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万物穿过我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序言

在一道春天的闪电里打开自己

陈群洲

诗人最喜欢的季节无疑是春天。春天里万物葱茏,蓬勃向上,生命又一次回到出发的原点。在春天里,我有幸先睹为快,读到《让万物穿过我》,由是进入萧萧先生诗歌的又一个春天。

活到现在,我更像一块玻璃

感谢所有的事物,从我的透明中

任意穿过,包括对我的伤害

——《生命以另一种形态穿过我》

《让万物穿过我》是这位旅居新西兰的中国诗人新世纪以来的第四部诗集,第四部个人诗歌文本,也是他送给刚刚拉开序幕的第二个百年中国新诗的礼物。他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知、重新打量与真诚面对,以一种高难度挑战自我的勇气,以一种心路历程的诗性融入,捧出了这部新著。人到中年,在太平洋西南部美丽的岛国新西兰,他的生活翻开了新的一页,诗歌写作的步子一度有所放缓。可以想象,蓝天白云,海风牧场,梦中的天堂多么惬意。突然之间,在老家衡阳的“蓝墨水上游诗

群”里,诗歌让他又一次找到了突破口。他激情喷涌,电闪雷鸣,狂风暴雨,不可遏止。是的,火山的本性不可能沉默,再一次爆发是必然的。或许是等待得太久的缘故,一阵风就能够将它点爆。火山终究是火山,爆发才是它的梦中追求与终极使命。

《让万物穿过我》到处奔涌着激情与扑面而来的沧桑。有如打开的陈年琼浆,有着妙不可言的醇绵和四处弥漫的芬芳,因为自我“穿透”和全新的蜕变,而显得格外成熟和富有魅力。“整个晚上我穿着一身月光/做一个干净的人,简约如月”(月光)。他徐徐打开诗歌的矿藏,写出一个诗人对于生活的关照、对于人世的追问、对于生命的悲悯和对于时代与社会的责任,几乎每一首诗都有丰厚的沉淀和灵魂深处的光芒。

湖湘文化重要发祥地衡阳,文脉厚重,文人辈出,从这片热土上走出了世界华文诗坛泰斗洛夫先生等一大批文化名流。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就知道了衡阳有位大名鼎鼎的校园诗人萧萧,并且开始关注这位青年才俊的创作。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是一个天生的诗人,他的悟性、执着、敏锐和卓尔不群的表现是很多同辈诗人所不及的。可以这样说,作为群星璀璨的中国诗坛实力派写手,他是才华横溢、大器早成的代表。所以,不肯轻易说人好话的著名诗歌批评家吕进先生这样说:“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萧萧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吕进先生这样说是有他的道理和依据的。一个优秀诗人必须经得起时间的检验和公众的认同。“新西兰的春天是我从中国带去的”(《天堂》)。萧萧打开诗歌的方式非常特别,常

常语出惊人。“一个人与鸟交换身体之前/他们是彼此的反义词,水火不容“(《鸟人》)。“在左右之间,一把刀悬在半空/落下来,必将诞生一次风暴”(《左右》)。他的诗里充盈着磅礴的气场。这个气场,是他进入诗歌的一条独特的路径,是一个意气风发的诗人足够的自信,也是他作为诗人与众不同的存在方式。“我要俘虏潜伏在自己身上的那个敌人/他必须接受一次正义的审判”(《纸上谈兵》)。他让万物穿过自己的身体,并且告诉我们,“一个勇士曾经来过,我们与他/失之交臂,铠甲上滚烫的体温/捂热,任何一种蓬勃生机/一片羽毛,在夜空划一道弧线/天空开始倾向光明这一边/它的飘落,唯有大地可以托起”(《羽毛》)。

一首好诗的魅力,除了人无我有的词像,还有平淡语境超乎寻常的深刻。“所谓禅,就是一个穿着衣衫的人/交出光明,也敢于交出黑暗/包括他的荣耀和耻辱/简约的,一尘不染/穿着衣衫的人,在一张白纸上/行走。遇到下一个背影/极有可能就是从不相识的自己”(《禅意》),这一切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重新遇到的时刻,竟然还“从不相识”。这不是矛盾,是一种理性的认知,一种高于世俗的自我反省。一个孤独的流浪者,顷刻间就完成了自己从语言到心跳的回归与抵达。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墨西哥诗人帕斯说:一个人唯有感受了摧毁语言或创造语言的诱惑,体验了无涵义的魅力,体验了无法表达的涵义和同样可怕的魅力之后,他方成为一个诗人。

