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花事
天气是好的,人是好的,念想是好的,因为对未来的憧憬,过去都变得可爱起来。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如同绽放的灿烂花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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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上高中时,这个时代有了微妙的变化。那个微醺的事事都好的暖梦慢慢醒了过来,阳光普照,人们都急不可耐地要去做些什么。这世界突然变大了,于是他们走路快了,说话多了,想法丰富了。街上一排一排的自行车慢慢变少,而汽车多了起来,之前用了许多年的京A车牌一下子就排满了,慢慢有了京C和京E。东四那边的老隆福寺大街败了下去,毗邻的小店一家家开了起来,那间叫“漂亮宝贝”的美发店据说剪个头发要花掉我一个月的零花钱。秦川家搬去住的三里屯一下子火了,在那条能绕去工体看球的路上据说好多老外夜夜笙歌。有了这么多能花钱的地方,看着那拨政治课上讲的先富起来的人,所有人便都想着要去怎么赚钱了。这是着急的事,谁也不愿意多等。于是与我擦肩的那些人们,个个都步履匆匆,原先那个优哉游哉的踱步时代迅速成为过去,我们被裹挟其中,也懵懵懂懂地跟着小跑起来。
按我奶奶的话说,秦川家就是跑在最前面的那一群。秦叔叔可以算是改革开放的第一批下海者,小时候我只觉得他会带来新奇的东西,长到现在才懂得,那些新奇会带来Money。
我到初三暑假才换掉那辆老旧的公主车,买了新的捷安特,而秦川的自行车早就是好几千的最高级的变速车了。当时我们只有上计算机课时才能看到电脑,而且都严格控制,连进机房都必须穿鞋套,而秦川家早就跟着更新486、586了。我的球鞋原先都在隆福大厦买,几十块钱一双,后来懂得点品牌知识,才开始买李宁、百事。可秦川的鞋一水的耐克、阿迪、锐步,有一回我们一起去旱冰场滑冰,他的带气垫的新鞋被人顺走了,他气得跳脚大骂,转头就去王府井的老福爷买了双一模一样的,居然800多块钱,够我买八双鞋的了。反正那会儿我就知道,他是地地道道的富二代小土豪。
秦川中考到底考了多少分,谁也说不清,反正我知道离我们高中的录取线,他起码差100分以上。出中考分那天,他没着急查自己的分数,先心急火燎地跑来了我们家,我从学校查了分回来,正郁闷着,他就按老暗号,拿石子扔我们家后窗户。我恹恹地走出来,他连忙问:“多少?四中有戏么?”
“加体育30考了595,”我垂头丧气,“不上600肯定没戏。”“那怎么办?能上哪儿啊?”秦川皱着眉问。“第二志愿,继续灯花呗。你呢,你怎么样?”我踢了踢脚下的土,正想着怎么跟特别关心我成绩的小船哥汇报这个结果,压根没注意到他眉飞色舞的神色。
“我,那也就灯花吧!”我猛地抬起了头,不可思议地说:“你?做梦吧!你知道灯花中学录取分要多少么?起码570以上!”“我老子说他给我掏钱,什么实验、四中,想上都能上,得亏你没考上四中,要是念四中特招,据说要交5万块才行呢,灯花中学嘛,估计2万就够了吧。”“你真能上灯花?”虽然骨子里我觉得这事很天方夜谭,但想到秦川真能和我一起上学,还是让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骗你干吗?”秦川搓了搓他的刺头,扬起下巴颏。“在大门口挡着门干吗呢!”秦川话音没落,就被刚买菜回来的我奶奶给打断了。
“奶奶,秦川也要上灯花了!”我高兴地告诉她好消息。“啊?不应该啊,你能和我们乔乔考差不多去?”我奶奶挑着眉问。“嗯,我爸给我交钱念。”秦川见到我奶奶,气势一下就弱了一半,声音都渐弱了下去。“还是建军行,会挣也舍得花,乔乔,你看你给咱家省了多少钱。行啦,别聊啦,回家收拾吃饭吧。”我奶奶冲秦川挥了挥手,就转身进了院门。我朝秦川做了个鬼脸,也跟着她走了进去。那天晚上,我家饭桌上的主要话题就是秦叔叔怎么能挣钱和秦川怎么不争气。我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念叨人家,就自己闷头吃饭。我总觉得虽然我们家一家子知识分子,但总有些小气迂腐,他们总在津津有味地议论着秦叔叔家,可又根本不懂他们,他们翻开了眼前的书,却没有打开改革的门。做了那么多年街坊,其实本质上他们彼此都始终不明白对方。
而我们不同,那个时代赋予他们一层厚障壁,而在这个时代一切都是敞开的。
所以,当开学第一天我看见在胡同口骑着昂贵变速车、拿着不加薄脆的煎饼、不耐烦地等着我的秦川时,我真的特别特别高兴。
2
高中的生活和初中比起来也没什么区别,可能只要是上学的日子都大同小异,所以不管长大后如何狰狞,青春里的我们都是一副可爱模样。
细微的差别无非是课表密了些、功课难了些、老师严厉了些,以至于秦川第一次物理考试,就得了惨绝人寰的15分,让他沮丧得难觉不爱。从此只要是我们班先考了单元测试,课间里他准会蹲在我们班门口等着找我要答案。他来去自如,就那么大喇喇地站在那里,敲着班门喊我的名字,而对坐在我隔壁第二排的刘雯雯,他完全熟视无睹,哪怕正巧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也不看她一眼,打一声招呼。
我曾克制不住八卦心,去问过秦川,真的就这样和刘雯雯算了?结果被他快翻出眼眶的白眼给吓了回去,就再没敢多嘴。我想对我们来说,孙泰也好,刘雯雯也好,都是做错的一道选择题,扣去分数之后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了。但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他们根本不一样,孙泰是夭折的小草,而刘雯雯则分明开出过鲜花。
这朵鲜花上了高中依然那么骄傲,她很快就当上了我们班的文艺委员,被老师宠爱,被同学喜爱。很自然地,又有一拨人聚在了她周围,她的人生大概永远不会缺朋友,缺赞誉,缺光鲜,缺美好。对于我的态度,她也丝毫未变。我们比班里的任何同学都来得陌生,好像之前那三年从未相处过,之后也再不会往来。
秦川上了高中也依然那么桀骜,他们六班是特招班,班里的学生基本都不是靠真本事考上灯花中学的。要么家里有权,家长是某长某代表,要么家里有钱,家长是某总某经理,要么是有才艺、艺术特长或体育特长。反正他们班和我们其他班看起来就不一样,在整个学校里,都是一种特别的存在。而秦川,就是特别中的特别。
开学没几天,秦川就把他们班一个比较嚣张的男生给打了,这次倒不是因为烧茄子,是因为一个遥控航模。那孩子家肯定也是贼有钱的主儿,据说那套遥控航模是舶来品,价格大概相当于我们一年的伙食费。也活该他倒霉,那天他把航模带来给大家显摆,结果手潮没操纵好,飞机直接掉在了最后一排秦川的桌子上,而秦川刚好正趴在那上面睡觉。当时那男生显然对秦川还不了解,他只顾心疼航模,怪秦川脑袋硬磕坏了他的飞机翅膀,嚷嚷着要他赔。他完全没注意被吵醒的秦川有多么强烈的起床气,也没意识到有着那么硬的脑袋的人拳头一定也很硬。于是秦川果断把他打了,那本来就磕破了点漆皮的飞机,也彻底报废成了一团不明形状的废铁。
这场架立刻让秦川在灯花中学扬名立万,他当年在隔壁学校一拳打天下的传说随即传播开来,当然一起被传播的还有那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全年级最酷的男生和全年级最美的女生之间竟然有过这样的前尘往事,这事马上震动了全年级。很多好事的人都跑过来向我打听,秦川和刘雯雯是不是真的好过,是不是还在好着,是不是以后会继续好。
我一概都答不知道。我不喜欢这样子,因为这让我感觉我自己也没变,上了高中依然那么傻呵呵的,傻到分明是自己的人生,却过得像别人故事里的女二号。
3
1999年春天,灯花中学又接到了新的政治任务,为迎接新中国成立50周年排练组字方队。因为刘雯雯是我们班宣传委员,这么光荣伟大的事想都不用想肯定没我的份儿。这回和上次稍有不同,我学习成绩不错,人缘也没差到初中那样没人搭理的程度,所以还有人提出过异议,问为什么不排谢乔。而刘雯雯很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理由,她说我没排练经验,人数也差不多够了,就不用排了。有人奇怪,基本凡是在灯花中学念初中的都参加过香港回归的庆祝活动,我怎么会没经验。这里的因果只有我和刘雯雯最清楚,要不是她我怎么可能没经验,可是她不会回答,我也懒得去回答了。反正这次有人陪着我,秦川也被排除在了组字方阵之外。
他因为打架的事终于不负众望地得了一个记过处分。那天我们班正上体育课呢,他从教导主任办公室溜溜达达地出来,抬头看见我在做操,他一下龇牙咧嘴地笑了,我使劲冲他使眼色让他靠边站,他却干脆就靠着操场边的水泥台子蹲了下来,托着下巴一直往这边看。
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伸展运动都做成了同手同脚,余光看见秦川笑得直摇晃,我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而我旁边的女生也看见了秦川,她捅了捅我胳膊,八卦地说:“看,秦川来了,他看刘雯雯呢吧。”
“谁知道。”我淡淡地答。广播音乐已经换到了第四节跳跃运动,我看向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刘雯雯,她挺拔的身姿一纵一纵的,格外舒展,就像一只优雅的白鹤。她也许生来就是女一号的命,尽管秦川每天都至少到我们班晃悠两回来找我,但还是没人觉得他会对我有什么特别的,这就是女二号和女一号的区别。
解散之后秦川招手喊我过去,我负气地走到他身边,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笑屁笑啊你!害我做错动作!”
