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媚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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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狐媚记

夫人产下狐狸之子一事被传出来的时候,左少将宅邸里的人们一时间全都茫然失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也是当然的吧?照社会上一般的观点来看,产子当然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可现在这么一来,不就谁都不知道该怎么祝贺好了吗?女官们都把目光死死贴在地上,就算在廊下走过也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特别是躺着产妇的那间卧室,只要可能,绝不接近。因为她们完全不敢想,要是不小心和夫人四目相对,那时候可要怎么祝贺好呀?为新生儿接生的产婆,简直像她自己负有责任似的,狼狈不堪,无地自容,趁着大家手忙脚乱之际,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就在夜色的掩护下从后门逃之夭夭了。她大概也是实在没勇气在左少将面前露脸吧。

至于夫人,在看到从自己肚子里拉出来的那只奇怪的绒毛小兽的瞬间,她就发出一声虚弱的尖叫,当场不省人事了。

待到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出现在卧床的夫人眼前的,是一张双眉紧皱、正在窥视自己表情的脸——那是她的丈夫左少将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极其冷峻,冷峻到几乎让人产生联想:即使在千军万马间与敌阵交锋之时,恐怕他也不至于面色冷峻到这个地步。他那燃烧着怒火的目光教人实在无法承受,于是夫人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然而一旦闭上眼睛之后,她便再一次感到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好像自己要被吸到洞里似的,但她这次决定要拼命忍住。这场沉默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终于,丈夫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来,刺耳地敲击着她的耳膜。不,岂止是刺耳。她感觉到,那辛辣的言辞,简直是锐利地扎进了她的耳朵里。

“夫人哪,你可真是给我立了件大功呀!在我赤松家这继承了古老村上源氏血脉的家族里,从始祖到现在,可是一次都没有过生下畜生的事儿呀!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丑事儿!难不成你今年初午[55]到伏见的稻荷神社去参拜的时候,被某个长尾巴的妖怪给附体了?结果自己都没发觉,就犯了大错?”

说到这里,他回头看向不知何时出现,正在一旁侍奉的验者[56]觉念房:

“如何?阁下有什么高见?无须忌讳,但说无妨。”

觉念房就像在等着这话似的,跪坐着凑上前去,宛如想让夫人听得更清楚一般,一字一句地、清晰明了地说了起来:

“若对照古今之例来看,如此这般不可思议之事,倒也未必能断然称绝无。虽说是在相当久远的古时,且又是发生在唐国,但当初周幽王的宠妃褒姒,据云便是一位未曾与男子交合过的宫女所生。据说那位宫女也与此相同,在自身并无意识的情况下,与一只潜入后宫的鳖发生交合而受孕。不过正本溯源,却要说到当初夏王朝将衰之际,曾有两条神龙现身于宫廷之内,并从口中吐出泡沫。这泡沫被收于匣中之后,历殷商而传于周朝,终于在周朝第十代君主周厉王之时,被人开匣而流出于外,并化身为鳖。换言之,方才虽称其为鳖,但从根本来说,其并非寻常之鳖也。”

“话虽如此,可稻荷山上总不会有鳖吧?而且褒姒总不是以狐狸的模样生下来的吧?更何况关键的问题是,一个女人究竟如何才能生出狐狸崽子来?”

左少将面色不悦地说着,觉念房却出溜出溜地摸着脸,道:

“啊,关于此事,只因无论在唐国还是在本国,狐狸们皆化身女子,变身男子而诱奸女子的狐狸故事,仅在极少数文献中有见。即便如此,却不能说一概没有。例如《搜神后记》[57]中,便有如此记录:吴郡顾旃,猎至一岗,忽闻人语声云:‘咄!咄!今年衰。’乃与众寻觅。岗顶有一穽,是古时冢,见一老狐蹲冢中,前有一卷簿书,老狐对书屈指,有所记校。乃放犬咋杀之。取视簿书,悉是奸人女名。已经奸者,乃以朱钩头。所疏名有百数,旃女正在簿次。换言之,若粗心大意,则自己之女是否他日也将遭狐狸之毒手,其在不可知也。”

“话虽如此,可那狐狸是以什么形态奸污女人的呢?而且那些女人被奸污的时候,也该注意到那是狐狸了吧?”

“这个嘛,因为书里也没有写到这个地步,所以哪怕是我也很难现在马上回答出来。不过若从其他的传说来看……”

不知不觉间,两人好像全然忘了旁边还躺着屏气等待的夫人似的,围绕狐狸奸污女子这一话题,展开了漫无边际的学术讨论。

这里稍稍做一点解释。距离那时五年之前,夫人曾经生下过一位美如珠玉的男孩子。夫人闺名唤作月子,如果生逢其时,本可以成为女院[58]或者御息所[59]之类,属于公卿中的名流。然而只因生在血肉横飞的战乱时代,转眼间便家道中落,衰败凋零,无奈之下只得沦落到嫁入武家的地步。尽管如此,能嫁入未来注定飞黄腾达的强有力的守护大名[60]家族,拥有像左少将这样的丈夫,大抵也全是拜她那让人惊艳的美貌所赐。而另一方面,左少将与月子夫人相比也丝毫不会见绌,确实称得上是乱世中头角峥嵘的伟丈夫。考虑到当时在京都的武家子弟受到公卿的感化,纷纷显示出柔弱化的倾向,不乏男性气概的左少将可以说是世间罕有的男子汉。因此,这样一对夫妇生下的男孩子,也是少见的可爱小孩。这个男孩子的名字叫作星丸。

