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向南:也人十四行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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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序二:重建诗歌的乡土诗学

任东华

诗歌离我们有多远?这个问题时常困挠着不少人。诗歌被普遍地认为,是远离红尘世俗的吟唱,是世外桃源的一页扁舟。生活在现代都市的城里人,对于乡村的情感触碰是可望而不可及。诗的指向是远方。生活在城里缺乏诗意。但是,诗意地栖居真的不现实吗?答案是不尽然的。随着社会经济文化的发展,城乡显然已呈现了快速发展新的面貌,现代诗的传统抒写和视点无法避免地转移到了城市和乡村的矛盾和交融中,城乡时空的位置被进行新的抒情和批判。作为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因为知识改变命运而在城市工作生活,对城乡二元化和发展不平衡的思考,总在不经意间以诗的形式予以表达并纪录,诗集《乡愁向南》便是这样的产物。

《乡愁向南》是作者精心创作打磨的“向南”系列诗歌作品,是继诗集《晴空向南》《向南而立》之后的又一力作。作者将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高度地浓缩于始终坚持的关于乡村和城市思辩性抒写。在诗歌技巧方面,坚持十四行体的探索。“向南”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家乡方向,更是一种精神追求,同时也是乡愁在内心深处与诗共勉的灵魂交响曲。

第一辑《乡愁:走不出故乡》倾向于从诗人的出生地衡南乡村出发,写乡村景色、乡愁,在诗歌中有了一个个具体的镜像和意境,形成个体对故乡的独特经验叙述。对于游子而言,乡愁既是普遍的,又是极度个性化的。回望乡村,每个人都有自身独特而亘古的记忆与情感,尤其是在掺入了不可复制的生命体验、生活经历与生存哲学之后。对于诗人而言,无论过去多么遥远,无论现实是多么繁杂拥挤,无论情感中有着什么样的牵绊,他始终执着地站立在乡村现场。

在这里,乡村的元素异常丰富;在这里,有着与土地血脉相连的人。“他们,坚守着农村最原始的土地/也坚守着同样的称呼,留守老人/和留守儿童,在同一屋檐下遥望远方,城市很远/远到一年半载听不见乡音”。(《他们遥望的城市很远》)尽管现代文明撕裂了部分农村人与生俱来的关联,但在梦里,在记忆深处,尤其在现实中,他们始终走不出的这方热土,世世代代都是乡土的“魂”。

在这里,有爷爷奶奶、列祖列宗,以及将来的人们,他们的碑就是乡土最好的注脚。“一整块石碑,埋入泥土里的成为碑基/无字,是孩童时还没留存记忆的空白/也是离母亲最近的时光,正如此刻相隔”。(《戊戌清明,给母亲立碑》)

这里的人们是亲切的,是乡土永远的生命。其实,乡土光阴是那么琐碎,又是那么亲切;那么充满温情,又那么留恋着过去。作为地道的乡村孩子,诗人完整地经历了乡土生活的点点滴滴。他闻着“晒谷坪的稻香,总想等到月圆/好跟着明亮的路和脚步走出乡村/走出风雨无期的劳作和干旱的叹息/走过了童年和农历十五,走进了城”;(《月再圆,也走不出故乡》)他“几岁时就踩动了二八单车/踩着轮胎和季节飞快地转/转上高的座子和窄窄的小路/也转过孩提的乡村和记忆”;(《骑单车》)他留恋着“一张泛黄的纸尿裤,像一片落叶/飘来一个秋天,乡下的风吹来/满是后山原木的气息,不知名的/奶粉,分泌出营养和臭臭的喜悦”;(《纸尿裤》)他欣喜地看着“熟透的稻穗低下了高贵的头/等待一把收割的镰刀和锋利的动作/田野上的虫鸣蛙叫开始准备冬眠/来来往往的脚步如轻舟过万重山”,(《稻草人》)等等。这些事情,和着泪水笑声,粘着酸甜苦辣,杂糅着爱恨情仇,诗人细细地将它们一一还原,并清明上河图式地描绘出来。这些事覆盖了乡村社会的方方面面,烙上了独特而深刻的记忆风味。

