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土家人认为,没有结婚的人死了,叫化身子,是阎王派来向你讨债的,而不是向你报恩的,所以不能按“寿终正寝”的礼仪对待,不得坐大夜,不得跳丧摆手,不得念经超度,不得入祖坟地,不得早上朝阳出来抬丧下葬,只得日落西山或初月悬空抬丧下葬。果然如此,满盏之是傍晚时分抬丧出殡的,凄凄惨惨无鞭炮锣鼓、无狮子龙灯,只有满家人低垂的挽幛、稀落的花圈、哀婉的哭泣。留守的司兵仍不放心,远远地跟着直到苏马塘一片无主乱石山,俗称官山,亲眼看见下葬后才回到土司衙门报告。
温山霸肥滚着身子问,真的下葬了,没有假吗?
司兵旗长说,我们睁着灯笼大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砍脑壳、断脚杆、箭穿心的龟儿子骗您土司老爷。
温山霸还是不放心地问,满园春和他的两个太太去送葬了吗?
按照土家规矩,父母、长辈是不得给化身子送葬的。旗长瘪着嘴巴说,土司老爷想也想得到呀,他们能去吗?一泡屎一泡尿地养到二十多岁,正是开花结果的时刻,却上吊而去了,不说父母赚多少钱,连老本都没有抖回来,还有心情送葬吗?
温山霸“嘿嘿”地笑着说,好啦,带着弟兄们歇息去吧。看几个少爷回来没有,回来了就叫他们立马过来。
温金戗带着几个兄弟去散水桥察看祭祀场地了,必须确保虞美人的活祭万无一失。
散水桥在青岭上,是月琴湖出口飞泻峡谷之所,水如银河、声若惊雷,飞泻千尺、直达谷底,气势恢宏、魂飞魄散。木桥两端,有两棵千年枫香树,一公一母,枝叶交错,生生不息。枫香树掩盖之下,有一张原木搭成的祭神台,是活祭典仪之处,舍把司仪、土司祭文、梯玛跳神都在上面进行;神台上有一九尺木板,斜飞在咆哮的散水之上,是狐神典礼之处,也是鲜活动物、人物、饰物、礼物被掀下万丈悬崖之处。
据老一辈人讲,佛宝山的狐祭很久远,是因为峡谷中一群狐狸生活得很久远,久远得都成了精怪,时常半夜上山来寻找欢乐,少惹贫贱家庭,最爱富家子弟,或者与单身男子同床而眠,鸡叫即去;或者搂掠已婚男子,让女子独守空房;或者戏耍恩爱夫妻,抠脚抹背、搔痒捏肉,让你相互埋怨、大打出手;或者女子落单之时,把你诱骗谷中生活数日,让家人四处寻找。据说,十几年前逃难的姬家,全部被谷中的狐狸精掳掠了。佛宝山人害怕狐狸,如同害怕白虎、黑风、鱼精、土司一样,不得不年年祭祀、日日礼拜,祈求保佑、手下留情,祈求不要勾引轻壮男女,伤害他人家庭。
温锡哉躺在祭祀木板上说,这样睡起真是安逸,跟着散水飞下千尺悬崖,和狐狸精成亲,生下一群狐儿来。
温铜戎挥着擂钵一样粗黑的拳头说,狐狸精精精,捉来喝喝喝生血,壮壮壮力壮壮壮胆。
温锡哉摇晃着宽大的木板自言自语地说,女子的肚子,嫂子的奶子,月母子的屁勾子,安逸得很呢。
温铁战笑着说,老幺真是聋得到家了,人家说黄牛角,他扯到水牛胯;人家说马蹄掌,他扯到猴尾巴,郞门与人家沟通呢?二哥,如果是青壮男人活祭,这惊天水势、千尺悬崖,反手把行刑人带下去,郞门得了呀!
温银戟从枫香树上取下一把青木羊叉说,人家早有防备呢,远远地用羊叉叉出去。就是人犯一把抓住了羊叉,行刑人也没有任何危险呀。
早先人们是有过深刻教训的。行刑人和被行刑人都面对面地站着,还要喂几坨生死肉、几碗离别酒、几口饱鬼饭,而被行刑人总是趁人不注意,或者一把抱着滚下去,或者一脚夹下去,或者一拐拐下去。就是活祭猪牛羊也一样,经常让行刑人跟着下崖陪祭了,谁还敢上前行刑呢?不过,聪明的先人总是有办法,无论人物、动物,一律捆手捆脚、遮眼罩面、草席包裹,行刑人用羊叉远远撬掀……温金戗四处巡视着说,大家再看看、再想想,有不有漏洞,安不安全,能不能保证明天上午活祭成功。
温铜戎站在祭台中央,一动不动地说,大大大哥硬是要要要不得,一点点点都不怜怜怜悯虞美人。
温金戗气愤地说,我怜悯她?一只破鞋,还值得人怜悯吗?
温铜戎嘟着嘴巴说,要要要是我看中了,就就就跟着活祭了,死了也是夫夫夫妻。
温金戗“哈哈”大笑说,老三真是一个情种呀,为一个你喜欢她、她不喜欢你的女人去死,值得吗?
温铜戎对着峡谷大声说,值值值——得——嘞嘞嘞!
大家正在细致检查仪式的准备工作,粗黑的温锡哉竟然头戴一顶草编帽子,赤着一双脚片子,手拿假师刀、假师印、假师旗、假咒符、假令牌,学着梯玛在台子中间跳起神来:
嘎公嘎公么儿哟,四只眼睛盯起来
嘎公嘎公么儿哟,两个嘴巴啃起来
嘎公嘎公么儿哟,一根棒棒拄起来
嘎公嘎公么儿哟,铺天盖地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