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云月溪山水流觞
远古传说:湘鄂云溪大地,一条身着赤、黄、青、蓝、紫金色鳞片的巨龙,乘势从黄茅大山冲出,顺云月溪水腾空飞临长江,奔向大海。
纽扣的故事
“老角伲”的“话吧哩”
晨曦露珠
早期的2348人
温故而新醪糟酒
8.纽扣的故事
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则着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在半天。
——元·王实甫《西厢记》
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三线建设”,于国民经济艰难中轰轰烈烈地进行。岁月光阴,历史星空,岳阳云溪的这方土地,赶上了闪耀的一天。
“1969年8月7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后勤部决定:以炼油厂的炼厂气与石油芳烃为主要原料,选择‘分散隐蔽、靠山近水’的战备地形,筹建一个用于国防的石油化工企业,定名为2348工程,由总后企业部具体负责筹建方案,呈报中央军委批准。8月9日,2348工程党委会在北京组成,定为师一级党委,直属总后企业部党委领导。”[23]
1969年8月25日,2348工程指挥部在北京成立。9月3日,化工部第一设计院、五机部五院、总后营房部设计院、纺织部设计院等单位,共抽调16名设计人员,在北京组成2348工程设计连。[24]
……
话说解放军总后2348工程指挥部,第一批进驻临湘云溪选点定址的同志,先是在岳阳解放军3517工厂落脚,后进驻紧邻国家第三座250万吨炼油厂建设工地——云溪。
此时,长江边那陆城小镇“三线建设”的山沟里,天南海北聚集而来兴建毛主席家乡湖南炼油厂的石油大哥们,因“文革”的缘故,从临湘町家畈、6501打山洞、回撤原址建炼厂,大建设、大批判、红海洋、大字报、走资派、派性、武斗、军事管制,也如火如荼高潮迭起。
这里,笔者先要讲一个听来的掌故。
云溪,人们起先知道是京广线上的一个小火车站,“云溪”是站名,后来知道也是当地的地名。那时,铁路的东侧是荒芜纵深的沟壑,放眼望去荆棘丛生。铁路西侧,是住着百十户人家的小镇,青石板街道两旁是些打铁、榨油、日杂、做生意的小铺子,沿着不宽的街道七拐八弯,就到了云溪镇革委会办公的地方,小镇子里还有所中学。
昔日冷清的街道,因这些穿军装的人进进出出,给小镇的居民带来了好奇和新鲜。人们操着本地方言相互打听:“他哩,搞么哩来咯?”满脑子塞满疑惑。
部队的作风是“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为了抓紧时间,有些穿军装的人就借住在镇上公屋、学校或老百姓的空屋里,为的是不在云溪、3517费时间两头跑。
不几日,解放军就与老百姓打成了一片,老百姓也常来嘘寒问暖看望解放军,一来二往的稔熟起来,闲空了就免不了“三线建设”、“文化大革命”、全国山河一遍红、文批武斗的说些云溪的话吧哩(闲谈)。
老街上,有一老者是位爱动脑筋的教书先生,看解放军、公家的人在云溪老山沟峒里爬进钻出,忙忙碌碌十分辛苦,有心打听这些大兵在云溪忙些么哩?
有解放军大兵,见老人高堂年寿,又有儿孙绕膝,孩子们期盼解放军叔叔讲打仗的故事,大兵心里不愿打拱说哇哇,又不能乱了纪律,说漏2348的秘密。他送给小朋友们一枚枚毛主席像章,就对老人的儿孙们说:“我今天给你们讲一个老红军和一粒扣子的故事给你们听。”
小孩们一听,解放军叔叔要讲故事,就个个憋气人人噤声认起真来,老人也闲在一边打吆喝听听。
解放军说:“我说的这位老红军,就是八路军总司令彭大将军。”
“彭大将军”的话一出口,他知道嘴巴犯忌了,赶紧四下一瞧,没有警惕的眼睛,小朋友似乎也不明白什么“红军”“将军”的差别,老人也没有异样的反应,又放下心来。
他悄悄地又故作神秘地说:
“这位老红军如今正在四川西南钻大山、开山洞,指挥千军万马搞‘三线大建设’呢!故事,还是三年自然灾害,苏修逼我们国家还债时候的事。
一天,老红军在国家军事博物馆,要会见一个外国军事代表团。
接见时间快到了,老红军就换上军装,要与外宾见面。
就在这起身出发,迈出稳健步子走出来的节骨眼上,你说怪不怪?老红军军装胸前的一粒纽扣,不知怎地?忽然脱落,掉到了地下。
陪同人员从未遇见过这种意外,顿时慌了手足,干瞪眼、干着急,但无计可施。因为时间来不赢了啊!你们猜怎么着?”
小朋友们睁大了眼睛,摇摇小脑袋……
“情急之下,还是老红军有办法,只见他不慌不忙,急中生出了一个妙计。”
解放军见小孩们听得津津有味,又故意卖关子。
“小朋友,昨天晚上看的电影还记得吗?开始放纪录片,周总理陪西哈努克亲王在工厂参观。周总理的一只手老是这个样子——微微上翘端着。”
解放军叔叔学着样子。
“是的,周总理就是这个样子,仅用一只手挥手!”小朋友也学着样子。
“你们知道不知道,那是周总理战争年代打仗留下的伤,虽然经过治疗,但还是留下了伤疤,手就这样了,不能收放自余。所以,周总理接见外宾,总是抬着一只手,就这个样了。”
“喔!”小朋友应声道。
解放军叔叔说:“这时,小朋友,你们猜,怎么着?只见老红军像周总理一样,把手这样抬起,微弯着手,遮住纽扣脱落的地方,神态自然地和外宾一一握手,然后与外宾侃侃交谈。老红军用机智的办法,遮盖住了军装扣子掉落的一个漏洞,化解了一个小小的难堪。
这件事看起来是个小事,可在我们部队里,尤其是搞军队后勤、搞军装做衣服供应的人来说,那就是一次政治事故。当时有解放军总后勤部的领导在场啊。总后勤部你们知道吧?”
解放军叔叔问孩子们。
孩子们答道:“不知道!”