这位如今已长到五岁的继承人,一直被父亲左少将宛如掌上明珠一般疼爱着。可以想象,如果夫人不是先生下了这位星丸,而是一上来就冷不丁地生下狐狸崽儿,那父亲左少将的沮丧必定还要严重得多。

想当初生下长子的时候,左少将曾站在产床里的妻子面前,散漫的表情一扫而光,连声高呼:“大功一件!大功一件!”而这一回,他之所以窥着产下狐狸后失去意识的妻子的脸,极尽讽刺之能事地说出“你可真是给我立了大功呀”,也是五年前的记忆清清楚楚地在他心里复苏的缘故。伴随着记忆的复苏,他的怒火也愈发激烈、愈发熊熊地燃烧起来。这股不知该向谁发泄的怒火,不管怎样,都只能向妻子和妻子生下的狐狸发泄出来。

“听好,去把夫人生下的这只怪物放在两块石头中间,把头骨砸开,尸体埋进土里。绝对不可以让它活下来。”

左少将对着近侍严厉地命令道。这可怕的死亡宣告,也径直传到了夫人的耳朵里。夫人仰躺在床上,心思呆滞地听着这个命令。

事实上,夫人那被伤得七零八落的心,已经是再想收拾都收拾不起来了。明明自己刚刚出世的孩子就要被杀了,自己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没有一点儿悲伤的心情。虽说是狐狸崽儿,毕竟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那就该是自己的孩子吧。然而即便明白这个道理,要说那只绒毛小兽的身体里流着自己的血,也实在是想象不来。况且,她也知道自己遭到了丈夫的怀疑。怎么可能呢?丈夫竟然在猜疑自己是不是因为狐狸受了孕,竟然在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长尾巴妖怪给附身了。无辜的自己身负嫌疑,对她来说,本就已经非常痛苦了,然而即便是在无意识里,自己竟会被猜测叫畜生给调戏了,这事更让她感到无法承受,因为这严重地伤害了她的自尊心。如此这般,夫人的心便寸寸地被撕得粉碎了。

到了晚上。

在长久的辗转反侧之后,夫人终于在天将拂晓的时候陷入了轻浅的睡眠。待她再次睁开双眼时,却感到听到了微弱的婴儿啼哭声。那哭声好像是从隔壁的房间传过来的。再侧耳倾听一下,甚至还可以听到老婆婆哼唱的摇篮曲似的调子。一种朦胧的预感让她感到心如刀绞,她不顾自己才刚刚生产的虚弱身子,竭尽全力从产床上爬起来,来到廊下。

拉开拉门后,眼前是一间小屋。虽然已是深夜,但灯台仍红彤彤地燃着,五六个垂着头发的女官,脸上带着非常困倦的表情,正围坐成一个圆圈。女官之中,有一位白发老婆婆,十分宝贝地抱着一个穿着崭新婴儿服的小宝宝。不知道这件婴儿服是谁缝的呢?白色的绸子上缀满银箔做的聚宝纹样[61],再配上红色的领子,看起来非常艳丽花哨。婴儿服里面的小宝宝是只小狐狸,嘴巴尖尖的,圆圆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看。虽然还是小宝宝,可到底是只狐狸,只见那衣服的下摆里,已经垂着一条茶刷那么粗的金黄色小尾巴了。

抱着狐狸宝宝的老婆婆一边静静地前后摇动着身体,一边用奇怪的腔调和旋律唱着一段谁也没听过的摇篮曲:

嗷嗷嗷,怕怕怕,

船冈山的狐狸宝宝。

哭出来可会被狗咬,

不哭安睡才有的好,

会有油炸老鼠宝宝。

嗷嗷嗷,怕怕怕。

好奇怪啊,夫人不由得想,那狐狸崽儿应该被丈夫下令杀死,并且给埋在土里了呀。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仿佛梦一般的光景。仔细一瞧,小狐狸那两只宛如无患子[62]果实一般的眼睛里,盈盈地涨满了泪水。那小狐狸的眼睛和自己的眼睛,好像在空间里的某一点上发生了碰撞,瞬时,一种电击般的恐惧席卷她的全身。夫人发出一声惊吓的悲鸣,接着就昏倒在地了。

等女官们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并急匆匆赶到时,幻影已经消失无踪了。左少将的命令确实被忠实地执行了,所以小狐狸已经不可能再在这个世界上了。因此刚才那一幕的确是幻影,这一点再清楚不过。

就这么过了十天,过了二十天,夫人产后的恢复始终非常不好,甚至已经到了完全不能离床的地步。她整天整天地待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恍恍惚惚,沉浸在忧伤之中。像这样如同半个病人的日子,放在以前她可是想也想不到的。因为总觉得有什么看不到的东西一直缠在自己周围,不知不觉间,夫人开始变得无法忍耐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于是,哪怕到了晚上,烛火也通宵不断,女官们则要轮流在房间里值守。女官虽然是女官,可对于女主人恐惧的那个幻影,她们就像也能感觉到似的,因为害怕自己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侵犯、被影响,所以对于在房间轮守这项差事,所有人都极其害怕。