只要是从乡土走出的人,只要与乡土有着生命般的联系,只要充满了感恩之心,对乡土的情感,犹如艾青所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几乎与乡土有关的事物,只要沾染了情感,才生动起来。而缺乏情感的滋润,再丰富的乡村也将寂灭。所以,在诗人的视线中,几乎都是情感的结晶。

即使“操场上满是草,杂乱无章的/像当年哨声没有吹响前的嬉闹/将曾经的朗朗读书声撑得支离破碎/教室里,是放学后一贯的安静”,(《老教室》)有着经历岁月后难以平息的疼痛。诗人感慨于“干瘪的菜籽,轻摇着瘦弱的秆/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弄丢了/春风和未来,一场心痛蔓延大地”;(《折翅的油菜花》)心痛于“涩涩的味,已不能满足日益丰满的口味/曾经的荣耀,默默地遗弃在春天里/只留下一地的哀叹,被无情的雨水淋乱”;(《满地柚子,在雨水里哭泣》)以及《一滴樱桃的血》《蓝莓林是片火烧云》《无法安放自己的骨头》《乡愁是一滴屋檐水》等诗篇,正是因为情的存在才使乡村生气缭绕。

在诗人的笔下,物,既包括了乡村的美景,更包容了凝聚着内心情感的种种物事结晶等等。所以,这个物是立体的、活动的,又是充满感情的。这里有场景,如《一群麻雀站在冬天的尾巴上》:“城市的脚步一跨几十年,曾经的故乡/在麻雀的欢呼声中,似乎就要回归/平坦的水泥马路,分明地标识成他乡”;如《一炉炭火》:“城市的中央,夜在月色中冰凉/冬至还未到来,情感正旺盛燃烧/一炉炭火,足够照亮那思乡的路”;以及《过街老鼠》《一亩白云》《尚书祠看戏》《稻草人》《老教室》等等诗作,它们既是静态的,又是动态的;既是开放的,又是凝固的,既是景色中的呼吸,又是动态中的镜子,等等。

诗人以人、事、情、物等为参照,全方位地画出了乡村的横截面及其与乡村难以割舍的情怀。在面对着现代文明的侵蚀时,诗人是抵抗的,充满了内在的忧虑与疼痛的,并有着尖锐的反思。藉此,他才能够直面乡土的山山水水,直面乡土在时代中的闪转腾挪,并以最美的场景将其固定下来,作为记忆中的丰碑,以待来者。应该说,这份情感是真挚的,无可替代的,也是美丽得让人忧伤的。

第二辑《行走:在大瀑布前》主要以诗人空间位置的位移,仿佛有了一幅到了远方的天空的画面,作者展现了紧张而狭隘的城市发展某一面与回不去的乡村人矛盾辩证的思考,对所到达的城市景色变化所呈现的细节性感受,来表达一种微妙的人与景交相辉映留下的诗意。

乡村,自然是美好的。然而,对于诗人而言,远方始终是个永恒的诱惑。在想象中,远方是漂泊的栖息地,是灵魂的彼岸,是梦想的归宿;因此,现代文明所建构起来的远方始终有着不同于乡村的绚烂魅力和丰富风景。走向远方,也成了诗人无悔地选择。然而,远方又是陌生的。在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中,在乡土与都市的对立中,远方充满了未定、空白与不确定性,相应地,也就难以避免由此而来的焦虑、烦惑与探索。因此,向远方出发就成了诗人内在的不懈追求,并经过了三重的情感转变。

首先,诗人对远方是向往的。诗人以乡村的丰富生活经验来想象、概括和建构远方的都市与现代文明;因此,从内在情感而言,是亲切的、美好的,充满了内在的温暖。在《虎行渡》《大河滩的天然喷泉》《泉水湾的竹酒》《同升湖的时光》《在岳麓山下》《假装沐浴的橘子洲》《兵马俑的皱纹》《未央宫城墙上的小洞》等诗歌中,诗人离开了故乡,投入到广阔的天地中,来到了陌生的都市;然而,诗人却超越了现代都市的灯红酒绿、钢筋水泥森林,以及交错的高速公路,避开了汽车、卡拉OK和城市广场等标配,去努力捕捉与乡村类似的树木、村庄、挑夫、渡船等遗存,并将其想象成可以蕴含着另外梦想的乡村。

