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施过魔法的小提琴
克里斯蒂娜·达埃在那个告别晚会上取得了空前的成功以后,并没有在歌剧院里再接再厉,再造辉煌;她成了阴谋诡计的牺牲品,对这些勾当我们将在下文中讲述。晚会以后,她有过一次进城到苏黎世公爵夫人府邸去演唱的机会,在那儿她唱了几首自己最拿手的曲目;当时在座的贵宾中,有位著名的评论家X.Y.Z.先生,他的评论如下:
“当人们听到她在《哈姆雷特》中的演唱时,不禁在想是不是莎士比亚本人从香榭丽舍大街上走来指导她演唱奥菲莉亚一角……说真的,当她在夜间头戴星光璀璨的皇冠时,连莫扎特也该离开永世长眠的地府,来聆听她的歌声。不过,无须劳他的大驾,因为她在《魔笛》中出神入化的表演,激昂响亮的歌喉,正驾轻就熟来到天堂和他相会,正如她已谙熟此道,不费吹灰之力,从故乡斯科特洛夫小村中的茅屋,来到加尼埃[19]先生设计建造的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样。”
然而,在苏黎世公爵夫人的晚会之后,克里斯蒂娜再也没有在社会上演唱。事实上,她拒绝了一切邀请,一切演出酬金。她甚至在没有任何说得过去的理由的情况下,放弃出席一场事先答应好的慈善义演。她的行为好像让人觉得她不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好像她害怕获得新的成功。
她知道夏尼·菲利普伯爵为了让弟弟高兴,多次非常积极地在里夏尔先生面前替她求情;她给伯爵写信向他表示感谢,并请他别再向她的经理们提她的事。能是什么原因使她采取如此奇怪的态度呢?有人认为是高傲,目空一切;也有人认为是谦虚,淡泊名利。一般而言,一个吃戏剧饭的人是根本不会像这样谦虚的;事实上,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简单地用“恐惧”这两个字来说明原因。是的,我完全相信克里斯蒂娜当时对自己刚遇到的事感到害怕,她像她周围的所有人一样对这事感到震惊。她感到震惊?哪能呢!我这里有一封克里斯蒂娜的信(这封信由波斯人收藏),信的内容和当时发生的事件有关。我再次读完这封信后,就根本不会说克里斯蒂娜对自己的成功感到震惊,甚至恐惧,而是说她被自己的成功“惊呆了”。是的,是的……惊呆了!她在信中写道:“我唱歌的时候竟不再认识自己了!”
真是个可怜、纯洁而温柔的女孩!
她不再露面,夏尼子爵四处寻找,结果总是徒劳而归。他写信给克里斯蒂娜,请求允许他登门拜访;正在他等回信等得心灰意懒的时候,一天早上,她给他回了一封短信:
先生:
我一点没有忘记那个曾到海里为我寻找披肩的小男孩。我情不自禁地给您写这句话,因为今天我要动身去佩罗,有一项神圣的义务在推动着我。明天是我可怜的爸爸的忌日,您是认识他的,他非常喜欢您。他和他那把小提琴一起埋在那儿,埋在小山脚下小教堂周围的那片墓地里。我们小的时候曾在那座小山上尽情地玩耍;等到我们长大一点的时候,我们在那条路旁最后一次说了声再见。
夏尼子爵收到克里斯蒂娜·达埃的这封短信后,便冲向放火车时刻表的地方,急忙穿好衣服,写了几句留言让贴身男仆转交给哥哥,然后跳上一辆马车,直奔蒙帕纳斯火车站的站台,但还是到得太晚,没有赶上他打算乘的早班火车。
拉乌尔闷闷不乐,好不容易度过了白天,直到傍晚时分,在火车车厢里安顿下来以后,才开始重新品尝生活的甜酸苦辣。在旅途中,他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克里斯蒂娜的来信,吮吸着它散发出来的芳香,回味着童年时代的甜蜜情景。他在狂热的梦境中度过了这个难熬的旅途之夜,梦见的人自始至终都是克里斯蒂娜·达埃。一轮红日喷薄而出的时候,他在拉尼翁车站下了火车,立刻奔向前往佩罗的公共马车。他是车上惟一的乘客。他向车夫打听,得知前一天晚上曾有一个看上去像巴黎人的年轻女子搭车前往佩罗,下榻在“夕阳客栈”。这个女子只能是克里斯蒂娜。她是独自来的。拉乌尔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下他可以在这种清静的情况下,心平气和地和克里斯蒂娜谈话了。他爱她爱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这个大小子,虽然周游过世界,但依然纯洁得像个从未离开过娘家的处子。
