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鹧鸪国·生之途·初见
黑子自发解释。
“夫子寄情山水,这么多年过去,思乡之情不减反增。他曾说他家里也有大好风光。可这附近只他一户人家,我有时会觉得凄凉。但夫子那样的人,恐怕也不愿与一般人为邻。”
“哦?那位陆夫子,还是个孤傲高冷的人?”
“不能这样说。”黑子认真的纠正我,“孤傲高冷并不准确,夫子他……大概只是知音难寻吧。”黑子两臂垂在腰侧,望着门前那两盏鱼灯说。
给我们开门的是一青衣小厮,戴无角的幞头。
“许公子?这么晚您怎么——”那小厮一副与黑子相熟模样,话没说完,在我身上转了一圈,便露出半诧异半了然的表情。
“两位”小厮正说着,二牛从我身后调皮的钻出来,“三位里边儿请。”他随即改口说。
“夫子睡了吗?”
“还没呢。”青衣小厮说。
门一打开,我们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丝竹之声。
青衣小厮嘿嘿笑笑,搓手跺脚指望能暖和点儿,“夫子前日刚得了一把九弦琴和一本琴谱。夫子对其爱不释手,这两日一直弹个不停呢。”
“这该不会是不周的宫乐吧?”
“许公子猜的太对了!据送礼的人说是皇室的家庭乐师当年弹奏给周太祖听的,后编写成集子,只此一份儿呢!还是原稿,夫子得了,可是一天都在欣喜!许公子您最清楚夫子了,他可是不苟言笑的。夫子这两日可开心了,连饭量和酒量都大增。这不,一会儿我就得去厨房端小食和热酒来,夫子还打算弹到五更天呢,劝都劝不听,许公子你们快进来,这不下雪还不觉得,天也忒冷了!”小厮说话倒豆子似的,语速飞快,最后嘶着气催促我们进屋。
“这位是我的朋友,八字姑娘。学生前来是想请夫子收留她一晚。”
黑子先朝那位陆夫子见礼后便介绍我。
青衣小厮友好的冲我笑笑,“八字姑娘好。”他长着一张很容易让人生起亲近之意的脸,我也忍不住扯了扯嘴角。不等夫子回答我身旁的青衣小厮便说,“这有什么!别说一晚,就是两晚夫子也不会介意。小的这就去给八字姑娘收拾厢房”突然想到什么,一拍脑门儿笑道:“哎呀,给夫子端了酒再去,嘿嘿。”
黑子走了两步,见我没跟上,偏头问道:“怎么了?”
“这位陆夫子,之前是什么身份?”
陆夫子隐在卷帘后,只看见绰绰人影,却看不清样貌。
“为什么问起这个?”
“就是随便问问。”这个铜雀镇,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嘛。
“夫子家烧炭火,屋里十分暖和。”黑子温润的笑笑对我说,眸光温暖,能融化这寒冬冰雪的那种暖。
在等青衣小厮的当儿,我们就待在陆夫子的屋子里。
我只看得见他坐在一个垫布帕的凳子上,闭眼抚琴。左边一小几摊着乐谱,琴声如翠竹玉石,清雅瑰丽。黑子竖起食指示意我和二牛噤声,而后我们各坐在他前方两侧闲置的杌子上,静待他弹奏完整首曲子。
我没想到他那曲子竟长到我要睡着了,二牛早就撑不住趴在我腿上睡了。不过也有一部分是环境的原因。这屋子暖烘烘的,且一室馨香委实安神。烛光又好,让人完全放松警惕,事实我已经打起了瞌睡来。
……
睁眼入目的是一顶云青色的绫罗帐子,我竟睡在床榻上。刚一起身,就有一个素衣丫鬟推门而入,语气煞是温柔的说,“姑娘,您醒了?”
我揉揉眼睛掀被下床,塌边有脚蹬。我正要穿衣,丫鬟便来伺候,我挥挥手很不习惯,自己一边穿一边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姑娘的话,这才四更天。”
“那我怎么睡着了?和我一起来的小孩儿呢?”
“是奴婢们搀您过来的,小公子宿在隔壁房间呢。”
“那许公子呢?”
“许公子已向夫子请辞了。他家里的弟弟来找人,许公子便回去了,不过他让奴婢给姑娘留句话,明日一早他会来向夫子请安,到时再接姑娘走。”
我嗯了一声,想干脆脱衣服再睡,可睡意去的一干二净。这不到两个时辰的睡眠质量,竟如此之高。
我决定去院子里散散步,进来的时候,粗略看了一下,这座宅子的布局,很值得一观。
丫鬟叫静女,提着一盏六角灯在旁侧照明,我没走远,在假山旁转悠,恰看见假山对面一个人影一闪而过,那是个粗壮的赤膊汉子。这么冷的天还打赤膊,火气该有多大!刚刚匆匆一瞥,看见他身上好像灰扑扑的,头发上还有碎石块儿,他正往陆夫子的屋里去,我都听见开门声了。
“那是——”
我没说完,静女的眼神便有一丝慌乱却依旧佯装娴静的说,“这个阿大,门都不敲,没头没脑就冲过去了,还真是个莽夫。”
她探究我的神情,又说,“看我不去把他揪出来骂一顿,仗着夫子性子好,简直太不知礼数了。”她佯怒道,又歉疚的朝我行了一礼,“姑娘,夜凉寒重,您还是回屋吧。若是着了凉,明日我们怎好对许公子交代呢。”
她说完便急匆匆的走了。
我并没看出什么来,但她的表现很怕我看出什么。横竖这是别人家,我只是借宿一晚,犯不着找人家麻烦。不多想我就抬脚回屋,可刚一脱下鞋袜,吹灭蜡烛,静女就来敲门唤我姑娘。
我静默了一会儿,望着隐隐还有火星的灯芯。她还在喊,我问她何事,她便推门进来,手里的灯火照着她的面容闪烁不定。
“姑娘。”她很为难的走过来,重把蜡烛点燃,“对不住了姑娘,还请麻烦姑娘随奴婢走一趟,夫子要见您。”我诧异的抬眸,“这个时辰?”