“榕树和溶洞朝着各自的方向/生长着,寻找着梦中的人/毫不计较那过眼云烟的曾经”;(《在鲁家村》),“行走的动物们,树只是参照/无数棵集聚,丰腴了一座山/在镜头中,最后只是一点绿”;(《一棵树,无法长成一座山》)。尽管身处闹市,但诗人始终以固有的乡村经验来设计都市及其现代文明。应该说,这种情感是真挚的、恳切的,也是透明的,洋溢着诗人对远方、对都市、对未来无可比拟的爱。

其次,这种感情又是抗拒的。在现实中,诗人不断地遭遇迷茫、困惑和彷徨,现代都市已非过去的想象。高铁不仅带来了速度的变化,更使生活节奏、心理感受及种种外在体验发生了全方位的变化。乡土不断地淡化,而远方却在渐渐模糊,显然这是诗人始料未及的。

在此,《远方,是一首虚无的诗》很好表现了诗人的隐忧:

高铁一鸣,似乎驶向远方

陌生的目的地,窗外的景致

扭曲变形,迅速逃离视线

隧道吞噬星空,一片漆黑

三十八摄氏度,显示屏吐着热

向着站台,恒温的冷气

无法滋养睡眠,平稳的时间

易掉进梦的冰窟,易冻坏梦想

远方在哪,千里之外

还是跬步之外,或是熟悉之外

是都市放牛,还是世外桃源

诗与远方,鱼和熊掌

青山绿水间,风撩起炊烟

远方,原本是一首虚无的诗

当热情碰上冷水,诗人由感慨忧伤,慢慢从内心滋生起抗拒和批判,离开熟悉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落脚之处。悬浮在空中,诗人不自觉地有怀疑,有质询,有反思,然而,最终却归结为:“我们作为来自乡土的现代人,该情归何处?”显然,诗人有了回归之意:“在浏阳河畔宵夜,犹坐江面/时间的行进,皆可挥斥方遒/一叶扁舟,无声中驶入心田”。(《在浏阳河畔,宵夜》)

其三,何解?其实,远方都是一刹那的。诗人身处繁华,见惯了由欲望带来的“恶之花”,因此,他努力洁身自好,坚守自己的内在与目标。但同时,他也宽容地对待那些人与事,理解世界的多样性;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固然并非真理,但自有它的逻辑性。诗人无法决定世界的存在,但他可以有选择地关注、喜爱和赞颂那些既契合其心灵,又为其带来美好的事物。

“爱我所爱”是美好的,尤其是诗人还哲学般地看到了事物存在的互文性、补益性及其生动性;正是有了都市的丑陋与繁华,才映照出了乡村的宁静与美丽;正是有了远方的神秘,才更深刻地凸显了此在的诗意;正是有了厌恶与拒绝,才有了感恩与拥抱,等等。所以,诗人在以辩证的姿态努力实现了与远方、与都市、与现代文明的和解。诗人自由、率性、奔放地拥抱着、讴歌着乡村在别处的显形,如“立冬的那刻,大巴正颠簸着瞌睡/从咸宁城的自助餐出发,驶向通山/几车人与一个隐水洞有着秘密的约定/从秋天和陌生开始,抵达熟悉的季节//一些不曾飘落的秋叶,摩拳擦掌/想在第一时间深入冬天,深入隐水洞/正在洞口挣扎的那片叶子,满脸通红/那是水面最新鲜的生命,向往着自由”。(《冬的第一片落叶,在隐水洞口》)“莲花瓣涨红了脸,鼓起勇气/等待不速之客,将莲湖湾/带离湘江的臂弯,带入梦乡”。(《在莲湖湾》)“崎岖的路,通往山的深处和高处/一个弯接着一个,像一个老玩童/与一些石头和树木游戏,藏着/一些秘密,仿佛一面巨大的镜子”,(《拐弯处》)等等。

