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少年时
暗恋是个潘多拉盒子,里面有最好的也有最坏的,在没打开之前,它才是最美的。
1
我上大学那年,我爸给我买了电脑和手机。整个世界忽然进入了电子时代,原先我以为生活必不可少的电视机一下子变得没那么重要了,每周必买的电视节目报,还有在电视预告表上那些想看的节目下画线的日子一去不返。取而代之的是当初在辛原哥那里看到的神秘的大块头机器,黑屏上的那些英文字符串一下子变成了必需品。那些电路板和小零件拼凑起来的金属物体价格有些昂贵,但还是很快到了我们手中。尽管我们还没意识到农耕社会工业革命之后,这将是怎样巨大的变化。世界变得更小了,人们变得更忙碌了,原先必须写在纸上的文字,出现在听筒里、短信中和各种各样的电子屏幕上,等待变成了一个奢侈的名词,悠然是像化石一样的情绪。所有距离都变短了,大概不变的只是心里那小小一隅,不管时代怎么变迁,沧海怎样桑田,那个地方只能缓慢地投递,只能静静地寻找,只能是特别的人才能抵达。
对18岁的我而言,这变化姑且表现为让加拿大从地图那一边变到眼前,让时差变没,让消失的人,再次出现。
JJ迪厅出事之后,我房间里的电话分机就被我爸妈掐断了,所有电话都只能打到我奶奶那间大屋,不用说,无论谁来了电话,都没有我接听的份儿。
秦川有没有打过来,我根本不知道。后来搬了家,换了新的电话,我也没办法告诉秦川。而本来说好高二暑假买的电脑,也搁浅了,一直到收到录取通知书,作为对我考上B大的奖励,加上对我未来放了一半心的欣慰,他们才同意给我装了电脑,一台一万多块钱的联想千禧。
装好电脑的当天晚上,我几乎是颤抖着打开了许久不用的QQ号码。那种紧张、期盼与激动,是我高考时都没有过的。小企鹅缓慢启动时,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刘雯雯在天台上跟我说的话,我以前觉得她是因为爱而不得的嫉妒才会那么说,而就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怀疑她会不会有一点说对了。
我来不及多想,就被“滴滴”的消息提示音打断了。一连串的对话框弹出来,最新那条留言是三天前的,上面写着:“你是不是真的把我忘了!我操!”我看着这熟悉的粗话,就那么又哭又笑起来。“秦始皇,我想你。”
手指先于内心,先于思虑,先于矜持,我迅速发送了这样的信息。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虽然他的头像还是原先那个傻乎乎的马头,但是他的昵称不再是江湖老大,而是一串肉麻的名字:“永远爱宝嘉の川酱”。
我对着这七个汉字和一个字符来回看了几遍,确定了我应该没弄错它的意思,那么宝嘉应该是一个女孩的名字。
秦川很快回答了我,他上线了,回了我的留言。他说:“乔乔,我也想你。”
我就又哭了。然后一边抽着鼻子,一边问了他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宝嘉是谁啊?”
“哦,我女朋友。”我觉得屏幕灰了一下,揉揉眼睛,眼泪很快干了。就像切换了QQ状态,好朋友模式上线,刚才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已经强制退出。“……真是欲求不满的禽兽……”
“滚!在这鬼地方没个女朋友我连QQ都不知道怎么安!好不容易安上了还找不到你!你这一年死哪儿去了!”
我忍不住嗤笑起来,他每次都能找出最不靠谱的理由去找女朋友,令恋爱都变成荒诞的事。
“我死去了B大。”
“真的假的?!”
“秀录取通知书给你看看?”
“我操!乔乔!牛逼!”
我似乎能看到电脑那一边秦川欢欣鼓舞的样子,也跟着又高兴了一回。“帅气吧!我终于和小船哥考到一个学校去啦!”秦川顿了一会儿,回复说:“终于得逞了你。”
“少废话!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呢!十一回不回?”
“傻帽,我们这儿不过十一好么,圣诞我回去。”
“太好啦!我等你!你留个电话给我啊,还有E-mail,我可不想再也找不到你了。”
秦川写了一大串数字,我认真地记在了手机里,我也告诉了他我的手机号。我们约好要写邮件,打电话,发短信,一遍遍地确认,生怕又弄丢了彼此。聊了好长时间,我妈来催我睡觉,我才恋恋不舍地下了线,那天是我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我做了个梦,梦中终于有了我最好的朋友。
2
开学那天是我爸我妈我奶奶还有小船哥一起陪着我去报到的。走进B大那座著名的中式大门时,我还有一种半梦半醒的不真实感。我站在那儿,和好多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一样,留了张傻傻的影。毕业的时候,我也在那照了一张,后来比照着,怎么也分辨不出走进时和走出时,到底哪个更意气风发。
小船哥带我们到新生报到处后就先走了,他也有迎新的任务,不能一直陪着我,不过他跟我说好了,晚上请我去吃学校的小餐厅。
我们系的新生报到接待处有几个师哥师姐,师哥的模样倒没什么可期待,反正都比小船哥差远了,反倒是师姐们气质都不错,难怪人家都说中文系出佳人。填好了表格,交了学费、住宿费,领了饭卡和宿舍钥匙,我就按照分配来到了31号楼213宿舍。看到我住31号楼的时候,师哥就跟师姐嬉笑着说,又是你们公主楼,师姐不以为然地答,又不是个个都是公主。我在旁边跟着讪笑着,也不知是什么意思。直到后来住进去我才知道,我们楼在B大赫赫有名,因为多是文科女生住,比起理工科多恐龙的传统,我们这里常有各种文艺范儿的美女,于是代代沿袭,被称作公主楼。当然了,我肯定不会自以为就是真的公主,但我们屋的肖千喜一定是。
我是第二个到宿舍的,我进门的时候,千喜已经在铺床了。她是四川峨边人,一个人来报到,见到我们一大家子这阵仗,有点局促起来,但还是露出羞怯而甜美的笑,跟我们一一打了招呼。
“你好,我叫肖千喜。”
“你好,我叫谢乔。”
跟她说话时我仍在忍不住地打量她,我的家人们也是,因为她毕竟那么漂亮,谁都会多看几眼的那种漂亮。
千喜的美和我之前见识的都不一样,她不像秦茜那么美艳,也不像刘雯雯那么傲娇。她是分明的大眼睛高鼻梁,但又不美得张扬霸道,细观眉眼都很精致,额头饱满明亮,肌肤粉嫩,唇红齿白,可亲又可人。
我奶奶和我妈很快跟千喜聊起家常,她从哪里来,考了多少分,北京有什么亲戚朋友都问了个遍。我爸也跟着问了问她的学业,还很赞许地夸了她摆在桌上的那本卡尔维诺的小说,要我多向千喜学习。我们家人都很喜欢她,我也一样。
比起没有任何人帮忙的千喜,由着奶奶和妈妈铺床的我有些不好意思,听他们啰嗦地叮嘱了个遍,才终于哄他们安心回了家。临走时我妈和我奶奶还热情地邀请千喜周末跟我一起回家吃饭,千万不要客气。千喜礼貌地感谢着,跟我一起把他们送到门口,我们对视了一眼,一起笑了。
“你可别在意,我们家人总是热情过度。”我坐在床上,松了口气。“怎么会!多好啊,有家人陪着。”
“你爸妈怎么没跟着一起来?”
“远呢。”千喜淡淡地说,随即又仰起头,“还是在北京好啊,我从小就想着,一定要到首都来,总算是美梦成真了!”“你很喜欢北京?”
“很喜欢!”千喜笃定地答,“乔乔,以后你一定要陪我去趟天安门,我要看升旗。”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从小就生活在这里的我,其实并不太懂千喜眼睛里的期盼。
“乔乔,你真好!我以为北京的女孩子都要骄傲得不得了呢。”“哪有!北京女孩最大大咧咧啦!”千喜看看表说:“对了,咱们去水房打热水吧,一会儿人该多了。”
“哦,好。”我起身拿起水壶,和千喜一起锁了门。往外走的时候,千喜很自然地牵住了我的手,我愣了一下,千喜扭头看着我,笑眯眯地说:“走呀。”
“嗯!”
我应声跟上。她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一个女孩子这样亲密地跟我在一起过,我终于找到了一个闺密。“交到漂亮朋友!:)”我兴高采烈地给秦川发了这样的短信。
3
我和千喜打水回来的时候,王莹已经到了宿舍。好像为了呼应之前千喜对北京女孩的猜测,对我们热情的招呼,她只是漠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继续和她典雅却同样淡漠的妈妈一起,一边指责宿舍的边边角角,一边吩咐身旁的司机要增补些什么东西。
我和千喜面面相觑,仿佛一下子成了这宿舍里的局外人。整个下午,我都看着王莹家的司机一趟趟地从外面运各种东西进来,什么羽绒枕头、羊皮拖鞋、穿衣镜、整排衣架、笔记本电脑……那些高档货迅速霸占了我们狭小宿舍的一大部分,看起来有种不和谐的诡异感,就像王莹和我们一样。
总算收拾得七七八八,司机小心翼翼地护送王莹她妈走出了宿舍,她妈有种特别的气场,按千喜后来的话说就是从上到下一股VIP范儿,震慑得我和千喜也不由起身,毕恭毕敬地将她送到了门口,诚惶诚恐地挥手说阿姨再见。
王莹个子很高,看上去比我还高了半头,起码有172。她睡在我下铺,靠在蓬松的羽绒枕头上一边玩着最新款诺基亚手机,一边说:“谢乔是吧,你上下铺的时候别踩我床啊。”
“哦,我尽量吧。”我忍不住翻翻白眼,从内心里,我已经对这个大小姐从好奇到厌恶了。
“不是尽量,是不要。我平时大概在宿舍住的不多,也就这么点事。”王莹毫不退让。“可我大概每天都会在宿舍住,实在保不准哪天不小心碰了你的被子,要不你打个包放到一边,也踏实。”我不甘示弱地讥讽回去。王莹愣了愣,竟点点头:“我怎么没想到,也好。”千喜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我朝她吐吐舌头,这时宿舍门突然被“哐”的一声大力推开了,我们一起望过去,只看见一个男孩子拿着行李站在门口,左顾右盼地看着门牌,哑着嗓子说:“是213吧。”
我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这是女生宿舍,你大概走错楼了。”男孩也不理我,径直走进来,屋里唯一的桌子上堆满了王莹带来的瓶瓶罐罐,他顺手把包放在了王莹脚边的床上,王莹一下子叫起来:“别把东西放我床上!你听没听到啊!这是女生宿舍!你走错了!”
男孩抿着嘴,大喇喇地又挨着她坐下来,搭着她的肩膀说:“同学,我叫徐林,我是女生,我就住这个寝。以后大学四年大家都得在一起,你看,这房子就这么点大,我呼的气你就得吸,我打的喷嚏,细菌飘啊飘就要飘到你那边去,你嫌这嫌那还不喘气儿了?哎,别那么讲究。”
“你……”王莹被她噎住,颤颤地指着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你下火车洗没洗手啊?”
“还真没洗。”徐林撇撇嘴,王莹愤怒的尖叫贯穿耳膜,我和千喜忍不住笑。正闹着,门又被推开了,一个圆眼睛小个子的女孩闪身进来:“咦?你们宿舍人还没齐?”
“同学你高考数学没考好吧,没看见1、2、3、4,一共4个大活人站这儿吗?”徐林一口东北话逗得我们又笑起来,连绷着脸的王莹都乐了。“你……你……”女孩惊讶地指着她。“她是女生,是我们宿舍的。”王莹把她的手指拍下去,转身调侃徐林,“你从小到大解释了无数回吧?”“所以多一次少一次也就无所谓了,”徐林假装热情地把圆眼睛女孩拉到身边,一起坐在王莹床上,“来来小妹儿,你哪儿的呀?”“别坐我床!”
王莹脸都气成了猪肝色,我和千喜憋着笑,女孩不明所以也很热情地回应徐林:“我叫李娜娜,你们就叫我娜娜好了,我是咱们班的临时联络员,大家有什么事都可以找我,我就在你们隔壁宿舍,214哦,情人节呢!”
娜娜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而我们四个都没找到该有的笑点,王莹面无表情,徐林皮笑肉不笑,只有我和千喜还配合着她呵呵笑了几声。
“话说回来,”娜娜站起来,转着脑袋上下打量我们,“你们宿舍的人个子还真是高呢,你们213是170 Club!”
她又笑了,而这回我们四个谁也没笑出来。可能觉得无趣,娜娜稍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徐林也终于站起了身,王莹忙不迭地去拯救她昂贵的被褥。也不知娜娜回去说了些什么,214突然传出了一阵大笑,那笑声更映衬得我们宿舍格外安静。
我看了看美貌的千喜,看了看傲气的王莹,又看了看怎么都更像男生的徐林,默默给秦川发出短信:“感觉人生变复杂了……”
4
“我说,咱们四个今晚吃顿饭吧。”徐林先大方地打破了沉默。“不行。”我和王莹异口同声。
“我和我哥哥约了,晚上他陪我吃饭。”我抱歉地看着千喜。“我和我发小约了,今晚他妈请我们吃饭。”王莹说。“你哥哥也在这里念书啊?”千喜羡慕地说。“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我们是一个院儿的,他功课好得不得了,我能考进来还多亏他辅导呢。”提起小船哥我就特别自豪。“我和我发小也是一个大院儿一起长大的,不过他的功课可是差得不得了,要不是他们家的关系,他这辈子也考不进B大。”王莹不屑地说。“哎王莹,说说呗,瞧你出身不一般啊,你们那是什么大院啊,这么神通广大的。”徐林坐在椅子上,一晃一晃的。“你先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王莹白了她一眼,“部队大院。”
“哇噻!你家高干哪!”徐林来了兴趣,少有听话地把脚拿了下来,“你爸什么官啊?”
“没什么。”王莹倒是低调了下来。
“快说说快说说,不好意思啥啊!”徐林追问。“我爸就是公务员。”王莹依然不说。“那你那发小他爸呢?”
“他爸也是公务员。”王莹顿了顿,神秘一笑,“在中南海上班。”别说千喜和徐林这样从外地来的女孩,连我这样土生土长的北京丫头都被王莹给镇住了。毕竟“海”里是个神秘且高深莫测的世界,徐林把椅子拉到王莹身边,规规矩矩地坐下来,千喜也兴致勃勃地凑过去,想多听听她讲。
我刚要问中南海里面什么样,楼下宿管的广播就响了起来:“213的谢乔同学,谢乔同学,楼下有人找。”
我知道一定是小船哥到了,忙对着镜子拢拢头发,“我哥哥来找我了,我去吃饭了,你们慢点聊,有意思的等我回来再说啊!”
“我也去吃饭了,”王莹看看表,“晚上争取回来吧。”“一定回来啊!等你啊!”徐林热情地把我和王莹送到门口。“你去哪儿吃?”王莹问。
“学校小餐厅。”
“那有什么吃头,要不你们跟我们去无名居吧,我们预订了叫花鸡和狮子头。”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啊。”
“你不想去就算了,不用客气。”
“无名居是什么地方?还要预订?”报答她的邀请,我找补着跟她说话。“你不是北京人吗?无名居都不知道?”王莹诧异地瞪大了眼。王莹的语气令我特别不爽,但我也看出来了,她倒不是故意炫耀惹人讨厌,也不是像刘雯雯那样就是要跟我作对,她是从小过惯了大小姐的日子,根本顾不上别人的生活、际遇和感受。
“张家开的馆子啊,数狮子头和叫花鸡做得最好,每天就供应那么几十份,不订的话吃都吃不上。不过杨澄去的话,总会有他一份。”
“杨澄是谁啊?”我有一搭无一搭地问。“我发小啊。”
我们一边说着就一边走到了宿舍大门口,小船哥站在台阶下面,见我来了便笑起来,而一见他那样的笑,我就红了脸。也许是长大了,也许是终于到了一处,我心里的悸动越来越强烈了。
“小船哥!这是我室友,王莹,这就是我哥哥。”我给他俩介绍。“你好,我叫何筱舟。”小船哥礼貌地说。“你好。”王莹客气地点点头,不住地打量小船哥。“还要多请你照顾乔乔呢。”
“没事,只要她不踩我的床就好。”我在王莹背后使劲吐了吐舌头,拉着小船哥说:“好啦,咱们走吧,我都饿死了。”
“王莹一起来吗?”