“喔!不知道。就是管解放军叔叔穿衣服的总司令部!”解放军叔叔说。
“喔!就是我们的裁缝铺,做衣服的地方。”一个孩子懂了。
解放军说:“差不多!就是裁缝铺,做衣服的地方!做衣服的领导亲眼看到了啊,心里有愧呀,很不是滋味!总后的领导想啊,我们搞后勤装备的总后勤部,怎么连老红军的衣服扣子都保不住呢?这个时候,负责工作的同志就主动承担责任,要作自我批评。当时老红军没有半点责备别人的意思。
老将军对在场的领导说,这不能怪你们。是我不愿意换新衣服,你们想想,我们国家人口多,现在国家有困难,好多老百姓都没有衣服穿。我的衣服虽然旧了点,只要能穿,就不许换。但以后军装上的衣扣,要能挂住六斤重的物品才能出厂;不然,可能会影响战士们打仗行动。
从这小小的纽扣事件,说明我们的后勤保障和战士的衣服着装生产落后。小朋友,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解放军又问孩子们,孩子们摇头。
“因为我们国家大,人口多,生产的棉花,还不能保证全国老百姓年年都能做新衣服。看你们的衣服,都是老大穿了老二穿,哥哥穿了弟弟接着穿,是不是啊!”
“是!”孩子们异口同声。
解放军叔叔亲切抚摸着小朋友的头,小朋友也望着叔叔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叔叔又说了:“我们来到你们湖南,是毛主席的家乡,是红太阳升起的地方……小朋友知道吧?离你们这里不远的陆城、路口铺,那里在建一座大型炼油厂,将来我们就要从那里,接一根管子,把那里炼出来的石油气输送过来,在你们这里盖一个更大的工厂。到那时,这个工厂生产出来的机器棉花,就比你们一个公社、一个县种的棉花还要多得多。我们就用工厂里生产出来的棉花,纺成纱、织成布、做成衣,给全国的解放军叔叔穿。到了那个时候,你妈妈就可以年年买新衣服给你们穿了;到了那个时候,机器棉花生产出来的丝线、棉线、尼龙就结实得跟细铁丝一样,就是一条牛也拉不断。”
老红军和一粒扣子的故事讲完了。
孩子们散了。
老先生跟着孩子们听完解放军叔叔的故事,站起来身来,拍着大兵的肩膀会心地笑了,用他那临湘之乎者也的口吻说:
“讲得好,讲得好啊!真是巴蛇吞象,三岁而出其骨。黑蛇青首,其身为青、黄、赤、黑。蛇也,龙也!龙也,云溪也!在犀牛西。”
此刻的老先生一顿抑扬顿挫满口之乎者也,倒是把这解放军弄了个“者乎之也”的迷糊。
根据他的经验,乡村有学问的老人,高兴了能当众咿呀咿呀之乎者也的,一定是位有文化、有学识的乡绅。
对这位大兵来说,这仅仅是他进驻云溪的一个小小插曲、一个小小故事而已;但对2348军事工程来说,却是被2348后来的人认定,他们是进入云溪山沟的第一行脚印。史料是这样记载的:
……1969年9月6日,17名同志进入临湘云溪选点定位。与此同时,北京、上海、武汉、广州、抚顺设计单位的人员陆续到达岳阳报到。
……1969年9月,为了配合勘测工作,岳阳地区抽调了数十名民工随同勘测设计人员进点。仅用12天时间,就完成了470个勘探点共100公顷面积的测量任务。
……1969年9月16日至19日,各设计单位和参加工程建设的省、市、地、县和驻省部队、广州军区的42名代表,在岳阳召开了2348工程勘测、设计首次会议,进行了勘测设计具体分工,明确9月份至年底的主要任务是“三通一平”。
随后在工程指挥部的统一领导下,组成400余人的勘测设计大队。下设四个设计连:一连承担化工装置设计和总体设计;二连承担纤维抽丝设计;三连承担水、电、路的勘测设计;四连承担工程地质调查和测量。工程设计的归口联系工作由化工部第一设计院负责,设计技术的审核工作由各单位自行负责。
1969年11月上旬,工程指挥部设计大队和各个部门以及工程指挥人员,全部进入工地现场办公。
1970年3月16日,由总后企业部主持,在工地召开2348工程设计审查会议;会期10天。16个参加设计的单位和化工部、石油部、纺织部以及全国各地石油化工战线的27个科研、设计单位的代表共95人与会。会议对三纶(锦纶、涤纶、腈纶)、两脂(环氧树脂、改性聚苯乙烯树脂)的工艺流程、设备选型、总体布局,进行了审查和研究。全部施工设计,于1970年底基本完成。……至于两胶(顺丁橡胶、丁腈橡胶)属于2348二期工程计划方案,燃化部后来明确由兰州化学工业公司设计院承担设计任务,那是1971年以后的事情了。[25]
9.“老角伲”的“话吧哩”
神话:是已经通过人民的幻想用一种不自觉的艺术方式加工过的自然和社会形式本身。
——《马克思 恩格斯选集》
临湘坊间,上了年纪能说会道,且能以慈长身份悟人说事的长辈,昵称“老角伲”,有尊称的意味。乡间邻里在一起休闲,说趣事、谈逸闻消磨时光的聚会人们谓之“话吧哩”。
话说一天,云溪老街几位初中、高中毕业的学生伢崽,被镇上大队和街道通知,说年轻人政治上可靠,干活扎实吃得苦,是队上光荣的基干民兵,要做好思想准备,随时听从祖国的召唤参加临湘民工团,支援三线保密2348工程的建设。
这天,几个年轻人在校门口的巷子里相聚,议论着“三线建设”要准备打仗等国家大事,当说到准备驰援2348工程的事儿就热闹了起来。
有的说“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是毛主席说的,要留在生产队好好干;有的说“备战、备荒、为人民,提高警惕,要准备打仗!”好男儿要服从祖国的需要;有的骄傲地说,能去军事保密工厂,在大山里搞建设,只有通过政审的人,才能到2348工地上去……
保密工厂?军工单位?解放军军事工程?三线、备战、打仗,为祖国献身……那是那一代人喷张热血的青春。他们常被革命先烈战争年代流血奋战的英勇所激励,渴望穿上绿色的军装,成为解放军勇敢的战士,军营遂成了理想的憧憬。
那个年代,即使成不了军人,穿上一套没有红五星、没有红领章的军装,也吸引得街上羡慕的眼球直打转转。一顶军帽戴在头上那是荣耀,有件四个口袋的干部装罩在身上,那感觉胜过如今任何品牌的衣装。
这时云溪街称“之乎者也”的先生正好经过,见年轻人热闹,凑过来拍着他们的脑袋说:“后生伢崽,扯得热闹嗓哒,么哩2348?么哩军事工程?么哩军工厂?还是听我老角伲给你们讲讲古,你们就明白了!”