随着和克里斯蒂娜离得越来越近,拉乌尔没有一丝杂念,出现在脑海里的尽是那个爱唱歌的瑞典小女孩的故事,其中有许多细节还是大家不知道的。
从前,在乌普萨拉[20]附近的一个小村镇里,生活着一个农民和他的家人,农民礼拜一到礼拜六下地种田,礼拜天到教堂的唱诗班里去唱圣歌。农民有个小女儿,早在她识字读书之前,就教她识乐谱。老达埃是个伟大的音乐家,可他自己也许并不知道。他擅长拉小提琴,被认为是斯堪的那维亚半岛上最杰出的乡村小提琴手。他远近闻名,地方上有什么婚礼节庆,总请他去演奏舞曲。达埃大妈身体残疾,在克里斯蒂娜六岁那年去世了。不久,只爱女儿和音乐的老达埃变卖了本来就不多的土地,去乌普萨拉寻找荣华。然而,他找到的只是贫穷。
于是,他又回到农村,穿村走镇,在集市上演奏斯堪的那维亚民歌,女儿和他寸步不离,不是在一旁出神地听他演奏,就是为他伴唱。一天,在兰比的集市上,瓦勒里乌斯教授听了父女俩的演唱后,把他们带到哥登堡。他认为老达埃是世界上一流的小提琴手,而他的女儿则是一块将来会成为大艺术家的料。因此,孩子受到了正规的音乐教育和训练。她所到之处,莫不因美丽、优雅和对良好言行的渴望,使每个人赞叹不已。女孩进步很快。这时,瓦勒里乌斯教授和夫人要移居法国,便带着达埃和克里斯蒂娜一同前往。瓦勒里乌斯夫人把克里斯蒂娜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是,老达埃却开始思乡成疾,日渐衰老。在巴黎,他足不出户,生活在一种以琴声来倾诉哀愁的梦境中。一连几个小时,他把自己和女儿关在房间里,只听见阵阵如泣如诉的琴声和轻柔低回的歌声从房间里传出。有时,瓦勒里乌斯夫人来到门外侧耳倾听,听着听着就忍不住叹息落泪,然后踮着脚尖悄悄地离开。她也同样思念着斯堪的那维亚的她那片天地。
老达埃直到那年夏天才好像恢复了活力。当时,全家到佩罗去度假,这是布列塔尼省的一个小地方,几乎还不为巴黎人所知。老达埃深深地爱上了那儿的海,他说那儿的海水颜色和家乡的海水颜色一模一样,他常常站在海边,拉那些如泣如诉的悲伤曲子,他说大海这时也变得无声无息,静静地聆听他的琴声。后来,他向瓦勒里乌斯太太苦苦哀求,教授夫人只好同意了这位昔日乡村小提琴手的新的奇怪想法。
于是,他像过去一样,带着他的小提琴,奔波于当地的朝圣庆典、乡村节日、舞会和“秘密仪式”,他还可以带他女儿出去一个星期。当地人对父女俩的演唱百听不厌。他们把最美妙的音乐送到了最偏远的小村庄,夜里也不去客栈投宿,跟以前他们在瑞典过苦日子时一样,父女俩紧挨着睡在农家谷仓的麦秸上。
不过,他们现在的穿着很得体,别人给他们钱也不收,他们也不搞什么募捐。围在他们身边的人一点都不理解这个小提琴手的行为,他还带着个这么漂亮的小女孩东跑西颠,小姑娘的歌喉如此美妙,人们还以为是听见天堂里的天使在歌唱。于是,听众跟随他们从这个村走到那个村。
一天,有个城里的小男孩,带着个女管家,跟随他们走了很长一段路。小男孩实在无法下决心离开那个小女孩,她那如此甜美清纯的嗓音似乎已经把他迷住了。他们这样来到了一个至今仍称为特拉斯特拉乌的小海湾边上。当时,那地方只有蓝天、碧海和金色的沙滩。突然,天空中刮起一阵大风,把克里斯蒂娜的披肩吹到了海里。克里斯蒂娜大叫一声,伸出双臂,但披肩已经随着波浪越漂越远。就在这时候,她听见有个声音对她说:
“小姐,您站着别动,我到海里去替您把披肩捡回来。”
接着,她看见一个小男孩跑过来,小男孩一路飞跑,毫不理会身后一个全身穿着黑衣服的太太在那儿气急败坏地大声喊叫,不让他去。小男孩连衣服也来不及脱就跑到海里,为她捡回披肩。小男孩和披肩都安然无恙!那个黑衣太太还惊魂未定的时候,克里斯蒂娜却高兴得开怀大笑,上前和小男孩拥抱。这小男孩就是拉乌尔·德·夏尼子爵。那时候,他跟着姑妈住在拉尼翁。那年夏天,两个小伙伴几乎天天见面,在一起玩耍。应拉乌尔的姑妈的请求,加上瓦勒里乌斯教授从中撮合,老达埃同意教年轻的子爵拉小提琴。这样,拉乌尔也学着喜欢上了那些曾经使克里斯蒂娜的童年充满欢乐的歌曲。
他俩情投意合,几乎都爱幻想,喜欢平静。他们只喜爱听故事,听布列塔尼的民间传说;他们在一起玩耍的主要内容就是像要饭的孩子那样,挨家挨户去讨故事。“好心的太太或先生,请您给我们讲个小故事好吗?”他们一点都讨不到、空手而归的情况是很少的。有哪个布列塔尼的老大娘,在生活中连一次也没有看见过月光下的小精灵在欧石楠上跳舞呢?