比方说,经常有这样的情况:某个时候,也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夫人的两鬓浮起湿漉漉的油汗,突然像受了惊一般发出尖叫。接着,就像一只鸡的打鸣会接连引发一群鸡的打鸣一样,女官们悲惨的叫声继之而起。就好像宅子里栖息着某种眼睛看不见却威胁着女人们的活物似的,只要时间一到,它便会在房子里出没。

亲族里有人提出意见,说夫人就是因为总在家里闷着才会情绪不好,认为偶尔出个门,去转换转换心情也是有必要的。于是第二年的阳春三月,夫人就牵着已经长到六岁的星丸,在五六个女官和仆人的陪伴下,整齐利落地穿好壶装束[63],远行到岚山附近。以前提起岚山,人们便会想到红叶,不过自打龟山上皇[64]把吉野的樱花移植过来,那附近也开始变成赏花的胜地。虽说距离樱花盛开还稍稍有点早,好在那天晴空融融,春光洋溢在原野,也流溢在水面。因为好久没有被母亲拉着手带到远处玩了,星丸那天格外兴高采烈。一来到樱花树下,他便立刻放开母亲的手,笑着闹着和女官们玩起了追逐游戏。

在令人目眩的花海之下回过神来时,夫人已经成了孤身一人。因为星丸很久没有这么闹腾了,所以夫人的心里也变得欢喜非常,以至于即使一个人也很自然地绽开了嘴角。只不过,在夫人内心的角落里,总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樱花迷惑了,所以才产生了毫无理由的欢喜?这种警戒心残留在夫人心里,怎么也去不掉。说起来,星丸和女官们到哪儿去了?

一瞬间,不安掠过心头。这时,对面出现了一位和这场景完全不搭的老者,头戴乌帽子,身穿直衣[65],一副公卿模样。那老者迈着蹒跚的步子,向自己这边靠过来。夫人定睛一看,意外地发现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大人,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遇见您。”

“嗯。”

父亲一张脸板得很严厉,刚从被衣[66]的外面窥视一般盯了一下女儿的脸,就开口道:

“月子,我有话要跟你说,这才特地到这里来见你。”

“哎呀,有什么事儿吗?”

“你还不明白吗?之前你生了狐狸崽子,这可是难以启齿的全族之耻啊!这事儿实实在在让我操了不少的心。左少将大人也是气愤难平,看样子这以后是要和你断绝夫妇的情分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听你找什么理由了!你最好心里明白,你所犯的过错,可比一般的私通苟合还要严重得多!”

“可是,父亲大人,女儿对这事一无所知啊!”

“你在说什么呢?明明现在孩子都生出来了,却说不记得干过造孩子的事儿?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你生的那个狐狸崽子,不就是摆在眼前的证据吗?”

“虽然是这样没错,可是女儿真的完全不记得有过那样的事啊!”

“记得也好不记得也罢,证据就是证据。婆婆妈妈的话就不要再说了!既然整个家族的脸面都被你抹了黑,想必你也心里有所觉悟了吧?”

“是……”

立时,夫人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心被拖拽到一种自暴自弃的状态里,好像连活着也嫌麻烦,干脆死了还比较痛快。她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不断地陷进一个黑暗的洞穴里。与此同时,到刚刚为止都还沐浴着春光、发出银色光芒的花海,现在看来则成了灰蒙蒙的哑银色。日光骤然变暗,周围的风景也变得暗淡凄冷起来。

看到如此景象之后,夫人接着便发觉每一株樱花树的背后,都潜藏着一只小狐狸,正一动不动地暗中窥视自己。

夫人仿佛被什么附身了一样,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两三步,不紧不慢地抬起自己的双手,捏住了自己的脖子。看起来,这是在这个地方,自己所能选择的最简单的死法了吧。

小狐狸们一齐起哄道:

“用力呀!”

“用力呀!”

渐渐地,夫人的脸上开始充血,这一点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可她居然非常坚决,手上丝毫没有放松。两手在脖子上越掐越深,眼看着脸涨得通红。从鬓角到额上的发际之间,已经布满了淋漓的油汗。不久,被衣落到了地上,舌头也从口里吐了出来,夫人一边痛苦地挣扎,一边像陀螺似的滴溜溜地乱转。啊,已经死了吧,她心里想着。

就在这时,刚才还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一直不见人影的星丸迈着小步跑了过来,他发出疯狂的呼喊:

“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瞬间,樱花树后的小狐狸们也好,戴着乌帽子穿着直衣的父亲也好,一下子都像被抹去似的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灰蒙蒙的哑银般的花海,再一次灿烂地反照出银色的光。方才四周那奇妙又暗淡的风景,也重新恢复了正常的光亮。和星丸一起回来的女官及仆人们,好像还在梦里没有完全醒来似的,一脸呆若木鸡的样子。

