在春秋两季,村内农户出售蚕丝和粮食都要通过航船卖到震泽镇上去,震泽镇上的丝行和米行在年终时就得给船老板一定的佣金,那些酱园和杂货店逢年逢节也要给船老板一定的报酬。所以船老板的收入是不少的。他们是农村货物流通的经纪人,是农村经济活动中的重要角色。后来我也“免费”搭乘航船往来震泽,发现震泽镇的市河里停靠的航船有二三百条,据说都是来自镇周围各村。震泽显然是附近这些农村的商品流通中心。

我在这里追述当年的观察,是想说明震泽镇是以农副产品和工业品集散为主要特点的农村经济中心,是一个商品流通的中转站。农民将农业产品运到震泽出售,又从震泽买回所需的日用工业品。对于镇周围的农民生活来说,震泽是一个不可缺少的经济中心。而航船主、学徒以及米行、丝行、酱园、杂货店等商店的老板则共同构成一个庞大的商品流通组织。震泽通过航船与其周围一定区域的农村连成了一片。到震泽来的几百条航船有或长或短的航线。这几百条航线的一头都落在震泽镇这一点上,另一头则牵着周围一片农村。当地人把这一片滋养着震泽镇同时又受到震泽镇反哺的农村称之为“乡脚”。没有乡脚,镇的经济就会因营养无源而枯竭;没有镇,乡脚经济也就会因流通阻塞而僵死。两者之间的关系好比是细胞核与细胞质,相辅相成,结合成为同一个细胞体。

由此可见,小城镇作为农村经济中心并不是一个空洞的概念,而有具体的实际内容。在半个世纪前,震泽镇作为商品集散类型的小城镇对我是有吸引力的。但那时我是单枪匹马搞调查,研究工作不能不以村为界,没有能力进入镇的这一层次去。我只是在村子里遥望到了小城镇,感觉到了小城镇这种社区的存在对于农村所发生的影响。此后,我总希望有一天能进入小城镇做些调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出乎我的预料,在1981年真的有机会实现这个愿望了。

第二种类型的一个镇是盛泽镇。盛泽镇现在是吴江县人口最多、工业产值最高的一个小城镇,这个镇出口的真丝绸占全国真丝绸出口量的1/10,可见它是一个丝织工业的中心,是具有专门化工业的小城镇。

盛泽镇的历史发展较早,据说它在明末就有上万人口。那么这个镇发展较早的基础是什么?镇上聚居的人口又是以什么为业的呢?我记得小时候去盛泽时,看到有人站在织机上提花,觉得很新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82年再去盛泽时,就询问解放前丝织作坊的情况。有人告诉我,那时在镇上的作坊为数不多,且都是小规模的,最大的一家也只有20部老式织机,但是绸庄、丝行和米行却不少,其中又以绸庄为最多。既然镇本身织出的绸并不多,绸庄的绸又从何而来呢?这就使我看到了盛泽与震泽不同的特点。绸庄通过“绸领头”收购农村织绸户的绸匹。“绸领头”是织绸户和绸庄的中介人。他们发放贷款给织绸户,要织绸户按照绸庄需要的花色品种进行生产。“绸领头”将收购到的绸匹再分类售给绸庄。这样,一个绸庄通过“绸领头”的联系,就可以掌握几十、几百甚至成千的织绸户的生产。如果绸庄把如此众多的织机集中到镇上来办作坊,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了。所以,盛泽与震泽的不同就在于它不是农副产品的集散中心,而是农村家庭手工业产品的集散中心。像盛泽镇那样早先是以手工业产品的集散为主的经济中心,是很值得研究的。

家庭丝织手工业不仅是盛泽发展的基础,也是所谓天堂的苏杭地区发展的基础。这个传统基础对于我们今天的小城镇建设仍然具有它的意义,因为这传统在民间已有近千年。如此悠久的历史使它深入到每一个人,甚至进入遗传基因,成为生物基础。一位外国朋友听我说到苏州姑娘纤巧灵活的手,便提出妇女的这种技能是否可以转向搞电子工业的问题。因为电子工业需要的正是精细准确的动作。外国人都注意到了我们的历史传统,我们自己要是不研究、不利用,那就愧对祖先,是说不过去的。

第三种类型的一个镇是我的出生地松陵镇。松陵在解放前后都是吴江县的政治中心,现在吴江县政府就设在松陵镇上。解放以来吴江县其他原有的小镇都处于停滞和萧条状态,唯独松陵是例外,它的人口不但没有减少,而且还比解放初有较大的增长。

松陵设县由来已久。封建时代地主统治阶级为防卫农民造反起义,筑起城墙和城门将城内外隔开,在城里连集市买卖也不准做,人们只得在大东门外的盛家厍做交易。城里主要是专政中心的衙门和城隍庙这阴阳两大权力机构。人活着时由县衙门管,衙门旁边是监狱和刑场;据说人死后由城隍庙管,有牛头马面、阴曹地府。城内的住户主要是地主大户和服务于他们的各种小人物。这里的建筑也与其他地方不一样,弄堂狭小,两边是数丈高的风火墙,地主们住在里面,带有统治和防卫的特征,颇有点欧洲中世纪城堡的风格。