“那能怪我笑啊,我还不知道你,从小就小脑不发达,走路都能自己把自己绊摔喽,”秦川指指我们班女生,“瞧瞧人家,都跳得特协调,就你东一下西一下的,扩胸运动做得跟猩猩捶胸似的。”
秦川学我做出夸张的样子,我一拳打在他胸上,酸声酸气,“是有人做得好,人家站第一排领操呢,你也看得够认真的!”
“啧,能不能开玩笑啊,我看谁啊我。”秦川样子很无辜。“切。”我朝他翻了个白眼。“你都不安慰我下,我那处分明天就全校通报了。”“哎呀,我要恭喜你才对啊,你总算愿望达成,在全年级闻名之后,终于全校闻名了呀。”我嘲讽地拍着手。“是吗?也对哈。”
秦川搓了搓他的刺头,仿佛真的得意起来,我对他的智商一向不抱太大指望,挥了挥手,继续回去上我的体育课。
女生正准备分开几组做排球练习,刚刚跟我八卦秦川和刘雯雯的女生朝我挤挤眼,笑嘻嘻地说:“谢乔,你不会喜欢秦川吧?”
“喜欢他?只有眼瞎的人才会喜欢那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暴力狂吧!”我慌忙大惊小怪地叫。
说笑间我转过身,突然看到了刘雯雯。她就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拿着排球,冷冷地看着我。那目光让我觉得,又要发生些什么了。
4
他们排练站队的日子里,我就和秦川、大龙混在一块玩。大龙没有继续读高中,念了职高,居然报的是厨师专业。我想象不出来他这么大的个子颠着炒锅会是什么样,据秦川说他第一次翻饼就把饼甩到了天花板上,没辙,他距离屋顶太近。可是大龙却对自己未来的厨师道路特别自信,他说这是祖传的本事,秦川干脆揭了他老底,大龙爷爷是做火烧的,大龙爸爸是开早点摊摊煎饼的,所以那些每天风雨无阻准点提供的不加薄脆的煎饼,其实都是大龙家出品。我在一旁听他们瞎扯淡,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对大龙的前途深深担忧。
那时候我们仨仍然会去JJ迪厅或是溜冰场之类的地方,但最经常去的还是秦川家。秦叔叔在广东深圳那边做生意,大半年都不回来。姚阿姨不再做裁缝,在西单和东单分别开了两家精品服装店。而秦奶奶搬过去后,立刻成了他们小区小脚侦缉队的核心人物,四邻八方的老太太迅速团结在她周围,一起织毛活、聊闲篇儿、搓麻、摆摊儿做小买卖,忙得不亦乐乎。秦茜没和秦川一起上灯花中学,去了一间普通高中,她还和以前一样,在学习上开不了窍,她明确表明念好高中也是白费劲,干脆随遇而安了。可能是基因问题,他们家真就没有一个学习好的,都精在别的地方了。这几年我就见过秦茜几面,每见一次就惊艳一次,她越来越美,也越来越神秘。
反正秦川他们家白天基本上没人,又宽敞又舒服,什么东西都是高级的,连秦茜的零食都是不常见的进口巧克力,所以我们能在那撒开了玩。秦川他们打游戏,我就看Chanel V听歌,或者看秦茜买的《当代歌坛》还有香港的《YES》杂志。有时我们也一起上网,那时还只能拨号上网,每次连猫,电脑都会发出嗞嗞的怪声。秦川最早去聊天室玩,后来发现里面要么是些挂着明星名字的屌丝,要么是些顶着怪异名字的怪人。那时我们只顾着逗那些明星名字的网友玩,我已经从张信哲时代走出来,正式迷上了谢霆锋,凡是和他有关的名字都要点开聊两句。现在想想,其实真应该和那些怪名的人多聊聊,什么宁财神、何员外、痞子蔡之类的,日后这些人才是网络时代的大拿。
聊天室玩腻了,秦川又玩上了ICQ,这是最早的一款聊天软件,十几岁的我们对世界充满好奇,和谁都想聊一聊,可是因为ICQ是国际化的产品,国内电脑普及度都不高,更何况这款软件,所以那上面以老外为主,而我们仨的英语水平加起来也就100字英文作文水平,说完“How are you”“How old are you”,就没词了,根本跟人家聊不了两句。好在没过多久马化腾就拿来主义地制作了汉化的OICQ这一伟大的里程碑式的聊天工具,简称QQ。秦川迅速成为了第一批忠实用户,我的QQ号也是他申请的,我们都是珍贵的六位QQ,以至现在我每次用QQ邮箱时都会被叹羡,居然是这么骨灰级的用户。我最早的网名叫boat,就是小船的意思,大龙叫紫龙,而秦川……叫江湖老大……我们仨互相加了好友,但是因为通常情况只能用一台电脑,所以也没多大意思,秦川好友栏里人还多一些,其中就有辛原哥,他也算是互联网先驱了,当年我们连拷贝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就在鼓捣这个,现在秦川有什么电脑问题都向他请教。辛原哥的网名叫等待精灵,他几乎永远都在线上,但也不怎么和我们聊天,也不知他每天都干些什么,只听他说过辛伟哥就快放出来了。
那年夏天匆匆而过,我们依旧无忧无虑地野蛮生长着,以为所谓青春期不过也就那么回事,而根本想不到荷尔蒙在酝酿着怎样的一次大爆炸。
5
暑假里我和秦川依旧一起过生日,我兴致勃勃地喊了小船哥,可是他上了奥数班,要学到挺晚的,不能陪我们玩了。但是小船哥那天早上特意绕道来给我送了礼物,他来的时候我还赖在床上没有起,被奶奶摇醒,听说是他到了,我腾地一下从床上滚了下来,连忙套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就从房间里冲了出来。小船哥站在院子中间,帮我理了理蓬起来的鬓发,笑着说:“乔乔,生日快乐!”
小船哥赶着上课,没说几句话就走了。他送了我一个八音盒,不是市面上带磁铁石小人可以在钢琴上跳舞的很昂贵的那种,就是简单的一个小木盒子,拧几下弦就响起了德彪西的《月光》。听着那悠扬的曲调,我的整个世界都亮了起来,小船哥就是我的太阳,我的月亮,我人生中的所有光明。
小船哥还给秦川带了礼物,是一本厚厚的球星画册,我随便扒了两口饭,就抱着画册骑车去了秦川家。我从来不走大路,专喜欢钻小巷子和楼空子,比起日渐热闹起来的工体大街,那些秘密路径要清爽许多,路旁有高高的杨树,墙角边挤出小小的野花,整条小路狭长静谧,只有偶尔的蝉鸣和随身听耳机里的浅浅音乐,裙角随着脚踏车飘起,空气中满是夏日的味道,连晃眼的阳光都可爱起来。
到秦川家楼下,我在车棚停车的时候看见了从他们家单元门里走出来的一个女孩的背影,我觉得眼熟,走近些想再去看看时,她却已经不见了。我纳闷着坐电梯上了楼,秦川正在玩《仙剑》,大龙已经到了,在一旁看着。我最爱看他们打《仙剑》,比起游戏我更喜欢故事。到锁妖塔那一段,李逍遥马上就要恢复记忆了,我喜欢灵儿,秦川喜欢月如,我们总是一边玩一边争,李逍遥到底该和哪一个好。
“他终于想起仙灵岛的事了!”看着屏幕上的李逍遥一点点记起了灵儿,我很欣慰。
“想起来有什么好,他还有月如呢!”秦川撇撇嘴。“那也得有先来后到啊!他可是和灵儿拜了天地的!”“他还和月如比武招亲呢!”“那他最喜欢的也是灵儿!”
“你怎么知道,我就觉得他喜欢月如,月如多可爱啊,两个人在一起必须要聊得来,灵儿那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看着就没话说。”
“你懂不懂什么叫从一而终啊,喜欢就是永远都喜欢,没有第一第二,只有唯一。不能变,变了有什么意思!”
“狗屁!这世界上哪儿有不变的东西啊!”“切,你这个恋爱失败的人才没有发言权!”我白了秦川一眼,他没有反驳我,仿佛专注地打起了游戏。我百无聊赖地一边吃他的进口零食一边在他的房间里转悠,忽然就看到了他桌子上满满一罐子的纸鹤。秦川身边从来不会有这些精致可爱的小东西,他们家不只是他,秦茜也不喜欢这些,平时女孩子的毛绒玩具啊,洋娃娃啊,都不见她玩。她钟爱金色,每次进她的房间都觉得晃眼。他们家整体喜欢简单粗暴的美学,似乎就欣赏不来所有精细美妙的事物。我不记得上次来见过这罐子纸鹤,正想拿起来仔细瞧瞧,秦川就一把夺了过去。
“瞎翻什么呢!”秦川把罐子随手扔到了抽屉里。“那什么呀?”