这是妖怪。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夫人渐渐开始与妖怪频频相伴起来。虽然也未必尽是像岚山野游时遇到的那样叫人害怕、叫人抑郁的事儿,可是不论何种场景下,都绝对会有狐狸现身。再接下来,狐狸对于夫人来说,就渐渐不再是单纯恐惧的对象,也不是单纯厌恶的对象了。有时候,恐惧感和厌恶感甚至会愈发地减弱,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眷恋的感情会从她的心里涌出来。对于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不知道为什么,夫人坚信自己生下的狐狸崽儿是个女孩子,也就是说是只雌狐。

“来吧,咱们去参拜神社吧。”

某一天,夫人牵着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小狐狸的手,往船冈山北面的今宫神社走去。因为夜须礼祭[67]早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夫人心里猜测,到紫野这附近来的人应该会很少才对。所以即便是和小动物结伴走在路上,应该也不会被人注意到吧?至于说为什么夫人要特地选择今宫神社,大概是因为在她朦朦胧胧的记忆里,还残留着以前听老婆婆唱的摇篮曲里有“船冈山的狐狸宝宝”这一句吧。她一边牵着小狐狸的手走着,一边仿佛陶醉于一种异样的幸福之中。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幸福呢?她感觉情绪高扬,好像连自己也要变成妖怪了似的。

这种高昂的情绪在她踏入神社院落的瞬间灰飞烟灭了。不知道是有什么活动,只见町人的老婆们三三五五地领着女儿,正在参拜神社,于是就迎面撞见了。那些女孩儿们个个头上别着花,鼻头上涂着白粉,身上穿着华丽的祭典礼服,被母亲的手牵着——当然也有不是被母亲,而是被祖母的手牵着的。一看到恰如文字所示般幸福的这群人,夫人那高昂的情绪便一下子萎靡了下去。

和她们比起来,牵着小狐狸的自己看起来是多么滑稽、多么凄惨啊。夫人感到羞耻得无法忍受,几乎想要落荒而逃。于是,她把小狐狸藏在被衣的下面,打算等町人的老婆孩子们走了再说。她面部的肌肉痉挛着,她的手隔着薄薄的罗纱,用力地按着胖墩墩、有弹性的小狐狸的身体。小狐狸感到痛苦,想要动一动,于是她就用更大的力气按住它。可能是因为用力稍稍过猛了,等那一群人走了之后,她把小狐狸从被衣下推出来一看,只见它已经浑身无力地气绝身亡了。

“噢噢!噢噢!太可怜了!你要惨死多少次才够啊……”

夫人大声痛哭起来。她的被衣里面,还染着殷红的鲜血。

当然,读者若觉得这一节不过是夫人的梦境,那也完全无妨。只是,被衣的里面沾染的鲜血,仅此一点,希望诸位相信是真实的鲜血。若能如此,作为作者就无上感激了。

在播州的书写山脚下,梦前川缓缓流过的地方,避人耳目地建着一座左少将的别邸。当然,这个地方,夫人等人是不可靠近的。多年以来,左少将在这个地方无所顾忌地钻研魔法,度过了日日夜夜。他所钻研的魔法,乃是通过操纵管狐来显示各式各样神通的荼吉尼天[68]的咒祷。本来嗜好追求新事物的左少将就有些豪强派[69]的喜好,倾向于研究茶道器具,也醉心于收集唐国画作和唐国器物,然而终究还是发展到了仅靠物质世界已无法获得满足的地步。在觉念房这位同好的引导之下,左少将最终向形而上的世界迈出了脚步。

上文我写到,左少将从物质的世界向形而上的世界如何如何,可是如果仔细地思考一下,就会觉得这个表达方式或许并不严谨。因为无论是荼吉尼天的咒祷也好,还是饭纲[70]的咒祷也好,总而言之,都是离了有超能力的狐狸就不能施用的魔法,所以咒祷的修行者面对狐狸也不过就是和面对物质一样。正如唐国器物具有作为物质的某种魅力,可以说,狐狸也具有作为物质的某种魅力。说起来,所谓的管狐,就是指尾巴像一分为二的管子一样、体积有小家鼠那么大的一种小型狐狸。当然也有一种说法认为管狐是因为被修行者放在火吹竹那样的竹筒里饲养,才获得了管狐这一称号。这样的话,简直就和收集狐狸没任何差别了。换言之,虽说是狐狸,但是对于魔法的修行者来说,就和唐国画作、唐国器物一般无二,只不过是收藏的对象而已。

不过,左少将并没有操纵管狐,他那魔法的效果是单纯依赖狐玉来实现的。狐玉又是什么呢?在解释狐玉之前,让我们先来讲讲他如何获得狐玉的来龙去脉吧。

某个六月的傍晚,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形貌怪异的男子忽然出现,拜访了正在播州别邸里独居的左少将。那男子自称是江州朽木的木器匠人,他从背着的口袋里取出一个很大的鹿皮荷包,接着粗鲁地将那荷包用力丢到左少将的膝下,说:

“要是荷包里的东西不中您的意,只要在明天日落之后,到圆教寺内殿的乙天护法堂的外廊上,将东西连同荷包一起还来即可。要是觉得中意,想把这东西留在阁下手边的话,就请在荷包里装好五十两沙金,在同一时间,把荷包放到上述地点。至于阁下想怎么办,会如何选择,一切悉凭尊意便是。”