诗人跋涉千里万里来到远方,却仿佛回到了乡村,而且还找到了自己的“根”;由此,诗人终于在精神世界无限地遨游之后,又落到了实地,并且实现了“此心安处是故乡”的愿景。这种“和解”是从理解想象的对立面并予以包容而获得的,是坚守自我内心而达到的,是青涩的乡土经验终于实现了脱胎换骨而升华的。

第三辑《季节:等一个爱人》主要是以高度准确的立意、敏锐细心的观察力描写春天、秋分夜、初雪等农历二十四个节气为主旨的诗歌,语言意境辽阔,诗中对记录生活充满了力量。

在传统文化中,乡村不仅是具象的承载,而且,农历二十四个节气还成为乡村的文化象征。古往今来,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命绵延不绝。在他们的无数记忆如战争、饥饿、灾难,以及为生存的拼搏、奋斗和挣扎中,尽管乡土会在一代又一代的记忆中根深蒂固并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但对于整个农耕文化而言,二十四个节气才是恒久深刻的,并呈现为最亲切的姿态。他们撇开了所有外在的干扰,不管是乱世的颠沛流离,还是盛世的歌舞升平,始终以平和的、温暖的和坚决的姿态迎面而来,召唤着他们的爱与愁、恨与怨、美丽与忧伤,提醒着他们去劳作、去耕耘、去收获,也包裹着生命无言的哀痛与忧伤,等等。

在诗人的抒怀中,二十四个节气无疑容纳了三个层次的内涵。

首先,是乡村人生存的智慧。诗人将对生命的崇拜融于其中;在这里,万事万物都遵循着生命的逻辑,遵循着大自然的规律,遵循着人类智慧的认知,从而呈现为和谐、倔强、勇敢、生动与欣欣向荣的景象。如“一只蚂蚁从残雪堆里探出头/满山的松树依然笔直挺立/微风的冷暖,无法感动一座山/近在咫尺的野天鹅,展翅飞远//没有人发现湖面被吹皱的鱼纹/清晨的季节交接,缺乏仪式/放大感知的鸭子还困在梦中/温饱无忧的日子,有些如痴如醉”。(《立春,在梅花的背影里》)一切都在方兴未艾,一切都在按顺序自然交替,一切都在新陈代谢;在诗人看来,生存的智慧是伟大的,生命繁衍不息才造就了今天的兴盛。

但生存的智慧又有着内在的残酷。二十四个节气显示着时间的转变,但其中又杂糅着多少生命的代价,多少花开花落,多少春去秋来?正是因为认识了,所以,人民才顺其自然享受着生命的美好,生活的快乐与生存的价值。而这些理性的认知,往往又被乡村的物事点缀得摇曳多姿,姹紫嫣红,从而美不胜收,尤其是找到了生存的本真态。“古老的石拱桥,在清晨早早地醒来/聆听不辞辛劳的脚步,欢笑迭起/融入桃林,绽放成永不凋谢的景致”;(《二月二抬头,桃花开》)多么平静,在经过暴风雨的洗刷之后,天空给我们带来了无限的清新、新鲜与重生,节气高度地浓缩着民族的生存哲学和个体的生存体验,并以文化的形态呈现出来。

其次,是对传统文化的寻根。每种节气已经成了仪式与民俗,就像人们的祭祀与崇拜一样,表征着农民与传统文化的关联,所以,诗人以二十四节气为象征,对传统文化进行不断地追寻和诗意地叩问。它们既是抽象的,形而上的,仿佛如神灵般的存在;同时,它们又是具象的,在人们的眼中,节气是耕田,是犁耙,是插秧,是花开花谢,是农村在不断地自我更替,是琐碎的事物,是点滴的记忆,是难以言说的对象化。

如“农历二月八,一些农具/走上街头,赶集湘南小镇/城里的人也匆忙演绎风景”,(《惊蛰,或二月八》)“农历三月三,地菜籽疯长/雨水充沛的季节,日子也在长/几只老母鸡神情慌张地下着蛋/禽流感的噩梦,又一次地袭来”,(《三月三,夜雨》)以及“一口老井,提一桶水/不能太满,亦不能太少/才能解渴城市的初夏/漫长的夜里躁动的蛙鸣”,(《小满》)等等。