“没什么,小玩意。哎,你看不看啊,马上过关了你们家灵儿就出来了啊!”“看!”我跑过去继续坐在他身旁,从锁妖塔出来的灵儿更漂亮了,看着她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我就想到了刚刚进门时看到的那个窈窕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会感觉眼熟了,那挺得笔直的脊背、那细长的脖子、那英朗骄傲的样子,那分明就是刘雯雯。而那罐子纸鹤,是生日礼物。
我不知道秦川与刘雯雯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不是游戏,存在过的记忆不会凭空消失。也许真的不会一直喜欢,但是喜欢过就是喜欢过,未来会改变,而过去不会。
6
那之后,秦川和刘雯雯之间仍然没有往来。我偷偷地观察过他们,尤其到了圣诞节这样的盛大节日,全校都贺卡纷飞的时候,我着实仔细察言观色了一番。每天我都假装若无其事地把秦川收到的贺卡翻一遍,美其名曰看看有没有漂亮的卡片,其实是想找找有没有刘雯雯送的贺卡。但大多都是没有眼光对他盲目崇拜的女孩子们和一些傻乎乎的男生送来的,一直都没有刘雯雯的痕迹。
圣诞那天我照常和秦川一起来了学校,临进班的时候,还有两个初中的小孩来给他送贺卡,他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显摆比我人缘好,我懒得理他,径直走进了我们班。刘雯雯已经来了,她也在笑盈盈地收着贺卡,我坐到座位上,刚要把书包放在课桌里,就一下子愣住了。
我从位斗里摸出了一个信封。我吓得一身汗都出来了。初三那年的圣诞节我可是记忆犹新,以至于我对这个铃儿响叮当的欢喜日子始终心有余悸。收到这么一张神秘的贺卡,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要有不好的事发生了。我又瞄了眼刘雯雯,她依然神态自若。可她越坦然,我就越紧张。她的大招我可见识过,那可是一击毙命,杀人于无形。
一直挨过早自习,我才颤巍巍地打开了那张贺卡,那上面没有写寄信人的名字,只是写了一段给我的话。
谢乔,天气预报说圣诞节会下雪,你要记得多穿点,戴上帽子和围脖。谢乔,你知道吗,你就是我的天气预报,见到你的笑容,就是晴天,你不开心就是阴天,你掉眼泪就是雨天,看不见你我就觉得这一天都在下雪。谢乔,我喜欢你。今天放学,能到王府井教堂那里见面吗?我想在下雪的日子,也见到你的笑容。六点半,不见不散。
我合上贺卡,久久缓不过神来。我想,我大概是收到情书了。
虽然我一直都在喜欢着小船哥,但是我却从来没有被人喜欢过。连秦川这样的臭屁大混混都被刘雯雯和许多不明真相的花痴女生喜欢过,可我却没有。混乱的初中生活把我推到了和这种美妙感情对立的另一面,我都没想到过,其实我也可能被哪个男孩喜欢的。
我托住脸颊,因为紧张和羞涩,手心传来暖融融的温度。窗外如天气预报说的那样飘起了雪花,而我不知到底该不该去赴约,去见见一个这么珍视我的男孩。
中午吃饭的时候,秦川又跑来向我炫耀他今天一上午的战利品,他以为我看他的贺卡只是因为羡慕,我随便翻了翻,见还是没有刘雯雯的影子,就漫不经心地还给了他。
“这张还写着就喜欢看我踢球呢!你看你看,还画了桃心!”秦川扯出一张贺卡在我面前晃悠。
“切,这有什么的。”因为有了早上的贺卡,我有了底气,才不屑于他这种小儿科的贺卡。
“你可收不到这样的吧。”秦川得意扬扬地说。我神秘地笑了笑,“那你收过情书么?”“什么情书?”秦川茫然地看着我。“一看你就没有,谁会给你这种人写情书啊,要故意写成错别字你才能看懂吧!”
“滚!就跟有人给你写似的!”“当然有了!”
我骄傲地掏出那张贺卡,在秦川面前一扫而过,而他手快,竟然一下子就抢到了手里。
“哎!你还我!”“我看看!”
我慌了神,可秦川凭着个子高,举得高高的,根本不管我的竭力反对,径自读完了那张贺卡。
“讨厌!”“谁呀这是?”秦川皱着眉问。“我哪儿知道!”
“你去么?”“我还没想好呢。”
“估计是谁无聊,逗你玩呢吧!”“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我气冲冲地说,“懒得理你,我回班了!”
“哎!那你到底去不去!”秦川追着我一路到我们班门口。“不知道!”我头也不回地走到了座位上,不知为什么,秦川的话一下子让我不自信起来,我突然觉得,肯定是谁要看我的笑话,才会做这种事。不然为什么平时一点喜欢我的痕迹都没有,而我又不像刘雯雯那样引人注目,凭什么被人家喜欢呢。
最终,圣诞节的那个下午,我没去约定的教堂。而秦川也对贺卡一下失去了兴趣,他再也不显摆那些花花绿绿的卡片,一股脑都扔进了垃圾箱。
7
那之后,写贺卡的神秘人就真的消失了,他似乎再也不需要那片叫作谢乔的阳光。我虽然有点失落,但想想也就算了,反倒是秦川莫名其妙地在意起来,看我们班男生的眼神都特别凌厉,总觉得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打起了我的主意。我们班男生被他一副阴沉的样子吓得如同惊弓之鸟,以为是做了什么得罪他的事,生怕被他揪住揍一顿,见到他都低着头绕道走。
那年是跨世纪千禧年,秦叔叔在北京的生意伙伴送给他们家好几张新年晚宴的招待券,秦川偷拿出来了三张,带着我和大龙在12月31日那天一起去了希尔顿酒店。那是我第一次去这么豪华的酒店,我和大龙两个从进门就开始东张西望,按秦川的话说下巴都快掉下来了。那天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虽然都在北京,但是有很多人在过着我想象不到的生活。他们身着华服,觥筹交错,高谈阔论,他们仿佛身处云端,俯视着这一座城。穿着宽大毛衣和牛仔裤的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金灿灿的门槛,而秦川已经很轻巧地迈了过去,他回转身,一把拉住惶恐的我,把我带入了又一个新世界。
希尔顿新年晚宴的自助大餐令人瞠目结舌,我和大龙拿了无数盘子的菜,吃到快吐了都舍不得收手。大龙虽然念的是厨师专业的职高,但是很多食材他碰都没碰过,临走的时候,他偷偷摸摸地包了几块糕点揣在怀里,说是要回家研究一下,被秦川骂了一路没起子。
那天回家很晚了,我们在路上打着嗝,喝着风,拼命骑着自行车。2000年一分一秒地迫近,仿佛所有未来都近在眼前。
“12点前能不能到家啊!要是赶不回去,我会被我奶奶杀了的!”我焦急地催促他们。
“还有10分钟!”大龙看看表。
“还有5分钟!”秦川为我倒计时。
“还有1分钟!完了完了!”我紧张又兴奋。“别想了!跨世纪吧!”秦川冲到了最前面,高高举起了手指。我们欢快地奔向了2000年,那时有个传说,能够一起跨越千年的人就能永远在一起。很久之后我们都忘了这件事,庞大的时间容器像个漏斗,它偷走了我们仨整整一秒,美妙却不永恒的一秒。
明天很快来临,可惜却不美好。
2000年的第一天,辛伟哥刑满释放。
2000年的第一天,辛原哥在家中自杀。
8
第一个感觉辛原哥出事的是秦川,他回家打游戏,电脑突然出了问题,游戏存不上盘。他急忙登录QQ,想找辛原哥帮忙,却发现往常永远在线的“等待精灵”不见了,秦川纳闷地在好友栏里一一搜索,才凭借记忆里的头像找到了他。辛原哥换了名字,叫作“我死后的第一个清晨”。这名字让秦川莫名觉得冷,那天太晚了,他就没给辛原哥打电话。他说他一宿都没睡踏实,梦见了我们的院子,梦见了永远关着的辛原哥的家门,梦见辛原哥站在屋顶上,拿着竹竿不停摇晃,竹竿上挂着猩红的布,很多鸽子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天一亮秦川就拨通了辛原哥家的电话,没人接。后来我们知道,那时候辛原哥已经不在人世了,他家里人一早就去接辛伟哥出狱,辛原哥早就说了不过去,他一向沉郁笃定,家人也没勉强他。早上出门时,他屋门关着,错过了被早发现的机会。辛原哥吃了大半瓶安眠药,沉沉睡去,再也无法醒来。
第一个发现辛原哥出事的是辛伟哥,他去推开了辛原哥的房门。时隔17年,他们兄弟两个再次见面,一个从地狱回到人间,一个从人间去了天堂。
辛原哥留了一封遗书,他是这么写的:
这是我死后的第一个清晨。
哥,你回来了。如果我活着,我不知该怎么跟你说话。问你这17年过得还好吗?去拥抱你?哭泣?我无法设想,于是选择沉默,永远沉默。
哥,我从来没去看过你,但是我从来没有离开你。小时候我给你写信,绑在信鸽的腿上,假装你能收到。后来我不写了,语言其实是最不准确的表达工具。有些事根本不用说,只要做就行了。
哥,这些年我挺好的。
我念了很多书,考试永远都是第一。什么有用我就学什么,因为我想把这些都交给你。你在里面待了17年,这世界离你太远了,而我想让你真的回来。不是肉体自由,是心灵、生活、命运全部自由。
哥,书桌第二个抽屉里的磁盘是我开发的游戏程序,你拿到中关村,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然后就真正开始你的人生吧,你要记得,所有这些都属于你。哥,爸,妈,对不起。
在辛原哥追悼会的外面,我和秦川并排坐着看完了他留下的最后字迹。我哭了,我第一次对生与死感到茫然,第一次困惑人的命运,第一次看到庄严之外的轻率。当法律判了辛伟哥监禁时,却判了辛原哥死刑。在那个高高围墙里被囚禁的,一直是两个人。
我靠在秦川的肩膀上呜咽:“你说辛原哥为什么这么做?”“从那天开始,辛原哥就在替辛伟哥过着人生吧。”秦川望着远空说。
辛伟哥走出来,招呼我们去跟辛原哥做最后的告别。秦川拦住了我,他说我从小身子弱,不适宜见亡人。我独自站在外面,看着辛伟哥有些佝偻的背影慢慢离去。其实这时他已经改了名字,叫辛原伟。多年之后他创建的原伟公司成了互联网时代的旗帜,但没人知道公司名字的背后,有着怎样的原委。
不管怎么样,我想,在他以后的生命里,也会一直活着两个人吧。
9
小船哥也来了,追悼会结束之后,他走到我身边,把我的头按在他宽阔的肩膀上,轻轻揉了揉。
与每次见面都分外英朗的模样不同,那天的小船哥有些憔悴。之前我就听说李阿姨病了,好像是慢性的肾病,要持续治疗,看不好的话就会转为尿毒症。而今天来又听见何叔叔在和我爸聊天,问能不能在学校里给他找份营生,食堂、保安、宿管、看大门的,什么都行。他们工厂转制,何叔叔下了岗,家里少了固定的工资,多了病人,还供着要考大学的学生,压力太大了。
“小船哥,你别着急,李阿姨会好起来的。”我轻声劝慰他。“嗯,谢谢乔乔。”“小船哥,你别谢我,你看你一‘谢谢乔乔’,我就变成两个啦。”我故意逗他开心。
小船哥笑了,这是我今天第一次看到他笑。
“不过乔乔,这段时间我可能都不能给你写信了。我爸包了个卖报车,我平时有空就去替替他,还要照顾我妈,复习功课准备高考。乔乔,我的时间不够用了。”小船哥满是歉意地说。
我连忙使劲摇头,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看上去憔悴了,他每天都要做这么多事情,我怎么还能让他更辛苦呢。
“小船哥,不要写不要写了,你要好好帮叔叔,好好照顾阿姨,好好学习功课。小船哥,会好起来的!”
