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调查
“范寡妇,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吗?”来到京畿灵山脚下,杨恶归一脚踢开房门,闯进范嫂家里,毫不客气拿起桌上的苹果,边咬边随意将皮吐到地上。
范寡妇是当地的药婆,主要负责为当地的女性治病。在明代,三姑六婆都要衙门登记,尤其是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她们除了本职事务外,也要服从衙门管理。刑部捕头都是大男人,在面对涉及女性受害者、犯人的案子,调查取证都不太方便,这时只能寻求六婆的帮助。杨恶归不是第一次与范寡妇合作,两人也算是老相识了。
“杨大人这话说得就有意思了,大白天的你也不敲门,就这么闯进我的家里,平白无故让人误会,我还以为有什么紧要事,没想到反问起我来了?”范寡妇似笑非笑道,徐娘半老的她精明干练,虽然医术平平,但伶牙俐齿,尽管家里略显简陋,但也收拾得井井有条,是让杨恶归都钦佩的女中豪杰。
“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但只有一点,千万不要骗我。”杨恶归淡淡道。
“杨大人,你还不懂我?我向来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敢有欺的。”范婶抛了个媚眼,柔声道。
“是吗?那银子的事情为什么我不知道呢?”杨恶归笑了笑。
“什么银子?我不懂杨大人在说什么。”范婶脸色微变,却不肯松口。
“我指的是梅家秀才老爷给的银子。”杨恶归双眼一瞪,怒视范婶。
范婶黑着脸说道:“奇怪了,梅家秀才老爷为什么要给我银子?”
“我不关心他为什么给银子,我只关心我那一份银子哪里去了!”杨恶归将啃了一半的苹果朝地上一扔,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左手恶狠狠地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右手握住刀柄,说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在外面欠了一大笔债,再不还就要被人绑在麻布袋里丢江里去了,这个时候,谁昧了我的银子,就是要我的命!谁想要我的命,我就跟他拼命!”
范婶一听,两眼一瞪,当即翻起了白眼,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额头磕出一个血口子来都浑然不觉,鲜血从中汩汩流出,甚是骇人,倒在地上的范婶整个身体都在不停地抽搐,口中不断地吐出白沫来。
“这是——疯症发作了?这可真是——”杨恶归迟疑地说道,蹲在范婶身边,仔细观察了一会。摇摇头,站起身来,轻声笑道,“这可真是——天助我也啊!”
“范寡妇,那就对不住了。要怨就怨你的命不好吧。”杨恶归完全没有理会躺在地上抽搐的范寡妇,反而不停地打量起房子来,自言自语道:“待会儿搜刮一番,值钱的都拿走,然后放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仵作验尸也只会当成疯症,完全可以办成铁案!”
听到这句话,范寡妇一下子停止了抽搐,满脸寒霜。她没想到这招非但没有将杨恶归吓跑,反而让对方起了谋财害命的心思。眼睛缓缓睁开,发现杨恶归一脸戏谑望着自己,范寡妇心中叹了口气,果然瞒不过这个家伙。
“100两银子。”范寡妇摸了一点香灰在额头上,鲜血顿时止住,她擦了一把脸,干脆利落地说道,“咱们一人一半。”
“100两?”杨恶归笑眯眯地问道,“是不是太少了?”
“这还少?你是欠了多少债啊!”范寡妇吃惊地说道,“你一年的俸禄是多少?20两?30两?就算刑部油水多,也不会超过100两,现在平白无故分你50两,居然还嫌少?”
“说说当时的情况吧。”杨恶归问道。
“梅家老爷说,三婶患了很严重的恶疾,靠近都可能被传染,所以当时我被要求换了衣服、鞋子,脸蒙上纱布,才能靠近。”范寡妇慢慢回忆道,“在仆人的带领下,我来到梅家最偏僻的东厢房的柴房里,仆人打开门就躲在一旁,再也不敢往前走一步,我麻着胆子踏进去了一步,看到了躺在床上的病人。”
“房间里很黑,四周的窗户都被糊起来了,密不透风,据说是病人怕光怕风怕声音,”范寡妇皱起了眉头,继续说道,“打开门,就能闻到一股混杂着中药和大小便的恶臭,病人只露出了个头在外面,没睁开眼睛,就感觉皮肤惨白惨白的,脸瘦得厉害,几乎不成人形。”
“你看清楚了,是三婶吗?”
“老实说,不知道。”范寡妇摇头道,“当时我既害怕又恶心还想吐,就在门口看了一眼,觉得大概的轮廓有些像,再加上梅家老爷很客气,出手非常大方。所以我就当看见罗。”
杨恶归想了想,问道:“对你来说,这100两银子很重要吧?否则也不至于起了独吞的心思。”
范寡妇沉默着。
“你很精明,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独吞而不被我发现。”杨恶归微笑道,“但同时你也很蠢,简直蠢不可及。”
“蠢到连你也敢得罪?”范寡妇反问道。
“不!”杨恶归摇头道,“即使梅家老爷什么都不做,案子也会这么了结,对吧?”