“她等朋友!”我忙替王莹拒绝,恨不得立即把小船哥拽走。“那好,我们就先去了,再见。”小船哥总是像和煦春风,以至我忽然开始担心他吹拂到别人。“不错啊,乔乔,和宿舍的室友相处得不错嘛。”
“什么啊……”我无奈地摇摇头,“我们宿舍真的无奇不有。”
“刚才那个女孩不是挺好的吗?”
“喔,你不知道,小船哥,她们家很有背景,好像是‘海’里的!超级无敌大小姐!还有啊!我们宿舍一个东北女孩,说她是男孩都有人信的,她刚进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她走错宿舍了呢,只有一个四川姑娘还正常点,挺漂亮挺可爱的。”
“是挺热闹的,学校大就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啊。”
“小船哥,你们男生宿舍有这样奇怪的人吗?”我好奇地问。“也有,有领导干部的孩子,有智商200的超级天才,有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未免太平庸。”
“你怎么会平庸?小船哥,你是我见过最棒的男生了!”我斩钉截铁。“谢谢乔乔,总算我还有个超级粉丝。”“你一谢我,我又变成两个啦!两个都是超级粉丝!”我骄傲地笑起来,眼睛都眯成了缝。秦川大概起了床,刚巧给我回了短信:“干吗呢?”“和小船哥吃饭中!”我兴高采烈地发出去。
“切~”他简短地浪费了比较贵的国际短信费。
5
显然,小船哥只是自谦了。一到食堂吃饭,我就感受到了他一如既往的魅力。来回打饭的工夫,已经有好几个人跟他打招呼了,其中还有模样标致的女生,我一边扒饭,一边扬着眼睛瞧她们。
“小船哥,你认识好多人啊。”
“哦,有系里的同学,还有社团的朋友,我领助学金,在学校做的事多,也就渐渐认识了些人。”小船哥把他盘子里的焦熘丸子夹给我,我知道他不阔绰,不让他点许多菜,可他说我来B大第一顿一定要吃好,硬是点了好几个荤菜,我看他饭卡里都没剩多少钱了。
“小船哥,你们系好像女生很多呢。”我远远看着刚刚打招呼的女孩,她似乎也在看我们这边。
“是啊,学经济的就是女生多,我们班40个人,一大半都是女生。”
“那……有没有很漂亮的?”我拿着筷子在丸子上戳了几个小洞。“有几个江浙那边的女孩子看起来挺洋气的。”小船哥很淡然地说。“刚才那个就是南方人?”我小幅度地指了指那个女孩。“嗯,她是杭州人。”
“哦。”我抿着嘴唇,又使劲戳了几下丸子,眼前这枚立时报废,“我说……小船哥……”
“嗯?”
“这么多女孩子,你有没有感觉特别一些的啊?”我拐弯抹角地询问。“什么特别?”
“就是……比如说,想多留意多接触多亲近多……多多少少喜欢一些的。”
我紧张地看着小船哥。“怎么会!”小船哥一下子红了脸,“有那么多事要做,那么多功课要念,我哪还有时间想这些呢。”
“那有没有喜欢你的?”
“我……我哪有什么可被喜欢的。”
“怎么没有!小船哥你那么好,可千万不要被女孩子说些好话就哄走去做人家男朋友!”
“乔乔,不会的。”小船哥笑起来。“那你答应我,一定不要先找女朋友!”
“好,”小船哥点着我的脑门说,“小孩每天都乱想什么呢。”
“我……我想……”
我想做你女朋友!这样的话还是怎么都说不出口,最后变成了古古怪怪的“我想给你找女朋友”。
“那就拜托乔乔了。”小船哥说笑话似的看着我说,我则沮丧得恨不得原地抽自己十个耳光。
吃完饭小船哥又带我逛了学校的湖边和图书馆,然后把我送回了宿舍。快到楼下的时候,我们身旁开过了一辆车牌甲A的奥迪,车门打开,王莹款款走了下来,一个男孩扶着车门跟她说了几句什么。
我想那应该就是她口中的发小,叫杨澄的那一位。不过与我想象中的纨绔子弟不同,杨澄非常帅气。他大概有秦川那么高,微微有些自来卷,眉宇疏朗不羁,很像正当红的谢霆锋。
我和小船哥道别时,他们也说完了话。奥迪车擦着我开过,我忍不住往里望了望,可玻璃贴着膜,深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走到楼道里我追上了前面的王莹,喊她:“吃完狮子头和叫花鸡了?”
“是呀,你一说我倒想起来,剩了好多,应该打包回来给你们,徐林和肖千喜肯定都没吃过。”
“不用了。”我按捺住不爽,心想不知要多久才能适应她说话的方式,“刚才楼下那个就是你发小?”
“对啊,就是他。”
“还挺帅啊。”
“就剩长相还可以了。”王莹似乎对杨澄的帅并无所谓,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看向我说,“你那个哥哥倒是出乎我意料,没想到还真不错。”
“那是!”听到她夸小船哥,我不由得意起来。“你喜欢他吧。”
王莹侧过脸说,我一下子怔住了,就这么被她赤裸裸地看破心事,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看来他也还不知道。”王莹耸耸肩。“我……我们……”
“什么哥哥妹妹的,都是不敢说出口的喜欢。”她不以为然,走到我前面,推开了宿舍的门。
6
好在王莹进屋之后没有多说,对于徐林对她家背景的百般好奇她也只是敷衍了过去。徐林总是不自觉地去坐她的床,王莹气得不行,但又拿徐林没办法。
千喜把书桌收拾好,叫大家说:“咱们一起去洗澡吧!刚才娜娜来说,晚了热水房要关的!”
“不去!”刚刚还斗嘴的徐林和王莹异口同声。“跟一帮女人一起洗澡真是疯了!”徐林说。“谁要脱光衣服给那么多人看啊!”王莹说。千喜干笑着愣在那儿,我心想要我们宿舍统一一次意见恐怕永远都不可能,如果我们来推荐美国总统,一定会出现四个名字。最后还是我和千喜两个人去洗了澡,一路上我们都在吐槽徐林和王莹。“你们去吃饭的时候,娜娜又到咱们宿舍来八卦了半天,最新消息,你知道王莹家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
“她爸爸是×部大领导,她爷爷更厉害,开国上将!娜娜听系里老师说的,说会特别关照她。”
我吐吐舌头:“怪不得这么大小姐,原来是红三代啊。刚才我看她和她发小回来,车子都是甲A的车牌。”
“甲A的车牌怎么了?”千喜不明所以。
“甲A都是军委的车啊!”
“真厉害……”千喜叹了口气,“果然北京就是不一般啊。我们老家一个镇长的孩子都牛得不得了,我现在居然和一个部长的孩子住一个宿舍。”“首都嘛,掉个广告牌就得砸到两个半当官的。”我和千喜一起笑起来。
学校澡堂很简陋狭窄,喷头是最古老的那种,下面有一个铁踏板,要踩下去才会出水。人又很多,每个喷头下面都站着两三个人,我和千喜精光赤条地站在一块等着,还真有些尴尬。我和千喜差不多高,骨架却比她大了一圈,我从小就瘦,我奶奶说那么贪吃却不知道吃到哪里去了,长大之后该有的地方都不太有,完全是一副巨人版的儿童身材。而千喜却凹凸有致,起码有C罩杯,臀部圆圆翘翘,骨骼纤细,腿又修长。她的肌肤光滑,粉白得透出光亮来,这样好的造物,令女生都要多看几眼。
洗好澡出来,千喜用毛巾包住了长发,蒸汽熏红了她的面庞,看着她红扑扑的苹果脸,我忍不住问:“千喜,你以前念高中时,一定有很多男孩喜欢你吧。”
“都是些不靠谱的人。”千喜有些害羞地说。“就没有你喜欢的男孩子?”“没有!一定要在好的年纪好的地方才能遇到好的人。”千喜说得万般笃定,她又俏皮地问我,“你呢,乔乔,肯定交过男朋友吧!”“我哪有!”
想想我十几年的人生历史,想想孙泰、大龙、小船哥、秦川,我使劲地摇起了头。
我们互相调笑着回了宿舍,打开门娜娜又在里面,她换好了Hello Kitty的睡衣,看上去像个圆滚滚的卡通团子,看来除了她的“情人节”之外,她已经把我们170 Club当成第二个窝了。
“快快快,就等你们呢,我们要验证一下推测!”娜娜一脸八卦。“验证什么?”我纳闷地问。“你和肖千喜,有没有男朋友?”娜娜笑得一脸暧昧。居然又是这样的话题,我和千喜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没有!”
“啊!不可能吧!”徐林大叫一声。“谢乔也就算了,千喜你没有?”王莹不可思议地说。谢乔也就算了……每回听王莹说话我都要抽上两抽,只好安慰自己,抽啊抽的也就习惯了。“那肯定有人喜欢你!”娜娜逼问。
千喜看着猎奇的四双眼睛,叹了口气,“上学的时候我们镇长的儿子喜欢我,每天都缠着我,课没法上,书没法念,我们那里又住校,校长都要听他爸爸的,我连个求助的人都没有,每天过得心惊胆战。我不理他,他就越闹越过分,有一次我和班里的男生对考试卷子,晚上他就纠结一伙人把那男孩打了。可那男孩也不好惹,他哥哥是我们那片混社会的,不服气,就憋着打镇长儿子,两拨人越凑越多,后来居然在我们学校里围了几百人。事情闹这么大,我不得不退了学,转了两所高中复读了一次才终于考上了这里。中学过得这么愁云惨淡,我哪还有可能喜欢谁或被谁喜欢。”
“哇噻,完全是个爱情大片啊!”娜娜两眼冒光,“这么说起来,你们也是三光宿舍了,没有男朋友、没人追、没喜欢的人。”
“没喜欢的人可不一定。”王莹抖抖脚看着我。“谢乔有情况?”娜娜马上将焦点转移到我身上。“我……我……”
我正结结巴巴地应付,我们宿舍的电话突然响了。离着最近的娜娜很不客气地接起电话,说了两句就神秘地冲我笑,“谢乔,找你的,是个男的。”
7
“谢乔你他妈怎么三小时不回短信!”秦川的怒吼声从听筒中顺利传到了宿舍里,她们看我的眼神更加深沉了。
“我手机没电了。”我背过身去,顿时感觉火热的视线射了我一背。“哦,我以为你和小船哥打算吃一宿饭呢!”
“怎么可能!你什么事快说!”
“没……没什么事。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在B大里迷路,顺便打听下你的漂亮朋友什么的。”
“你打国际长途就这点破事啊!”
“你第一天住宿舍我好心关心你,你态度能不能好点!”
可他不懂,被四个人围观怎么能好好聊天,我压低声音说:“好吧好吧,你干吗呢?”
“等你回短信啊!”
“你不上课?”
“不上,在家呢。”
“你这样能念大学吗?不会永远上预科吧?”
“去了也听不懂。”
“……我觉得你可能会因为死活考不上大学而回来的……”我无奈地说。“我觉得也是,那也不错啊!”秦川倒是一副很想得开的样子。我们正说着,忽然听见他身边传来女孩子嗲嗲的声音:“Darling,你打给谁啊?”