“当然了,乔乔,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小船哥露出了大大的笑容,一直阴着的天透过了一缕阳光,照在他清俊的脸上,温和又明亮。很久之后我想我为什么会那么迷恋小船哥,后来我懂了,不是因为光照亮了他,而是因为他就是光,不管在什么地方,经历了什么样的事,他总是那么执着地温暖着我。
北京办完白事兴一起吃顿饭,老街坊们多年没聚齐过,这次都来竟是送别一个孩子,让大家唏嘘不已。秦叔叔仍然在广州深圳忙生意,赶不及回来,姚阿姨说他买卖做得更大了,半年不着家是常事。秦叔叔最近合作了个外资企业,原先土土的组合柜也变成了欧美整体家装家具。我妈忙去打听,我爸学校新分的那套房子下来了,正要装修呢。辛原哥他妈从小就喜欢秦茜,见她出落得愈加明艳,又欣喜又心酸,想起他们家辛伟和辛原,默默掉下了眼泪,秦奶奶和我奶奶左右坐在两边劝她。辛伟哥和秦茜挨着,两人都闷头吃饭,谁也不多说一句。辛伟哥身上笼着一层浓浓的哀伤,而秦茜身上却是神秘的动人。她依然对我好,不时夹我喜欢的水晶虾仁给我,也依然对秦川严厉,看他大大咧咧的就一筷子扔过去。我问她平时都做些什么,我那么常去秦川家都不怎么能见到她,可她只笑了笑,不回答我小女孩的好奇。我爸爸答应一定帮何叔叔谋个差使,何叔叔临走前紧紧握住我爸的手,千恩万谢。
当初身处一个小院里的人正融入一个恢弘的时代里,随着时间沉沉浮浮,过去的那些你好我好的日子就像一场暖梦,年代如同洪流,它将人们毫不留情地冲散,而我们只是奋力纵身向前,有人飘向远方,有人落在别处。
吃完饭出来,小船哥答应我,等他7月高考完,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就第一个来找我,他跟我道了别,和何叔叔一起坐车走了。秦川也跟姚阿姨、秦茜一起走了,临走前他在我耳边说,咱们要好好的,我使劲点了点头。
晌午的北京恹恹的,这座城大概从来不会在意少了谁。人们以为自己占据了北京,而对北京来说,他们不过是经过的人。
10
晃晃悠悠地,高中就过去了一半,春天再次降临,万物重新生长。高二的我长到166,从此定格在这里,再未长高一分。高二的秦川长到188,因为总是磕磕碰碰,他不得不改了扬着头的习惯。
秦川依然对足球狂热,2000年欧洲杯如火如荼地进行预选赛的时候,他参加了校足球队。我们灯花中学的足球队名气很大,据说解放前就在男子高中里赫赫有名,与八一中学的足球队并称京城双雄,曾经还夺得过全国冠军。本来像秦川这样吊车尾的惹祸精是基本不会被校队看上的,但是他身体条件太好了,按他们教练的话说,完全是个妖怪,跑不死又特别能冲能撞,是难得的大中锋,因此破格把他招入了队里,他为此得意很久,着实认真踢了几个月球。
他们每天放学后都要训练,我就拿着秦川的校服,让大龙套上,从校门口偷偷把他接进来。大龙总带好吃的给我,他的厨师专业主攻西餐,常常把课上练习烤的西点揣回来,味道甩我们小卖部卖的饼干、汉堡几条街。我们就一边吃着点心一边等秦川,偶尔秦川也会趁着大家不注意,从操场上溜下来,猛地啃一口我手里的点心再跑回去,他每次都咬一大口,只给我剩一小半,气得我不行。
下半年有全国大赛,所有足球队依照比赛规格都要选拔一个女生足球领队。这事一下子在学校里炸开了锅,校篮球队和校足球队都是全校女生关注的焦点,每天早上篮球队训练,下午足球队训练,满操场都是围观的花痴小女生。那时正风靡《灌篮高手》《足球小将》《网球王子》《棒球英豪》,所有沾边的运动都带着浓浓的日本漫画气息,大家都希望能有一段热血的青春经历,能和流川枫、大空翼、龙马、上杉达也那样的男孩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想想像《灌篮高手》的彩子做那么帅酷的领队,可以和球队一起出去打比赛,所有女生都沸腾了。报名表像雪片一样堆满了足球教练室,据说远远超出了同期的学生会干部竞选。虽然早就和足球队混熟了,但我还是凑热闹地填了一张,让秦川帮我交了上去。我自己乐呵呵地没太当回事,等过了一礼拜候选名单出来时我才傻了眼,一共7个候选人,我的名字赫然在列,而排在我旁边的,是刘雯雯。
那天等秦川训练时我没精打采的,他抢了我最爱吃的布朗尼蛋糕我都没跟他生气,训练后他纳闷地凑过来问:“怎么啦,这么不高兴?把布朗尼吐出来还你?”
“恶心!”我推开他,“还不是选领队的事,你还不如不给我交报名表呢,你看看,除了我剩下那六个人都是全校知名的女生,到时候投票我要是零票落选多丢人啊!”
“你也知道自己人缘差啊!”“滚!”我踹了他一脚,忧心忡忡地说,“你想想办法,怎么给我抹下去吧。”“你也太不成器了,这还没怎么着呢就打退堂鼓,你不想和我一起去踢比赛啊?万一你瞎猫碰见死耗子真就选上了呢。”秦川倒是信心满满。我当然想和他一起去踢比赛,想想能和他一块坐大巴到其他学校去,帮他们管理队服,登记比赛记录,当所有女生围观的时候,能够和他们一起昂首挺胸地走向球员坐席,我就心潮澎湃。可是再一想到刘雯雯那张骄傲的脸,我的澎湃就被冷水泼了回来。
“好了好了!别愁眉苦脸的了,这不还有我吗?放心吧!”秦川拍着胸脯保证,我阿Q地想,也好,反正当不当成足球领队,都不妨碍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这点可和刘雯雯不一样。
11
投票竞选那天中午,学校足球教练室热闹得不得了。作为候选人之一的我躲在教室里根本不敢去看,生怕自己的选票低得吓人,最后还是被秦川拉了过去。他一早就守在了门口,凡是有过来投票的,他就跟人家说:“选谢乔吧!谢乔不错!你不认识?就她啊!她高二(2)的,人挺好的,投她一票吧!对对,画钩就行,谢谢啊!”
站在秦川旁边,我羞得恨不得把头塞到校服里去。我觉得自己就像超市临近保质期被特卖的馒头包子,又廉价又可怜,可是抬头看看旁边奋力吆喝的“售货员”,又不忍心辜负他的美意,想着无论如何也要配合着把自己卖出去。
他们足球队的队友很给力,几乎都投票给了我,每个人投票出来,都分别和秦川还有我击掌庆贺。慢慢地,我也适应了被围观,背挺了起来,秦川捅了捅我,小声说:“挺像领队嘛!”
我得意地笑了笑:“那是!”可我的嘴角还没收回来,那笑容就枯萎了下去。刘雯雯来了。
比起不知名的我,她可是人尽皆知的风云人物。我眼看着周围已经有同学议论了起来,还有人不时地瞟向秦川。他们的事大家都知道,这么热门的一对即将面对面,周围的气氛都一下子不一样了。刚刚还有点气势的我,瞬时悄无声息。
刘雯雯擦着秦川的肩膀走了过去,两个人谁也没看谁一眼。她把填好的表格交给了足球队队长,队长是她的拥趸,我听见他小声说:“我选了你。”刘雯雯微微一笑表示感谢,随即就走了出去。她经过秦川的时候,秦川突然又大着嗓门喊起来:“来来,投谢乔一票啊!谢谢,谢谢!”也许是我的错觉,我觉得那一刻,刘雯雯的脚步停滞了一下。
投票结果第二天公布了出来,情理之中,刘雯雯高票当选足球队领队。而意料之外,没什么人认得的我居然总票数第二,虽然还是输了刘雯雯几十票,但是我也很满足了。相比较起来,似乎秦川比我更遗憾更沮丧。
我拍着他的肩膀取笑他:“也不错嘛,以后都可以和前女友一起同进同出了,没准哪场比赛你进了球,来个热烈的拥抱,你们俩就破镜重圆了呢!”