一个和夜晚在一起的人

他必须写一首诗,证明他比夜晚

略高一筹,抢先一步进入黎明

……

他欠缺的不是睡眠、梦乡和性

他需要光,和上帝的照耀

——《一个人和他的夜晚在一起》

语言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巨大?很多时候,诗歌和诗人就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甚至是同一个概念,诗人别于常人的高明,诗人多于常人的痛苦,往往也在于此。

谈到语言对诗歌的影响,帕斯还说:“相信一首诗的不朽就是语言的不朽。”一个诗人掌握了语言,也就掌握了诗歌最核心的秘技,掌握了自己诗歌的走向和光亮的程度,掌握了作为诗人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无疑,萧萧的语言为他的灵魂找到了辽阔而卓越的表现空间。他喜欢以飞鸟自诩,“我从石头里取火,在铁中/飞灰烟灭,迷恋鹰爪下的闪电”(《从我身体里飞出一只岩鹰》)。“我的牧场在你的/群裾上,穿着故乡的云/被一只羊羔放牧,宛若天堂”(《听到羊羔在远方咩咩地叫》)。一只陶瓷的烧制过程是简单的,但在诗人眼里,那样美轮美奂,出神入化到令人浮想联翩.

我们无法阻止美好的事物

在南风古灶,搂着彼此的灵魂升华

在万丈光芒中,相互交出自己

我喊着你的昵称,从火山口

掏出一片汪洋,坠入销魂的深渊

——《佛山陶瓷》

经年磨砺让萧萧的诗歌更加充满激情,渗透着智慧的光芒,有了更加宏阔的视野,更加成熟的境界和更加大气的表现。我以为,从《爱情的口袋》《一路高歌》到《让万物穿过我》,萧萧的诗已经完成了从早期追求唯美的飘逸空灵、理想情怀和浪漫色彩向立体精神维度的自然跨越,闪电一样撕裂传统,实现全新的自我重构。是的,无论什么题材,他都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写出事物的本质和应有高度。

这个春天,当我不假思索答应给萧萧的这部新著写一点东西之后,我几乎立刻就为自己草率的决定后悔了。我意识到,萧萧的厚重不是我简单的三言两语就能够承载得了的。我不知道该怎样从他的作品深处解读涅槃之后的他,不知道该怎样来定位和描述一位处于上升之中的诗人。事实上,他诗歌的成色越来越绚美,诗歌里金属的含量越来越丰沛,岁月的春夏秋冬和人生酸甜苦辣的表象后面,是许多关于哲学复杂的命题。他在不断追问世界的同时,反过来又追问自我。几十年来,他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在诗歌的现场,虽然有些时候在故国与他乡之间奔波,诗歌写作有时断断续续,但是他一直处于反思和寻

求突破之中。所以他跟很多诗人不同,总是在反反复复打开自己,进入宗教和哲学的层面,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成就自己和升华自己。

“祖先在低处招魂,沿着河流的足迹/在一张纸上,我们才能奔流到海”(《家谱》)。现在,一个诗人打开春天的一道闪电,再一次开启了他新的不息的奔流。

(陈群洲,衡阳市委统战部常务副部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衡阳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隔河而居》等6部诗集。)

万物有灵,诗歌唤醒

杨克

网络上有句戏言:人是唯一不断变懒的哺乳动物。从手机拍照日渐占据我们的生活便可明显感受到这一点,藏在智能手机里的小小芯片和传感器,惊人地蕴藏了一整套前沿数码科技应用于视觉艺术,轻而易举帮我们解决了诸如夜景、逆光、运动、长焦、微距、延时、全景、多重曝光等问题,让任何一个人轻轻点击虚拟的快门,便能随时随地借助数据和算法去调动光影、色彩、动静的艺术创造,并通过移动互联网,将照片分享给位于世界上任何一个有信号角落的熟人和陌生人。艺术家和普通人的界限从未如此模糊,文学领域同样如此,一方面得益社交媒体和自媒体的兴盛,任何人都可以宣称自己分行排列的言语即是诗歌、并迈过编审出版的门槛加以传播;另一方面人工智能的进步一日千里,在小说、诗歌写作和朗诵方面不断有惊艳表现。然而一日千里,艺术与世界依旧存在。就在端午期间,在这个纪念留下诗篇《天问》《离骚》的伟大诗人的节日,我收到了一位同样生于潇湘大地的旧交的诗稿。通读且赞赏之余,感慨作者萧萧可谓是在信息革命时代仍能体现出人本智慧的诗人。