第四种类型的一个镇是同里镇。同里是我姐姐的出生地,我家在搬到松陵以前就住在那里。同里距运河边上的松陵只有6公里,距离自苏州到上海的水路要冲屯村镇5公里半。同里镇本身四面环水,似乎是一片藏于水泽中的岛屿。它的周围地区河塘交叉,漾湖衔接,是典型的湖沼水乡。解放前的同里不通公路,只靠摇小船进出。对于不熟悉水道的陌生人来说,往往在水面上转悠半天也找不到进出的河道。正由于同里处于交通闭塞的地理位置,具有不同于一般的水乡地貌,它就被地主阶级、封建官僚选中作为他们的避难所和安乐窝。解放前,这个小镇上集居着大量的地主和退休官僚。据土改时统计,全镇2000户人家中有500多户地主,约占1/4。地主阶级找到同里这个安全岛,修起了与苏州名园可以媲美的园林,现今正在修复的“退思园”只是其中之一。有名的评弹珍珠塔的故事,据说就发生在这个镇上,同里过去可以说是一个消费、享乐型的小城镇,现在正在改造成为一个水乡景色的游览区,已经成为文化重点保护区之一。

第五种类型的一个镇是平望镇。平望镇地处江浙之间,北通苏州,南通杭州,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它屡遭兵燹。自古代的吴越之战,到近代军阀之间的江浙战争,战场都是在平望一带。日本侵华时,它又几乎被夷为平地。近年来,平望已成为水陆交通干线的交叉点。历史上有名的大运河经过平望,沟通苏州和杭州。有公路东达上海、南通浙江、西联南京和安徽,成为吴江县内最大的交通枢纽。

平望的地理位置和交通条件使它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是易遭战争攻击和破坏,因此在解放前曾经几度由兴而衰,一直未能稳固地发展起来;另一方面由于交通发达,物资流畅,具有发展经济的优越条件,使它常能衰而复兴。解放后,战争的威胁消除了。党的三中全会后,“左”的干扰被排除,便利的交通条件使它争得了成为大城市工业扩散点的地位。据说,上海的一些工厂在扩散过程中,开始也找过铜罗等几个镇,但是最后还是在平望落脚。平望就这样一下子冒了出来,成为近来吴江各镇中发展得最快的一个小城镇。

必须指出,上面列举的五种不同类型的小城镇,只是小城镇定性分析中分类工作的尝试。分类的对象只限于在吴江县初步走访过的镇,调查深入后,很可能还有应当提出的另一些类型,比如以渔业为主的社区,尽管人口较少,也可以因它的特点而成为一个类型。至于在吴江县之外全国各地的小城镇无疑还有许多各有特点的类型,比如以采矿为主的城镇等。而且有些地方的商品流通还处于形成固定城镇的过程中,只有一些具有日中为市性质的集、墟、场、街等场所。这些都需要进一步调查研究,所以这里所提出的类型是既不完全也不齐备的。

还应说明,提出类型的目的,是为了突出这些城镇的特点,使我们对小城镇的概念不至于停在一般化的笼统概念上,而要注意到各个小城镇的个性和特点,但在突出特点的同时,自然不应当忽视小城镇所具有的共同性质。小城镇的共同性质,正如胡耀邦同志所指出的,它是农村的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小城镇的分类是以此共同性质为基础而就其不同的侧重点进行的。比如,松陵镇固然具有全县政治中心的特点,但同时也是附近农村的经济、文化的中心。震泽镇固然是吴江县西南一片包括若干乡的商品集散中心,但同时也是乡一级的政治、文化中心,而且近年来已成为小型社队工业的中心。盛泽镇固然是当前地方丝绸工业的中心,但同时也是附近农村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所以上述某镇具有某种特点,只是指它在小城镇所共有的许多职能中所表现的突出方面。

通过这样的分类,我们注意到各个城镇有它的特点,而且这些特点是由各镇的历史形成的,因此在建设这些城镇时不应当一般对待。比如前面说的同里镇,它原来是地主阶级和退休官僚聚居的地方。土改后,它原来的经济基础已被摧毁,要建设这个镇,显然不能走平望的道路,因为它不在交通要道上,也不可能走盛泽的道路,因为它没有传统的工业。但是它却有幽美的园林,有水乡特色的建筑和河道。这是一个前人从经验中选择出来的退休养老的好地方。为什么我们不能把它建设成为一个休养和游览的园林化城镇呢?加拿大有维多利亚城,我们也可以有一个足以同它媲美的同里镇。这就是说以小城镇的特点来分类,对于我们确定小城镇发展的方向是有用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