男子回去之后,左少将马上将荷包的绳索解开,只见从荷包里掉出来的是一块直径大概十厘米的漂亮狐玉。第二天,左少将便命令仆人如事先约定的那样,将五十两沙金送到了书写山上的圆教寺内殿去。毕竟,左少将觉得这块狐玉还值得留在手边的。

所谓狐玉,据木内石亭[71]的《云根志》所说,似乎应“得于死狐头中”,但其实也未必尽然,毕竟于河中网上拾得狐玉者有之,于山中地下挖出狐玉者亦有之。不过总的说来,狐玉大抵是狐狸得以显示其灵异的那种能量凝结而成的一块玉石,故而本来该是藏在狐狸身体里的某处,这么理解想必大体不会错的。也可以认为,狐玉是在小动物体内形成的一种半矿物质半有机质的石头,就像某种结石那样。有人说狐玉像鸡蛋一样是白色的,也有人说狐玉是浅桃色的。另外有说狐玉坚硬如石头,也有说狐玉软乎乎的,按下去就会陷一个坑,放开手又会弹回到原来的形状。不过比这一切都更加不可思议的是狐玉在半夜会发光这一点。

左少将把这块狐玉安置在摆满了花瓶香炉的书房床押板[72]的几乎正中央,平常坐卧都会反复端详。明明白天的时候还不过是个一点儿都不好看的寻常白石头,可一到了晚上,狐玉就会让人吃惊地放出明晃晃的光来,且那光亮几乎刺眼。左少将几若发呆地盯着狐玉,可是狐玉的美怎么看都看不腻。大概过了五天之后,那位自称木器匠人的男子再一次翩然而至,并向左少将献上建议:关于那块狐玉,可以时不时地给它浇点水,但太阳光的直射是禁忌,而月光则无论怎么照都没关系。说得好像狐玉是某种靠夜晚的灵气活命的生物似的。

一如殚精竭虑培育盆栽的人,打那以后,左少将便为狐玉提供了最高等级的待遇。他照着男子吩咐的话,又是给它照射月光,又是为它时时浇水,为了能让狐玉的光亮渐渐变得愈加澄澈而费尽了心思。甚至在读经诵咒的时候,他也常常把狐玉带在身边,只为了尽可能地让它汲取某种神妙的能量。就这样过了数年之久,狐玉可以说已经和左少将同体连心,对他而言成了某种不可或缺的存在。拜这块狐玉所赐,左少将实现了多少奇迹之事,达成了多少心中的欲望,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而且,随着越来越多地贪婪地吸取左少将的野心和欲望,狐玉就仿佛经过了打磨似的,渐渐开始从内部放出油亮油亮的耀眼光泽。

如此这般珍贵的狐玉,却因为左少将某个时候干的一件不可想象的蠢事而毁于一旦。这事的来龙去脉,便如下面所讲。

对于妻子以及其他家人、亲戚,左少将严厉禁止他们中的任何人靠近这所播州别邸;可是唯独对他的儿子,他那钟爱的儿子,是另当别论的。左少将时不时便会制造机会,悄悄地把他叫到别邸来。也许左少将是想要趁儿子还是孩童的时候,就把只有男人才懂的那种豪强派精神灌输给他吧。不过,星丸自打长到八岁以后,就开始展现出难以对付的顽童脾性。即便是在京都的宅子里,他也是恶习不改,时而在女官的裤裙底下偷塞活蛤蟆,时而在她们垂着的头发上涂满黏黏糊糊的松脂,而对于大人们特别宝贝的东西,他喜欢一个一个地偷走。所以,当星丸在父亲书房里的床押板上,看到供奉在三宝之上、小心地安放着的狐玉时,他便禁不住起了恶作剧之心,一把夺过狐玉跑了出去——这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等到脸色大变的父亲飞奔而来时,星丸正站在庭前,也不知道心里怎么想的,竟把狐玉对着太阳,眼睛贴在狐玉上,好像要一窥内部构造的样子。

父亲禁不住发出狂吼,从儿子手上一把抢过狐玉,勃然大怒,不能自已,冲着儿子脸上就是狠狠一巴掌。这可是左少将第一次打儿子的脸,仅仅八岁大的儿子顿时放声大哭起来。

自那以后,即便到了夜里,狐玉再也发不出熠熠的光了。它就像垂死的萤火虫一般,只能浑浊地发出微弱的黄光,而且连这光也渐渐地暗沉下去。也许就像木器匠人的所忠告的那样,对狐玉来说,直射的阳光等同于致命毒药。左少将于是陷入半狂乱的状态,虽然他还是给狐玉又是淋水又是沐浴月光的,可是狐玉仿佛一旦开始凋零,就无法依靠人力再恢复到以前的样子了。左少将的沮丧可以说相当严重。

然而与此同时,在这块已经浑浊了的狐玉内部,竟开始发生奇妙的变化。如果有人夜里突然醒来,就会听到从隔壁房间传来某种动静。那声音极其微小,咕咕哝哝,就好像锅里在煮什么东西似的。要是左少将索性起来,把书房的拉门打开看一眼,就会发现那声音明显是从供奉在三宝上的狐玉里发出来的。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声音也逐渐变得强烈。等到那声音快变得像人说话的时候,左少将的心便被恐惧攫住了。虽然是沙哑的,吐字飞快的,总觉得不知所谓的某种鸟语,可这毫无疑问是人的语言。而且随着时间慢慢推移,这鸟语也渐渐变得清楚起来了。