不过,他们最快乐的是黄昏时分,太阳已经落到海里,宁静的夜开始笼罩大地,老达埃带着他们坐在大路旁,给他们讲北方地区那些美丽、甜蜜或可怕的民间故事,他的声音低低的,好像生怕吓着故事里的幽灵。有的故事像安徒生童话那样美丽,有的故事又像大诗人鲁内贝里[21]的诗歌那样悲伤。每当他停下不说,孩子们立刻就问:“然后呢?”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开头的:
“从前,有一个国王,坐在一条小船里,漂荡在平静的水面上,那深深的湖水就像挪威群山中一只睁开的眼睛,亮晃晃的……”
另一个故事是:
“小罗特什么都想,又什么都不想。她像夏天的小鸟,在金色的阳光中翱翔,火血色的环形鬈发上戴着春天的花环。她的心灵和她湛蓝的目光一样明亮。她很爱自己的母亲,对布娃娃也很忠诚,她很爱惜自己的裙子、红舞鞋和小提琴,不过,她最最喜欢的还是听着音乐天使唱歌进入梦乡。”
当老达埃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拉乌尔总是望着克里斯蒂娜的碧眼和金发。可克里斯蒂娜心里却在想,小罗特真幸福,能听着音乐天使唱歌进入梦乡。老达埃讲的每个故事里几乎都有音乐天使,于是孩子们总是没完没了,要他讲讲这位天使的事。老达埃解释说,所有的大音乐家,大艺术家,在他们的一生中至少接受过一次音乐天使的拜访。这位天使有时候会俯身在他们的摇篮上,就像小罗特遇到的那样,因此,有些神童六岁时拉小提琴比五十岁的人拉得还好,连你们也会承认,这完全是个奇才。有时候,天使来得很晚,这是因为孩子们不乖,不肯学技法,轻视音阶练习。有时候,天使也会永远不来,这是因为我们心里有杂念,心绪不安宁。凡人永远看不见天使,但那些超凡脱俗的心灵能听到天使的歌声。往往在这些心灵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在悲伤和气馁的时候,耳朵会突然听到天堂里悦耳的声音,神在歌唱,让你终生难忘。那些被天使拜访过的人从此心里一直像有团火在燃烧,感到一种凡夫俗子所不知的激动。而这些享有特权的人,他们只要一碰乐器,只要一开口唱歌,那美妙的声音就会使人间的其他一切声音相形见绌,无地自容。那些不知道音乐天使拜访过这些人的人,就说这些人有音乐天赋。
小克里斯蒂娜问她爸爸是不是听到过天使的歌声。老达埃心情忧郁,摇了摇头,接着他的眼睛一亮,看着孩子说:
“你,我的孩子,你总有一天会听到的!当我进了天堂,我一定会把天使派到你身边,我向你保证!”