一定是宝嘉,那个让秦川把QQ名字改成“永远爱宝嘉の川酱”的宝嘉。秦川跟我说过,她全名叫陈宝嘉,是个台湾妹子,念预科学校时认识的。
不管是因为要安QQ还是怎样,反正结果就是他跟人家好上了。我让秦川给我发来过照片,是一位留着栗色直发化着淡妆比着V字很洋气的女孩子,我看了看,总觉得一口气顺不过来,就果断删掉了。
秦川跟她说了几句什么,因为信号延误,我没太听清,我突然想,如果秦川是在家里的话,那么宝嘉就是跟他住在一起了,换句话说,他们在同居。
我特别想挂电话了。“喂,你说。”秦川应付完宝嘉,又回到听筒边。“没什么了,我要睡了,拜拜。”我语气明显转冷。“好不容易通个电话你就说这么会儿啊?!”秦川又叫起来。
“拜拜!”我愤愤地挂上电话,一转身便看到已经变得意味深长的那四双眼睛,我都把她们这茬儿给忘了。
徐林吹了声口哨。娜娜笑眯眯地说:“有情况哦!”“谢乔这不是你那哥哥吧,看不出来,你还挺花心。”王莹讶异地说。“到底是谁!坦白从宽!”千喜也跟着起哄。“哎哟,什么呀!这是我发小!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在加拿大呢,有女朋友的!王莹,他比你那个发小肯定要不靠谱一万倍,我这辈子都不可能跟他怎么样。”
“那你刚才一脸吃醋的样子。”王莹瞥了我一眼。“啊?笑话!我吃他醋!怎么可能!”我拿起千喜的卡尔维诺,扇起了风。“话说回来,王莹,你那个发小好帅啊!今天你们回来时我们宿舍的人看到了呢!他叫什么名字?哪个系的?”娜娜兴致勃勃地问。“你说杨澄啊?他法系的。不过你们可别打他念头,据我所知,他可能从幼儿园就开始谈恋爱了吧,完全是个花心大萝卜、行走的生殖器!每年跑到他家楼下哭的女生起码要有10个。数不清交过多少女朋友了。他无所谓,玩得随意,本来是要到英国念书的,后来因为要追一个B大的姑娘,就让家里安排上了这儿。刚吃饭听他说,好了3周吧,又快分手了。”
“唉,果然师哥多野兽,帅哥不可靠。”娜娜沮丧地倒在了徐林床上。“我就说嘛,男人有什么可喜欢的。”徐林不屑地哼了一声。整间宿舍忽然安静了,娜娜激灵一下从她的床上坐起,警惕地望着徐林。王莹抓紧枕头,“喂!你总跑到我这边来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徐林哼笑了一声,摇摇晃晃坐到王莹身边,一把揽住她的肩膀,贴着她的耳朵说:“你放心,我真有问题的话,就算是喜欢谢乔都不会喜欢你。”
王莹尖叫着推打徐林,千喜和娜娜笑成一片,而总被当作最差对比对象的我只能干笑着抬头望天。
8
开学不久我们就去军训了,我们极品的213宿舍,迅速就开始扬名立万,大展神威。
最先出名的是徐林,穿上迷彩服的她完全变成了小男孩。第一天练操,教官就愤怒地让她出列滚去男生排,她则愤怒地表示滚去了绝不滚回来。在我们的再三证明下,教官才终于相信了她是女孩。从此徐林就超过B大任意一男生,赢得了整排女生的回头率。当然,同时还有她行走在女生宿舍和女厕所时,时不常传来的尖叫声。不过女孩子们都有奇妙的喜爱,兴许是徐林的雌雄莫辨很特别,又或者她有着超脱性别的美感,总之她很快成了超人气女生,风头甚至盖过了千喜。她的拥趸都是女生,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各式各样的零食,完全填饱了我们的课余。
不用说,再然后就是千喜了。她的美貌通吃了整个B大男生排,甚至在教官群中都迅速艳名远播。我们教官近乎卑微地讨好她,让她做副排长,不用早操,平时训练也只喊口号就好了。因为见到千喜就紧张,教官总是结结巴巴的,我们就在私底下笑他,给他起外号叫小结巴。不过因为她的拥趸都是男生,虽然她也每天都能收到礼物,但礼物全是无趣的子弹壳……王莹的权贵也立时展现,军训前她就开好了假条,病症是“窦性心律不齐”,医嘱是“需要静养,不能参加剧烈运动”。于是在我们顶着艳阳跑步、站军姿、踢正步、练军体拳的时候,人家大小姐就坐在树荫下面听着Walkman喝着冰镇可乐聊着天。她身边坐着杨澄,据说也是“窦性心律不齐”。两个“不齐”的人就那么悠然自得,要是把他们屁股下面的马扎换成躺椅,把迷彩服换成泳衣,基本上就和在夏威夷度假差不多了。
小结巴教官没比我们大几岁,最初他看不惯还批评过他们,但当天晚上就被他想象不到的大大大上级打来电话给骂了。他还没见过大世面,不知这训练场之外,有院儿,有海。
没人敢管的王莹和杨澄就那么继续嚣张了下去,但似乎也没有女生抗议,因为她们都只顾着看杨澄的脸而忘记抗议了,杨澄确实太帅了。而以娜娜为首的花痴女生们,迅速集结成了“澄澄粉丝团”,白天因为杨澄一颦一笑而欢呼雀跃,晚上拉着王莹问东问西。王莹对此显然已经见怪不怪,她提醒说杨澄就是猫,肯定又是闻着了腥味,指不定哪个女生要意乱情迷地遭殃。
而我呢,一直在这团热闹之外。整个军训唯一期盼的事就是小船哥他们作为学生干部来的那次慰问。隔着栅栏,我使劲向他抱怨天气热、宿舍吵、练操累,各式各样的不好。他就笑笑地把手伸进栏杆,揉揉我的头发,再把买来的橘子一个个透过栏杆的缝隙递给我。其实哪有那么多的不好,说得那么可怜,不过是天真的心机,想看到他的担心,得到他的宠罢了。
军训快结束的时候各排组织汇报演出,千喜和杨澄作为B大偶像级人物再次绽放光芒。最早拉歌的时候他们俩就火了,千喜的好嗓子只唱王菲,在空旷的排练场上一首清唱的《天与地》技惊四座,那句“也请你,记紧留起,你心直至我再亲你”唱得如痴如醉。而杨澄也不闲着,他不唱当时最火的任贤齐、朴树什么的,他唱许巍的《故乡》,唱到“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时,那似乎专注又迷蒙的目光让所有女生晕了一次。后来夜聊的时候也不知谁把千喜和杨澄聊到了一块,他们俩快好上了的传闻就立刻传开了。单从外貌来说,他们的确应该在一起,看看都赏心悦目。反正排练时他们认识了,最后几天,虽然杨澄还是和王莹一起躲训练,晒日光浴,但更多的还是来找千喜。
最后的汇演,杨澄领着男生排几个还稍看得过眼的男生一起跳了H.O.T的《Candy》,张佑赫那段最炫的舞由杨澄一个人来跳,其他人则都成了壁花甲乙,女生们的尖叫声High翻了礼堂,千喜也领着我们排唱了《同一首歌》大合唱。下台时,我眼见杨澄在后台等千喜,他也不说什么,只是等她走过去的时候,冲她笑笑。
舞台灯光朦朦胧胧,映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倒真像是一部漂亮的爱情电影。
9
军训一结束,学校的学生会和各大社团就忙起来,准备新一届的招新了。
B大的学生可以严格地分为两拨,一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这是智商高的;另一拨则分外活跃,在学生时代就大放光芒,这是情商高的。两者皆高的有,对此类人我们只有五体投地的份儿;两者皆低的也有,那就是类似我这样凑热闹的。
娜娜拿了许多宣传单回来,铺到桌子上一张张地挑:“看起来运动类的社团帅哥倒是多,但是我不在行啊。你们想报什么?”
“动漫社啊!你们有没有人跟我一块儿?我想好好Cosplay一回剑心!”徐林兴致勃勃。
据我们观察,徐林不只是对男人没兴趣,她对整个三维空间的人类似乎兴趣都不大,她狂迷二次元,对日本动漫如痴如醉。但少女漫画一概不看,喜欢的都是《幽游白书》里的飞影、《浪客剑心》的剑心、《灌篮高手》的仙道这一类,床边贴满了他们的海报。
“千喜呢?你什么打算?”娜娜对徐林那些不感兴趣,转头问千喜。“我还没想好呢,总觉得怪耽误学习的,他们说合唱团没什么意思。前几天剧社的社长倒是找了我,想让我去他们那里,他们正在拍个法国大革命的戏,想让我演呢。”
“你合适,没准就被星探发现了呢。”我打趣她。
“少来,你要报哪个吗?”千喜问我。“英语社!”我很痛快地回答。“谢乔,你那么用功?”娜娜惊讶地说。
“就你那个三脚猫水平,英语分班都分到慢班,你行吗?”王莹不以为然。“还不许我笨鸟先飞努力努力啦?”他们都不知道,我报英语社其实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小船哥在那里。
和徐林不同,我最喜欢看的日本漫画就是多田薰的《一吻定情》,我总觉得里面傻傻的琴子就像我,为了能追上喜欢的人的步伐而百倍努力。漫画里琴子为了和直树在一起,就报了蹩脚的网球社。我决定也沿用这一招,虽然我想想英语就觉得头晕,但还是咬牙报了名。
“哎!王莹,那你呢?”娜娜又问王莹。“我看这些都没什么意思,还有马克思主义学会、蒙养山人类学学社、微电子学社、古生物爱好者协会……这些都有人去么?还有隆中社和红学社,里面都是帮学究吧。真不懂你们怎么这么大热情!”王莹挑三拣四。
娜娜贱兮兮地凑到她身边,“那我们澄澄报了什么?”
“他?好像报了山鹰社吧。”“好!我就报山鹰社!”娜娜精神倍增,挑出了山鹰社的宣传单,一溜烟跑回了她们宿舍。徐林嘲笑娜娜花痴,而我却打心眼里特别理解她。
宿舍电话响了,我接起来,是杨澄打来的,他没找王莹,却找千喜。最近他常打电话过来,千喜没有手机,只有个不怎么用的大块头摩托罗拉呼机,所以找她的电话都打进宿舍。我们几个人里,数她电话最多。
杨澄大概叫千喜去吃饭,她收拾了一下就下去了。他们的关系连徐林这个二次元人类都有了兴趣,她好奇地问:“是不是有情况啊?杨澄这就得手了?”
“不知道,”王莹说,“千喜不至于那么傻吧。”
“没准这次他就认真了呢。”我总觉得不会有人真那么坏。“不可能。”王莹斩钉截铁。
10
初到英语社的我立时就被来了个下马威,他们说话居然都用英语……其实我高考英语成绩还可以,也得了110多分呢,但那完全是应试教育的产物,什么完形填空、阅读理解,哪怕写个200字作文我都在行,但是要和别人说起来,那就立刻打回了小学生水平,只能聊聊“How do you do”“How are you”了。
小船哥很热情地把我介绍给大家,他们都有英文名字,这个Henry,那个Nancy,我听得晕头转向,只会小声地微笑说Hi。小船哥说我应该也起个英文名字,他叫Tim,我竟然口误读成了Time。小船哥说乔乔,你就叫Jane吧,简爱就叫这个名字,才四个字母,好写好记。我使劲点头,感动得快哭了,从此我就叫了Jane。多年之后,当我操着熟练的英语,能跟老外愉快地交谈时,我才知道其实在西方,并不太多人叫这个名字,他们问我为什么这么叫,我只笑笑答“This is a love story”。他们以为我在说那本小说,却不知我只是在怀念我的小船哥。
小船哥说没事儿的,我只要装神秘就好了,在旁边听啊听的,听力就提高了,口语也就上去了,他可以当我陪练。于是每次活动,我就抱着本英文版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坐在一旁“看”他们侃侃而谈,因为始终还是听不懂。
滥竽充数这一套在B大里根本行不通,我蹩脚的英语很快被拆穿,大家讪笑的表情令我实在没脸再继续混下去了。
小船哥安慰我说:“乔乔,没关系的,你在这里待着也不舒服,何必勉强自己。学好英语急不得,你每天安排时间出来背背单词,先把四级过了。就算第一次过不去也无所谓,还能考好多次呢,毕业之前过了就行。”
想到可怕的英语四级,我更颓废了,王莹说,在B大就没怎么听说过考一次不过的,吓得我晚上睡觉都枕着单词本。而小船哥又总是不懂,我这么努力地在英语社,到底是为了什么。
“小船哥……”
“嗯?”
“没什么。”
我还是说不出口,就像80度的水,找不到沸腾的勇气。
我比不上琴子,到底还是退出了英语社。同样身为英语苦手的徐林很仗义地安慰了我,她说:“凭什么咱们要考英语四级、六级、专八、雅思、托福、GRE啊!汉语才他妈是世界上使用率最高的语言好不好!全地球60亿人口,1/4都在用汉语拼音而不是英文字母。以后就应该让那帮老外来考汉语四级,也给丫出题:‘第一题:小明说:这根铅笔是小红的么?小强说:你大爷的!我的!问题:铅笔是谁的?选择:A。小明的;B。小红的;C。小强的;D。大爷的。’”
徐林的模拟题把我们全宿舍逗得前仰后合,她得意地说:“怎么样,干脆跟姐混动漫社吧!我们现在分派了,一拨是宅男派,打算在漫展搞人形电脑天使心、新世纪福音战士、橙路那种范儿的;一拨是御姐派,我们坚持要做出同人志,起码也得是圣战、X战记这种感觉的,绝对不能弄成一堆大胸萝莉。你来吧,也可以为我多加一票。”
“不去不去,我是走少女漫画路线的,跟你们搞不到一起。”我摆摆手。“要不来我们剧社吧,我们要做个欧洲中世纪的话剧,不过据说要和英语社合作呢。”千喜说。“那更不去了!”我趴在桌子上,下巴抵着厚厚的英文词典,“算啦,你们就让我自生自灭吧,英语四级都不一定能过的人,就不应该去什么社团,尤其是英语社。”
电话适时响起,王莹去接,转头冲我说:“精神慰藉来了,喏,你男朋友。”是秦川。他在每个不去念书的清晨都会给我来一通电话,不管我怎么解释,我们宿舍的人都不相信我们是单纯的伟大的革命友谊了。她们一致认为没人会在远洋之外有这样的惦记,即便我把他描述得凶悍、简单、粗暴、又笨又蠢。
我那时觉得,只是她们不懂我们而已。
11
“喂……”“怎么啦,这么有气无力的?”
“我的极烂英语被发现了,然后就退社了。”“哈哈哈,我就说嘛!你们B大社团还是有底线的嘛!”秦川一下子高兴起来。
“滚!”我愤愤地说,“你这种在加拿大却只能说中文,只能靠卖身求生存的人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你大爷的!”我想起刚刚徐林的汉语四级题,忍不住笑起来,我给秦川讲了一遍,把他也给逗笑了。
和秦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B大学习生猛的那些牲口们,说加拿大那群无趣的胖子,说北京秋天没有暖气的宿舍,说温哥华说下就下的大雪,说入秋的银杏,说红色的糖槭,说小船哥,说陈宝嘉。
这就是我最好的朋友和我最安详的时间,人生那么长,多少难过,其实并不需安慰,只要陪伴。
退出英语社的我成了我们宿舍最悠闲的人。徐林的漫展争夺战进行到了最关键的时候,虽然都是CLAMP的漫画,但艾儿妲和司狼神威的两大阵营已经吵得不可开交。王莹最终去了学生会,系里果然对她照顾,她在那里做得顺风顺水,一副天生当官的样子。娜娜跟着山鹰社做基础的训练,最主要的当然还是关注杨澄,她说杨澄要了她的手机号,甚至会为了中午和她偶遇,特意从二食跑到三食,她觉得这才是人生真爱,至于千喜,那不过昙花一现罢了。千喜压根不管这些,他们排的戏叫《被诅咒的镯子》,一个有宗教色彩的悬疑剧,因为全英文的念白,他们临时抓了小船哥参演。在两个社团里,他是英语最好、气质最佳的男生。我因此有点后悔,当初应该听千喜的去他们剧社打杂,这样就能天天赖在他们排练场了。
他们常常排练到很晚,偶尔我会过去看。排练场的教室里吊着长长的管灯,从靠墙贴的大镜子里,我能看到自己的身影。他们在我眼前上演欧洲中世纪的一场悲欢离合,伦敦音飘来飘去,虽然听不懂也觉得好听。白灼灯的白光有些凄凉,但舞台中心的小船哥还是融合了他特有的光芒。其中有一场,是小船哥饰演的城堡内侍亲吻他晕厥过去的心爱的小姐,他垂下头,温柔而克制地捧起千喜的脸颊,轻吻下去。我看得仔细,他吻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于是我想起了很久之前那次《白雪公主》的儿童剧,在我闭着眼睛等待的时候,一切戛然而止,一直到今天,还是这个样子。真是场冗长的暗恋啊,我长长叹了口气。
经年累月的时光在不停发酵着秘密的爱恋。在那间排练室的角落里,我终于停下来想,我该怎么办。我一直追着小船哥的脚步,从他搬走的那天开始,跌跌撞撞地从我们的院子里,一直追到了B大。每次气喘吁吁的时候,他都会回过头,冲我微笑着伸出手。我从来没拉过的那双手,已经是我所有的向往。而他是怎么想我的呢?在我吵着闹着要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在我央求他一定等我的时候,在我第一个给他看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在我胁迫他不许找女朋友的时候,他怎么想呢?把我当作撒娇的妹妹,或是,或是一种掩埋在岁月里的心动?
我一会儿想红了脸,一会儿想白了脸。我总忍不住往好了去期盼,去琢磨他一丝一毫的语气动作。想他轻抚我头顶时手心的温度是不是比36度要灼热,想他从小呵护我时是不是已经将我视为特别,想他是不是只有对我才会这么认真地实现承诺,想他是不是只有看向我时才会露出那么明亮的笑颜。所有的暗恋者都是最好的小说家,在我的脑子里大概编写过无数版本的故事,我畅想过各种美好的结局,但又总在最欢喜的想象来临之前,开始质疑,开始否定,开始惧怕。
排练结束,整间教室都熄了灯,而我则熄了繁杂的梦。暗恋是个潘多拉盒子,里面有最好的也有最坏的,在没打开之前,它才是最美的。
12
千喜说,喜欢一个人是要说出来的,暗恋于人于己都是一场无妄之灾。那天是深秋了,B大到了我最喜欢的时节,我和千喜并排走着,她稍稍快那么半步,我能看到她的侧影,梳着马尾,昂着头,充满了勇气。“乔乔,人生可以错,但不可以后悔。一辈子就那么长,错就错了呗,谁又能一直活得对呢?但后悔可不行,你永远没办法重来一遍哪。”
“可是,万一被拒绝呢?”“那就大大方方地告个别,这世界哪有百分之百成功的事,也没有一个词叫万分之九千九百九十九,我们只说万一。所有的没胆量都不是害怕面对别人,而是不能接受自己。你怕被拒绝,无非是担心伤心,担心狼狈,担心以后。可是如果真的不喜欢,那就是不喜欢,不伤心不狼狈都是假装,那根本就没有以后。”
千喜突然摘下她的红棉线手套,握住我的手,“暖么?”我怔怔地点点头。“这样呢?”她后退一步,保持着握手的姿势,却离开了我的掌心。我摇摇头。
“你看,再多的温暖,不传达就不能抵达,这多遗憾。”我感激千喜,尽管很多道理在她身上或许畅行无阻,在我身上则会四处碰壁。我想一定是谁对她说了最动听的情话,她才会这么骄傲这么洒脱这么美。我可能做不到像她这样子,但是在我小小的人生里,我还是做了个决定。
我要告诉何筱舟,我喜欢他。所有的结果我都能接受,因为这样我就有了答案,去告诉初有记忆的我,去告诉亦步亦趋送他到胡同口的我,去告诉初中被欺负时以他为信念的我,去告诉高中孤独时为他刻苦学习的我,去告诉此时此刻喜欢他这么多年的我。
千喜去了图书馆,而我回来宿舍。屋里没有人,我拿出201卡给秦川打了电话。宿舍里没有电脑,我又不愿意去上QQ,看顶着“永远爱宝嘉の川酱”这名字的头像闪来闪去。国际长途贵得不得了,我抠门,平时都是等他打过来。而这次我有点迫不及待,我想问问他,刘雯雯也好,陈宝嘉也好,他都是怎样跟人家表白的。起码在这方面,他还算有些经验。
电话接通了,出乎我意料的是,接听的不是秦川,而是宝嘉。我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我先说:“秦川在吗?”