“老角伲”阖眼微闭眯成一条细线,像给学生伢崽上课一样,用古书、古词拉开了云溪的“话吧哩”:
乾隆《岳州府志·临湘》[26]志曰:象骨山,在县西南四十里,象骨港出其下(山海经,巴蛇吞象,暴骨于此)。松阳湖,在县西南三十里,上通云溪驿,下接象骨港,旧设河泊所于此。象骨港,在县西南三十里,发源崖岭西,流入江。云溪港,在县西南四十五里,北流入松阳湖。关帝庙,在县东南四十里云溪驿,(明)建。
“老角伲”对他们说:你们知道这古书里面的“在县西”是怎么回事吧?你们知道“象骨山”是怎么回事吧?你们晓得“象骨港”是怎么回事吧?你们晓得“崖岭西”是怎么回事吧?你们晓得“云溪港,在县西南四十五里,北流入松阳湖”是怎么回事吧?……
一连串的晓得吧?怎么回事?把年轻人“弄明白”了,原来老班辈们说的这些掌故、故事、地名,年轻人真还说不清楚。
好奇心调动起来了,到底知识是被人仰慕的。年轻人安静了,他们聚精会神听老人摆起“云溪”的古来。在那个年代,不被年轻人以“破四旧”“批封资修”加以拒绝,此情此景,也算是难能可贵的精神享受了。
老人说,古书里“在县西”,是讲民国年间的1930年6月15日,临湘“县治”从长江边上的陆城古镇迁至长安的这码子事。云溪,那时正好在县城(陆城)的西边,所以古籍记载云溪在“县西南”。
话说洞庭湖畔留传千年的神话,有两个是岳州人家喻户晓最著名的故事。一曰《后羿射日》,亦称《羿射巴蛇》;一曰《巴蛇吞象》,也有说《蛇吞象》的。
《后羿射日》出自《淮南子·本经训》。这一传说,宋朝范致明先生在其《岳阳风土记》里说:“今巴蛇冢在州院厅侧,巍然而高,草木丛翳。兼有巴蛇庙,在岳阳门内。”又说“象骨山”《山海经》云:“巴蛇吞象,暴其骨于此。山旁湖谓之象骨港。”今存有“象骨港台地遗址”,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文物部门认定文家山和象骨港一带为商代文化遗址,面积约1500平方米。[27]
古籍《山海经》是我国最早的神话地理书,记述古代传说的山川、道路、庄里、部落、物产,保存远古时期的人物、故事等传说。《山海经·海内南经》[28],对“象骨山”“象骨港”的来龙去脉是这样说的:
“巴蛇食象,三岁而出其骨,君子服之,无心腹之疾。其为蛇,青、黄、赤、黑,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白话文为:远古巴陵的时候,有一条巨大的蛇,叫巴蛇。巴蛇吞食大象之后,过了三年才吐出骨头。那吐出来的骨头就是一种药,仁德之人服食了以大象骨头为引子的药,就不患心痛、肚子疼的疾病。后人回忆后羿斩射巴蛇这件事,还记得那条蛇就像一条巨龙,蟒身色彩斑斓,有青色、黄色、红色、黑色的鳞片,非常威严壮观。还有一种说法,说这条巨龙,长着青色的脑袋,常常在巨神犀牛驾到的西边出现。
现如今岳阳人为了纪念这件事,在南岳坡修建了“巴陵文化广场”。好事者在洞庭湖边的巴陵广场,立起了气势恢宏的巨型《羿射巴蛇》的雕塑。李白有诗云:“修蛇横洞庭,吞象临江岛。积骨成巴陵,遗言闻楚东。”
每当夕阳西下,广场游人如织,细心的人就可在巨型铜雕地面的“古巴陵舆图”上,寻找到范致明所说的“象骨港”“擂鼓台”等古地名。
老人家打开自己的“话吧哩”:“伢崽哩!晓得啵,早在盘古开天地,古人就安排了云溪解放军今天的军事工程!晓得吧?”
那“巴蛇”,是一条巨蟒,就是隐喻我们解放军这条巨龙;那“蛇,青、黄、赤、黑”,就是说解放军的军服,有青色、黄色、赤色、黑色的花纹;“黄茅山”的解放军保密工程,就是上古老天安排好建军工厂的地方。
如今2348工程的诞生,象征一条巨龙出海,它从黄茅山出来,自东向西经过塘堪——芦石桥——镇龙——汪家岭——云溪街——槠木桥——松阳湖——象骨山——象骨港,长约8公里,最后流入滚滚奔腾的长江。
崖岭西、云溪港、松阳湖、象骨山、象骨港——云溪河象征这条巨龙,从黄茅山溪涧腾空出水,终于迎来了它的新生。
年轻人明白了,老班辈是希望他们积极参加2348军工厂的建设。是的,搞不好当了民兵,还能弄一套青、黄、赤、黑绿色的军装穿穿,那该多神气啊!
是啊!多少年多少代,祖祖辈辈在此耕种的云溪农民,在沟溪两边的土地上,晨出暮归,春耕秋收,克勤克俭打理着自己田园般的日子,他们静静地等候,就是为了迎接出海的华夏巨龙。
临湘“老角伲”的“话吧哩”说完了,云溪老街“之乎者也”先生眯缝的眼睛睁开了,他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年轻人似懂非懂的印证着他的微笑,小伙在心里留下了对长者的尊敬,留下了对中华文明的敬畏。
应该说,大自然对于人类是善良的,子民对土地是感恩的,神话的魅力在于我们去领悟。
仰望黄茅山峰,云溪涓流:2348似一条巨龙,一代共和国的建设者在这里汇聚成了滚滚铁流。
时代无愧于黄茅山峰,时代无愧于云溪涓流,是时代创造了新天地——三线、勤奋,一代新人肩负起军工的责任。
10.晨曦露珠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上人困蹇驴嘶。
——宋·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云溪原野
2348工程指挥部进驻云溪地区,晨曦中最早趟开荆棘露珠的一行脚印,是第五机械工业部的勘测队员。
家住千年古镇云溪中街,初中毕业于临湘县五中(路口铺)十班,后来成长为国家一级注册结构师、监理工程师,曾获中国石化集团公司科技进步三等奖,岳阳石油化工总厂自学成才标兵等荣誉称号,现为深圳市恒义建筑技术有限公司副总工程师的姜新国回忆,他就是本土较早目睹2348军工风采的年轻人之一。
那年的1968年12月26日,他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号召,回乡来到云溪镇五星大队石桥生产队“广阔天地炼红心”。
那时的石桥村,是五星大队的政治经济中心。
云溪的原野阡陌条条,溪水清清亮亮。社员打下的粮食上缴完公粮任务,国家再按商品粮计划指标凭“粮证本”供应城市居民。
那年月乡村农民的田园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体上也不完全随“文革”运动处处紧张,依旧是不改千年的农耕劳作打发着日子。
1969年5、6月间,湛蓝湛蓝的云溪天空,忽然震天炸响轰隆声远来,一架安-2飞机不知从哪朵云里钻出,在人们头顶地毯式的低空盘旋。
飞机掠过,一阵狂风就把山树嘉禾吹得一片起伏,田间劳作的社员,来不及压住头顶的草帽,便翻飞飘落至远处的沟坳。惊奇的人们,仰望呼啸飞临的飞机,惊恐中捡拾起草帽,乐得等它下一轮飞到,以享受山涧这难得的新鲜与刺激。
姜新国伫立在田间,瞩目天空轰鸣的大家伙,循着它轰鸣往返的航线,遥想着这大家伙在干啥呢?议论中,伙伴们想得最切实际的结论:飞机在找矿。
对,这大青山能有啥呢?那飞机一定是为国家在探矿!