萧萧从上世纪九十年代起在内地游历甚广,与我曾有数面

之缘,十余年前移居新西兰,先是从文,后转行影视编导,颇有建树,如他所言“搁笔十余年,再写已是人到中年。生活赐予我们磨难,所幸归来,诗心还在”,近两年返国访友后重燃激情,踏入新的诗歌创作旺盛期。即将出版的这部诗集《让万物穿过我》收录了他从1990年至2019年间的作品,较有代表性地“展现了一个70后诗人的诗路历程”。书中主要是2018年以来的新作,而2008年至2017年期间的作品星罗棋布,也零散收入了发表于1991年《广西文学》的《村庄在父亲的吆喝声中醒来》等早年作品,而我是他当年处女作的责编,故而有叫我为之写序的渊源。这本诗选反映出一个诗人写作生涯中所经历的活跃期、平稳期和丰收期,客观上也为作者和研究者提供了一份珍贵的诗歌谱系档案。经过数十余年的磨练,社会学意义上的他已经能娴熟地在商业化和媒体化环境里站稳脚步,影视编导和语言文字的双重艺术实践,有助他对诗歌意象里时空的自由组合与切换,用极富表现力与画面感的语言世界去表达更深层、更真实的生存意义上的自我,诗作既有中年人成长中的精神蜕变,亦有孩童般对世界本源的敬畏和仰望。

萧萧的笔名透露出他的血脉语言,“作为湖湘文化传承者和践行者之一,漂泊异国他乡,湖湘文化给了我强大的魂魄”。读者很容易从诗集第四辑感受到他对潇湘大地父老乡亲的情怀:《湘菜》组诗的“色、香、味”、《凤凰印象》组诗里的湘女、沱江、小巷,在《萧家祠堂》、《重返萧家祠堂》、《祖屋》里先人故土的缅怀,他与湘籍诗人的神交《与洛夫共饮》,

乃至透过《家谱》释放出“海”一般汪洋恣肆的浪漫情怀“大地鸣鼓,这狂奔的血脉/它铿锵的魂魄,与我们骨肉相连/我喜欢所有的上游,以他们的名/在下游等漏网之鱼和他们饱满的智慧/汹涌而来,喂养我的饥渴和愚钝/川流不息,需要一道坚固的河堤/收集巨大的水,阻止他们泛滥成灾/祖先在低处招魂,沿着河流的足迹/在一张纸上,我们才能奔流到海”。这就是中华文化的基因,慎终追远,哪怕身在异国,也永远觉得自己是唐人。

萧萧也喜欢“以鸟的姿态在大地行走”,诗中第三辑约20首全部以“鸟”为题为意向表达这种自我认知,“鸟飞绝,一个人捡起自己的影子/以鸟的姿势,在大地行走/他们骨肉相连,彼此之间了无缝隙”(《鸟人》)。独立的诗人往往就如冯至所形容的“仿佛鸟飞翔在空中/它随时都管领太空/随时都感到一无所有”,萧萧从青年至中年在人世间的迁徙,以内心力量支撑漫长羁旅,自由翱翔而孤独坚韧的人格非常鲜明,“沿途毒蛇猛兽出没/打更人提着灯盏穿过黑暗/骨头是明亮的/我喜欢骨头有回音的人/在铿锵里触摸诸神的魂魄”(《我喜欢骨头有回音的人》),“野草丛生的脚印,每一步摇晃大地/风起云涌。你走过的每一条路/最终折回来,拿走属于它的全部”(《徒步》),“活到现在,我更像一块玻璃/感谢所有的事物,从我的透明中/任意穿过,包括对我的伤害”(《生命以另一种形态穿过我》)。这组诗现代性很强,作为一个独立“板块”,非常独特而有亮色。

他还单独辟出第六辑“在星光下写给孩子的情书”抒发对童真和未来的祝福,“整个世界是一堆好玩的积木/在他们手中没有任何纷争/春天的鸟鸣里,积木将要发芽/他们在花朵上修建一座城堡/上帝闪现、黑暗消失、战火熄灭/天空一尘不染,与孩子一样干净/两个孩子就是两粒种子,在春天里/奔跑,就是两只鸽子,在半空中/碰撞,发出和平的声音在孩子身上发光/黑暗将要撤退到洞穴/远去的鸟儿回到我的耳畔/说出了世界的秘密”(《天堂》)。读了萧萧的诗歌,我们更加明白,人是万事万物的一小部分,并非我们在抒写万物,而是万物注视我,世间苍生透过我们得以呈现自身。