“他出门买东西了。”宝嘉稍显冷淡,“你是谢乔吧?”“嗯对,你好啊。”
“你好。”我们又沉默了。“你找他什么事?”
“哦,没什么,我有些事想问他。等他回来,让他给我回电吧。”“我大概不会通知他。”
“哦……啊?”我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我不太开心你们每天都要打电话、发邮件、传简讯。总感觉会打断我和秦川的生活,这样子不太好哎。希望你以后没有重要的事,不要打给他了。就这样,我收线了,拜拜。”
宝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就像是台湾肥皂剧里的腔调一样。还没等我说什么,她就挂断了电话。我举着话筒噎在那里,又气又恼。
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宿命,我和秦川的女朋友们似乎永远无法好好相处。我愤愤地把电话挂上,心想这段时间都不理这小子了!
13
娜娜的突发奇想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圣诞来临之前,娜娜跑到我们宿舍来说,要组织一次男生女生的联谊,一起度过平安夜。这次聚会,以她为核心,以目前来看公主楼最著名的213宿舍为辅,每人邀请一位男伴,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发小,也可以是男朋友。按她的话说,没准平安夜之后,朋友、发小就都变成男朋友了呢。
她这个提议最初只有我附和,千喜和王莹都兴趣缺缺,徐林更是说与其逼她约个男人,不如干脆让她带张飞影的海报。因为我别有用心,于是很丢脸地成为了娜娜的同盟,跟她一起求千喜告王莹忽悠徐林,才终于搞定了这几位。最终王莹约了杨澄,我约了小船哥,千喜似乎找了他们社长,徐林谁也不想约,娜娜谁也约不到,干脆两人组成一组,徐林暂且算娜娜的“男伴”。
人凑齐了之后,娜娜又提出了新的建议:每对男孩和女孩要互相送一份圣诞礼物给对方。这个主意其实是我跟她一起商量的,我包藏了私心,我想给小船哥一个特别的礼物,一次告白。
圣诞越来越近,大家不自觉地都对这次聚会期盼起来。周末的时候,我们难得约着一起逛了街,去挑选各自的礼物。千喜和娜娜半年就逛熟了北京,她们建议去西单明珠或华威,里面卖什么的都有,价格便宜还能砍价,买完礼物还可以顺道去楼上买两件新毛衣,统共花不了多少钱,就能过个漂漂亮亮的圣诞。
我们一起坐公交出发,刚一上车王莹就开始各种抱怨,什么起码好几年没坐过公交车了,什么旁边的人挤到了她的羽绒服,什么闻见了一股臭脚味。最后还是徐林占了座给她,才终于堵上了她的嘴。到了西单还没逛半层,王莹就又受不了了,她说她一定不能在这里逛了,各种伪劣假冒商品,人又多空气又混浊,她一刻也待不了,而且她要打车回去,誓死不再跟我们坐什么公交车。至于礼物什么的,她随便去隔壁中友买点就好了。临走时娜娜死命拉住她问,杨澄喜欢什么,王莹翻着白眼说他喜欢贵的,娜娜泄气了一半,又弱弱地问,那他缺什么。王莹呵呵一笑说,他们从小到大最弄不明白的就是自己缺什么。
最终,娜娜给什么也不缺的杨澄买了一个卡通蜜蜂形状的小台灯,很合她的品味,但我们一致暗暗认为,会被杨澄扔掉也说不定。作为安慰,娜娜很豪气地花了十块钱给徐林买了一张网球王子的全家福海报,徐林一高兴就送了她一个流氓兔的毛绒玩偶做回礼。
千喜倒是挑选得格外认真,她买了一个水晶苹果,是木村拓哉和松隆子演的日剧《恋爱世纪》里的那种,晶莹透明,带着甜甜的恋爱味道,我们都猜测,这个苹果大概不属于社长,而最终会摆在杨澄桌上。
而我为小船哥选了一组动物书挡,他平时爱读书,宿舍的书桌有些狭窄,这个总会有用。另外,我早就偷偷准备了另外一份礼物,那是刚刚蹿红的周杰伦的专辑《范特西》。我很喜欢他的歌,尤其是里面那首《简单爱》,有我儿时简简单单的味道和喜欢一个人的那种淡淡美好。我煞费苦心地动了小小的手脚,在打开的歌片里,我在《简单爱》的歌词里选了几个字用0.5的自动铅笔轻轻圈了起来。只有在灯光下面,才能看出痕迹。连起来读的话,就是“我一直爱你”。我是个愚蠢又勇敢的胆小鬼。
14
我因为赌气而错过了三天秦川的电话,第四天半夜里,他锲而不舍地打进了我们宿舍。
徐林一边骂着娘一边接了电话,我向被吵醒的各位百般道歉,拉出电话线到宿舍门口,蹲在角落里接听,而那边的秦川也在骂娘。
“你他妈的什么意思呀!手机不接!短信邮件不回!不在宿舍!我留言给你那几个神经病室友,也没回信!”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么?”我咬着牙说。“下午两点啊!”
“我说北京时间!”“我不在北京我他妈哪儿知道!”他很无赖。
“那我告诉你半夜两点!现在知道了吧!挂机!我要睡觉!”我压低嗓门。
“哎哎哎!你丫到底怎么了,没事儿吧?”“没事儿,你那个宝嘉呢?”“吵架啦,去她朋友那儿了。到底怎么了?”
“我觉得她可能不喜欢我。”“废话,她一女的喜欢你干吗!”
“……算了,咱俩不是一个星球的,我不想跟你聊了。”我觉得我满头的黑线都能编小辫了。
“你就不关心下我什么时候回国?”“对呀!你快回来了吧?什么时候到?”“可能要在这过圣诞了,我争取Boxing Day到北京。”“别拽英文!不知道我被英文社退了?烦着呢!”“哈哈,26号吧大概。打算怎么迎接我?”“给你买各种口味的糖葫芦。”
“抠吧你就!”“要不要吧?”“要!”
我也笑了:“好了,我真睡了,等你回来。”“好好等啊!”秦川臭屁地说。“再见!”我挂了电话。
楼道里很凉,蹲着脚也麻了,屋里徐林还在批判着我,在被吵醒的糟糕的夜晚里,我却开心起来。
千喜和小船哥合演的《被诅咒的镯子》在12月23日公演,本来是安排在平安夜的,但全剧社的人都不同意,于是提前到了23日。那天是他们第一次带妆,千喜穿一条墨绿色的长裙,画着蓝色的眼影,我到后台时她才画好了一只眼睛,正紧张地对着镜子默背台词。我喊她的名字,她转过头看我,露出惊喜又无辜的表情。其实那天她的妆很拙劣,服装也并不华美,被改造成临时化妆间的教室,也没有多么明亮的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比起日后千娇百媚的她,我更记住了此时的她。也许是因为,那才是她在我心里最美好的样子。
我握着她的手安抚了她几句,就转向了另一边,小船哥也在化妆,剧社的人正往他脸上扑着散粉,他闭着眼睛,睫毛在粉刷下面一颤一颤的,似乎因为化妆而害羞地微微皱着眉。我痴痴地看着,直到剧社的人走了,他睁开眼,我才猛地缓过了神。
“乔乔你来啦。”小船哥不好意思地说,“穿上这身衣服还挺奇怪的。”他伸直胳膊给我看他的戏服,不知从哪里借来的欧式宫廷衬衫确实有点可笑,而我却拼命摇着头:“很帅啊,小船哥!”小船哥笑了:“乔乔,要是没有你,我大概会少一半对这个世界的自信。”“小船哥是最好的!”我又说。“是全部自信也说不定。”他温和地看着我,似乎想了会儿什么,下定决心似的,“对了乔乔,有件事想跟你说。”“什么?”我倏地紧张起来。
“等演出结束吧,”他似乎有些腼腆,“我先去准备了,大家还要再对一遍台词。”
“小船哥,”我喊住他,他转过头看我,我红着脸憋足气说,“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说。”
“那等会儿一起说吧!”
“嗯!”我重重地点点头。我的整个世界都在用《简单爱》伴奏,我想,也许那张周杰伦的专辑已经用不上了。
15
开演之前我拉着徐林和娜娜来抢了最前排座,大小姐王莹姗姗来迟,但也总算是捧了场。
平时在教室排练时看上去并不起眼的话剧,到了舞台上真的熠熠生辉起来。灯光舞美音乐能给予木偶灵魂,也让台上的演员更加光芒万丈。纯英文的念白成了我和徐林欣赏的屏障,王莹不耐烦地给徐林翻译,娜娜则一直称赞小船哥英俊,千喜漂亮。
最后一幕迷局解开,因人格分裂而屠戮古堡的凶手是千喜扮演的最纯洁美丽的三小姐,昏睡中的她不知另外一个世界的罪行,她的爱人小船哥扮演的城堡侍者,轻轻擦洗她手上残留的血迹,将秘密隐瞒,所有恐怖都变成了传说。小船哥俯下身子,去亲吻千喜的脸颊。
娜娜大惊小怪地叫:“真的要亲上了?!”看过无数次的我很淡定:“假的啦!他亲自己的手背。”“哦,我说呢,不然牺牲也太大了。”“怎么能叫牺牲!”我瞪圆了眼睛,天知道我多么期盼能和千喜交换。
嘻哈之间,我瞥向了舞台,光束慢慢弱下去,聚拢成一个小小的圆圈,小船哥背冲着我们,只有坐在左边的我能看到他半个侧脸。
然后我就清楚地看到了,小船哥轻吻了千喜的脸,中间没隔着任何东西。大幕落下,我的眼前漆黑一片。
在去往后台的路上,我心跳得很厉害,不断安慰自己往好处想。兴许是刚才灯光太暗了,我没看清楚,或者演出时太紧张,一时没顾上那么多,再不然是剧社社长要求,正式演出一定要来真格的。可是我越不停地安抚自己,就越忐忑。心里有另外一个声音,说着和这完全不同的话,我只是狠狠捂住它的嘴而已,但偏偏又听得那么清晰。
我跌跌撞撞地闯入后台,大家都纷纷望向我,我迅速找到了小船哥的目光,那么温暖的地方,有我的唯一答案。
“乔乔,你怎么跑过来了?”小船哥笑着说,“怎么样,在台下看是不是觉得我们特别傻?”
“千喜呢?”我四处张望,所答非所问。“她去洗脸了,你找她?”“不,小船哥,我找你。”“怎么了?你说。”
“你过来,”我把他拉到后台幕布最角落的地方停下来,紧喘了一口气,“小船哥,你说要告诉我的是什么事?”
“啊……这个啊,倒不着急说……”小船哥吞吐起来。“你说嘛!”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声隔着衣服都能听到了。
“那个……”小船哥顿了顿,垂下眼睛,“对不起啊,乔乔,我食言了,我有女朋友了。”
那个呼之欲出的残忍答案,终究从他嘴里说出来了。我并不那么心疼,没有哭,也不再畏惧,只是瞬间觉得这世界太安静了,安静地吸走了所有的光,连一直闪烁微芒的小船哥,都在黑暗中暗淡了下来。
“是千喜么?”我的声音听起来冷静平和,就像听到了一件最稀松平常的事而已。奇怪的是,我居然能听得那么仔细,仿佛敏感到能捕捉到任何声响,敏感得像一只张开了口的蚌。而所有细碎的感触,只是因为没有保护,体无完肤。
“她对你说了?”小船哥有些惊讶。我摇摇头,然后感觉一切尘埃落定。
小船哥说,他们一直想对我说,但又总是有些腼腆。小船哥说,不管怎样,他还是要第一个告诉我。小船哥说,他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对千喜格外在意了,但是他没对她说。
是她某一天先跑来对他说的。小船哥说,千喜说喜欢就是要说出来,人生可以错,但不能后悔,不能错过。
小船哥说,千喜是个好姑娘,就像我一样。我频频点着头,我想起那个美好的秋日,想起千喜笃定地对我说的那些话,想着她怎样勇敢地践行。我觉得千喜特别好,真的,她几乎全说对了,但只说错了一点。
有的喜欢,其实一辈子都不用说出口了。
16
后来小船哥还追问我有什么事要告诉他,我说秦川圣诞节要回来了,是Boxing Day,小船哥很高兴,他说一定要带着千喜,请他吃饭。我说带着千喜,挺好的。
我们的谈话进行到尾声,小船哥正夸我英语变好了的时候,千喜回来了,她望向小船哥的样子分外光彩与众不同,之前我的脑子大概被狗吃了,才会没有发现。
千喜把我悄悄拖后了一点:“乔乔,他对你说了?”她称他作他。
“嗯,恭喜你们,真好。”我微笑着说,那样子他们一定看不出来一点难过。我一直以为我不善于撒谎,原来我只是还没隐忍到需要虚伪地撒谎的程度。
“乔乔,谢谢你。”千喜也笑了,那是真心开心才会有的笑靥,对比起来,才显出我刚刚笑得多么难看。
剧社社长招呼着他们去庆功聚餐,两个人默契甜蜜地相视一笑。走之前,他们都说:“乔乔,加油!”
小船哥是想让我英语加油,千喜是想让我表白加油。
我挥了挥手,转身离去。还加什么油?I have lost。
暗恋多年的男孩喜欢上我的好朋友,就像陨石砸中地球,我的小说没有结局,最后一页是世界末日。
回宿舍的路上,我转去小超市买了五罐青岛啤酒。我以前没喝过酒,看过很多小说电视,觉得似乎这个时候就该喝一杯,一醉方休。
王莹和徐林已经先回到宿舍了,两人正点评着话剧的优劣,就看见我拎着一袋子啤酒进来了。
我一罐罐地拿出来,摆在桌子上,拉开一罐,喝了一大口。眉毛鼻子眼都皱到了一起,又苦又涩真难喝。也许古人以酒解忧,就是来和它拼谁更苦涩吧。“谢乔,你不是中邪了吧?”徐林瞪大眼睛看着我。“废话少说,来不来一口?”我把易拉罐举到她眼前。“走着!”徐林愉快地接过来,又拿起了一罐扔给王莹。
“我不要!”王莹一边喊着一边不得不接住它,徐林一向有办法让她不能拒绝。
“到底咋啦?和温哥华男朋友吵架啦?”徐林和我碰杯,喝了一口。“我跟他真没什么,”我无奈地说,“大学宿舍不一起喝个酒,能叫宿舍么?来来,干一个!”