探矿与种田,对姜新国来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全然是风马牛不搭界的事情。小镇上的一个小年轻,就是想破脑袋也难解它飞来飞去的蹊跷。
这年的7月,早稻抢收接近尾声。
大队部忽然来了个队长说的解放军“五人小组”,其中有位面黑如包公,身着军装的现役军人,后来姜新国知道他叫罗尊德,是总后后勤学院的教官;还有位身材魁梧满面络腮胡子的山东大汉叫黄兴忠,是岳阳3517工厂调来的管理员。
他们的到来,竟像电影里的解放军那样,随着队长这屋里瞧瞧,那屋里转转,向贫下中农热情地打招呼,这给姜新国一帮乡下人留下深刻印象。
不久,生产队长就兮兮神秘地传达了上级指示:国家有可能要在云溪山沟里搞“三线建设”,要在五星大队这块土地上建军事工厂。全体贫下中农一定要高度保密,要支持解放军的军工建设,要严防阶级敌人和地富反坏右分子的捣乱破坏。
8月的一天,姜新国等队里的青壮劳力在队长指挥下,奉命推着吱呀吱呀的独轮车,前往粮站运送公粮。卸完独轮车,就听队长大人说:大家把架子车推到云溪火车站去,前往迎接北京来的客人。
一行人来到云溪车站,见站台上约莫三四十人操着南腔北调,围着东一堆的行李、西一堆的箱子在打转,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仪器设备,箱子上赫赫地印着“第五机械工业部某某勘测队”等字样。
这些人远远望着贫下中农独轮车队的到来,露出满脸喜悦:“来了,来了,老乡们来了!辛苦、辛苦你们了!”
队长吩咐,用绳子将大件家伙什捆绑在独轮车上,吱吱呀呀的独轮车就在田埂小道上发出声响,仿佛是欢迎解放军的唢呐乐声;零碎行李就用扁担挑、用肩膀扛,便将勘测队一行热热闹闹地接到了生产队。
一群外乡人安顿下来,他们望着远处的黄茅大山,一个劲地称赞这里山青水秀,景色美,空气新鲜。围着看稀奇的年轻人回应他们:“还是首都北京好,离红太阳毛主席近!”
勘测队的队员就学着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列宁同志的口吻笑着说:“面包会有的!粮食会有的!你们这里很快就会通公路、跑汽车的!”简直天方夜谭,姜新国望着他们只是嘿嘿发笑,全然不信他们的话。
勘 测
事物的发展就是这样,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全然与姜新国们的信与不信毫无关系。2348“三线建设”的军工事业,就在这晨曦露珠的时刻,就在这细微末节之处开始了。
筹建处,也许官方文件叫“总后第2348工程指挥部第一筹建处、第二筹备处”,没人正式通知生产队的社员,乡里人就叫它“筹建处、筹备处”。
那时,云溪街上也住进了不少大兵,看着这帮大兵和东南西北口音的外乡人渐渐的多了起来,人们眼里也少不了异样的新奇、兴奋,仿佛心里期待着将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
姜新国记得国庆节刚过,他回镇上走过老街的一幢老屋,里面居然传出清脆的“叮铃铃叮铃铃”的电话铃声。耶!稀奇,什么时候这屋子里安装了电话?
那时云溪镇的办公室,才有一部手摇电话机子。
后来姜新国才知道,从云溪芦石桥工地经3517工厂至岳阳军分区30公里长的军用电话线,被军分区通讯班的战士紧张放线给架通了。
当时2348工程指挥部,就靠这部电话与首都北京及全国各地保持联系。
为支持勘测队开展工作,大队调集了100多青壮劳力,每个劳力由筹建处每天支付生产队10元工钱,队里和每个出工的人都高兴的不得了。
那年月,农业学大寨,甲等劳力每天才记10个工分,年底视队上收成好坏结算,可分红1~3元不等;而现在这些半大不小的乙等、丙等劳力,就可挣10元钱一天,上哪去找这样的好事?队长笑眯了眼,这样的好事哪能不干?干!干!
筹备处将生产队派来的民工分成两队,一队配合地质队,一队配合测量队。姜新国分在测量队,没想到他与测量的结缘,竟然成了姜新国的人生职业。
开始配合测量,对小年轻来说新鲜、轻巧,认真起来,其实是一桩累活。
测量队要测绘生产大队约16平方公里11000的地形图,凡高出地面30米的山头都得测绘描图。选点布线作控制测量,跟着测量队搞配合,开始感觉上手比干农活要轻松多了,后来要在每一图根点上测绘地形图,可就难啰。
姜新国每天的工作就是腰间别一把柴刀、扛着5米塔尺,在灌木、荆棘丛中披荆斩棘,瞄着远处测绘员的号旗努力穿行。号旗指向哪里,人就得想方设法扛着塔尺奔向哪里,挪来挪去,直到号旗那边标识瞄准满意为止。
经过几天在树林灌木丛中穿来穿去,身上的衣服挂破了,鞋底被扎穿了,手脚划伤是常事;最该死的是蚊叮虫咬,脸部、脖子被蚊子叮得疙疙瘩瘩肿得像菠萝。
农村小年轻早熟懂事般就替父母担起心来:“咯样搞,咯屋里何哩负担起啰?”鞋子、衣服破费太快,不合算,人感觉呐比担土还累,有人便生出了打退堂鼓的想法。小农潜意识的“聪明”活泛起来,开始玩起“失踪”来;有人头耽塔尺,干脆在树下躲猫猫;还有的等测量队员在树丛中喊:“×××,人呢?”有小年轻便钻出来告诉测绘员:“刚才差点滚到山磡下去了!”这时小伙子不但没有受到指责,反而受到测绘员爱抚般的安慰:“要小心点喔!”