静女点头,“夫子让奴婢来请姑娘,姑娘放心,夫子并不是要为难您。只是,这事儿都怪奴婢,是我多嘴说了句姑娘醒了,夫子便想起姑娘之前的瞌睡,姑娘您可是第一个在夫子琴下睡着的人,夫子对此颇为在意,便让我请姑娘过去一叙。”
我干笑一声。
确实是失礼了。
不过比起这个原因,我更相信是因为别的原因。
甫一推门,就见夫子正说,“老夫知道了,纵使是山林猎户,这个天气也打不到什么猎物。既你家娘子又病了,便下山过冬吧。我这里不缺人,我让静女给你找一份活计,这样可好?”
那个赤膊男人也在,他一脸感激,“夫子宅心仁厚!阿大今生来世都愿为夫子做牛做马!夫子日后有事尽管吩咐!阿大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陆夫子捏着胡须,面色清冷。好像看到了我,对我身后的静女说,“送阿大出去吧,顺便给他抓些药材,他娘子病了。”
“是”。
静女应声,与阿大一块儿退下。
此时屋里就只剩下我和陆夫子,还有那个青衣小厮了。夫子旁侧摆着动过一半的酒水小食,他继续抚琴。
“八字姑娘?”
“是”
“怀若说你识字,不知姑娘家学如何,依姑娘看,老夫这首曲子弹的如何?”
“这……陆夫子,实不相瞒,我实在不通音律,只觉得调子很是耳熟,倒像是先前那很长很长的一首,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见解,只能说……好听而已。”
陆夫子笑了声,“好听已是足矣。”他似是感怀,又说,“既然好听,八字姑娘又为何睡着了呢?”
“这……耕田的黄牛也只听得懂虫鸣牛哞,对高雅之音一窍不通。我想,我也大抵如此,夫子还是别为难我了。”我笑笑。
陆夫子哈哈大笑两声,弄得青衣小厮瞠目结舌,表情活像是见鬼了。
“怪不得怀若那小子,总算会开口求我一次。”他也笑笑。
本以为气氛和谐了,哪知这位陆夫子话锋一转,令人猝不及防。
“那八字姑娘,觉得方才那猎户如何?”
“忠厚老实,看着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我垂眸淡笑。
陆夫子微微一笑。
“怀若说姑娘要去长安,为何不留在这里呢?”他低头抚琴。
“这……实在是一言难尽。”
“姑娘若有难处,不如说来听听,怀若与老夫可是忘年之交,他的朋友自然就是老夫的小友。就是看在他的面子上,老夫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实在是私事罢了,不便多说,还望夫子见谅。”
“也罢。你不愿说,老夫自不会逼迫姑娘说,只是这世道,你一孤身女子着实艰难。”
我笑了笑,想起铜雀镇的其他女奴。
“这世间处境艰难的女子大有人在,算上我一个委实不算什么。”
夫子叹息,弹着弹着便突然停了。执起琴谱,负手行至窗外,眺望院中积雪,吟道:“行路难,比青天,烽火无烟。仍在外,不见故国帆。偏只行路难。”他又甩袖转身,苍老的皱纹挤在一块儿,盯着琴谱半是抱怨,显现出一丝孩子气的说,“这个钟离昊轩!既是在前周谱曲,后半段作何非要用他家乡的文字!每每都让人弹得不尽兴,实在憋屈!”愤愤说完很快又恢复清冷,对我说,“也难怪八字姑娘睡着了,看来老夫自己的见解,并不符合它原本的意境。”
我眉头一动。
原来这琴谱他只看的懂一半,后半段是他自己添上的。
这送礼之人,到底是为讨好,还是膈应人呢?听黑子说过,这位陆夫子一生都在思乡,看他面容都憔悴了。
这样一个老人……
还是黑子的忘年交。
我多嘴问了一句,“敢问夫子,那后半段琴谱是什么文字?”
“是阿兰氏的官体,那个宫廷乐师本是阿兰氏人。当初能在那种乱局之下全身而退,想必身份也不简单。”后半句他是呢喃的说的,更像是回忆。
“也许我能看懂。”
我说这话,有我自己的思量。
有两个原因。
“姑娘认识阿兰氏的字?姑娘莫非来自阿兰氏?”
说了不如不说,不说给人极大的想象空间,足以让他自己帮我编造一个最为合理的理由。是以我只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来,陆夫子果然不再追问,他开心的拿着曲谱说要请教。
我便客气的说了句不敢当,接过曲谱发现大都是我认识的。
自从我决定要去丈量七国,就已经开始向小言学习七国语言了。最近正学到阿兰氏语,我把最难的北疆国和九农国的放在最后,到现在还没入门。
“……耶卧中指卞半寸许案商食指中指双牵……”
我用鹧鸪语读出来,陆夫子越听越是激动,使唤青衣小厮快些铺纸磨墨,用毛笔记录下来。
见陆夫子那副泫然欲泣的神情,我突然知道该怎么答谢黑子这一段时间以来为我所作的一切了。
七国文字。
那座小灰死去的山上,在我带二牛去找吃的途中,曾见到一个深而狭长的山洞。因为里面长了一种药草,导致没有野兽出没那里,足够安全。我和二牛晚上都是宿在那洞中的。
“小言。”我叫道。
它不太情愿的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