传统文化是多变的,既有《诗经》、各类图腾,以及四大发明等,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与土地密切关联的才是传统文化亲切的存在。诗人返璞归真,以“一粒沙藏着一个宇宙,一滴水映着一个太阳”的方式,从些微的事物,呈现出对传统文化的爱恋与崇敬,以及与其血脉相连的自豪感。

其三,是情感的深度之呈现。二十四个节气,既是农时,但同时也是农人心中的情感寄托与结晶。农人将生命交付与之,同时也将全部的情感归结于此。在农村背后,是无数农人的爱恨情仇,诗人深度开掘并予以毫无保留地“裸露”。如“卵石,有一个梦想/四处流浪,从小溪流/出发,准备游向江河/深水里水草般生长”,(《初春,在河边》)如“一盏淡酒,谈笑间醉了午夜/海阔天空的心,温暖未缺/爱在,春天便日夜不曾逃脱”,(《春天似乎从未离开》)如“大暑过后,夏天就快走了/三伏天却缠绵悱恻,季节/独行的轨道上,隐隐生畏”,(《大暑,在燃烧》)等等。诗人怀着本色与初心,将来自于先天的情感寄托在二十四个节气里,寄托在节气中的万事万物中,寄托在那些美丽的精灵,如雪、风、流水、古井、原野等南方的乡土事物中。

第四辑《过往:另一半自己》是在乡愁、城市、亲情、季节这些生活侧面挥之不去的话题基础上,作者扎根生活所思所想浮现的哲理性世界观淋漓尽致的集中体现,表达深度幽远,耐人寻味。

沈从文曾经说过,他实在是个乡下人,这个乡下人既不自傲也不自贬,仅仅只是对身份的事实陈述而已。事实上,在传统的农耕文明中,乡下人几乎是所有人的身份标识。因此,在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当都市人已成为“标配”,乡下人正在遭遇不断地抵抗与摒弃。

然而,与生俱来的血脉烙印又根深蒂固地成为人们立身的基础、标准和支撑。在种种矛盾中,有许多人退却了,以显赫的城市风度来包装和磨蚀自我的来路与出身;但也有许多人始终坚守并一如既往地亮出自我的乡下人身份,踏实地生活,严肃地思考,这是极为难能可贵的。在诗歌创作中,李镇东就朴素地守住了这个信念。

首先,是诗人极力张扬的具有乡土性质的价值美学。诗人对于万事万物的判断,是以乡土价值作为标准的。沈从文曾经以“民族品德的重造”来建构中国,并以湘西人作为蓝本来显示出民族品德的高度与标准。显然,对于诗人而言,将独特的乡村生活经验提炼成价值标杆及其体系,并以此来判断他者、行为和别种事物的好坏、对错、高低,等等。

正因为有了这些标准,所以,诗人才能不断坚守自我立场,而且也无惧于外界的种种诱惑、困难和复杂,重建乡土诗学也充满了巨大的信心;如“列国的王公贵族是否还争辩不休/哀民生之多艰的人,抵抗不了/内心的无奈和楚王的昏庸,没有谁/能挽救一个王朝的末落,上苍亦然”。(《假如没有屈原》)作者宏观地看到了历史的必然性,也看到了个体挣扎的无力,从而不自觉地归结到顺应自然。“如何意志坚强的保持清醒/面对自己要面对多大困难/又有谁在不畏艰辛赤裸面对”,(《另一半自己》)表现了诗人在面对自我时的执着与想象远方。“一把雨伞,胜过一碗鸡汤/对肌肤的爱,风里来雨里去/才能保温内心,抵抗住寒流”,(《风呼啦啦地响》),以及在《柴火,远不及一根火柴》《叫花鸡》《在浏阳河畔,宵夜》《一块抹布》《不要过问一棵树的忧伤》等作品中,诗人平静地用乡土经验及其价值体系来判断眼中的对象,从而张扬自我和内在的价值取向。

其次,诗人也在深度地思考:乡土诗学如何重建当代价值?对此,诗人掺入了诸多辩证因素并释放出了这样几个问题:一是乡土诗学是否适应当代社会及其文明的发展,到底是以现代化的价值来改造、容纳乡土价值,还是以乡土价值来主导现代化价值的建设?二是如何以乡土价值来重建当代生活所涵括的比例、所呈现的方式,以及将来会接受的程度,等等?三是乡土价值毕竟非铁板一块,也充满了内在的矛盾与冲突,有好有坏、有高有低、有上有下,因此,乡土价值如何能以自己的正能量来推进现代文明的发展?