姜新国则看着“聪明”的小伙伴意会般眨眨眼,不由想起老班辈们的教诲:“做人做事,都要认真,才能干大事!”他还是按照心灵的指引,像多数生产队员那样,跟着这测量队满山遍野的跑,认真地测量了两个月,终于将大队方圆人迹罕至的地形、坳角全都绘到地形图上了。
勘测队结束了野外作业,对生产队的支持非常满意。10月下旬,即将返京。
那时解放军讲究“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为了表示感谢,全体队员帮助生产队收割了一天晚稻,还在田间组织了即兴表演。
生产队贫下中农瞪大眼睛,可算是第一次看稀奇,这帮城里来的人真还不简单,又是唱又是跳,军人个个显得有知识,战士个个多才多艺,姜新国脑海里深深地记住了他们——2348早期军工战士一行深深的脚印。
后来姜新国才知道,测量队在五星大队勘测过程中的1969年9月7日,共和国总理周恩来,批准了中国人民解放军2348军事工程上马;总后任命马力同志为工程指挥部总指挥长、新斧同志为工程指挥部政委。
这一日,便成了今天巴陵石化公司的厂庆纪念日。
暖心一辈子的深情
勘测队主力撤退后,在队部留下一个搞地质的温成世,人们叫他“老温”;留下一个搞测绘的郭元章,叫“老郭”,俩人的任务就是将遗留事项填平补齐,补充完善资料。
筹建处根据勘测队的意见,留下姜新国和其余两位社员继续配合扫尾补图工作。
他们在征求姜新国和刘振国留下来继续工作的个人意见时,俩人没多想就欣然答应。一则俩人是中学同班同学,二则大队只有他俩是“下放知青”,在当时的乡下属于有知识的人了。
姜新国还有一位同乡伙伴也被留下,但他觉得跟着继续搞测量,不如去筹建处的食堂当炊事员合算。既能吃饱饭,还有些剩饭潲水可就近带回家喂猪,就当时农村缺吃少穿的境况而言,实在是很现实的选择。
筹建处为加快地形测量收尾速度,提出“买断”姜新国等与生产队的关系。即每人每月由他们支付生产队450元,无论天晴下雨,人都得听从老郭指挥,由筹建处安排工作。
后来老郭暗地里告诉姜新国,现在他们勘测的这个地方,不久的将来是真要建一座大型的军需工厂,有大量的勘测工作要做,现在筹备处抢测的任务,就是为将来建工厂的前期工作,看你们工作热情认真,特意留下来打下手的。你们只要用心地学习,将来定会派上大用场。
一天,非常突然,姜新国俩人忽然被筹建处秦德华局长召见,随后王绍祖副指挥长也像长辈喜欢小孩般见了一面。
那年月知识青年在农村,必须插队落户干满三年,才有被招工、推荐上“工农兵大学”的资格。姜新国能这样被筹建处的高层领导招见,是不是梦寐以求的有被招工的希望?聪明的小年轻预感自己的人生即将发生重大转变,自我感觉似乎俩人已被筹建处提前确定为招工对象了,心里就像装了两只小兔子般兴奋。
不久,学员12连的副连长、3528调来的刘承志同志被派到勘测这一摊,成了姜新国等人的顶头上司。测量小组的领导老郭是位和善的组长,看上去就像热心成人之美的长辈,他经常有意无意地带着姜新国到各小组串街走巷,到各个摊摊去认识一些工作上的人,向小年轻介绍测量上的事,引导他们做人的学问。姜新国心里有数,实则是老郭为他们将来的工作,在打基础做铺垫。回想往日的蹒跚学步,总使姜新国能回忆起郭师傅那时的良苦用心,郭师傅成了姜新国终生难忘的恩师。
就这样一来二去,姜新国、刘振国成了郭元章师傅工作上的哼哈二将,除了晚上睡觉,俩人总是形影不离郭师傅左右。
有次老郭、老温要去长沙出差三天,给姜新国俩人布置练习课题:学会使用S4级水准仪,做一次闭合水准测试,等他们回来要检查测量成果的。
第二天一早,姜新国俩人就兴匆匆将水准仪搬到工地,第一次作为测量队员独立干起测量的事儿,心里免不了兴奋。面对人们匆忙投过来或许疑问或许赞美的目光,面部表情免不了紧张,没有师傅在身旁指指点点了,俩人也张扬出年轻人的自信和骄傲。
很快支好脚架,俩人像模像样地摆开了架势,左瞄瞄、右瞄瞄,可测量仪上的水准泡,总是忽左忽右的摆动,怎么也不听使唤。经过不断重复交换操作,水准泡就是不居中,原来心中那点自信和神气也不知跑哪去啦,出于无奈,只好草草收兵,一个上午的折腾,毫无收获,心情十分沮丧。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自以为跟着师傅学了好几个月,较为复杂的经纬仪都用了好几回,怎么就摆弄不了水准仪呢?毛头小伙自以为是的毛病冒出来了,他们断定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仪器坏了。
三天时光很快就过去,师傅检查作业的时间到了。俩人抱怨仪器出了毛病,当然没有成果。师傅一听急了,以为是俩人把仪器折腾坏了,这在当年可不是一件小事。经师傅紧急野外测试检查,师傅说:仪器正常,是你们不会!
事后俩人才弄明白,水准仪水准轴的精密度要高过经纬仪的级别,操作当然要慎之又慎。这件事教训了年轻人,现代技术的学习,仅凭热情是不行的,科学技术来不得半点马虎。
1969年的12月,公路已经能通到生产队了,铁路专用线也在紧锣密鼓地施工,世世代代点煤油灯的农民也用上电灯泡。
建设大军滚滚而来,6538工程兵、0748汽车兵、成批的复员军人、大中专的学员连队、知青连队、广东工程建设总队像潮水般涌来,住满了方圆10里生产队民房的堂屋、阁楼、偏房,有的牛棚几经改造,也成了建设大军的住房。
小镇成了工程指挥部的中心,成了人员、建材和生活必需品的中转地,说日新月异也好,说天翻地覆也好,昔日名不见经传的山乡,一切都像梦境般发生着变化。
这年姜新国21岁,1969年12月11日小年轻在乡下幸福地迎娶了他的新娘,回忆这幸福的往事,至今历历在目。
他要结婚的消息,不知怎地传进了工地筹建处。
一天,姜新国在田间小路上与筹建处的罗尊德相遇,他向姜新国认真地打听:“听说村上有谁要结婚?”姜新国兴奋地说:“就是我呀!”
老罗满脸高兴,认真地询问起本土民俗风情来,就像操办自己单位年轻人的婚事一样仔细,那时军队的作风,真是军民鱼水情。
“文革”时期嘛!媳妇是要娶的,“四旧”是要破的,婚礼也是要热闹的。
结婚那天,本土本乡的民俗,物资匮乏的年代就是再穷,遇上村民的大喜事,主家还是要热热闹闹在露天屋场宴请乡亲们的。
办喜宴的200斤谷米,是向生产队提前支借的,姜新国记得保管员还叮咛了一句:“要节约闹革命!”鱼是他的老父亲前往湖边蹲守了三天,才从湖柳上求购的;肉是向生产队养猪场购买杀的;房子是向社员家暂住借的;全家累积起仅有的两斤指标红糖就泡了喜茶。
最难忘的记忆,是热情的老郭、老刘代表筹备处,向新婚夫妇赠送毛主席像章、毛主席红宝书,并和筹备处的一群年轻人亲自敲锣打鼓迎接新娘进门。
那时,乡村闭塞,条件艰苦,在乡亲们眼里有公家人上门祝福新婚,真是天大的面子!