“这酒太难喝了!我记得我们家的啤酒不这个味儿啊!”王莹龇牙咧嘴。
“你们家啤酒肯定都是特供的!易拉罐都得镶金边儿!”徐林嘲笑她。“滚!”徐林笑着去跟她碰杯,“咱们要不要等等千喜回来一块儿喝啊?”“不用,她和她男朋友去庆功了。”我轻轻地说,一仰脖,把酒喝到了底。“男!朋!友!”徐林一下子跳起来,“她、她、她确定有男朋友了?和杨澄公开了?”“不是,是我小船哥啦。”我呵呵笑了,“恋爱真好啊!”
“我靠!劲爆啊!氧气男完灭太子党啊!不过别说!他们俩还真配!今天我看那话剧,就他们俩还有点感觉,敢情是真有事儿啊……你捅我干吗?”徐林莫名其妙地看着王莹。
“傻叉儿。”王莹白着眼说。她举着易拉罐到我跟前,跟我碰了一杯说:“你也傻叉儿。”我突然觉得王莹什么都懂,然后我就喝了,然后我就大了。那天我们三个女生越喝越High,前前后后下去买了三回酒,一共消灭了16听。据说千喜回来时都惊呆了,徐林正对着窗外喊:“飞影我爱你!司狼神威我爱你!仙道彰我爱你!《人形电脑天使心》操你妈逼!”而王莹正一边拉着徐林,一边拉着我说:“不许碰我床!不许吐!”我则抱着电话哭得一塌糊涂,大声说着:“秦川!秦始皇!你怎么还不回来!你快回来!”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大醉,第一次丢失记忆,第一次离开了我的小船哥。
17
12月24日的清晨,我们宿舍被急促的电话铃吵醒,徐林照例骂着娘去接电话,气急败坏地把我从上铺扽下来。我披头散发,肿着眼睛接起了电话,秦川的声音马上传了过来。
“乔乔!你没事吧!”“啊?没事儿啊,怎么啦?”我打了个呵欠。
“你昨天晚上号啕大哭吓死我了……到底怎么了你哭成那样!家里没出事吧!”秦川很紧张的样子,而我当着千喜的面又怎么说得出口。
“没事,就是聚餐喝多了。”“我操!”秦川声音骤然高了上去,“你丫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哭成那德行,我圣诞节都不过了直接改了机票呀!你丫知不知道温哥华这边下了多大的雪呀!你丫知不知道我打开门门口就是一堵雪墙啊!雪墙你懂么!就跟你在糖罐子里往外看似的!你丫……”
“你在哪儿?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听着秦川絮絮叨叨的话,我又要哭出来了。
“在机场!航班停了一大片,我等飞机呢!”他气愤地嚷。“真的真的?”我激动地问,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仿佛在一片灰烬中看到了荧荧火光。“废话!”
“你快回来。”我哑着嗓子低声说。
“我一人承受不来!”徐林嬉笑地唱起来。千喜笑了,王莹笑了,秦川笑了,我也跟着笑了。这世界总是还算宽容待我。
当晚原本期待已久的平安夜联谊如期而至,但因为小船哥和千喜的突然惊喜,原本人员搭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小船哥自然要和千喜在一起,娜娜立刻黏上了杨澄,剧社社长对王莹大献殷勤,而我便和徐林凑在了一起。
我们八个人,分成了两辆车。王莹和杨澄事先安排好了,他们都是打死也不挤公交车的主儿,家里分别派了两辆车来跟着我们,搞得一场普通聚会却排场十足。千喜他们和社长坐王莹家的车,我和徐林、娜娜坐杨澄家的车。
坐在车里的娜娜很兴奋,她悄声跟徐林说,看这辆甲A开头的奥迪车就知道果然传闻不假,杨澄家要比王莹家背景更深厚。而我坐在窗边才发现,颜色那么深的玻璃膜,从外面看不到里面,从里面倒是能很清楚地看到外面。
之前准备送给小船哥的那盘专辑,就在我的随身听里转着,歌片儿上原本铅笔画着的圆圈已经被我擦掉了,但是因为橡皮同时擦去了纸面的底色,“我一直爱你”这五个字反倒更加凸显出来。不过已经没用了,我把它藏在包里,并在内心埋葬了它。我不想听《简单爱》,只是一遍遍地重复听《开不了口》,听杰伦漫不经心地唱透伤心:
就是开不了口让她知道,就是那么简单几句我办不到,整颗心悬在半空,我只能够远远看着,这些我都做得到,但那个人已经不是我……我还是安静地哭了。
18
杨澄在Five Club订了一个大包间,平时去惯了麦乐迪,连钱柜都觉得略奢侈的我们一下子被镇住了,本来还有点冷的气氛瞬时沸腾起来。
徐林扑到宽敞的大沙发上抢过麦连唱了几首郑钧、张楚的歌,最后唱到《回到拉萨》时被实在听不下去的王莹切了歌,娜娜表白心迹似的大唱《勇气》,杨澄唱了朴树的《New Boy》,又被娜娜在旁边逼着唱了谢霆锋的《谢谢你的爱1999》和《因为爱所以爱》,也许是因为长得实在像,听起来还真有些原唱的感觉。而千喜仍然只唱王菲,《浮躁》《笑忘书》《流年》还有《执迷不悔》。王菲和谢霆锋正在轰轰烈烈地谈着姐弟恋,有点缺心眼儿的社长瞎起哄似的鼓动杨澄和千喜合唱,千喜并不理他,只是笑笑地坐回小船哥的身边。小船哥什么歌都没唱,他一直礼貌而拘谨,照顾着我和千喜,间或和别人聊聊天。
而我本以为看到千喜和别的男孩在一起,杨澄会过问一下。这或许仅仅是没骨气的我的怨念,我希望能通过他代替我过问一下。可他并没有,他只在出发之前,千喜介绍到小船哥的时候上下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就如同没事人一样置身事外了。一晚上他的手机响个不停,他时不时要接个电话发个短信,有些嗲嗲的女声从听筒那边都能传到我们的耳朵里,从他嘴里也听不出什么好恶,一概应承着。也许王莹说得对,杨澄这人身上,就没有过半点真心。
娜娜突然点了《简单爱》,她一把把麦克风塞到我手里:“乔乔就喜欢杰伦,快一起唱!”
“不不不!”我急忙推辞,“我不太会唱这个。”“瞎说,前几天还听你在宿舍唱呢!快快快!前奏开始了!”音乐响起,我只好跟着娜娜哼唱起来,余光里我能看到小船哥正轻轻为我拍着手,而屏幕上的歌词又那么熟悉那么扎眼。我能分辨清,我曾在哪个字上画过圆圈,曾经煞费苦心地拼凑了怎样的爱恋。
唱着《简单爱》如同唱飞了我的半个魂魄,王莹没等结束就切了歌,娜娜大叫起来,王莹只是不屑地说难听,她走到我身边,把麦拿走时,轻轻地说:“傻叉儿!”
说真的,我被她骂得有点感激。娜娜报复似的又切了王莹的《恰似你的温柔》,招呼大家:“不唱了不唱了!一起玩会儿杀人吧!”徐林立刻双手赞成:“可以,被你们腻腻歪歪地唱烦了!来来来,天黑请闭眼。”
我们要了一副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玩杀人游戏,可没几局大家就没了兴趣,主要是社长水平太差,经常出现中间睁眼,作为法官却暴露警察这样的乌龙。娜娜灵机一动,又提出来玩真心话大冒险,她藏了小小的私心,想趁机套一套杨澄的真心话。
开始几轮都不是杨澄中招,在真心话“说出有没有第一次”和大冒险“喝下一杯每人加了不同饮料的满满一杯地狱饮品”之间社长选择了大冒险,可我们都很不屑,因为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他一定还没有过第一次。在真心话“说出男/女朋友的名字”和“给系主任打电话问老师你平时用哪根手指挖鼻屎”之间,徐林轻松地选择了真心话,她说她小学男朋友是冰河,中学男朋友是仙道,大学男朋友目前还在选,路飞很可爱,鸣人也不错。这答案令全座人都恨不得拿水泼她。在真心话“说出今天内裤的颜色”和大冒险“拥抱在座的某个女孩子”之间,小船哥红着脸拥抱了千喜,我不知这是不是他们第一次的拥抱,那双伸展开的臂膀,在我面前坚定地去往了另外一个方向。
在他们的恋爱里,我无数次刷新对世界的认知,谁说失恋是心疼,分明是呼吸会疼,眨眼会疼,吃东西会疼,听到声音会疼,所有所有感觉都是疼的。
杨澄终于在最后一Part被抽中,问题也如娜娜期待的有意义,在真心话“你最爱的人叫什么名字”和“敲隔壁房间门大喊我有脚气”之间,杨澄选了真心话,他不羁地笑笑:“我还没爱过谁呢。”
大家都对这个显然不真心的话不满意,娜娜起哄让他喝一杯,我也打算跟着借酒浇愁地灌一大口啤酒,小船哥却拉住了我,换了果汁递给我。我无奈地望着他想,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这个问题换我,我会选真心话,会说出何筱舟的名字。
19
真心话大冒险之后是国王游戏,大家已经玩开了,连小船哥都跟着说笑起来。我也混在中间笑着,叫着,起哄着,开心着。假装高兴是一种麻醉,我就像泡在水里,所有声音和模样都与我隔着一层,那么不真切。
不知道是玩到第几局,娜娜是国王,她跳起来,大声叫着:“我是国王!所有人都听我的!下面,抽到红桃A的人,要以求婚的姿势,单膝跪地去亲吻红桃6的手背!谁谁?快站出来!”
大家纷纷翻看自己的号码,嚷着被抽中的人出来,我已经很累了,蒙蒙眬眬地翻开自己的扑克,发现上面画着6个红色桃心,我笑着举起手,摇晃地站起来,而对面也站起来一个人,是杨澄。
本来嚷得最欢的娜娜一下没了声音,这样陌生的组合也让其他人觉得奇怪,说笑声慢慢停下趋于消失。我突然紧张起来,就像儿时那次玩“三个字”,在小船哥面前对秦川说出“我爱你”,有种难堪的尴尬。
而杨澄丝毫不在意这些,他越过两个沙发,走到我面前,姿势优雅地单膝跪地,轻轻握住我的右手,垂下头轻吻了下去。
他的嘴唇凉凉的,碰触到我手背时,我浑身都轻轻抖了一下。我愣愣地看着他潇洒地完成动作,又绕过两个沙发走回到他的座位上,我忙坐下来。徐林在旁边调侃了些什么,大家恍过神,笑了起来,我也笑了,但其实他们在笑什么我根本不知道,余光中我看到小船哥看向我,但灯太暗了,我没看清那目光里有些什么。
又玩了一阵,到零点的时候,大家欢呼圣诞快乐,互相交换了礼物。因为和之前的配对有了变化,所以礼物的交换也混乱起来。社长把一本杜拉斯的精装剧本送给了王莹,王莹也只好把准备给杨澄的钢笔送给了他。杨澄倒是不在意这些,只是娜娜送出的卡通台灯令他无奈地挑了挑眉,他的回礼是一瓶Chanel香水。小船哥送给千喜的是一条小十字项链,千喜送他的就是那颗水晶苹果,当时我还想她为什么要那么仔细地挑选礼物,现在才恍然大悟。小船哥一如既往地细心,他准备了两份礼物,给我的是一副红色手套。他一定是怕我落了单,孤独地收不到礼物,而他这样的细心又让我格外叹息,为什么他能关照我这么细密,却体察不到我真正的心意。最后没有礼物的倒是徐林,她也无所谓,准备好的Kitty玩偶她丢给了王莹,王莹很嫌弃,不过还是收了。
到了后半夜,大家都累透了,麦霸徐林唱够了歌,躺在王莹腿边睡得浑浑噩噩,王莹不住地把她拨拉开,社长还在她旁边不停地献殷勤,我隐约听到他在谈《等待戈多》的哲学意义。小船哥和千喜细细碎碎地说着话,他们都怕冷落我,时不时跟我搭句腔,其实我倒是宁愿他们去说自己的,干脆也把头歪在一边装睡。娜娜围着杨澄聊天,从星座血型到喜欢哪个歌手、喜欢吃什么水果,她基本上已经全部搞清了。而杨澄还约了下一场,他应付了娜娜一会儿,过来跟王莹打招呼,说要先走,去××家的大Party,问王莹一起去不。王莹说不去了,让他给那些人带好,祝圣诞快乐。
经过我的时候,杨澄突然停了一下,推了推我的肩膀:“你叫什么乔来着?”
我怔怔地看着他说:“谢乔。”
“谢乔,你有手机么?”
“有。”
“留个号码吧,你说我拨给你。”杨澄说这些话时都很自然,我跟着他的节奏,想都没想就报出了自己的号码,他拨过来,说:“好了,那拜拜。”
“拜拜。”我挥了挥手,然后才反应过来,他都没说自己叫什么,好像反正我铁定知道他的名字似的。王莹捅了我一下。我一愣,说:“干吗?”
“你可不要飞蛾扑火,饥不择食,”王莹朝杨澄的背影努努嘴,“刚才真心话大冒险,他说的可是真心话,他呀,大概从来不会去爱谁呢。”
“什么跟什么呀!”我烦躁地转过身,左手不自觉地攥住了右手,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里凉凉的。
20
我们早上回到了学校,刷完夜的清晨格外地冷,每个人都冻得上牙打下牙,因为没了杨澄的车,我们只好都挤到王莹家的车里,到宿舍门口,一下从车里钻出了这么多人,这阵势把周围人都看呆了。我又冷又困,到屋里就爬上床睡了,一直睡到下午五点多才醒过来,似乎做了许多梦,但又一个都记不起了。刷过夜总有些不舒服,头很晕,宿舍只有徐林在,她说王莹回家了,千喜和小船哥去了图书馆。这几天发生的事就像一场大梦,徐林具体的描述,让它们一件件清晰起来,而我越想就越觉得胸口闷闷的,无论白天黑夜,都一样暗淡起来。
正胡思乱想着,我的手机响了,来电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接起来,却是熟悉的声音。
“谢乔。”
“你是?”我只是觉得熟,却想不起是谁。“杨澄,你没存我号码啊。”
“啊!”我惊讶地叫起来,忙道歉,“对不起,回来就睡了,忘记存了。”
“那现在存好吧。”
“哦。”不知为什么,和他说话我竟莫名地紧张。“干吗呢?”
“在宿舍,刚醒。”
“那下来吧,一起吃个饭。”
“啊?”
“我去你们楼下等你,快点啊,拜。”他爽快地挂了电话,我却愣在了床上。我突然想起了昨天印在我手背上冰凉的嘴唇和浅浅的吻,脸腾地红了起来。“乔乔,吃不吃饭去?”徐林收起她的漫画书问。
“我和人约了。”我迅速从床上翻下来。“那你帮我打份饭回来吧,我懒得出去了。”
“好。”我对着镜子拢拢头发,看着自己有些浮肿的脸,拿起水盆直冲向了水房。
我下楼的时候杨澄已经到了,我四处望了望,有些忐忑地跑向了他。“不愧是公主楼啊,这么多接女朋友吃饭的。”杨澄指指周围说。“是哦。”我有些紧张地答。
“我们出去吃吧,马克西姆怎么样?”
“不行,我还得给我们宿舍徐林打饭呢。”
“徐林是哪个?”
“就是……那个有点像男孩的。”我想来想去只想到这个形容徐林最准确。“哦,知道了。”
“昨晚玩一晚上,你都没记住我们的名字吗?”我惊讶地问他。“记住你了啊,谢乔。”他笑了下。“还有千喜呀,你们不是早认识了。”他打来找千喜的电话,我起码接过三个。
“对,还有千喜,”他倒也不避讳,“那你说吃什么?”