在欧洲的魔法用语中,有所谓“反噬”的法则。比如某个人想向另一个人施加咒术,他就会对那个人发出诅咒的流体。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方的防御力量很强大,以至于他发出的流体无法实现诅咒的意图,那么这发诅咒就会没有着落,并且变成一股可怕的力量,转而流向发出诅咒的那个人。这就是所谓的“反噬”。大概这块狐玉也与此类似,在失去了光泽以后,其所积蓄的能量没了去处,于是就对它的所有者发生了反噬。

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个没见过的人打着呼噜睡着觉,还时不时地说出不明原因、不合时宜、恐怖可怕的梦话来——这种感觉让左少将简直没法安稳睡觉。要是置之不理,这狐玉会忘乎所以地胡说八道到什么地步,可是不容乐观。不过话虽如此,要想把属于自己的这块有着强大力量的狐玉扔到什么地方去,这事也很难办到,毕竟不知道那之后会有怎样的灾难降临到自己头上。可恨的星丸,都是他那莽撞的行为,害自己不得不面对这么忧虑重重的局面。一想到这一点,左少将就对自己的儿子满腹怨气。

终于到了某个晚上,狐玉开始泄露可怕的内容。在听到这些内容的瞬间,左少将感到自己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

“小子,记好了,你能高枕无忧的日子也就只有现在了。你小子的罪可挺深!距离现在三年前,你可是对着这块玉诅咒了你自己的妻子!你可是嗾使饭纲山的狐狸强奸了你自己的老婆!后来你老婆生下了全须全尾的狐狸崽儿,你竟然心里燃起复仇的火焰,又把那狐狸崽儿残忍地杀死了!而这一切可全都是出于你那毫不讲理的嫉妒心!”

要是从现代心理学的观点来看,这狐玉的声音,总归可以用潜意识里的声音来解释吧。这么说来,确实左少将曾经对妻子耿耿于怀,并且考虑过对她施以惩罚,而他耿耿于怀的理由仅仅是一点点可疑的行动,或者某种几乎说不上是出轨的出轨征兆。虽然说疑心生暗鬼,可左少将想要的,却是让自己心中生出的暗鬼原模原样地变成现实,以便为自己惩罚妻子制造口实。这类心理实在很难解释。说不定,左少将其实是对妻子的贞洁有着过分的要求。而且,一旦他心中产生了一点点怀疑,觉得这份贞洁可能会遭到哪怕一丝丝损害,他就会产生一种无法抗拒的欲望,想要主动把这份贞洁毁得一塌糊涂。

及至心中的暗鬼真的变成了现实,夫人也产下了狐狸崽子,这时,他终于有了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斥责妻子的私通之罪了,他于是尝到了一种隐秘的欢喜——都是你的错!竟敢做出让我怀疑的举动,哪怕只有一星半点,这就是你的结果!这是理所当然的报应!事到如今,就算你后悔也来不及了!虽然嘴上没说,可左少将心里的确这么想。如果从这方面来考虑,那么那只强奸了夫人的看不见的狐狸,就是代替左少将实现了他那隐秘的想法。如此一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狐玉所说的内容也的的确确是事实。

不,等一下。说不定我真的不只是在心里期望毁掉妻子的贞洁,而且就像狐玉所说的那样,在事实上也诅咒了妻子,并且操纵狐狸强奸了她,这也是有可能的。妻子之所以生下狐狸崽子,正是因为受到了我的诅咒。这样的思考方式,可能还更符合因果的逻辑。在大脑一片混乱之中,左少将竟至于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于是这么想了一通后,左少将就好像从狐狸的精神控制中摆脱了一样,感到相当轻松。从那时开始直到早上,左少将便整夜未眠地诵读真言陀罗尼[73]。等早上的阳光照射进来,左少将留神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三宝上供奉的狐玉已经碎成了齑粉,眼前所见只剩难看的黑石头碎片而已。

自打十五岁元服之后,星丸的名字就连同发型和着装一起,重新改过了。不过在这里为了方便起见,姑且还是继续用他的乳名吧。从作者的角度来说,并不是觉得给他想一个元服后的名字太麻烦了,只是对星丸这个名字感到依恋所以很难舍弃而已。

如今,已经长成青年的星丸有着和父亲一样的魁梧体格,同时继承了母亲那令人倾目的美貌,但是也对父亲表现出了彻底的反感。就好像违逆父亲这事儿本身已经纯粹成了他的快乐源泉,他无论如何都要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每件事都要让父亲的期待落空。每年他都会有一次或两次到与父亲分居的母亲的住处过夜,而他这么做也只是为了让父亲感到恼怒而已。