乡亲们闹完洞房各自散去,姜新国远道而来的五六个儿时的玩伴好友,就只好喜滋滋挤在阁楼上的稻草通铺上了。
姜新国记得,新婚之夜,山村漆黑不见五指,寒气冷得令人发抖,只有煤油灯忽明忽暗地照在窗前。三更雄鸡唱过,不久天就亮了。
1969年12月26日那一天,又是他难忘的一天。
在石桥大队部的堂屋前,2348指挥部政工组召集干部大会,欢迎到会的新学员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2348工程指挥部的工人。姜新国夫妻幸运地一同跨越了一条工农身份的界线,成为了一名连自己都不敢想象的军工战士。
在轰隆隆开山修路的炮声中,乡亲们搬离祖辈居住的山村,兴高采烈迁徙到安置后的新家去了,姜新国也回到了镇上老街的家中。真没想到,准备好一辈子“上山下乡”的小哥,竟像做梦般结束了当农民的生活。
应该说,像姜新国这样经历人生“过山车”的境遇太过偶然,因此他也就格外幸运、格外幸福、格外珍惜。个人命运在时代的变化中是难以预测的,姜新国选择五星生产队下乡,国家“三线建设”选择了这块宝地建厂,他有幸参与勘测分队的工作,又遇上了郭元章这样的好人,而那时2348刚刚起步,急缺各类人才,有知识的青年恰逢其时……时代乎!机遇乎!
姜新国的2348进行时,暖心他一辈子的深情,不敢相信,他的命运就是如此这般与2348工程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11.早期的2348人
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
——宋·苏洵《管仲论》
建厂初期,工作生活条件是艰苦的,最先活跃在工地上的是三个工种:一是工程兵机械连的推土机手忙于平整场地;二是外线电工忙于架线送电;三是测量队忙于装置选址和建筑物定位放线。
那时姜新国所在仅有9户人家的自然村,驻扎的是6538部队的机械六连,官兵们就睡在农家的堂屋,原来高高的神龛上,张贴着一张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墙根底下鸡笼、狗窝、农具、杂物堆满,官兵们就睡在这样嘈杂的环境里。
房东的家里住着的是炊事班,堂屋内有一个四方的天井,战士们就打地铺睡在天井廊庑之下,这与露天没有多大的差异。隆冬季节屋门透风、屋顶漏雨、水缸结冰,年轻的战士们就睡在那冰凉挤挤的地铺上。印象中一个比较黑的深夜,姜新国似乎还曾听到过他认识的一位十几岁小兵嘤嘤的泣息声。
那时农民的住屋多是土砖坯房,堂屋住满了人,就没有多余的地方了。无论刮风下雨,吃饭一概是在晒谷场上,战士们围拢一圈蹲着吃。饭前的语录歌,高亢有力;饭后的集合声,激情饱满。
记得1970年那个该死的梅雨季节,工程兵战士工地抢建一身泥,汗水从里面冒出来,雨水从外面渗进去,湿透的军装有时还未来得及烤干,就又套在身上,晚上还要搞紧急集合,参加战备演习。姜新国与战士们的年龄相近,领略过农村艰苦的生活,感觉这帮“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生龙活虎的战士,真像毛主席说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是中国最可爱的人。
还有奉命从广东开进工地的建设总队“广佬”,因为进工地稍晚,连民房也没得住了,只能在荒山坡地搭起油毡工棚,架起木头通铺睡觉,“广佬”们那薄薄的衣衫,实在难挡洞庭湖的寒风。
记得有次天降大雪,早晨起来,大地白白茫茫的一遍。只见“广佬”们身着薄衫,脚穿拖鞋兴高彩烈地在雪地里欢呼雀跃,兴奋地像孩子一样打起雪仗来。老百姓就打趣地称赞“广佬”,是不怕冷的民族。殊不知他们背井离乡远道而来把艰苦当快乐,是百里挑一参建“三线建设”的技术“老大哥”。当然,人们也第一次目睹了“广佬”们的稀奇,他们把本地人不吃的猫肉、狗肉吃成了“高价”,把灯下田间的蚂蚱当成了“佳肴”。
后来广东省建设委员会原总工程师林旭初回忆。1969年,他回国后调到广东省建筑设计院办公室从事技术管理工作。1971年的“三线建设”时期,广东省(奉广州军区指示)抽调5000技术工人队伍组成“广东总队”,参加2348工程建设,在湖南山区十多条山沟开路、架线、修厂房、安装机器。施工条件艰苦,连生活起居都是队伍自己动手解决,天冷多雨,棉衣棉裤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白天晚上连轴转。采取每两周休息一天的大礼拜制,年终放一次一个月的大假,2348指挥部调专列开回广州,春节后开工,又从广州调专列开回工地。
秦德华是指挥部级别较高的首长之一,年龄较大,那时估计年龄已近六旬。每天头戴一顶尼帽,手持一根柴棒当拐棍,身披深兰色老式海军棉大衣,挡风用的是它,遮雨用的是它,保暖用的还是它。一双解放军棉鞋套在脚上,经常在工地现场转悠,指挥着最前沿的战斗。这位首长,走到哪个连队的工地,就吃到哪个现场,晚上休息也就和军工战士们在通铺上挤一挤,有几次他还挤到姜新国师傅老郭的民房里过夜。
姜新国回忆,他有缘幸会的这位老首长,尽管那时是统兵数万的将军,但见到年轻的毛头小子仍是和蔼可亲,极其平易近人。
基建组长唐宝德,最初他的组员有陈继叶、罗尊德、袁观海、谢益民、梅似金等军人,后来又有从农场调来工地的大学生加入,如邢丕玉、陈维佑、吴子成、王志德,再加上刘承志和姜新国师徒三人。
在公路未通的情况下,为完成长江取水口的管道线路测量,每天早上测量组一行出门,就带上中午的干粮和咸菜,背着仪器步行十几公里去选线、测量。
有次跨湖测量,还差点出了个乱子,也最为有趣,姜新国回忆。
为了取得湖底的标高数据,刘振国撑船向湖中划去。他一篙子使劲将撑竿插入湖底,用力一撑,撑篙居然拔不出来了,船去人留,刘振国的身子却“附着”在杆子上,最终“咕咚”落入隆冬的水中。大伙七手八脚将他迅速捞起,棉衣里外就湿了个透,浑身冷得只打颤。但他还是笑说自如,没有抱怨、没有牢骚。大伙急急地拦下一辆工程车将其捎回工地的家,留下的伙伴们说笑着这件新鲜事,继续手中的测量。