“就去三食吧,离得近。”
“成。”他欣然应允。与杨澄并排走在路上,我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注目,这弄得我更紧张了,而他却似乎毫无所谓。路上我们没说什么话,进了餐厅,他让我去找地方,然后就去窗口买了满满两份套餐端了过来,我说要给徐林带馅饼,他就又去买了一趟。他出乎意料地绅士,弄得我更不好意思起来。
菜大概不合他的口味,他只随便夹了两筷子就不吃了,而我虽然饿了一天,但此时在他的目光下却没有一点胃口。
“那个……你为什么喊我来吃饭啊?”我忍不住问。“你以为呢?”杨澄凑近了一点。“我……我哪知道。”我靠到椅背上。“没找到人陪我吃饭。”他说得很随意。“怎么会没人陪你吃饭?”我瞪大眼睛,“你”字咬得特别重。
“王莹跟你们说了多少我的坏话啊,估计已经把我塑造成花心大萝卜了吧。”杨澄叹了口气。
“没……没有。”
“嗯,看来没少说。”
我还是不善于撒谎,赶紧闷头扒了两口饭,想起王莹形容杨澄的话,又忍不住偷偷瞥他,却正好对上他看我的目光。
一口饭噎在了嗓子眼。“说真的,我也奇怪我为什么约你。”
“……哦……”我垂下头,使劲咽下了那口饭。
“可能因为我昨晚做梦梦见你了。”杨澄说,他样子看起来很认真,一点不像开玩笑。
“梦见什么了?”我旋即认真地问。“梦见这个。”
我眼中他的脸突然放大,右手手背上一直残留着的那种冰凉触感,突然换到了嘴唇上。
他吻了我。我的初吻。
我整个人都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面前的杨澄变成了再陌生不过的镜像。这和我对初吻的所有想象都不相同。它不像《美丽人生》里佟二俯下身对杏子那个温柔体贴的吻;也不像《流星花园》里道明寺对杉菜的那个霸道独占的吻;更不像《蓝色生死恋》里俊熙对恩熙那样绝望与真心的吻。我的初吻像蜻蜓点水一样,不温柔,不体贴,不浪漫,不温暖,不充满爱,而且对象还不是恋爱中的人。
我想我该怎么办,是不是该哭,该痛斥他,或者该扬起手给他一巴掌。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身边忽然掠过了一阵风,我的头发飘扬起来,从发丝中间,我看到一个人冲到了杨澄面前,然后一巴掌把他从椅子上打翻在地。
“操你妈!”秦川大喊。
21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秦川和杨澄已经扭打成一团了。我忙越过食堂的椅子去拉他们,又被秦川扔在一旁的行李箱狠狠绊倒了,我知道秦川打起架来是没有轻重的,我还没起身就抱住他的半截腿说:“秦川你住手!”
杨澄勉强地挣扎站起来,隔壁桌打的饭被他撞翻了,袖子上挂着鱼香肉丝里的胡萝卜丝,本来整齐的发型也东一缕西一缕的,我想他一定从小到大都没这么狼狈过。
“你谁呀!”杨澄愤愤地指着秦川。“你丫谁呀!你干吗呢!你凭什么亲她啊!”秦川的大嗓门几乎整个食堂都听到了,如果给我块豆腐,我真心想当场撞死。“你管呢!跟你有什么关系啊!”杨澄毫不示弱。“我……”秦川顿住,梗着脖子,说不出个名头。“走吧!先跟我走!”我站起身,拖住秦川把他往外拉。我死命拉着秦川在大庭广众之下狼狈而逃,走出食堂秦川甩开我的手就要冲回去,我几乎扑到他身上才拦住了他。“秦川,你别发疯!”“谢乔你有病啊!你一女孩,被人占这种便宜!”“什么叫占便宜啊!”我恼羞成怒。
“接吻还不是占便宜!哪儿来的浑蛋啊!”说着他又往食堂走。
我气得大声嚷:“他要是我男朋友呢!”秦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说:“他是你男朋友?你有男朋友了我怎么不知道?”
“就许你有女朋友,就不能我有男朋友啊!”“我那是正经女朋友!”他瞪着眼睛。“凭什么我就不正经了!”我更来气了。“正经你不跟我说,正经连你们宿舍的人都不知道!”秦川理直气壮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宿舍的人不知道。”我无力地辩白。“刚给你打手机没接,我就打给你宿舍了,徐林接的,她还管我叫你男朋友呢!她说你去食堂给她打饭了,我就想过来给你个惊喜,没想到啊,你倒是给我了个惊吓。瞧你刚才那表情,那是跟男朋友接吻么?跟亲了个死耗子似的。”
“你才……”我气得翻白眼。而这时杨澄从食堂里出来了,秦川二话不说就朝他走去,我紧跑两步,站在他身前伸开胳膊挡住他,就听他说:“听说你是她男朋友,那刚才对不住了,以后对她好点吧。”
我背对着杨澄,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只知道自己整个涨红了脸,刚才我只是跟秦川争执,其实杨澄算哪门子男朋友,秦川这么说出来,不知人家要怎么想我呢。
杨澄却没有答话,他既没有指责秦川动粗,也没有揭穿我的谎言,就那么看着我被秦川拉走了。
22
我和秦川在学校周围一个烤串店里随便吃了饭。我被突如其来的他和突如其来的初吻怔住了,虽然眼前是秦川,但仿佛一恍神就变成杨澄那张放大了的脸,随即嘴唇就凉起来,再随即脸就红起来。而秦川也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他一直在问我关于杨澄的事,而我能答上来的少之又少,事到如今,我也没办法说他不是我男朋友,那个吻我根本解释不了。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好上的啊?”“就最近。”
“那你不告诉我!”“就昨天!”
“昨天!?你……你有谱没谱啊!看那家伙就不像是什么好人,那小船哥呢?你不是号称一辈子不变心吗!你这样对得起小船哥吗!他就没管管你!”
秦川抬出小船哥,愈加地理直气壮,可我却心里一紧,淡淡地说:“小船哥有女朋友了。”
秦川一下子停了啰嗦,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垂下眼睛继续说:“就是我们宿舍的千喜,我那个漂亮朋友,你觉得最有礼貌人最好的那一个。”
“乔乔……”
“不怪她,她也不知道我喜欢小船哥呀。我觉得他们很相配的,长得好,学习好,也都是好人。”“乔乔……”
“哎呀,当然啦,还是会难过一阵子,就像好不容易攒了好几条命,打到关底打出个超牛的装备结果被旁边的人给捡了。”
“乔乔……”
“有的时候也会很嫉妒,你知道其实我从小就挺小心眼的,要不怎么什么都跟你抢呢,我可告诉你,你拿了我几块香味橡皮我可都记着呢,哈哈哈。不过这是爱情,没办法啊。”
“乔乔……”“我觉得我可以拿个暗恋终身成就奖了……”
这些天一直绷着的劲儿终于在这会儿松了下来,秦川坐到了我身边,我靠在他肩膀上眼泪混着鼻涕哭得乱七八糟。
“我也很好很漂亮很值得被喜欢对不对?!”
“对!”
“小船哥他没被我表白才是损失对不对?!”
“对!”
“他肯定都不会遇到像我这么喜欢他的人了对不对?!”
“对!”
“他活该!”
“对!”“不对,你不能说小船哥坏话!”“……对。”
看着秦川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嘴脸,我破涕为笑,他也笑了,把一张纸巾糊到我脸上:“擦脸!难看死了!蹭我一袖子鼻涕!这羽绒服贵着呢!”
我拿过纸巾,很大声音地擤鼻涕,他厌恶地推开我,“就你这样,还男朋友,你别自暴自弃饥不择食啊!那人我真觉得不怎么样!”
“哦。”话题绕到杨澄身上,我又堵心了,忙打岔,“你拎着箱子来,还没回家吧?这儿离你们家远着呢,要不我先送你走?你明天来陪我上课呗!”
“我先不回去呢,附近有酒店么?你给我找个好点的,我开房住。”
“干吗不回家啊?”
“我跟我妈和我奶奶说的是晚几天才到呢,我要去趟上海。”
“去上海干吗?”
“见我姐。”
“秦茜?!”我惊呼出声。
23
秦川说秦茜也是最近几天才跟他联系上的,她用了另外的陌生号码加了他的QQ,据说一上来就因为那个“永远爱宝嘉の川酱”昵称把他骂得狗血淋头,强迫他立刻换了名,我这几天没上网,所以还没看到他的最新昵称,据说叫八百里秦川。其实也挺二的,但看在他把那名换了的份儿上,我就忍着没嘲笑他。
秦茜果然是和谭辉在一起,他们不知怎么跑去了上海,她说有一件着急的事,一定要让秦川去一趟。秦川趁机让她回北京再说,可她还是不肯回来,秦川也没办法。秦川说要不是我那天一顿哭让他慌了神,他本来打算先飞上海的。
吃完饭带秦川安顿好,我就着急赶回了宿舍,再晚点就要锁门了。一推开房门,我们宿舍里的人齐刷刷地看向了我,所有人连带娜娜一个不缺,把我盯得后背汗毛都奓起来了。
“谢乔,今天我在三食看到你和杨澄了。”娜娜走过来,一脸严肃。“你……你听我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忙向她解释,她却打断了我:“我有个问题问你。”“你说。”我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想不开,哭闹或是大吵起来。“打他的那个男生是谁?”娜娜很认真地问。
“啊,他呀,是他误会了,他那个人就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你别怪他……”
“到底是谁?”“是秦川,我发小。”我垂下头不好意思地说。
“乔乔!”娜娜突然上前一步握住我的手,“介绍他给我认识好不好?他真的,太!帅!了!”
这180度的急转直下让我顿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那个……杨澄么?”
“哎呀,你和杨澄都那样了我能怎么办。关键是秦川真的是……”娜娜陶醉地双手合十说,“我心目中的那个他呀!不是我说,杨澄呢,虽然帅,但吊儿郎当的,不够Man。不是因为他亲了你才说他坏话啊!我一直这么想呢。可你看秦川!又高又帅还那么能打!这才是男人中的精品啊!你不知道,我都跟她们聊半天了,我一直担心秦川是你男朋友呢!还好不是!快快快!你一定要让我认识他啊!”
我无奈地看着花痴病严重的娜娜,怎么都无法把她形容的帅哥形象和秦川对上号,我一边应着,一边疲惫地走到徐林床边坐下。徐林瞥了我一眼,“我的饭呢?”
“啊!”我一下跳起来,愧疚地说,“对不起对不起,当时一片混乱,结果忘记拿了……要不我现在给你买点饼干去?”
“算啦,一直等你真的要饿死了,赶上那么轰轰烈烈的事也没办法呀,到底怎么回事呀?”徐林笑眯眯地八卦。
“还能怎么样,又一个被杨澄骗到手的傻叉儿呗。”王莹在一旁漫不经心地说。
“乔乔,我觉得杨澄不适合你,他太……随便了,琢磨不透,你又那么单纯,不要真的被骗了,你可跟他玩不起感情游戏。”千喜忧心忡忡。
“我和他真的不是……”“我觉得挺好的啊!你们不觉得很浪漫吗?在食堂哎!深情告白,热烈接吻!还有无名帅哥闯入抢人!这绝对是电影里才会有的情节啊!况且不管怎么说杨澄可算得上是B大校草了吧!能跟这样的人谈个恋爱,没结果我也愿意啊!乔乔!我支持你!你放心,我不跟你抢!只要你把秦川留给我就好了!”娜娜大方地拍着我的肩膀。
“你……我们……”正在我要和她们好好解释的时候,手机短信偏巧不巧地响了起来,那上面赫然显示着杨澄的名字,娜娜朝我挤眉弄眼地笑,我一把拿过手机,爬到了我的床上。
王莹在一旁提醒我:“别踩我床!”我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着,一边着急忙慌地打开了信息。“干吗呢?”他简单地问。“要睡了。”我答,其实我根本没有睡觉的心情,接到他的短信更加心绪不宁了。
“哦,今天那个人是谁?”“他是我发小,刚从加拿大回来。他没有恶意的,他只是以为我被欺负了,对不起。”
“我以为是你前男友呢。”杨澄很快又回了一条:“那算欺负吗?:)”
他居然在后面加了个笑脸!我羞愤起来,给他回:“你不应该向我道歉吗?!”
“为什么道歉?”“因为你亲了我!”这样的话,我连打出来都觉得脸红,在发出去之前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了。而杨澄不等我回答就发了一条来:“不会是初吻吧?”他这句话算是给我浇了一盆冷水,对我而言很珍贵的东西,不但被他轻易拿走,还毫无所谓。再想想刚才千喜和王莹说的,我本来蠢蠢欲动的那点心思,一下子就沉寂了。
“不要以为谁都像你一样随便!”我冷冷地回。
“别生气,对不起。”杨澄回过来。“我要睡觉了。”
“你今天对那个人说了我是你男朋友,对吧?”他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问了我一个更加脸红的问题。
我不知该怎样向他解释那种特殊的状况,字斟句酌地想把自己撇清,但又怎么也说不清楚,只得一遍遍删了又重写。
而我还没写完,他的短信就又进来了:“那么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男朋友了。”
24
手机掉下来,砸在了我的脸上。我晕乎乎地望着天花板,心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而我的手机丝毫不体会我的紧张,它很快执拗地振动起来,上面显示着杨澄的名字。
我手忙脚乱地关了机。我一点都搞不懂杨澄,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意思。我仔细算了算,我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大概有那么3个多月,而他认识我连48小时都没有。48小时大概只够从陌生人到见面说声Hi的程度,可他却夺去了我的初吻,还声称做我的男朋友。这种天大的笑话,连小孩子都骗不了,我却在这里忐忑不安也真是搞笑。这么想着我稍平静了点,翻身下床拿了水盆去洗漱,下铺的王莹翻了个身,轻声说:“谢乔,你掉一次坑够了,别刚爬出来又掉另一个。”
我没想到她还没睡,愣了一下,答:“我知道。”我很清楚,如果说小船哥是我从幼时起就不知不觉给自己挖的深坑,我还能缓慢黯然地爬出来,那杨澄绝对是个火坑,掉下去绝对尸骨无存,万劫不复,我绝对不能不要命地往下掉。
第二天早上我开机时还是有些紧张,可手机很安静,并没发出我以为可能会有的叮叮的短信声,昨晚那条短信之后,杨澄显然并没有再做什么。我觉得我心里的感觉不是失落,而是确认某种事实之后的冷漠。
秦川如约陪我上了语言学概论,娜娜见到他激动得不行,我只负责介绍了她的名字李娜娜,剩下什么高中初中小学甚至幼儿园的履历,全由她个人独自完成了。幸亏打了上课铃,不然我觉得她会把从小到大同班同学的名字都告诉秦川的。秦川趁机问了许多关于我和杨澄的问题,娜娜知无不答,我在宿舍里怎么不修边幅,杨澄家怎么手眼通天,全被她说了个遍,气得我恨不得拿胶布封上她的嘴。
可能是第一次在中国的大学,尤其还是B大这么著名的学府上课,秦川开始还挺兴奋,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但听着老师的湖南口音,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呵欠。他小声跟我说,原先他以为只是对外国语言不太懂,听了我们的课,觉得更不懂的是本国语言。
最终秦川在坚持了20分钟后,还是昏昏睡去。娜娜贴心地在他身前摆了一本大书,他半个胳膊弯到了我这边,我便挨着他记着笔记。清晨的阳光很好,冬日里的教室暖洋洋的,看着安静地睡在课桌上的秦川,我觉得安详且美好。之前有同学带着男朋友来上课,那时我还纳闷为什么连上课这么无趣的事都要一起,现在却猛地发现了其中微妙的好处,那是一种内心的温暖和平静,让我突然特别向往一场校园恋爱。
不过这念头很快被打消,因为课间的时候杨澄来了。他在我们教室门口,叫同学把我喊了出去。我硬着头皮走出了教室,他脸上还挂着那种漫不经心的微笑,丝毫没被我昨晚的关机影响到。“你来干吗?”