当然,作者以洋溢的诗情对此进行质询,如“当一颗种子放弃发芽的时候/不是春天没有抵达/生命的价值有无数条路可以奔跑,譬如/以粉身碎骨的形式重新获得生命”;(《午夜畅饮》)“无论排成一字,还是人字/都只是天空和季节喜欢的模样/那些瞬间并非刻意也不代表心声//一滴水瞬间泛滥成河,不管是汗水/还是溢出的泪水/已足够醉倒一座山峰,让心皈依”,(《一只雁在找寻栖息的山峰》)等等。

显然,用乡土诗学或乡土价值来主导或创造现代文明,还存在着诸多的不确定性,还充满了各种挑战与险阻。但是,诗人的努力是可贵的,值得尝试的;在这个过程中,诗人也取得了相对的成绩。不过,诗人也看到了单纯以乡土价值或者诗学来重构,显然是过于理想化了;但是,将之幻化、普及到社会的各个层面、方向和领域中去,还是有着相对的合理性。诗人及此而深入地对生活进行了哲理性地探讨与观察,并提取了最终的具有意义的答案。诗人的眼光对准了万物,不断寻求内心的契合与呼应;万事万物也在诗人的眼中找到了对应,如不同的生活侧面都分布着诗人由乡土诗学而来的价值判断、认知和感悟。于是,在诗人的眼中,世界又重新蒙上了乡土色彩,但也显示出了种种特殊性、丰富性与不可复制性。从《青春,是立夏前刚出水的荷叶》到《坐在铁轨上的人》,从《湘江正逐梦北上》到《艾云尼也有温柔时》,等等,都显示出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乡土”之诗人哲学。

从《稻芒上的蛙鸣》这部诗集开始,诗人拉开了他的乡土抒情大旗。《晴空向南》《向南而立》等诗集,成就了他的“向南”系列。在此基础上,《乡愁向南》更是奠定了其个性化的乡土诗学,是诗人依赖乡土经验对植根于传统文化的乡土源头之寻找和呈现。也许还有诸多待完善之处,但是,其努力却是步步为营,不断向前进的。犹如诗人的人生轨迹:从偏僻乡下来到繁华都市,通过不断艰辛地努力而最终扎根于此。但诗人尤为可贵的,是他没有忘记本性,没有忘记出处,没有忘记自身的使命。

在道德上,他始终是以淳朴的乡村孩子作为人生的参照与蓝本的,始终是以乡土诗学来作为诗歌创作的典范和方向的。当然,还值得道述的,是他有意识地借鉴了十四行诗的创作方式。十四行诗又译商籁体,为意大利文sonetto、英文Sonnet、法文Sonnet的音译,作为格律严谨的抒情诗体,其最初流行于意大利,彼得拉克的创作时期臻于完美,又称“彼得拉克体”。从传统意义来说,彼得拉克的十四行诗,形式整齐,音韵优美,以歌颂爱情、表现人文主义思想为主要内容;后来,莎士比亚、华滋华斯、普希金等人都有过改进;20世纪,冯至、穆旦等人都做过有益的尝试。

显然,诗人将十四行体应用于乡土诗歌之创作和乡土诗学之创造,无疑是个大胆尝试,并呈现出了别样的风致。在此,我们看到了诗人对本土经验与异域营养之整合的努力。也许其成就是可圈可点的,但无疑是值得点赞的。尤其是这种新奇组合所表现出来的艺术灵光与火花,值得我们深入地分析。相信诗人的艰巨开拓,会得到将来的诗歌史关注、概括,并予以实事求是地评价的。

是为序。

2018年11月18日于临江楼

任东华,本名任美衡,文学博士(后),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文学评论学会副会长,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院长,主要从事文学评价学与语文学科教学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