“谢乔你有没有点良心呀!”秦川气急败坏地敲我脑袋。我们嬉笑的时候,刘雯雯抱着一摞表格从我们身边走了过去。她就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停住脚步,回身递给了秦川一张,“参赛表,队长让我发给大家,填好再给我。”
“直接给队长不行么?”秦川皱起眉。“我是领队,必须给我,”刘雯雯毫不示弱地把表格塞在他手里,“你要是不来找我,我就去你们班找你。”秦川不耐烦地拿起表格,扬扬手走回了班里。而刘雯雯也立刻扭头走向了另一边的我们班。我愣愣地站在他们中间,就好像两个长句中间的一个逗号。
12
足球队进入了比赛状态,我也进入了流动啦啦队状态。与刘雯雯这样的足球领队不同,她可以每次跟着球队面包车一起到别的学校参赛,而我们这些围观群众只能腿儿着。大龙和我一到周末就跟着校队奔波在北京城的各个中学里。我们俩还做了一个纸牌子,我照着《足球小将》里大空翼的样子画了幅漫画,上面写着“秦川,永远NO.1”,每次比赛,我们都会占一个好位置,把纸牌举起来,而秦川只要进了球就会冲向我们。在我看来,他张开双臂奔跑的样子,真的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而在秦川他们交错奔袭的身影中,我偶尔也会看到刘雯雯的目光。她就那么淡淡地看我一眼,然后就转向别处。
刘雯雯在足球队里很受欢迎,队长大概在追她,什么都听她安排,而她倒也井井有条,悉心周到。之前他们一帮男孩子在一起,不是少了件队服,就是拿错了球鞋,她来了之后会统一替他们管理。我看她把每个人的毛巾都用红线绣了名字,秦川那条我拿过来看过,上面是个娟秀的“川”,让我想起当年一起去北京游乐园时,她为他做的那个便当。
秦川慢慢地也会接过刘雯雯递来的毛巾,每每这个时候,我会在刘雯雯脸上看到分外美丽的微笑。
我想,她可能还是喜欢他的。
灯花足球队过关斩将,经历了小组赛和淘汰赛顺利进入了半决赛。那场的对手是二中,踢得特别激烈。二中开场3分钟就长传进了球,10分钟后灯花扳平了比分。中场休息之前灯花又进一球取得领先,可在下半场就很快被二中扳平了。随后双方攻防转换都特别激烈,我和大龙站在场边嗓子都快喊哑了,直到快终场的时候,秦川才一路奔袭甩开后卫单独闯入禁区,晃开守门员,小角度射门绝杀了对手。
半决赛和决赛的比赛场地都是先农坛体育场,不像平时在操场上他可以轻易跑向我们。我眼睁睁地看着秦川像英雄一样被簇拥进了球员通道。我也顾不上赛场边的围栏,让大龙托着我直接从看台上翻了下去,一路冲向了球员休息室。秦川他们正在里面庆祝,大家都喜盈盈的,刘雯雯穿梭其中,很自然地把水递到秦川手里,秦川也很自然地接过来,想拧开的时候,发现瓶盖已经松了。他怔怔地看了眼矿泉水瓶,又看了看刘雯雯,然后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我。
刘雯雯也转过了头,她脸上还留着刚刚与秦川对视时的笑容,而在看到我的时候,那个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乔乔!看见了么!牛逼么!”秦川站起来,得意地走到我身边。“切!不就跑得远了点,球进得快了点么。”我假装不以为然,捅了捅大龙,“就剩守门员一个了,大龙也能进啊!”“我不行,我不行。”大龙憨憨地笑着。“你随便找个人换换试试!看这么多年球你到底懂不懂啊!你知道就剩守门员一个多不容易吗!要没有牛逼的意识、牛逼的速度、牛逼的技术,能有最后那个牛逼的进球吗!”秦川瞪着眼。
“那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故意逗他,秦川一下扭住我的手,我甩不开,笑着叫起来:“好好好,你最厉害还不行。”“好了老大,你别扭坏了乔乔。”大龙忙帮着我说。“服不服?”秦川弯下腰,笑眯眯地凑到我脸前。
我抬眼看着他,他距离我那样地近,近到好像我凑前一步就能碰到他的嘴唇。
长大之后我们还没这么近地看过对方,秦川也怔住了,我一下子红了脸,忙假装大大咧咧地抽回手:“服了服了!”
在我们这一秒的慌神里,刘雯雯走到了我们身边,她俊俏的脸上仿佛挂了一层冰霜,“这里是球员休息室,无关人员出去吧。”
“哦,我们、我们……”我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转头跟秦川说,“那我们在大门口等你。”
“别,你们要不能在这儿待,我就也不在这儿待了。”秦川伸手拦住了我们。“秦川,你什么意思!”刘雯雯的声音有些颤抖。
“没什么意思。”秦川拥着我和大龙走向大门。
“算了,我们先走,不差这一会儿。”这尴尬的气氛让我有些难受,我拉住了秦川。
“秦川,别耍脾气!你进了制胜球,但是也不能违反队规。”队长走过来站在刘雯雯身边。
“足球队有足球队的纪律,秦川,总结会还没开呢,你要是现在就走,决赛你也不用踢了。”刘雯雯冷冷地说。
“那就不踢了呗。”
秦川转身拿了衣服,径直走出了大门。“乔乔、大龙,快点,晚了麻辣烫馆子该关门了!”“那……我们……”我正要跟上他的脚步,身边一个身影却先我一步追了出去。
那是刘雯雯。
13
刘雯雯在球员通道里拉住了秦川。“秦川,你打算永远跟我对着干吗?”刘雯雯眼角噙着泪。“我没那么想。”秦川烦躁地搓了搓头发。“那你打算永远对我这么冷漠吗?”“都是同学,谈不上冷漠热情的。”“对你来说我现在只是个同学么?”刘雯雯怔怔看着他。“不然呢。”
秦川继续往前走,刘雯雯死死抓住他。球场上的阳光从狭窄的球员通道照了进来,两个人就像黑色的剪影,我清楚看到刘雯雯垂下了头,然后一颗闪烁着的光亮从她脸颊上落了下来。她哭了。“我不喜欢足球,讨厌汗臭味,我喜欢周末在家里听音乐、看电影、吃点心,而不是站在操场旁吃尘土。可是我还是来做了足球队领队,尽管你支持的人不是我,我还是拼命赢了竞选。你知道为什么吗?”刘雯雯顿了顿,吸着鼻子说,“因为我还喜欢你呀。”
刘雯雯捂着脸,慢慢抽泣起来。她平时一直高昂着的头,就那么无助地垂着。她平时那张高傲漂亮的脸庞,就那么布满了委屈的眼泪。她平时那么在意的面子,就那么在我面前跌落。所有一切在她面对秦川时,仿佛都不重要了。
我看着她,格外心酸。因为我知道,这就是真正的喜欢啊。
而秦川似乎没感受到那么多,他静静地看着刘雯雯,轻轻拍了拍她肩膀:“雯雯,对不起。我已经不喜欢你了。”
刘雯雯就像被击中一样狠狠抖了一下,如果她也有结界,我想这时可能已经彻底碎掉了。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么绝望与悲愤的表情,她的脸都灰了,就像一朵娇艳的昙花,一现的美丽之后便瞬时枯萎了下去。
“为什么?就因为她吗?”刘雯雯指向我,“就因为那天我独自跑开了?我怎么知道她会骨折!你想没想过如果我留下来李强会对我做些什么?可能会发生多可怕的事?你只为她鸣不平,你想过我的立场吗?”
“如果那天是谢乔遇见这样的事,你会冲过去吗?”秦川看着她的眼睛。刘雯雯微微顿了一下:“这对我们重要吗?”“重要。因为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秦川一字一句地说。傍晚的夕阳缓缓落下,余晖将黑暗的通道染红,晚霞的颜色在那一瞬间让秦川明亮了起来。然后明亮的他就转向了我,呼唤我的名字“:乔乔,我们走吧。”“嗯!”
我跑向了他,跑向了我最重要的朋友。究竟什么是重要?语文课上的解释是有重大影响和后果,具有重大的意义,是个形容词,近义词是主要、首要。可我觉得并不准确,重要不一定是有那么严密的逻辑和前因后果,在我看来,人生那么长,总该有几个时刻美好得令人难忘。经年之后还能令你确定,不管重来多少遍都不愿意错失的,甚至抹去后就不能称之为你的人生的,才是重要。
“秦川,你们真的只是朋友吗?你喜欢她吗?”当我站到秦川身边时,刘雯雯这么问。秦川没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径自拉着我和大龙走出了球场。到大门口时我默默抽回了自己的手,我们三个人都有些沉默,刘雯雯的问题分明还在我们之间萦绕着。
“喂,你不会真以为我喜欢你吧?”秦川先开了口,满是戏谑。“老大,你真的?”大龙吃惊地说。“拜托,就算全世界男的都死绝了我也不要你喜欢我好不好,被这么一个头脑简单的暴力狂喜欢得多么悲惨啊!算我求你,你千万别喜欢我!”我马上牙尖齿利地反击,每次慌张,我都为了掩饰而表达得格外流利,一串话说出来把秦川脸都气歪了。
“乔乔,你别这么说老大……”大龙无奈地劝架。“放心,我就是和刘雯雯破镜重圆一万次,也不会喜欢像你这样没魅力的人!”