自从生下狐狸崽儿之后,夫人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冷淡。于是从那以后大约十年的时间里,夫人就仿佛自己主动隐退一般,闲居于京都北面草木深深之处。曾经那仿佛神经过敏一般的幻觉,如今也已经不再来增添她的烦恼。可要说她上了年纪,其时夫人也不过才三十出头,因为那件事是很久之前的了。丈夫现在和年轻的爱妾一起过着小日子,这事她当然也有所耳闻,但是她的心里也并不会涌出什么嫉妒的情感,毕竟那种事已经怎样都无所谓了。已经长大的儿子会时不时地来拜访自己,对这事儿她倒也不是不欢喜,只是近来他的拜访对夫人而言已更近于烦恼的源头。因为每次他到宅子里来,夫人贴身侍奉的年轻女官里就一定会有一个人莫名消失。

打小的时候起,星丸就特别喜欢对宅子里的女官们进行恶作剧,及至他长大成人,这种玩弄女性的爱好就越发强烈——对于他那种行为,称之为“玩弄”的确非常合适。左少将对豪强派、唐国器物的喜爱,竟然以这种方式被儿子继承下来,无论是当父亲的还是当儿子的,肯定都未曾料到。星丸把继承自母亲的美貌当成武器,对于出现在眼前的一切纯洁、一切纯粹、一切清秀的事物,只要抓到手里就要蹂躏践踏。对于星丸来说,这已经是一种燃烧不灭的异常炽烈的执念。

左少将对儿子的疏远态度开始赤裸裸地显示出来,究其原因,也是儿子在京都宅子里对女官们所做的事儿叫人实在看不过眼。如果单只是笼络女人们的心和身体,大抵还是很容易避过别人耳目的。可要在皮肤的表面留下新鲜的鞭痕和烧伤,叫人一眼就能看见,那就很难办了。纵是如此,要是穿着衣服倒还好,可一旦脱了衣服全身赤裸,便是惨不忍睹。所以左少将对于这事儿眉头紧锁,也是理所当然的。

某个秋天的夜晚,正值风狂雨暴之时,一队头戴绫笠、手持火把的马队伴着笃笃声来到夫人赋闲的居所门前。不用说也知道,这便是星丸一行人了。按照惯例,他们是要来此处借住一晚的。

不过这一回,昂然坐在马鞍上的星丸,腋下竟极其厚颜无耻地夹着一个身穿绯红下裙的年轻姑娘。是妓女吗?还是游女?不对,和她那绯红下裙恰成对照的,是在夜里也赫然在目的雪白襦衫,从她这一身打扮看来,多半是侍奉神灵的巫女之流。是强抢回来的吗?还是用花言巧语引诱来的?可以确知的是,无论属于哪种情况,这姑娘都将成为那星丸淫欲的牺牲品。

至今为止,星丸的确从未带着女人不请自来地造访母亲的隐居之处。即便是自己的儿子,这种做法也实在是太不知礼节了。接到通报后,夫人立时脸色发青,嘴唇紧咬。外面又传来马的嘶鸣声和好像喝醉了的男人们的谈笑声。这下夫人更加想干脆就让他们吃个闭门羹算了。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星丸的扬声呼叫:

“母亲!求求您开开门吧!因为发生了点状况,所以儿子才带了个女人来,但是绝对不是为了行什么下流勾当!这个女人受了很重的伤,我是想为她疗伤而已!”

夫人把门打开了。除了一个仆人留下之外,其余的男人都回去了。星丸把腋下夹着的女人扑通一声丢在榻榻米上,摘下还在滴水的绫笠,在母亲的面前轻轻地低头行礼,然后才再一次看向女人:

“这个女人被架在木刑架上,手脚都被五寸钉钉着,肯定是被恶棍欺负了,是我们把她救下来的。可要是就这么放着不管,她肯定会没命的。我想至少要救她的性命。母亲,无论如何请帮帮忙,好吗?”

只见那女人仍维持着被丢在榻榻米上的姿态,全身虚脱无力,动也不能动一下。被雨水濡湿的黑色长发凌乱着,其中的一缕湿答答地贴在脸上。那是一张美丽的脸。虽然说美丽的脸这种表述方式实在是过于冷漠也过于抽象,但无论怎么说,这张毫无个性、宛如玩偶一样的雪白面庞,除了说美丽之外,也找不出别的形容词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闭着眼睛,总觉得她那种毫无个性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襦衫的胸口敞开着,可以窥见带着阴影的乳房的隆起。下裙翻飞着,小腿肚的一截露了出来。这样子连想自己整理衣衫也力不能及了。毫无疑问,这女人受了严重的伤,现在非常虚弱。

确实像刚才星丸所说的那样,女人的两只手掌上开了洞,血从里面喷涌出来;赤裸的脚也是一样,两只脚都惨不忍睹地被穿透了,看上去一片血肉模糊。想必她会如此虚脱无力,也是失血的缘故吧。

对于儿子关于这个女人被恶棍欺凌的种种说辞,夫人未必会照单全收,但是当这个重伤累累、濒临死亡的姑娘出现在眼前,她也自然禁不住主动出手帮忙照料。

夫人把这女人运到自己的卧室里,并且一整个晚上都守在她的身旁,为她清洗伤口,用布包扎患处,努力止住渗出来的血。这个季节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了,所以火盆里也添了火,为的是让房间暖和起来。那女人过了一段时间后,终于一脸惊恐地睁开一双大大圆圆的眼睛,瞪着两颗漆黑的宛如无患子果实似的眸子。对一直在照顾她的夫人,她一句招呼也不打,连个谢字也不说。只是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一边不断地微微颤抖,一边在被褥里一个劲儿地缩紧身体。她这副躺着的样子,会让人觉得这个女人的身材真是小巧得几乎无法想象。即使这样,看着这个女人哭也不哭,叫也不叫,整整一个晚上像哑巴似的一声不吭,一直盯着夫人的脸,夫人很快就开始感到毛骨悚然了。