“找你啊。”“找我有什么事?”
“来看看我女朋友。”他笑着说。“谁是你女朋友!”我急红了脸。
“不是你说的吗,喏,你那位发小正虎视眈眈看着我们呢。”杨澄下巴颏朝教室里扬了扬,我回过头,看见秦川果然黑着脸望向我们。
“我那是……怕他打你!”我急着撇清。杨澄冷笑了一下:“你倒是让他再碰我试试,看他还能不能好好回去加拿大。”
杨澄的话让我心里一惊,我差点都忘了,他是有背景的人。“是呀,你也不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能招惹得起的,”我冷冷地说,“别拿我开玩笑了,你那么多女朋友不缺我这种吧。”“又生气了?”杨澄俯下身子,凑近过来。“停!”我伸开手拦住他,“你离我远点!”“为什么?怕我?”杨澄玩味地说。
“怕你耍流氓!”我气急败坏。“亲女朋友怎么算耍流氓?”似乎我的反应让他更觉得有趣起来。“好好好,就算我是你女朋友,那现在我们分手行吗?分手!你别来找我了!”
我转身走回了教室,秦川看我气哼哼地进来,问:“怎么了,跟那中南海里的小衙内吵架了?”
“分手了!”我烦躁地翻开笔记本。“这么快!”秦川喜笑颜开,“谢乔,不是我夸你,这点你还真算是拿得起来放得下,看得明白拎得清!别伤心,来来来,想吃什么,哥一会儿请你!”
我从秦川张牙舞爪的身躯旁看过去,教室门口空荡荡的,杨澄也并没有再逗留。我突然有了点小烦躁,尽管我知道杨澄没半点真心,尽管我知道我也不会选择他,但是被一个看上去还不错,起码比我要好很多的人嚷嚷了几天喜欢,哪怕是因为虚荣心也还是会有一点被打动的。就像一盘你吃不起的大餐,在你鼻子下面转了转就走了,多少有点失落。
秦川还在叽里呱啦地说着,我把课本拍在他脸上:“你烦不烦!快去睡!”秦川扯下书,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乔乔,要不你跟我一起去上海吧!”我望着他怔住了,然后就答了:“好!”
25
我想离开北京。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我如此想离开我的故乡。因为小船哥,我一直以为他是我心中的堡垒,原来只是沙滩上的城堡,已经被我亲手埋葬;因为杨澄,我隐约看到了爱情粉红色的泡沫,而那最终也就是一场美妙的海市蜃楼。
秦川在此时突然引我望向了另一条路,我于是想大着胆子跟他跑一跑。去上海之前,我们和小船哥、千喜一起吃了顿饭。小船哥看到秦川很高兴,就像照顾弟弟一样,嘘寒问暖地说了好多话。我在旁边看着,他们那样子就如同小时候,好像这么多年都没有经过,只是彼此模样变了,个子高了,而世界还是那个世界。我想也许周遭的人看我和小船哥也是一样,我一直就是他的小妹妹,我们的关系再也没有超越那个小院,之前那长长的单恋,不过是我的痴人说梦。
千喜正欣喜地给秦川讲前一阵她和小船哥一起去天安门看升旗的事,小船哥似乎不想让她说,可她却执拗地按住小船哥,一脸俏皮地说:“不行,我一定要告诉他们。”
“什么什么,千喜你快说!”秦川兴致勃勃地凑着热闹,他陪我上课那天还刻意跟千喜保持着距离,可一顿饭的工夫就已经互相混熟了,毕竟千喜是无法让人讨厌的女孩子。
“说之前要先问你们俩一个问题,”千喜很神秘,“你们知道天安门城楼上挂着的两行字是什么吗?”
我和秦川面面相觑,天安门城楼正中挂着毛主席像这我们都知道,旁边的确是有两行字,但那写的什么我可真记不住了。
“中国共产党万岁?”我试探着答。“你看看你们,从小就在首都长大,居然这么不热爱我们北京天安门!”
千喜点着我们鼻子指过去,“连何筱舟同学都不知道,我问他,他居然说是不是为人民服务。”
“好了,谁都有知识盲点嘛!”小船哥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那到底是什么啊?”秦川问。“我告诉你们啊,东边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西边是世界人民大团结万岁!”千喜得意扬扬地说。“你怎么记那么清楚?”我很好奇。
“因为我从小家里就摆着天安门城楼的图片,我从小就想来北京。”千喜很笃定地说。
她有所向往的样子很美,小船哥体贴地拉了拉她的手,秦川看了我一眼,给我夹了一大块水煮牛肉。我低下头,格外认真地吃起来。
那天吃完饭,秦川送我回宿舍,小船哥也送千喜,我们走在前面,他们走在后面。在路上我有些沉默,秦川突然把我的绒线帽子扯了下去。
我没好气,“干吗,还我啦!”
“别摆臭脸了!不然唯一一点可爱的优点,都要被人比下去了!”他笑嘻嘻地说。
“那又怎样!反正怎么都是输,输多输少无所谓了。”
“谁说你输,你一点也不差啊!是小船哥输了个好姑娘。”
“真的?”我高兴了点。“真的!”他使劲把帽子扣回到我头上,遮住了我的眼睛。我笑闹着追着他打,两个人跑了一阵,脸都跑红了,呼出一团团的哈气。小船哥远远地在后面喊:“别摔着!”我回头望过去,千喜幸福地拉着小船哥的手,牢牢地站在他身边。天空微微飘起了雪花,两人美好得像一张明信片,投递在了最好的年华里。北京的冬天很冷,那却是个让我以后无论何时想起来,都会觉得温暖的画面。
秦川拍拍我的肩膀:“千喜挺好的,算了,就这样吧。”
“小船哥也挺好的,算了,就这样吧。”我狠狠点了点头。
回到宿舍后,我把小船哥送我的红色手套收了起来,连同这些年我攒的那些小船邮票、徽章、橡皮、笔记本、书信都一起装进了箱子里。
从那天起,我真正把小船哥埋在了过去的时光里,埋在了幼时的梦里,埋在了我的心底里。
26
我人生第一次逃课居然就逃去了上海。去之前我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先跟家里人说元旦要在学校复习考试就不回去了,又叮嘱宿舍的人帮我应付点名,然后就装了一背包衣服,跟秦川奔向了机场。
说起来那还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我在北京的胡同里长大,从小就没出过什么远门,有几次跟着我爸我妈单位出去旅游,也都是坐火车去的。秦川替我出了飞机票钱,那几乎相当于我两个月的生活费,我逞能地说以后还他,却被他瞪了回去。我注定还不起,只好装上我攒的所有零花钱,心想到了上海再好好请他和秦茜吃一顿。
一路上我既兴奋又懵懂,秦川给我要了靠窗的座位,我东摸摸西碰碰,直到遇到气流才吓得坐好,突然想起这是在万米高空之上,有点害怕起来。
“这飞机……不会出毛病吧?”我忐忑地问秦川。“我又不是开飞机的,我哪儿知道。”我默默坐好,系好了安全带。秦川看着我的小动作,忍不住笑,挨近了我说:“哎,乔乔,要是飞机真掉下去了,你有什么遗憾没?”“最大的遗憾就是怎么跟你死一块!”我恨恨地瞪着他。
和秦川笑闹着到了上海,秦茜说已经安排好了人来接我们。我们取了行李走到闸口,却被接我们的人吓了一跳。一个高高壮壮剃了光头的黑衣人,举着硕大的纸牌子站在那里,上面写着:“秦川先生谢乔小姐”。他旁边有个跟他长得差不多的黑衣人,背着手站着,眼睛不停环视来往的行人。
我们怯怯地朝他们走过去,秦川问:“请问……是秦茜让你们来接我们的吗?”
黑衣人不回答,反问我们:“秦川?谢乔?”
我们一起点头,另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一手拎起秦川的箱子,一手拿过我的背包,秦川半客气半试探地挣了一下,完全没抢动……“走吧。”举牌的黑衣人在前面带路,我和秦川只得跟上去,我悄悄地捅捅秦川,“你确定跟你联系的是你姐?我怎么感觉我们这是要被绑走当肉票的意思啊!”“肯定是我姐没错!这阵仗我也搞不懂啊,等我去探探口风先!”秦川低声说,他走上前两步,问举牌的黑衣人:“哥们儿,咱们现在去哪儿呀?”
黑衣人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停车场。”
“然后呢?”秦川又问。
然后他就不再和我们说话,只比画了个请的姿势,两个黑衣人一前一后领着我们到了停车场。我们上了一辆黑色的别克车,一路上我们四个人都很安静,中间秦川给秦茜打了电话,她却没有接。
车七拐八绕,最终在一个金碧辉煌的洗浴中心门口停了下来,墙上挂着巨大的朱色大匾,上面写着:金刚池。下车的时候,我其实想立刻撒丫子就跑,可是更多的黑衣人从大门里走出来,给我们打开车门,拿上行李,簇拥我们进去,根本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我和秦川被他们安排进了一个房间,说是等一下,也不知要等些什么。室内装饰很浮夸,到处是明晃晃的金,秦川四处看了看:“这倒像是我姐的地儿了,她就喜欢金的,很符合她品味。”
“你姐到底干吗呢?”我小声问。“我哪儿知道!妈的,她电话一直不接。”秦川愤愤地按掉手机。“咱们没事吧,”我带着哭腔,“我怎么有种进了魔窟的感觉呀,这窗子高么?能跳下去么?要不咱俩还是跑吧。”“你老实待会儿吧!”
我走到窗边看了看,起码离地面六七米,我只好断了跳窗的念头。我们又等了会儿,还是没人过来。
“秦川……”
“啊?”“咱们要是无故失踪了,会有人告诉咱们家里人么?要不要在这个房间里留点记号啊?”“……你休息会儿行么?”“秦川……”“又怎么了!”他烦躁地快暴走起来。“我想上厕所……”我小声说。“你去呀!”
“你陪我。”“神经病啊!你上厕所,我一男的怎么陪你!”“我害怕!”
“上厕所你怕什么!”“我连这是什么鬼地方都不知道能不害怕吗!”“那你憋着别上!”
“憋不住!”我腾地站起来,“好!我自己去了!我要是回不来了你别后悔!”
我赌气地拉开房门跑了出去,还好门口没有黑衣人把守,我摸索着下了一层楼,并没看见卫生间的标志。我天生路痴,走了两圈就把自己绕晕了,好不容易走到有人声的地方,往里探头一看却着实吓了一跳。
是男浴室……内室站着几个光溜溜的大男人,那画面太刺激,我几乎背过气去,好在他们没发现,我跌跌撞撞跑出来,又听见有人在讲话,忙随手拉开一个柜子,想钻进去躲一躲,而这次,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柜子里摆满了砍刀,每把都足足有一个手臂那么长,在幽暗的角落里依然闪着寒光。
“谁!”突然,背后一声凶狠的男声响起,“干什么的!”我慢慢转过身,双手举成投降状,几乎瘫软下去,“我……我是来找秦茜的……对不起,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说出去的……”面前的不出意外又是一个黑衣男,他纳闷地看了看我,“你怎么跑到这边来了?”
“我找厕所……”“这儿没女厕所。”“啊?”
“你进门没看吗?‘金刚池’,这里是男澡堂。”“啊……那……我这就回去,”我瑟缩地答,往前走了两步又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我迷路了……麻烦能带我回去吗……”那人把我领回了刚刚金灿灿的房间,我一进来就背贴着门滑坐在了地上。“怎么了你?”秦川问。
“快跑吧!咱们肯定是到了黑社会的贼窝了,我刚都看见了,满满一柜子,全是刀……”我上前去拉秦川,而他却不动换,满脸复杂的表情看着我,这时秦茜突然从房间里的小门闪身出来,她哈哈笑着走向我,一把把我抱在怀里:“乔乔快让我看看,想死我啦!”
两年多没见,秦茜越加明艳动人,她烫了波浪式的卷发,佩戴着耀眼的金饰,比以前雍容了许多。我被她紧搂在胸前,完全不明状况,秦川上前剥开我俩,怒气冲冲地扯着秦茜问:“姐!到底怎么回事!你到底在做什么!”