“那可太好了!谢谢你!”我使劲哼了一声,大跨步走在了最前面。不知为什么,我真的有点生气起来。
我想这一定是因为他说我没魅力,而不是因为他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喜欢我。一定是。
14
那天之后,刘雯雯就再没有在足球场出现过。她辞去了足球队领队的职务,为此教练和队长把秦川臭骂了一顿。比赛后他们在球员休息室的争执大家都知道,只是在球员通道里的场景,只有我和大龙看到了。
按照当初的竞选顺位,我临时顶替做了新的足球领队,虽然全部比赛只剩下决赛,我也被他们调侃说成“一场领队”,但是能和秦川他们并肩走入赛场,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是心满意足的。
看惯了平日高傲强势的刘雯雯,那天脆弱的她反倒让我心疼。想想我们之间的恩怨,我丧失了美好的初中生活,而她丧失了她的初恋,也算最终打了个平手吧。周末大扫除,我和她分在了一组,她仍然一句话不跟我说,甚至都不看我一眼。最后她把扫帚递给我,我轻声跟她说了谢谢,她有些吃惊,终于抬起了头。
“刘雯雯,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朋友,但是也没必要一辈子做敌人。”我认真地说。
她轻轻扯了下嘴角,似乎很是不屑,我耐着性子继续说:“所以,你没必要为了讨厌我而一定去喜欢秦川。看你那天那么难受,我也不好过……我……”刘雯雯慢慢瞪大了眼睛,随后笑起来,“谢乔,你在跟我说什么呀,你是在同情我吗?放心,我刘雯雯永远轮不到你来同情。”“好吧,算我什么都没说过。”我翻翻白眼,再次暗骂自己蠢。刘雯雯是什么样的人我应该最清楚,在她身上明亏暗亏我吃了不知多少,真是自讨没趣够了。我把扫帚放在了墙角,背起书包准备走出教室,刘雯雯突然拉住了我,她贴近我的耳朵说:“谢乔,秦川说得好听也没用,因为再重要也只是朋友,走着瞧。”
刘雯雯甩开我,抢先一步走了出去。而我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没动,我特别怕刘雯雯跟我说走着瞧,因为她每次这么说,我都会遇见顶顶不好的事。
“一场领队”在决赛时好歹撑住了门面。那天和八一中学的终极对决成了这群足球少年永远的英雄记忆。激烈的拼抢、精彩的进球、欢呼和呐喊、笑容和泪水,拼成了一场最棒的比赛。我很庆幸自己这个时候和他们一起,停留在永恒的记忆里。
灯花中学捧起了冠军奖杯,合影时秦川把我拉进了队伍,我坐在他们中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大家提议要去哪里庆祝,秦川说干脆周末请全队一起去JJ迪厅,他的慷慨大方让大家欢呼起来。喧嚣声中,秦川抱着奖杯跟我说:“听说得了冠军的球员,高考可以被推荐大学呢。”
“那太好了呀!靠你自己考,大概要复读十年才能上个联大吧!”我时时开启着挤对他的模式。
秦川一巴掌呼在我头上,我捂着头没好气地问:“你想被推荐到哪里啊?”“我想……”秦川看着怀里的奖杯,“没准咱们还能上同一所大学呢。”我愣了愣,旋即笑开了花,我想那时我的微笑一定比大合影时的要好看,因为我是打心眼里在欢喜,没有比这个更欢喜的了。我想一直跟秦川在一起,永远做彼此最重要的朋友。管刘雯雯怎么说呢,朋友就朋友呗,不是也很好吗。
时间如果有暂停键,我想一定会有很多人会选择在某一时刻停下它,哪怕没有后来,就停在这儿就好了。
因为没有后来,就没有落空的愿念。
15
踢完决赛没过多久就放了暑假,高三即将来临,这是我们可以撒开了玩的最后一个夏天了。
放假那天,秦川如约邀请全队队友和大龙一起去了JJ迪厅。一路上我们十几个人一起骑着自行车,时不时有谁就拽着车前把蹿起来耍个帅,最高的能够到路旁小圆槐的树叶。这样一群蓬勃帅气的足球少年走在路上格外地引人注目,而我作为里面唯一一个女孩子,既开心又骄傲。在我以前那么长的人生里,从来没被这么瞩目过,我一直隐藏的小小虚荣心在那天尽情地爆发开来,虽然只做了一场领队,但我觉得这大概是我最幸福的决定,那时的我完全不会想到,之后我竟然会那样地后悔。
2000年的JJ已经衰落下去,大家似乎找到了更好的娱乐,KTV、保龄球馆、台球厅、网吧多了起来,学校周围的小街都能轻易找到几间。这世界已经渐渐变大,而JJ迪厅里迈克的舞曲和幽暗的灯不再让我们觉得特别好奇。不过人多的话还是可以去那里玩一玩,至少JJ还能偷卖给我们啤酒。
我依然不是劲舞高手,秦川他们一股脑地扎进舞池里,说实话,除了常来这里玩的秦川和大龙,其他人基本上在群魔乱舞。我在一旁拿着可乐看得哈哈大笑,大龙跑下来陪着我,他偷偷从包里翻出了一块拿破仑饼给我,凑到我耳边,“快吃了,今天就做成功一块,被老大看到又要抢走了!”
“谢谢大龙!”我接过拿破仑饼,欢快地背身躲到了角落里,我平时嗜甜,奶油又是甜食中我的最爱。大龙的西点越做越好,拿破仑饼外皮酥酥的,奶油又细腻绵软,入口即化,我吃了一脸点心渣,抹抹嘴说:“大龙,我看你绝对可以当大厨了,这水平绝对新侨三宝乐级别啊!不不不,老莫级的!”
对我谄媚式的夸赞,往常大龙总会不好意思地说没有没有,可我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他的回应。我纳闷地回过头,却看见他沉沉地凝着脸走向了舞池。我再向舞池望去,那里已经乱成了一片。
领头的就是秦川,而站在他对面的,居然是李强。周围无关的人大概感觉出了气氛不对,纷纷跳下了舞池,足球队的人都站在了秦川身后,大龙纵身跃了上去,与秦川并排站在一起。而李强身后站了更多的人,刚才迪厅里挤成一团的那些跳舞的、玩的、喝酒的都向他走了过去,人越来越多,秦川他们慢慢被合围在了中间,李强脸上露出了狡黠的笑。“川子,好久不见啊。”李强阴阳怪气地说。“是啊,为了和我见这一面,你费了不少心呀。”秦川环视了一周,他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慌张和生气。可看看围着他的那群人,显然他已处于劣势。“因为你牛逼呀!不过我今天倒是要看看,你能牛逼成什么样!”李强的脸终于沉了下来。足球队的人也打过架,但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和这么嚣张的彻头彻尾的流氓,都有些吓蔫了。还是队长大着胆子往前凑了一步:“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你他妈是什么人啊!”李强身边的人痞里痞气地走过来,一把推搡开了队长。
秦川猛地攥住李强的手:“有什么事你跟我说,让他们都走。”“你确定?”李强邪邪地笑了。
“少废话。”秦川冷冷地说。“可我就不想让你逞英雄怎么办?”李强摊摊手。“傻叉儿!”
秦川一拳打到李强脸上,他退后几步,被身边的手下扶住,鼻血喷了出来。李强恼羞成怒,他没想到秦川在这种情况下还这么狠,他一边大声喊“打死丫!”一边冲了上去。而站在一旁的我,也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可我没跑出两步,就被身旁的人拉住了,我转过身,惊讶地看着笑盈盈的刘雯雯,她好像涂了紫色的眼影,年轻的面孔在灯光下美得邪魅。
“别着急,一会儿我和你一起过去。”她微笑着。刘雯雯把我拽向了另一边,我手里剩下的一点拿破仑饼掉在地上,我一脚踩上奶油,涂花了整块地板,和地蜡混在一起,倒映出一张张变形的脸。
16
从小到大,我从没担心过秦川打架。他从我们院打遍了我们胡同,随即打遍了整条东单大街,最终打遍了初中高中。他一直赢,除了能被秦茜甩个巴掌,没人是他的对手。他总是臭屁地跟我说,总有一天他会单挑掉传说中的一辉,然后成为新的老大。他吹过的牛,我都不信,唯独这点我想也许可能。我没见过他输,就以为他永远不会输。
可是这天他被打得很惨。他其实还是很能打,好几次他都把身边的人揍倒在地,但是很快就有人又朝他扑过来,他们手里还拿着自行车链锁,我眼看着秦川身上被抽出了几条血印子,眼看着他被他们狠狠按在下面,眼看着他平时不羁的面庞肿了起来,眼看着他最在意的发型被他们抓在手里。他挨打了,浑身上下都在挨打。
眼泪就那么流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嗓子里发出了惊人的嘶叫,那根本不像我的声音,仿佛是绝望至极的幼兽。
“别打了!你们放手!”刘雯雯到底还是没拉住我,我冲了过去,被他们打得不成样的大龙试图拦住我,却软软地跌在了地上。已经被群殴很久的秦川使劲睁开那只还没受伤的眼睛,他瞪着我,用最凶恶的声音朝我喊:“谢乔,你丫给我滚蛋!”
可我没听他的,我还是跑到了他身边,蹲下身子张开双臂挡在他身前,哀求李强:“求你了,别再打了!”
此时秦川这边的人早已被打得七零八落,逃的逃,伤的伤,再没一点反抗的能力,李强他们渐渐停了手,刘雯雯也走了上来,她站在李强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眸子里竟然是畅快的神色。而李强很自然地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她似乎有些反感,却没把他的手甩下去。
我恍然大悟,继而觉得他们恶心又可笑。“刘雯雯,咱们做个了结吧。”“好,你还欠我点东西呢。”“什么,你说,我还。”我静静地说。
虽然我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但是慌张与害怕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他们的看不起,还有要保护身后那个人的巨大勇气。
“那年在学校门口,你甩了我一个巴掌,现在我要你还回来。”我没想到她会这样来侮辱我,一想到会在这么多人面前被她打个耳光,我忍不住浑身发抖。身后的秦川听了她的话显然也急了,他剧烈地挣扎,破口大骂:“刘雯雯,你敢动她一根汗毛试试!谢乔你他妈听不听话,没你事你丫赶紧走!”