隔壁的房间里,星丸好像无论怎么也睡不着,时不时地传来要么清清嗓子,要么特别用力地翻身的声音。

在夫人的卧室里,枕头周围围着一圈古老的月历屏风。屏风上,细致地描绘着大和绘风格的场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祭典,但可以看到小小的男女人物头上戴着插满花的斗笠,一起边拍手边跳舞。对于夫人来说,这屏风上的绘画本是司空见惯甚至可以说是看厌了的,所以当她终于悠悠生出几分睡意,随意用蒙眬的眼睛一掠,竟发现那画上的小小男女的脸都变成了狐狸脸时,她便吓了一跳。哎呀,这是以前的老毛病又犯了吗?还是说,不知不觉我已经睡着了,所以眼前所见都是梦境呢?就这么想着想着,不一会儿工夫,夫人就真的进入了梦乡。

于是到了早上。

即便是最里面的卧室,阳光也穿过缝隙勉强照射了进来。在那光线之中,夫人立即想到了昨晚的事,于是不知不觉地把目光转向了床褥之中那本应睡着年轻女人的方向。

女人不见了。不对,在本来应该是女人躺着的地方,取而代之的,正横卧着一条狐狸。圆溜溜的眼睛,尖挺挺的嘴巴,再加上那条粗大的金黄色的尾巴——这的确是一只货真价实的狐狸,却也毋庸置疑正是昨晚的那个女人,因为在它前后的四只爪子上,还可以看到夫人为她缠上的止血用的白布呢。而且从它那副表情上,总觉得可以看出昨晚那张怎么看都毫无特征的女人的脸的影子。

还不只如此。夫人从这只狐狸的表情上,总觉得还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另一张脸的影子。那是早在十多年前的时候,她在梦里频频看到的脸——就是她自己生下的那只狐狸崽儿的脸。这只狐狸该不会是自己的孩子吧?这种感觉渐渐地变得确定起来。

这孩子决不能交到星丸的手上。无论如何都不能交到他的手上。若是交到他手上,不知道会发生多么恐怖的事情呢。夫人之所以会这么想,倒未必单纯出于一个母亲对乱伦之事的担忧。毋宁说,是因为在她的心里,那曾经和狐狸的幻影亲密地朝夕相伴的回忆突然被唤醒了,这样说还比较接近真实的情况。

没有一分一秒的犹豫,夫人便把那只狐狸带到秋日的原野上放了。于是当一脸沮丧的星丸进入房间,撞见夫人时,他便对夫人问责道:

“母亲,您究竟干了什么?”

“我把它放跑了。”

“岂有此理!凭什么要放她走?!”

不待母亲的回答,星丸就跌跌撞撞地飞奔了出去。从他那双眼睛里,已经再看不到其他色彩,有的只是一个被迷住的男人的疯狂之色。

第二天,夜雨初霁。在京都北面的原野上,滴着水的秋花正开得一片烂漫。原野之上,星丸和女人彼此爱抚着,仿佛永远不会停止似的。虽然在母亲看来确然是一只狐狸,但是在星丸的眼中,除了女人他什么都看不到。女人的臀部像少女一样并不丰腴,但只要她沉腰坐下,原野上的秋荻女萝就会被她的体重压得花残萼碎。

女人侧坐在地上,星丸把头枕在她绯红色的下裙上,在草地上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女人笑语嫣然地低头凑近他的脸,就势将双唇移向男人的唇。就在男人的唇和女人的唇将合未合之际,忽然,从女人的双唇间,吐出一颗白绿的珠子。女人将珠子喂给了男人,眼见着男人要咽下去的时候,忽又用舌头将珠子卷了回来,含回自己口里。接着珠子又吐到男人口中,然后又回到女人口里。就在这无聊的往复运动之中,星丸却产生了笔端无法描述的快感。每当珠子被舌头卷着从口中进进出出,星丸便感到自己全部神经的各个角落都像被阵阵涟漪席卷了一般,涌起甘美的战栗。如果能一直这样,就算这么死了也心甘情愿啊。星丸从心底里这么想着,陷入了陶醉的状态之中。

就这样,两人的唇一次次地接近,一次次地远离。不久,星丸的唇就开始失去血色,颜色苍白得显眼。他的呼吸也渐疏渐缓,时不时便会停下来。另一方面,女人的唇则光润欲滴地显出血色,两颊泛起潮红,宛若染上一层灿烂的樱花色泽。终于,伴着喘息,女人将珠子吞咽下肚,男人则全身灰白,气绝身亡。沉浸在至上陶醉之中的女人,此时终于情不自禁地从下裙里甩出了金黄色的尾巴尖。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阵子,有一只雌狐一边发出“嗷——嗷——嗷!”的高亢嗥叫,一边朝着北山的方向在京都北面的原野上纵爪狂奔。而在这只雌狐的体内,一块小小的狐玉已经开始孕育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