秦茜把乱发别到耳后,扬起下巴,轻描淡写地说:“黑社会呀。”仿佛为了配合她似的,门口敲门进来了一个黑衣人,恭恭敬敬地说:“大姐,晚饭安排了席家花园。”“知道了,先出去。”秦茜顿时换了另一张脸,强大而冷艳。黑衣人点头退了出去,我和秦川都傻了眼,秦川不可思议地望着他姐,而我想,他多年的江湖老大之梦,终于由他姐实现了。
27
那天在秦茜金光闪闪的办公室里,我和秦川目瞪口呆地听她讲了一个混合了黑帮、伦理、爱情等多种元素的故事。
秦茜说当年是谭辉来医院接她的。她以为他早跑了,可他却冒着被抓的危险,偷偷跑来医院看她。那时候他的确是想逃跑了,但是觉得跑之前无论如何要再看一眼秦茜,于是这一眼看完,逃跑的人就变成了两个。当时他们俩也不知道要跑去哪儿,一个28岁的重伤了别人的逃犯,一个18岁刚刚获知自己人生最大秘密的姑娘,未来对他们来说几乎就是没有未来。谭辉之前所谓“九龙一凤”的江湖基业,在真正出事之后立时土崩瓦解,他当时身上只有5000块钱,而秦茜分文没有,连身换洗衣服都没带。北京是一定要离开的,而要去往哪里他们谁也不知道,最后秦茜提议说来上海,潜意识的,也许她只是想去往关乎她身世的那一个地方。
初来上海,他们找了最便宜的招待所住下,不知道能做什么,每天从那5000块钱里抽出100来花。花了快一个月的时候,谭辉出去找了个他以前的朋友,本来是想借点钱,那人却拉着谭辉一起去追了个债。我没见过谭辉打架,但我想一定非常厉害,至少秦茜得找个比她、比秦川都能打的男朋友才对。追债的结果就是,谭辉一人孤勇,帮朋友要回了10万块钱,然后拿走了其中的2万。从此谭辉在要债界就有了名,他做事狠,没有商量的余地,而且不管遇见什么人,都我行我素,见到什么都一张冷脸。就这样,靠着帮人追债,他在上海又重新打回了一片小天地。
半年后,谭辉和秦茜用积蓄外加借的钱,开了一家澡堂,就是“金刚池”。这间浴室只接待过往男客,在沪上江湖小有名气,黑道上常有人来这里住着,有的是躲人,有的是凑一起做事。他们的名气乍响,原先地盘上的老大就看不顺眼了。在上海徐汇这边的地头蛇叫曹象儿,40岁出头的男人,不高不壮,长得一副弥勒佛面孔,但狠起来是丝毫不客气的。曹象儿派人来金刚池,说傍晚要来喝喝茶,谭辉如临大敌,四处打电话叫人,可黑道上消息都灵着呢,听说他开罪了曹象儿,就都推托着不来。最后秦茜按住了谭辉,说谁都别叫了,他来我招待,不就是喝茶聊聊天嘛,侃大山谁不会啊。于是就有了后来被江湖传颂很久的那次美女与野兽的会面。据说曹象儿见到秦茜的时候也愣了,他没想到金刚池里居然蹦出了个娇嫩的火凤凰。秦茜很客气,见面就管他叫叔叔,然后恭恭敬敬地奉了茶,开了CD机放曹象儿最喜欢听的邓丽君的歌,然后就开始给他讲自己的身世,一边讲一边哭,讲到最后曹象儿都坐不住了,誓要帮她把亲生父亲找到,给她妈一个交代。走出金刚池时,秦茜是搀着曹象儿的,在门口曹象儿停住,指指背后的金字招牌说,以后这里就相当于我那里,这里的事就是我曹象儿的事,道上有什么说什么,谁为难秦茜,谁就是和我过不去。
从此谭辉和秦茜在上海就算立住了脚跟。金刚池越做越好,据说上海一半械斗的家伙什儿,都存在金刚池的换衣间里,其中就包括我看到的那一柜子砍刀。而曹象儿也说到做到,几个月后真就找到了秦茜的亲生父亲。
秦茜说她是自己去见他的,本来一路上她都想着要怎么痛斥他,才能替她妈妈讨回公道,可是当她见到他时,她却一个字都没说。她面前的男人老了,既不英俊也没什么风度,就像上海最普通的小市民,软弱胆小怕事,活得战战兢兢的。秦茜说她走进弄堂里,正碰见她爸爸推着自行车过来。看到这么美的女人,她爸爸瑟缩地低下头,把自行车挪了挪,紧贴着墙给她让开了路。秦茜看了他一会儿,直到他纳闷地抬起头,她才匆匆从他身边走过。她说她后来知道她爸爸返城后过得不好,为了安排工作,勉强和糖果厂车间主任的女儿结了婚,也就是因为这个不美满的婚姻所以才和她妈妈没了联系。他们婚后多年一直没有孩子,去了许多地方检查,都没个结果。女方家本来就强势,于是就都赖到了她爸爸身上,说是他没有生育能力。他这一辈子,在他们家里都没抬起头来。世有因果,人有宿命,一个抛弃恋人和未出世婴儿的人,再也没有了孩子。
秦茜说,他永远都不知道他有个亲生女儿曾来到他面前,阅尽了他的人生却像陌生人一样与他擦肩而过,也许这就是她们母女对他最大的报复。
28
秦茜说完这一大堆话,中间抽了两根烟,她点起第三根时,秦川接了过去,他坐在他姐身边,搂着她的肩膀说:“姐,还是回家吧。”
“不回,这回我闯了这么大祸,回去奶奶得打死我。”
“她特别想你。”
“我知道,但我不能给家人惹麻烦。不说这个了,这回喊你来不是让你劝我回家的。”秦茜从秦川手中抢过那根烟掐了。
“那你说什么重要的事啊?”“我要和谭辉结婚。”秦茜笑眯眯地说。“啊?!”我和秦川一起大叫起来。
“你你你……这事你不跟爸妈说!”秦川指着秦茜哆嗦着说。“现在怎么说,以后再说吧。”
“你们不是逃亡吗?你们能结婚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边的事基本已经托人搞定了,再说我也到了法定结婚年龄呀,有什么不能结婚的。”秦茜眨眨眼睛,法定结婚年龄这话从她一个黑社会大姐大嘴里说出来特别搞笑。
“你不拿户口本吗?你们怎么登记呀!”“先办事呗!等你哪天把户口本给我偷出来,再补个证。”秦茜无所谓地说。
秦川还嘟嘟囔囔地各种抱怨,他对自己唯一的姐姐要嫁人这事儿显得特别小心眼。
“得了得了啊!”秦茜搂住我们,“一会儿先去吃饭,明天你们俩陪我上街,我给你们买身衣服去。”
“买衣服干吗呀?”我傻乎乎地问。“后天我婚礼,你们要一个做伴郎,一个做伴娘呀!”不知为什么和秦川一起凑成一对让我突然脸红起来,而秦川也难得地不好意思,梗着下巴说:“谁要跟她一起!”“我还不想跟你一块儿呢!”我马上还嘴。“你们俩都多大了,怎么还这样呀,见面就掐!走吧,谭辉已经到饭店了,等着咱们呢!”秦茜一手拉秦川,一手拉住我。
晚上和谭辉吃饭,秦川还是一脸的不痛快,都没有好好去敬一杯酒。而谭辉也就由着他,对我们都很周到。我能感觉出他很爱秦茜,那是我第一次深刻感受到那种要共度一生的爱情是什么样子。不是丰沛的表达,而是绝对不能没有你的依恋和只想和你在一起的陪伴。
第二天秦茜带我们去了淮海路的巴黎春天,她给秦川买了一身西装,系领带时秦川一直别扭地挣扎来挣扎去,被秦茜狠狠拍了一巴掌才老实。镜子里的秦川修长笔直,我第一次觉得他帅。秦川见我盯着他看,一下子害了羞,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呀!”
“看你好像农民企业家啊!”我违心地奚落他。秦川再也不试了,骂骂咧咧地回到试衣间。而轮到我试裙子的时候,他报复似的没好脸色,连试了几件,他都喊丑,吊带裙他说没身材还来现眼,蓬蓬裙他说穿着像鸵鸟,白色他说显我黑,红色他说显我土,气得我都要哭起来,秦茜干脆把他赶了出去,才终于买到一条合适的淡金色蕾丝裙子。
上海结婚习俗和北京不同,他们晚上摆酒席,而北京要是在晚上摆酒那就算二婚了。谭辉和秦茜都是北京人,也入乡随俗订了晚宴。后来我总觉得如果不是晚上结婚,也许他们就能走到白头。但这也就是经年后的我给那些无法改变的遗憾一种宿命的解释。不能开解,便只能认为那是注定。在那时的我们与他们分明以为,这已经是永远。
婚宴前我陪秦茜化完了最后的新娘妆,那个我一直羡慕,从小便被无数次称赞的女孩在那一天美得倾国倾城。我总有些恍惚,似乎我们一起披着纱巾装成白娘子满街跑的日子就在昨天,而一晃十年时光,今天她就披上了婚纱。
我感慨地拉住秦茜的手,“秦茜姐,你真美,也真棒!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想着我要能变成你就好了,可我永远做不成你,我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有你这种胆量。”
秦茜笑着说:“乔乔,你别变成谁,你就做你自己最好了。我觉得呀,我和我妈最像的一点就是对爱情有一种孤勇。人们常常被一句‘以后怎么办’给吓退了,以后那么长,不是想出来的,是过出来的。我们也不知道从遇见哪个人开始,一辈子就这样了。”
门铃响了,是迎亲的人到了。“你一定要幸福。”我眼中含泪。“你也是!”
秦茜冲我回眸一笑,她轻巧地跳下床,不等那些啰啰嗦嗦的规矩,直冲过去打开门,亲自迎进了她的新郎。
秦川跟着谭辉走进来,他看见我,猛地怔住了。我以为他又要嘲讽我,心里马上准备好了100个词反击,而他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跟我一起把新郎新娘送了出去。
仪式很简单,谭辉和秦茜互相宣誓,永爱永贞。他们交换戒指的时候,我哭了出来。秦川捅捅我,递过来一张纸巾。因为买礼服的事赌气,我和秦川一直都还没说话。我瞪了他一眼,不客气地接过来,擦了擦鼻子,而秦川突然俯下身子,在我身旁轻轻地说:“今天很好看。”
我涨红了脸,半天才说出来:“谢谢。”余光望过去,秦川竟然也脸红了。
29
那是上海黑道的一场盛事,很多年后,尽管参加那场婚礼的人们终归命运多舛,但谈起老锦江饭店那上下50桌人,那难得的面子、那浩大的排场、那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大家还是津津乐道。
那天秦川是个称职的伴郎,他替新郎挡了很多酒,有人来敬谭辉,他就抢着喝了。结果半圈酒席下来,谭辉没什么事,他倒先不行了。秦茜操心他,让我扶他回房间,临走前他死死拉住谭辉说:“对我姐好,她流一滴泪,我就让你流一滴血。”
我几乎是把他扛上去的,我们俩昂贵的礼服,揉搓得皱皱巴巴。一路上他吐了两回,我拍他的后背,他不住哼哼唧唧地喊我的名字:“乔乔,乔乔。”我答:“在呢,在呢。”他回过头冲我笑笑,一咧嘴又憋不住吐了。
好不容易跌跌撞撞进了房间,秦川一头倒在了床上,我的裙摆被他缠住,也被带倒在了他的身边。
我仰躺着,累得一点都不想动。房间里只开了阅读的小灯,喧嚣的酒席和此刻的宁静对比强烈,就像是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我胡思乱想了很多,想我们的童年,想灯花胡同里的大院,想洋娃娃似的秦茜,想俊秀的小船哥,想淘气的秦川。想我们怎样长大,怎样分离,又走向怎样的归宿。秦茜一点点地变成现在的样子,她拉紧谭辉的手,勇敢地向我微笑,而我耳边似乎响起了吴大小姐说她的那段话,我还没太听清楚,就沉沉睡去了。
早上叫醒我们的是一缕阳光,我看向秦川,他也慢慢睁开了眼。我们距离很近,近得可以听清彼此的呼吸,近得可以看清对方每一根睫毛。可能是阳光太好了,可能是盛大过后的虚空,可能是一身华服的陌生感,又可能只是清晨还没睡醒的蒙眬,我们都没有回避彼此,就那么对望着,望了很久很久。
秦川突然说:“乔乔,我们在一起吧。”我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一句话,可是面对如此重要的时刻,我还来不及惊讶,来不及思考,来不及仔细掂量它的意味,就被他的手机铃音打断了。秦川不得不起身,从身上摸出电话,不耐烦地按掉,我也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再次转向我,刚要说什么,电话又响了,这次是两个,我的和他的。
我们几乎同时接起了电话,一个走到窗边,一个走到门口。是杨澄打来的,他一向漫不经心的语气少有地波动起来:“谢乔,你跑哪儿去了!”“我去哪儿干吗要告诉你。”我脑子蒙蒙的,心突突地跳,想的都是秦川的事。
“是吗?那好吧。”杨澄迅速冷漠,我这才意识到是不是对他太不客气了,而他没给我缓和的机会,已经迅速挂上了电话。
那边秦川也说完了,他急走到我面前说:“谢乔!”“干吗?”我特别特别地紧张起来,紧紧贴墙站着,还什么都没说,就已经红了脸。“我要立刻回加拿大。”
“怎么了?”对于他话题的突然转换,我说不清是松口气还是失落。“宝嘉出了点事。”他烦躁地搓了搓头发。“她怎么了?”那感觉是失落,我确定了,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难以细述的不快。
“她自杀了。”秦川眼神空洞地说。我愣住了,而后秦川大致讲了他和宝嘉的事,因为要提前回国不能一起过圣诞,他们大吵了一架,秦川不告而别,宝嘉给他打电话他一直没接,刚刚是他们室友打过来的,说在他们的夜晚我们的早晨,宝嘉在浴室里割了腕。
秦川说他要赶回去看看,我说对。秦川说他现在要赶紧订票,我说好。秦川说他会回来的,很快,他一定要回来的,我说嗯。
然后秦川就走了,我一个人留在一间豪华的房间里穿着一件浅金色的蕾丝裙子坐在一张大床上望着天空发呆。上海和北京不同,北京是宽大的,从哪里都可以仰头望见蓝天,而上海是层层叠叠的,不管望向哪里,都有东西在你之上。
我觉得他少说了一句我们还要不要在一起,所以我也就少答了一句,成。
30
在回北京的路上,我开始反省。我在脑子里一遍遍地重演那个早晨,回忆秦川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慢镜头分割开再一点点地解析,然后我指向统一的最终推论,他应该只是睡糊涂了胡说八道,就像我小时候玩急了对他喊“我爱你”一样。其实我也动摇过,想是不是他这一辈子难得一次对我认了真,但我马上就否定了自己,别的且不说,他还有陈宝嘉,一个躺在医院里等他回去拯救的女朋友。所以这不是表白,这是一个无聊的误会,是一个没睡醒的人的梦话,是一个我差点开不起的玩笑。最令我生气的是,我居然会对这件事上心,居然脸红,居然差点答应了他。
一想到这里我就恨不得推开窗户跳下火车。我不停地骂自己,我肯定是失心疯了被刺激疯了想谈恋爱想疯了才会对秦川心猿意马。那些他从小欺负我的事、他交各种不靠谱女朋友的事、他跟我毫不客气乱开玩笑的事,根本不可能是喜欢,我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感觉羞耻。
从有生命开始我们就在一起,在这么长的岁月里有没有动过心?我还来不及想出答案,我内心里强悍的小人就跳出来抽了我十几个耳光。
回到学校后我亲爱的室友们用超级的鼓噪迎接了我。徐林说古代文化课突然临考,她和娜娜想都没想就都特别仗义地帮我做了一份,结果就是在老师面前摆了两张名字写着谢乔的试卷,估计下次课我得先跟老师解释一下。听得我差点内伤喷血。
王莹说杨澄给宿舍打过好几个电话,她们都没告诉他我去哪儿,只有今天他没打来,我心里涩涩的。王莹看在眼里,又提醒我,别傻叉儿了。
千喜说让我好好讲讲秦茜的事,她觉得特别传奇,中间小船哥来了电话,他们聊了很久,听说小船哥那里有秦茜的照片,她就吵着要去看。两个人要好的样子,让我都觉得甜。
与她们笑闹着聊天时,我一直偷偷关注着我的西门子手机,它很安静,秦川没有信,杨澄也没有。
第二天早上我恢复了精神,我们宿舍照例一起去上课。因为有中国古代文化课,所以我特别头疼。正琢磨一会儿怎么声泪俱下地跟老师说班里有人要陷害我所以才出现两份试卷时,却突然被拽住了。
我抬起头,千喜她们也都停了下来。杨澄面色不善地拉着我:“谢乔你等一下,我有话跟你说。”“杨澄,我们还上课呢。”王莹想解救我。“是急事,就一会儿。”杨澄却并不妥协。我只好跟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步幅很急,我挣开手:“你干吗呀,别走远了,我们在逸夫楼上课,今天我不能迟到,还要先找老师呢。”杨澄停下来,他并不回答我,只是一脸困惑地盯着我看。“看什么呀。”我被他盯得心浮气躁。“我想不明白,我为什么特别想见你。”“见……见我干吗!我又不欠你钱。”我嘴硬地答,内心里却紧张起来。“谢乔,我们在一起吧,我可能真的喜欢上你了。”杨澄很笃定。我的人生似乎一下子中了大奖,连续两个清晨,两个男孩说想跟我在一起。
其中一个说完就跑了,跑回到他吵了架闹自杀的正牌女朋友身边,而另一个正站在我面前,一脸严肃地在等我的答案。
“你别拿我寻开心了。我求你,杨澄,杨大少爷!我真的开不起这种玩笑。”“谢乔,我要是跟你开玩笑的话,会特意跟王莹打听你回没回来,然后一大早就跟个傻叉儿似的戳在公主楼下面等你出现吗?”杨澄焦躁地说。“我……”我还要说什么,但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又吻了我,这次吻的时间比上次长很多,长到我闭上了眼睛,长到我狠下心想,那就这样吧。恋爱是什么样子?是长久的喜欢,还是某一次的怦然心动?是两个人的结盟,还是一个人的执念?是看见他就感觉到整个世界的明亮,还是被追求的浮夸欢愉?是一段万年长安的心愿,还是一次势不可当的冒险?当有一个如此漂亮的男孩亲吻我的时候,我还是没能想出答案。但是我很明确的是,我不想一个人了,不想再傻傻地单恋或是傻傻地等待。
寂寞太久,原来会那么渴望温柔。
新世纪开始,我一直喜欢的小船哥恋爱了,对象不是我。说想和我在一起的秦川恋爱了,对象不是我。我也恋爱了,对象也不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