秦川的话更是激怒了刘雯雯,她大踏步走到我面前,狠狠扬起了胳膊,我闭上眼睛,听见秦川近乎绝望地怒吼:“换我!你打我!冲我来!”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如约而至,我看见李强拽住了刘雯雯,她愤愤不平地说:“你干吗?”“这事听我的!”李强冲她吼了回去。
我看到刘雯雯眼中闪过一丝怨恨,她不喜欢他,她只是在被秦川的冷漠刺痛之后,做了最愚蠢的选择。所有少女的报复都不会有丝毫快感,那只是疼痛的喜爱,而不是恨。一切的伤害,她们自己都会照单全收一份。
现在的情形显然已在刘雯雯控制之外,我眼看着她慌乱起来,而李强却格外地兴奋。强者于弱者多少还会有些怜悯,而当弱者把强者踩在脚下,只恨不得把他碾到泥土里去。
李强饶有趣味地点了一支烟,他把烟头慢慢凑到秦川面前。“我们玩点带劲的!你或者她,选一个。”刘雯雯花容失色,而我则疯了一样不住哀求:“不要!求你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来吧。”秦川只笑了笑,他向前缓缓伸出了手。
我知道他又在耍帅了,可他现在的样子逊毙了,被人七扭八歪地按在地上,眼睛一个大一个小,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我想我以后一定要告诉他,真的一点也不帅,可是我还要告诉他,他那天的样子,我会深深地记一辈子。
烟头烫在肉皮上散发出了一股烧焦的味道,秦川没有挣扎也没有呻吟,刘雯雯苍白了脸,大龙撕心裂肺地骂着“操你妈”,而我已经哭得快晕了过去。
整个JJ迪厅短暂地安静了一下,五彩灯球仍在吊顶上不停转着,给不同的人打上了不同的颜色,秦川笑着,李强愣着。
李强大概也觉得无趣,他招呼身边的人离开,伸手拉刘雯雯时,刘雯雯却狠狠甩开了他。我扑到秦川身边,拿起他的手背,不停轻轻吹着。
“疼不疼?疼不疼?”翻来覆去地,我只问着这一句。“眼泪擦一擦,滴我伤口上要感染了!”秦川还在嬉笑,我却哭得更厉害了。就在这个时候,大门口喧哗起来,我听见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九龙一凤来了!”
我和秦川依偎着坐在一起,怔怔地看人们自动为来者让开了一条道路,迷离的灯仿佛照亮了命运的出口,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传说中那只美得不可方物的凤凰,她真的很美,我说过的,她是我生命中见过的最美的女人。
她是秦茜。
17
当时在秦茜眼里的我们,一个涕泪横流,一个鼻青脸肿,却又都惊讶地张大了嘴,一定像傻瓜一样。而她则仿若风华绝代的女王,走到我们面前蹲下来,甩开垂到脸畔的长发,伸手就给了秦川一巴掌。
“姐!”秦川捂住脑袋抱怨地喊。“你就打架一个优点还被人打成这样,丢不丢脸啊!”秦茜白了他一眼,转头拉住我,上下翻看着,“乔乔,你没事吧?”我就像是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了妈妈,而且知道妈妈是无所不能的美少女战士一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们也打你了?”秦茜的声音尖厉起来。
我摇摇头,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秦川说:“他们打他……他们……呜呜呜……”
秦茜站起来,走到李强面前,冷若冰霜地看着他。李强早就慌了,他努力撑着面子,却又躲闪着秦茜的目光。
“你干的?”秦茜扬扬下巴问。李强嗫嚅着,可还没等他回答,秦茜就一个巴掌甩了上去。那清脆的响声,让我听着都觉得疼。李强绝没想到这么美艳的秦茜居然会下手这么狠,他捂着脸,刚要说些什么,秦茜又反手扇了过去,然后就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李强瘫倒在地,秦茜毫不手软,一顿暴揍,凶猛程度完全不亚于秦川。周围的人全都看傻了眼,只有我心里明白,这就是老秦家的强悍的粗暴基因。而秦茜一点都没变,在胡同里她是最美孩子王,在这里她是翱翔的火凤凰。
李强召集来的那些狐朋狗友早被“九龙一凤”的名头镇住了,看见自己同伙被一个女孩打成这样,也丝毫不敢过来援手。刘雯雯缩在人群后面,已经吓得捂住了眼睛。秦茜最后一脚踢开李强时,我看他几乎昏厥了过去。
秦茜哼了一声嫌弃地拍拍手,这时一直在她身后的一辉才走了过来。我仰着头,使劲盯着这个真正的老大,秦川梦想中的对手。不过我有些失望,他并不像陈浩南,甚至也不像山鸡,个子不算高,长得也不算帅,如果在路上见到,我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一辉宠爱地摇摇头:“你呀,终于找到机会练手了是不是?一个女孩子,老这样。”
“你管我!”秦茜瞪他,一辉不以为然地揽住她,指着秦川说:“你弟弟?”
“是,”秦茜踢踢秦川,“起来,别坐着丢人了。”秦川捂着腰从地上起来,又拉起了我,他打量着一辉,毫不客气地说:“你干吗呢!把手从我姐身上拿开!”“就是!”秦茜脸红起来,不好意思地甩开一辉。一辉也不生气,笑呵呵的:“脾气够臭的,跟你一样。”“来,我给你介绍下,这是乔乔,秦川的发小,从小我看着长大的。”秦茜指着我说。“你好。”一辉温和地朝我伸出了手。
“你好!”我小心翼翼握住他的手,收回来时,还认真地看了看。想到我和我们这片最牛的人说了话还握了手,我心里不由得兴奋起来。
“瞧什么瞧呀!怎么,还打算回家不洗手了?”秦川看破了我的心思,不屑地说。
“讨厌!”我狠狠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杀猪似的喊起疼来。我担心弄痛了他的伤口,着急地问:“没事吧?没事吧?”
“男孩敲敲打打有什么事。走吧,今晚我请吃饭,给你们压压惊。”一辉果然豪气。
“不去!”秦川撇过脸,他肯定感觉到了秦茜和一辉的关系,小心眼的一直没好气。
秦茜不由分说又一个巴掌打了过去,比起我的花拳绣腿,她可是真使力气,秦川嗷的一声:“你轻点!你就不怕我回家告诉妈和奶奶你混什么‘九龙一凤’啊!”
“那我还告诉妈和奶奶,你带着乔乔跟小流氓打群架呢!”秦茜根本不吃他那一套,“走吧乔乔,想吃什么?你说。”“我随便,”我扭头看了看李强和刘雯雯说,“那……他们怎么办?”“他们?滚。”一辉静静地说。他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可就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却让我感到了强大的气场,和咋咋呼呼的秦川不一样,那一刹那,我突然懂得了他为什么是老大。
“好啦,走吧走吧,我想想,乔乔你喜不喜欢吃西餐?要不咱们去国贸吃披萨?”
秦茜右手拉住我,左手拉住秦川往前走。我想着一会儿要点什么口味的披萨,根本没注意身后缓缓站起来的李强。
他冲过来的时候,我大概正在盘算怎么堆高蔬菜沙拉,电光火石之间,我感觉自己被猛地撞向了一边,等我再抬起头,殷红的血已经溅到了我的身上。
李强手里握着一把三棱刀,秦川拽倒了我,而秦茜扑在了他的身上。那只凤凰就像涅槃了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腹部的伤口涌出了一股股的鲜血,腥红的颜色瞬间涂满了我的整个世界。
18
那场事故捅开了一个天大的秘密。秦茜被送往医院时已经失血过多,疯了一样的秦川要给姐姐输血时,才发现他和他姐血型对不上。实际上,他们家里没人和秦茜的血型相配,她随了她爸爸,是少见的Rh阴性血,而她爸爸并不是秦叔叔。
当年姚阿姨在陕北下乡的时候,爱上了同组的一位上海知青。据说他很帅,白净的面庞,笑起来眼睛弯弯的。他还会吹口琴,每当夜幕降临,他都会在窑洞里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而慢慢地,当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的时候,姚阿姨就和他约在了一起。
他们那时的爱恋与后来的我们没什么不同,天真,灼热,以为一生一世,却终因种种而分离。上海知青先返了城,他把那个上海牌的老口琴留给了姚阿姨,许下了非卿不娶的诺言,随即远走高飞。
没多久,姚阿姨发现自己怀了孕。所有寄出的信都石沉大海。她终于慌了神,按照上海知青留的地址一路追到上海,结果却查无此人。那个傍晚,姚阿姨差点跳了黄浦江。她站在江边,准备一猛子扎下去的时候突然吐了起来,那是她第一次孕吐,秦茜顽强地拯救了她妈妈和她自己。
揣着不能启齿的秘密,姚阿姨回了北京,再次拯救她的是秦叔叔。
姚阿姨和秦叔叔也是青梅竹马,不过在整个长大的过程中,他们都没说过什么话。秦叔叔有名地淘气,混子、顽主,所有人都拿他头疼得不得了。而姚阿姨是我们那片最漂亮的姑娘,是令秦叔叔望眼欲穿的天鹅肉。秦叔叔喜欢姚阿姨,死心塌地地喜欢,明知她从不正眼瞧自己也还是喜欢。
姚阿姨怀孕快3个月时,还是无奈去了医院,在那里她碰见了打架后受伤取药的秦叔叔,秦茜再次使了大招,姚阿姨在他面前吐得一塌糊涂。她一边吐一边哭,秦叔叔一下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说卫红,走,回家吧,我娶你,我养她。姚阿姨抬起头,这么多年头一次认认真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轻轻地说了嗯。
他们就这么结婚了。
7个月后秦茜出生,秦叔叔对外说孩子早产,因而格外疼秦茜。
20个月后秦川出生,姚阿姨舍弃一切都要保这个孩子,秦叔叔对外说孩子康健,因而格外疼姚阿姨。