但是更主要的,萧萧诗中的“我”以超乎肉眼所见的抽象精神形态去“穿过万物”,如风、如气流、如精灵般周旋大地、弥漫充盈于寰宇之间。诗集同名诗篇《让万物穿过我》可谓是他的诗学宣言:“金木水火土,我在五行之外/非虚构的行走。与自己一夜反目/与世界相见如初……今夜,月亮锋利无比/我接受万物对我的斧正/一个人就是一片宽阔之地/经得起一切事物的推敲/最终我要穿过万物,无所畏惧/仿佛诸神降临在我身上/每一件物什都有我的属性/穿过了一切,却无法穿过时间/一个人死于万物之中/活在宇宙之外”。哲思跃然物外。诗集的第一、二、五辑的一百多首诗作,他以时而飞翔、时而行走的姿态展开自己的精神之旅,从往返于大洋两岸、见尽世态炎凉的现实生活中淬炼出宝贵的生命体验和世界大爱,以一种探索者、信徒式的姿态俯瞰生活和梦想,寻找触动灵魂的原

初感受,诗人在绵密而通透、厚实而轻盈地书写,万物和时空在共鸣应和。

陶渊明曾曰“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英国诗人塞缪尔·约翰逊说:“对于一个诗人,万事万物皆有用”。萧萧整部诗集中“万物”从书名、辑名、贯穿到数十首诗作里,淋漓尽致地抒发其旺盛而博大的生命意志与世界情怀:“夕阳即将破碎,万物接受它的抚摸”,“万物正在生死交替”,“春天刚刚抵达,他死在万物生长的故乡”,“万物沉睡,任何事物都保持上帝喜悦的姿态”,“万物即将苏醒,那一瞬间我怦然心动”,“照耀万物生长,也照亮所有的空寂”,“睁着星星的眼睛,守候万物复苏”,“与万物枯荣的时间在一起”,“耕种,接受万物受孕”,“万物来自诸神召唤”,“万物投奔各自的影子”,“万物铿锵,皆有慈悲之心”,“唯有神祇成全了万物枯荣”,“荣辱与万物洗劫一空”,“与万物彼此相爱,互不相欠”,“我看见万物蓬勃的尖叫”,“万物逼真,我在纸上建造一堆幻象”,“诵经,将天地万物倒背如流”,“时间穿过万物的生与死”,“我呼吸宇宙万物,吐纳天地”……这些句子如闪电、如锐金刺入读者心魂,他能以飞鸟的精神如风云气流,自由穿梭于世间、统摄万物,用语言凿穿通往存在神秘深处的时空密道,窥见不可思议的宇宙深处。

我相信万物互联,并不只靠人工智能、大数据、5G等物理技术的突破和经济、商业模式的创新,哪怕我们已经拥有前所未有的强大科技,现代文明的认知范畴在空间上宏至150亿

光年、在时间微至10的负43次方秒,古希腊神庙赫然刻着的古谚“认识你自己”依然是每个人的毕生使命。萧萧以及其他在芸芸众生之中保持特立独行的诗人,依然保持对万物的纯粹感悟,并因而感受到了生命和美的无比丰富。他的诗歌为我们揭示了万物的灵性和生命的其他可能,照亮了我们面对当代生存环境时不失乐观自信的生活道路,充分印证了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史怀哲的名言“我忧心忡忡地看待未来,但仍满怀美好的希望”。

是的,今天我们依然思考着与柏拉图、孔子、洛克、卢梭、萨特相似的关于幸福、美德、自由、正义等问题,我们对生活的讲述和想象依然与李白、杜甫、但丁、莎士比亚、歌德、托尔斯泰、鲁迅等相似。每个当代公民完全可以且应当塑造丰满、独立、富创造力的心智和人格,万物终究还是共同繁衍生息于同一个蔚蓝星球和浩瀚宇宙的苍生,万物灵性的唤醒、联通和共融靠的是更珍贵更绵延的文明力量,靠的是以语言、想象、感情和灵悟所凝聚的心智世界和价值体系,这是一张无形、无穷尽的更加广袤的精神网络。

祝愿萧萧今后继续在大地宁静而致远、与万物同享此生此世!

(杨克,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作品》文学杂志社社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