姜新国说,师傅刘承志是他认识的共产党员中最优秀的一个。师傅是复员军人,来自3528厂,在部队搞过测量,文化程度虽不高,但严格要求自己,党性观念特别强,从不向组织上喊叫困难。老家在苏北农村,是全国比较贫困的地区之一,因工作关系夫妻长期分居,照顾不到家庭,那年月每年才12天探亲假,可他从不超时。在2348工程最忙的时刻,还放弃探亲休假,坚持奋战在工地上。姜新国跟着这样的师傅,学习他的为人,学习他忘我工作的精神,感受着他克服困难的刚毅和意志的坚强。在师傅伟岸奉献的精神面前,姜新国总觉得师傅在催促着自己长大,师傅是他心中永远的楷模。
姜新国记得有次跟着师傅搞线路测量,经过一片密不透风的灌木荆棘,姜新国在前面立尺,师傅在后面观测。突然看见师傅的身子摇晃了几下,抱头就栽倒在地,伙伴们赶紧跑过来扶起师傅,叫他休息一下,只听师傅微弱地嘟噜了一句:“头晕!”又吩咐大家接着干开了。还有一次测量,距离长江边不过一公里了,眼前是一片望得到边的滩涂平地,大伙估摸着拿下最后一段的数据不在话下。师傅眼见工作胜利在望,也兴奋地与伙伴们一起加快了工作速度。可天有不测风云,一时暴雨倾盆,大伙舍不得就此罢手,用伞具紧紧护住测量仪器。看到师傅,他身上的军用雨衣根本就挡不住暴雨的袭击,里外全身湿透了,长筒靴也装满了雨水。大伙相互的眼神似乎意会了一个念头,谁也不准一个“撤”字从口中说出来,硬是坚持到完整的数据到手,师傅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工程副指挥长王绍祖,那时年龄已50开外,山西口音,个头不高,保持着军人雷厉风行的作风。喜欢喝几口小酒抗寒,在工地上以办事果断、能熬夜和有一个红红的鼻头为人熟悉。后来,王指挥长还同测量队一道住过三工区“干打垒”的房子。那年月工业学大庆搞“干打垒”的房子,说它是住房真是太勉强了。下雨天,卡车在房前通过,飞快的车轮可将路面的泥浆从窗洞溅到床上;打开后窗,跨出紧挨着地面的窗台,便可直接爬上后山坡。
王指挥长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通讯员也陪着熬夜。有时到了后半夜通讯员打盹去了,首长不愿叫醒小战士,自己便跳出后窗,爬上山坡,去捡拾些柴火来烤烤衣被,烟熏火燎的弄得通讯员小许叫苦不迭。小许只好采取“敬而远之”的办法,实在是受不了首长的熬夜烟熏,只待忙完自己手中的活计,就不敢与首长同屋而眠,经常深更半夜地跑到姜新国的房间来打盹。
那时候的2348工地上,工程指挥部的首长是这样熬夜,机关干部也是这样工作,要么熬夜连轴转,要么捡柴烤衣物;要不就是紧急任务来了,或是去卸火车皮,或是去抢修道路,或是去运送砖瓦,或是紧急集合参加战备训练,“休息”真是一种难得的奢侈。
1971年“9·13”事件后,测量队划归设计大队管理。迎接姜新国一行归队的人中,居然是原综合连的连长刘铭芳,他是6501早期的工程设计人员之一。那时设计队还住在路口中学,刘连长有华侨背景,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被评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还是姜新国等中学生心中的体育明星。姜新国记得,在他初中毕业前,在学校就曾听过刘铭芳连长的“讲用”报告。
不可思议的是20年后的1991年,在都江堰一次设计软件开发工作会议上,姜新国与刘连长再次相见。满头银丝的刘连长,时任中石化四大直属设计院之一——洛阳石化工程公司设计院的总工程师;更想不到的是33年后的2004年,姜新国又在深圳与刘连长不期而遇。
姜新国感慨地说,人生的幸运有时就是这样,任凭天涯海角,他始终铭记2348时期刘连长“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讲用会”上,讲学做人的道理,讲为人民服务的本领,讲要将青春奉献祖国的教诲。人生的成长的道路就是这样,一日之师,终身崇敬,他跟随2348前辈们学习成长的过程,不就是前辈们言传身教的结果吗!姜新国由衷地发出人生感谢和心底的问候:刘铭芳老总您好!刘承志连长您好!老郭、老温您好!2348您好!
回忆三线军工建设,那真是个抢时间、争速度、激情燃烧的岁月。2348工程搞测量设计的军工战士,总是兵马未到,粮草先行。在寒风雨雪中,他们为工程指挥部办公大楼定位放线;在大年三十的日子里,他们为职工医院门诊和住院大楼放线;在落实毛主席“五七指示”放光芒的时光里,他们为“五七广场”环山阶梯放线;在北风呼啸的长江岸边,他们带上干粮咸菜跨塘越湖,为取水工程和物料管架放线;在登高望远的黄茅云岭的山涧,他们测取工程需要的等高线……就这样,道路一天天在延伸,管架在一排排蜿蜒,三号沟的氧化塔,二号沟的制氢塔,八号沟的塔位罐区,画不完的线路,记不完的桩点,是他们描绘了2348最早的晨曦。
12.温故而新醪糟酒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宫中圣人奏云门,天下朋友皆胶漆。
——唐·杜甫《忆昔》
岳州 工业产值慢悠悠
岳州说起与近代工业联系紧密一些的事儿,恐怕一个是与长江、洞庭湖水运相关的火轮船运,一个是民国粤汉铁路通车的岳阳火车站。
那时候,所谓的岳阳街上还不足3万人,仅相当于现在一个中等乡镇的人口。沿江像样的集镇从北往南,依次排开应该是陆城港、城陵矶、南岳坡、南津港、湖滨、鹿角咀。
沿江岸线尽管人口不多,岳阳人依然有着自己的梦。
民国时期,境内工业十分落后,产品多为小手工业品;重工业仅有少量铅、锌、黄金矿产品。1949年工业产品统计,产黄金37.6千克(矿产成品含量),发电量1万千瓦/小时。新中国成立后工业迅速发展,工业产品迅速增长。1956年,工业品有酿酒、砖瓦、食品、纸张等27种。仅1961年,工业产品大约60种,黄金产量3.6千克,发电量2636万千瓦/小时,机制纸及纸板0.07万吨,酿酒0.1万吨。20世纪70年代,石化产品大幅增长,达255种。[29]
军工 3517也风流
说到“三线建设”的2348工程,也就不能不说石油工业部长岭炼油厂,也就不能不说早期的中南军区3517工厂,这些中央和军工企业在岳阳的落脚点,给地方经济带来了深刻的变化。
依岳阳市志,我们可以说,解放前湖南的石油化工产业或石油化学工业几乎为“零”。直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湖南才初步形成了以生产支农化工产品为主的化学工业布局。