这些都是后来我去医院看秦茜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她说得很平静,我却特别震惊。我没问出口她怎么想,也没问她想不想去找她亲爸。一切都没有答案了,因为第二天秦茜就消失了,她一声不响地离开医院,从此离家出走。
我想她应该是去找一辉了,那天一辉夺过李强的匕首将他扎成了重伤,然后就不见了踪影。赫赫有名的“九龙一凤”,一夜之间烟消云散。
本来就摇摇欲坠的JJ迪厅因为这次重大的治安事件终于关门大吉。牵扯其中的我们,也没有一个有好结果。李强伤重入院,落下了终身残疾。大龙的厨师修行彻底终结,被判入了少管所。关他那天我去送他,听到工作人员宣读对他的处罚,我才第一次清楚地听到他的大名——郭志龙。临走前,他哭着跟我说,那年的那张神秘贺卡是他写给我的,他说,乔乔,我喜欢你。而我只能哭着说,郭志龙,对不起。
秦叔叔花了好多钱,通了好多关系才保住秦川。他立刻被秦叔叔送出了国,去了加拿大,一个距离我半个地球的遥远地方。我则被家里人严格看管起来,直到秦川走,我都没能和他见上一面。
那天他笑着跟我说想和我上一个大学的愿望终成过眼云烟,一切青春,戛然而止。
19
我和刘雯雯都因涉及这场青少年的犯罪而被训话。我们忽然有了意外的默契,谁也没指责谁,谁也没诬陷谁。抛去其中少年少女的细密心思不谈,我们都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事实。对比秦川,我们都是好学生,尤其刘雯雯还是班干部,所以我们在被痛骂了一顿,写了篇交友不慎痛改前非的恳切检查之后并没有再受到怎样的严惩。
所有惩罚和伤害都在我们自己心里。
其他人都放暑假了,我和刘雯雯要一起回校交检查,大概之前车轱辘话说了太多,教导主任也乏了,随便翻了翻,叮嘱我们要把全部精力放在明年的高考上,就让我们回家了。
走出教导主任办公室,我们一个站在左边,一个站在右边,都想说些什么,又都不知怎样开口。最终还是刘雯雯大方些,她指了指楼梯:“一起去天台待会儿吧!”我点点头,跟着她的脚步上了楼。
平日喧嚣的学校在盛夏里格外安静,阳光灼热慵懒,郁郁葱葱的树露出寂寞的绿色。我们趴在围栏边,一起看着远处的天。
“听说他去加拿大了?”刘雯雯没提秦川的名字,可我的心里还是刺痛了一下。这些天我都没有去想秦川,因为不用想——在所有平淡生活里,在所有人说话的声音里,在所有欢乐或忧愁的时候,我感到深深失落的那些空白,拼凑起来就是秦川。
“嗯。”“要过多久才能再见到他呢?”“不知道。”“也许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吧。”刘雯雯哭了。
她小声小声地抽泣,雪白的颈子垂下去,像只伤心的天鹅。而我把头仰得高高的,没哭出声音,眼泪都流进了衣领里。
“对不起……对不起呀!”刘雯雯嘤嘤地说。我知道,她不是在跟我说,她是在心疼秦川。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哭了一会儿,刘雯雯站直了身体,转向我说:“谢乔,我知道你讨厌我,当然,我也讨厌你。但是有一点你弄错了,我不是因为讨厌你而去喜欢秦川的,我是因为喜欢秦川所以才讨厌你。”
我怔怔地看着她,思考她说的话里面细微的差别。“我一直以为你笨,不懂什么是喜欢。现在想想,也许这也是你们的一种聪明。作为好朋友,永远不会输。不会输给时间,输给感情,输给距离,输给意外。你们是好朋友啊,所以可以永远在彼此身边,可以理直气壮地付出,可以以最安全的姿态互相喜欢着。”
“我们不……”
刘雯雯没容我打断她,就继续说了下去:“没什么的,反正你会一直等他回来的,我不会了。帮我跟他说,我喜欢过他,以后不喜欢了。就这样吧。”
刘雯雯径自转身走了,临下楼前,她挥了挥手,我想这次一定是在跟我告别。她的背影很帅气,让我一下子觉得这么多年我有个还不错的对手。
她说的话让我懵懵懂懂的,但有一点我可以确认,如果做好朋友就可以一辈子在一起,那我愿意,我想永远在秦川身边,我想念他。
明朗的天空和我儿时的记忆重叠起来,那年也是在灯花小学的天台上,我告别了秦川和秦茜。时光轮转,仿佛我始终是一个人。
这么想着的我,眼泪又掉了下来。我朝着远方,大喊“:秦川!秦川!秦川!”刘雯雯可能听到了,教导主任可能也听到了,我不管了,喊完他的名字我跑下了楼。
反正那个人他听不到。
20
那年夏天唯一的一个好消息是小船哥带给我的,他如愿以偿地考上了B大。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蹬了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跑到我家里来,告诉我这件事。我们全家人也都高兴翻了,奶奶一边拿着通知书上下左右地看,一边又要我去拿橘子汽水和冰好的西瓜。我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好不容易才在院子里坐下,我拿着蒲扇给小船哥扇风,“小船哥,你怎么不等晚点再来,这会儿太阳最大呢。”“我不是答应你了么,收到通知书就第一个来见你。”小船哥笑盈盈的。“小船哥,你真棒。”我舒了口气说。“乔乔,你也要加油啊,明年高考,考到B大来。”“我不行,”我摇摇头,“小船哥,你刚上小学时,我就吵着闹着要跟你一起上,我妈说等一年就好了,我就一直等,结果等过了小学、初中、高中,我还是怎么都赶不上你。小船哥,你看,我们就是差着的,差着时间,差着距离,差着运气,差着好多东西。”
“哟,乔乔,川子一走你怎么就跟着一起泄了气了?”小船哥摸摸我的头。“你都知道啦……”我蜷缩在马扎里。“我当然知道了,嚯,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乔乔,你胆子那么小,吓坏了吧?”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么多天,批评、审问、指责、内疚、难过,许多人跟我谈了许多话,但没有一个人问过我,害不害怕。我害怕,害怕那天的血,害怕秦茜的不知所踪,害怕秦川的远走他乡。“小船哥,怎么办啊?秦茜去哪里了呀?秦川会不会再也不回来了?小船哥,我好难受呀。”我趴在小船哥的膝头哭,他轻拍着我的背:“没事的,乔乔。秦茜又聪明又漂亮,只会她把别人耍得团团转,谁也欺负不了她的。川子你还不知道吗?像块石头似的,别说是去了国外,就是去了外星都有的他折腾呢!你呀,什么都不用想,也不用担心,就乖乖地念书,乖乖地长大,等到有一天他们回来了,我们总会再相聚的。”
小船哥的声音缓缓的,仿佛所有岁月里的浮躁都被他涤清了。那些过去的疼痛、那些未来的迷茫,都变成了他温柔恬淡的语调。我认真地听着,眼睛慢慢明亮了起来。
“小船哥,我也考B大好不好?”
“好!”
“小船哥,你要在B大等我。”
“好。”
“小船哥,我考去之前你不要找女朋友哦!你瞧,秦茜要是不找男朋友,秦川要是不找女朋友,就不会遇见这么多的事!”
“好。”小船哥笑眯眯地红了脸。“小船哥,我要是拿到录取通知书,也会第一个去告诉你的。”
“好!”
“小船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会的,乔乔,我们好好的。”
“好!”
21
一个月后,高三开学。
分班考排名,我理科成绩全年级79名,文科成绩全年级37名,我选了文科,进入了文科一班。而刘雯雯选了理科,我们的5年同窗时光终于平静终结。尽管在楼道里遇见时,我们依然谁也不理谁,但我想我们心里都清楚,比起班里平时见面打招呼放学一起回家的同学们,我们也许会彼此记得更久,谁也不会忘了谁。
而秦川,没有消息。
两个月后,小船哥军训回来。他依旧很辛苦,他的专业是商科,还选了许多辅修的课。小船哥说B大不愧是全国顶尖的学府,那么多名师名讲,他恨不得每个都听一遍。李阿姨一直在断断续续地住院,他时不时地就要跑去医院看护。何叔叔的报摊还在开着,他回家便去帮忙。他还申请了B大的助学计划,做校务领补助。就算是这样,他每隔十天半个月仍会到我家来一趟,帮我补习功课。分班后的第一次月考,我就考进了前15名。
而秦川,没有消息。
三个月后,我妈心心念念的房子终于落了听。我们一家搬离了灯花胡同的小院,搬进了我爸学校分的海淀的新房。搬家那天我爸我妈我奶奶都特别开心,他们跟左右街坊寒暄着道别,答应新房开伙请大家到家里吃饭。只有我孤零零的,没有人跟我告别。后来我独自上了灯花小学的顶楼,那里的景象和当年秦川、秦茜、小船哥他们搬走时看上去差不多,但是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天上没有了南飞的雁,去往很远地方的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而秦川,没有消息。
半年后,我考进了全年级前五名,第一次模拟考试成绩排入全区前100名。地坛开了一场招生咨询会,我爸我妈拿着我的成绩单仔细询问了B大的高招情况,我则继续拼了命地在家做东西海模拟卷子。
而秦川,没有消息。
一年后,高考。
我以总成绩605分被B大语言文学系录取。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是个周末,我下楼坐上了367路公交车,一路奔向何叔叔的报摊。那天只有小船哥一个人在看摊,绿色的报刊亭前,坐着一个安静读书的白衣少年。夏日的阳光打在他身上反射出七彩的光芒,仿佛一场盛大的烟火。而他就在光的最中央,在我梦想的最中央。
我呼唤着他的名字奔向了他,他抬起头冲我笑着。就像一个一直输的人,在最关键的时候逆转了全局。我至今都觉得,那天是我所有运气的顶峰。天气是好的,盛夏里却一点都不闷热,记忆中只留下灿烂的阳光。人是好的,最好年纪里彼处的少年此处的我。念想是好的,因为对未来的憧憬,过去都变得可爱起来。一切都那么恰到好处,如同绽放的灿烂花事。
而唯一的遗憾是,在这种时候,我最好的朋友秦川,依然没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