“对。”
“但梅家老爷不仅给了银子,还给了一大笔银子,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范寡妇微一沉吟,脑海中灵光闪过,“梅家老爷心里有鬼?”
“然而你隐瞒了这件事,”杨恶归感慨道,“如果当时你第一时间告诉我,马上就能发现不对劲,肯定当时就会进行下一步调查。不管梅家老爷试图掩盖什么,他肯定要用更多银子来摆平这件事。”
看着范寡妇若有所思的样子,杨恶归趾高气昂地说道:“所以说,你蠢就蠢在这里,明明可以挣1000两、甚至10000两银子的案子,偏偏拿了100两就满足了。”
范寡妇瞥了一眼杨恶归的样子,心里是真有些怕了,这家伙就是个疯子,完全不可理喻。她咬牙道:“杨大人,我错了,这100两银子都给您,我一文钱也不留了。以后我也绝不会妨碍您的,只求您大人有大量,饶过我这回。”
“饶过你?”杨恶归冷笑道,“这种案子,一个捕快一生都未必能碰得上一次,如果不能死死抓住这个机会,这辈子就完了。断人财路就是谋财害命,你懂不懂?现在事已至此,还想脱身?”
范寡妇倒吸一口凉气,心里后悔莫及,自己当时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惹了这尊大神,此时却不敢再说什么,生怕激怒了眼前这个疯子。
“放心,接下来只要你配合,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拿到的银子仍然可以平分。”杨恶归威胁道,“但如果你再敢跟我玩什么花样,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不讲情面了!”
范寡妇很快点了头,又苦笑了一下。
两人商议了一会,决定范寡妇再次上门确认梅家三婶,杨恶归则去寻找举报的村妇仔细询问。
举报的村妇叫做花姑,是曾经担任过刑名师爷的女儿,家里颇为富裕,也读过几年书。父亲意外死后,家道中落,找了个外地女婿上门,生了两个女儿,在乡间时常受人欺负,在一次又一次的反抗中,花姑变成了经常进衙门告状的泼妇。杨恶归也了解到,花姑之所以举报,也是因为前几年两家争灵山的一处果树所有权,打输了官司的花姑从此盯上了梅家,隔三差五地跑去告官。杨恶归在京畿衙门翻出了十几份花姑的状纸,内容匪夷所思,难怪被当成了风言风语。
在当地衙役的带领下,杨恶归来到花姑家里,这才知道花姑已经好几天都不见人影了,只不过她的家人都表示:花姑经常无故失踪,不知道去哪里,但过一段时候又会回来,家人已经司空见惯。至于花姑举报的内容,家人们都摇头,他们都对这些一无所知。据杨恶归的观察,非常老实的家人们对花姑的举动并不赞成,但也无可奈何,此外,他们也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巴不得花姑天天不在家里。
傍晚,精疲力竭的杨恶归来到范寡妇家门口,等了好一阵,才看到惊魂未定的范寡妇回来。两人进了屋内,将门关上。
“见到人了吗?”杨恶归迫不及待地问道,眼下这是唯一的线索了。
“见到了。”范寡妇喉咙沙哑地回答道。
“梅家三婶还活着?”杨恶归心中一凛,大声问道,“你确认吗?”
“当然确认!”范寡妇瞪大了眼睛,愤怒地说道,“为了确认,我走进那间比粪坑还臭的屋子,冒着被传染的危险凑近那张比死人还恐怖的脸。如果我有什么三长两短,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辛苦了。”杨恶归悻悻说道,他知道做这些对范寡妇来说,很不公平。
范寡妇深呼吸了几口,努力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说道:“尽管变形严重,但那张脸的确是三婶的脸,尽管她像个死人,但三婶的确有微弱的呼吸。”
“你愿意为这些证词画押签字?”杨恶归质问道。
“当然。”范寡妇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杨恶归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来,他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既然如此,这个案子也没什么好查的了。”
“不过——”范寡妇的脸上突然浮现起疑惑的神色,说道,“不过,离开前,梅老爷又给了我一张100两银子的银票。”
“什么!”杨恶归全身剧震,不敢置信地说道,“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事情就是发生了。”范寡妇将银票从怀中掏出来,交到杨恶归手中。
杨恶归翻来覆去地看着银票,不停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他双眉紧锁,不时摇摇头,最后停住了脚步,问道:“梅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财主、大善人,出了名的乐善好施,花姑和他家的争执完全是无中生有,梅老爷也一直宽容花姑的无理取闹。”范寡妇老老实实回答道。
“但绝对不是个笨蛋,不是个冤大头?”
“当然。”
“所以他一定有问题。”杨恶归断然道。
范寡妇点点头,说道:“我同意。但是,既然三婶还活着,他会有什么问题呢?”
“我不知道。”杨恶归摇摇头,坚定地说道,“但纸是包不住火的,只要我们坚持查下去——”
“只怕查不下去了,”范寡妇黯然道,“梅老爷将银票交到我手上的时候,还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他的外甥即将调任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杨恶归低声重复语道。
“那是你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吧?”范寡妇幽幽说道。
“刑部主事的话,一个眼神就能扒了我这身捕快的皮。”杨恶归苦笑着回答道,“看来,是真的查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