3517,解放军军工系列工厂之一。1951年4月破土动工,1952年4月完成第一期工程,1953年底全部竣工。1951年5月始称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南军区后勤部军需部第一办事处,1954年5月称211工厂,1965年7月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3517工厂。
工厂竣工投产时,设计能力为年产胶鞋300万双、胶雨布400万米、雨衣40万件,1954年5月,解放军总后勤部通知扩大橡胶制品生产,停止生产被服、大衣;时为岳阳境内最早的大型化工企业。[30]
岳阳知名作家、曾任岳阳市文化局局长的梅实先生,描写过20世纪60年代至末70年代初,人们追捧3517产品的盛况[31]:
到了冬天,最为时髦的是能穿上一件3517生产的军大衣,26块钱一件,别小看这26块钱,这差不多是我们这类年轻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哩!并且,这军大衣还不是谁都买得到的,得由单位统一出面,或找熟人开后门。有一年春节后,在小礼堂召开党员负责干部会,千把人到会,结果人们发现,这千把人中,竟然清一色穿的黄色军大衣,有人开玩笑说,真不知这到底是地方干部开会,还是部队干部开会。后来,影剧院放映南斯拉夫一部电影,叫《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有人用方言说不清电影名字,触景生情,干脆诙谐地说是“瓦尔特保卫热被窝”。……衣服是这样,脚上穿的鞋就更不用说了,3517厂生产的普通军用鞋3.74元一双,几乎所有干部都穿这种解放鞋,似乎只有穿上解放鞋,才能保住劳动人民本色。
说到3517,梅实先生还讲过一个胡耀邦在3517作报告的故事;他那朴实为人、谈吐风雅的情景令人印象深刻[32]:
1963年耀邦同志在3517礼堂里作报告。那天,他手拿一把葵扇,边摇边说,我姓胡,叫耀邦,今年四十有九,牙齿掉了两颗,毛主席叫我小胡。接下来他问:我们都是湖南人,湖南“阳”多,你们谁数得出湖南有多少个“阳”吗?告诉你们啰!有12个。然后他自己一个个的数:岳阳、益阳、邵阳、衡阳、桂阳、耒阳、黔阳、麻阳……数完了“阳”,他又说,岳阳最有名的是岳阳楼,岳阳楼上有一篇名扬天下的好文章,叫《岳阳楼记》,你们谁能背得吗?座中有一位校长吴晓霞,他站起来说,我能背!说毕,就一口气背完了《岳阳楼记》。耀邦同志摇着葵扇,非常高兴。
笔者翻出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无非是说说岳阳那时的工业经济的基础,说说那时岳阳人经济生活的景况。预示着“三线建设”2348现代军事工程,将给岳阳的国民经济带来巨大变化。
援三线 地方政府倾所有
“三线建设”在岳阳地区展开,当时一下子两个国家大字号企业在湘北临湘的小县落脚,在生活物质凭票计划供应的年代,毫无疑问,吃、穿、住、用、供方面都给地方政府和当地居民的生活带来巨大压力。
据说,当年“二汽”也曾在湖南选点,当时湖南省委有领导考虑的首要问题,就是粮食供应,哪里来的商品粮解决新增几万人口的供应问题?请“二汽”来湖南落脚的念头只好作罢。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是党中央做出了的决定,全国上下一盘棋,“‘三线建设’一声令,临湘人民就拼命”。老红军、2348工程指挥部第三筹建处副主任、老领导李云同志,在纪念长炼“厂庆”20周年时,还语重心长地写道:“别忘了地方各级党组织和政府的关怀和支持”。他在文章中说[33]:
长炼能够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是与各级地方政府的关怀及各兄弟单位的支持分不开的。建厂初期,附近农民所种的蔬菜只能是自留地的菜自给,职工吃菜难,是长炼生活中的突出矛盾。各级政府非常关心长炼的吃菜问题,专门在路口铺、文桥两地设立菜业队,由国家供应菜农口粮,种出的蔬菜供应给长炼职工吃。当时我厂没有办农场,每年大检修的夜餐补助用粮都是各级地方政府想方设法帮助解决的。就连有时出现一些纠纷,也是靠各级组织出面才得以解决。
2001年7月,对当年响应上级号召支援“三线建设”的往事,时任临湘县文桥人民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黎洪涛同志回忆说。
1968年秋,他到文桥公社担任党的领导小组长,前后在文桥工作达十年之久。最难忘的就是发展养猪事业,保障三线军工的长炼和2348职工吃肉。
那时,文桥公社人口12292人,水田18362亩,牲猪发展7179头,亩平均只有0.4头,粮食总产1094万斤,亩产平均只有580斤,向国家出售牲猪1024头,粮食323万斤。满足供销社屠宰牲猪是他脑袋中的一件大事,后来2348工程建设,猪肉供应凭票也难满足计划。县里要我们在多喂猪上想办法,就地解决工人吃肉难的问题。直到1977年牲猪养殖发展到了24900头,人平1.66头,亩平1.5头,商品肥猪达到5779头,比1968年增长了5倍,作为一个小小的人民公社,确实出了点“小风头”。
公社的主要做法,一是大力推广庆曲发酵、糖化饲料,实行生食喂猪,大种鹅菜、南瓜、灰萝卜、南瓜、燕子花、红薯、白菜、苦荞等适合生食的青饲料。每个猪场都利用饲料配给份土和“几边地(塘边、沟边、屋边、山边等)”,大种高产南瓜,一个猪场收获几千斤、几万斤;猪爱吃,长得肥。有一年,仅供销社收购南瓜籽达500担之多。二是大搞机械化养殖,把集体猪场都接上电源,安装粉碎机、打米机,利用农业副产品增加饲料来源,仅过去秕谷之类就从灶口抢回加工成饲料,每年达300万斤。三是鼓励私人家庭养猪,发展公社、大队、生产队三级办养猪场,公、私养猪比例各一半,这样既贯彻落实了两条腿走路的方针,又坚持了社会主义集体方向。
文桥公社大力发展养猪事业取得的成绩,得到了省、地、县大力推广。从1971年起,连续7年获得地委颁发养猪先进单位称号,5次出席省“农业学大寨”先进表彰会议,还奖给公社一台手扶拖拉机;他个人多次被评为先进,还出席过省党代表会议。
黎老继续说,想起这些往事,没有“三线建设”,也就没有云溪发展的今天,长炼和2348对岳阳经济建设做出的贡献,今天我们怎么评价也不为过。[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