老达埃在那段时期开始咳嗽。
秋天来到的时候,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分了手。
他们再次相见,已是三年以后,两人都已经长成少年。重逢的地点还是在佩罗,拉乌尔对此刻骨铭心,终生不忘。那时瓦勒里乌斯教授已去世,瓦勒里乌斯妈妈仍然留在法国,兴趣把她同善良的达埃和克里斯蒂娜维系在一起,父女俩仍然唱歌、拉琴,把他们亲爱的女保护人带入他们美妙的音乐之梦,瓦勒里乌斯妈妈似乎只有靠音乐才能活下去。年轻的拉乌尔来到佩罗纯属偶然,碰巧走进当年他的小朋友克里斯蒂娜住的房子。他首先看到的是老达埃,他双眼噙满泪水从椅子上起身,上前拥抱拉乌尔,对他说,他们一直都念念不忘,想着他。事实上,克里斯蒂娜几乎没有一天不在念叨拉乌尔。老人还在讲着话的时候,门开了,迷人的少女用托盘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急切地走了进来。她认出了拉乌尔,随即放下手里的托盘。微微的红晕渐渐布满了她那美丽的脸庞。少女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一时说不出话来。爸爸看了看他俩。拉乌尔向姑娘走去,吻了她一下,她丝毫没有回避。少女问了他几句,出色地尽了女主人的义务,然后拿起茶盘退了出去。接着,她躲进僻静的花园,坐在一条长凳上。她感到她那颗少女的心第一次躁动不安。拉乌尔来到她身边,两人在局促不安的气氛中一直聊到晚上。他们完全变了,都好像变成了大人物,一点都认不出来了。他们像外交官一样出言谨慎,互相谈的是一些和他们内心情感无关的事。当他们在大路旁告别时,拉乌尔得体地吻了一下克里斯蒂娜颤抖的手,对她说:“小姐,我永远不会忘记您!”可他走的时候马上又后悔这样说太大胆,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克里斯蒂娜·达埃不可能成为夏尼子爵的妻子。
至于克里斯蒂娜,她回家见到父亲后,对他说:“你不觉得拉乌尔不再像以前那样讨人喜欢了吗?我不再爱他了!”于是她试着不再去想他。但她难以做到,只好全身心投入,把时间全都用在她的艺术上。她的进步之快令人不可思议。凡听过她唱歌的人都预言她将成为世界上一流的艺术家。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的父亲去世了。突然,她觉得随父亲而去的还有她的歌喉、灵魂和才华,所剩无几的本领只够她考入巴黎歌剧院。她在任何方面都没有表现得出类拔萃,上课无精打采,得奖只是为了让和她继续相依为命的、上了年纪的瓦勒里乌斯妈妈高兴。当拉乌尔第一次在歌剧院里重新见到克里斯蒂娜的时候,一下子就被年轻姑娘的美貌迷住了,脑海里浮现出当年的美好情景,但他更为吃惊的是她在艺术方面的不敢恭维。她似乎完全丧失了昔日的天赋。他再次来听她演唱,跟她到后台,在布景架后面等她,试图引起她注意。他不止一次陪伴她一直走到她的化装室门口,但她却没有看到他。她好像目中无人,对什么都无所谓,得过且过。拉乌尔对此感到痛苦,因为她是那么漂亮;他羞于启齿,不敢对自己承认他是爱克里斯蒂娜的。后来,就发生了告别晚会上克里斯蒂娜一鸣惊人的那一幕:天幕撕裂,天使的歌声传到人间,令众人欣喜若狂,使他心力衰竭……
再后来,再后来,就是门里那个男人的声音:“必须爱我!”以及包厢里没有一个人……
为什么当她睁开眼睛,他对她说“我就是那个到海里去替您捡回披肩的小男孩”的时候,她会一笑置之?为什么她没有认出他?为什么她又给他写信?
哦!这条山路很长……很长……这是三岔路口……这是荒蛮的原野,结冰的欧石楠,苍白的天空下单调的景色。车窗的玻璃震得哐哐直响,简直快要碎了,声音直往他耳朵里钻……这辆车走得这样慢,还发出那么大的噪声!他认出了那些茅屋……围墙、斜坡、路旁的树……现在到了大路的最后一道弯,待会儿就要下坡,然后是大海……佩罗的大海湾……
她下榻在夕阳客栈。当然!这地方也没有其他客栈。再说,住那儿挺好的。他想起从前,那儿有人在讲一些动听的故事!他的心在狂跳!待会儿克里斯蒂娜见到他时会说些什么呢?
陈旧的客栈前厅被烟熏得黑黑的,拉乌尔进门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特里卡尔大妈。大妈认识他。她向拉乌尔客套了几句,问他是什么风把他吹来的。拉乌尔的脸一下子红了,回答说是到拉尼翁来办点事,一心想着“上这儿来问候大妈”。她想给拉乌尔端上午饭,但他说:“待会儿吧!”他看上去好像在等待什么事或者什么人。这时候门开了。他站了起来。他没有错:果然是她!他欲言又止,随即又坐了下来。她站在他面前,脸上露出微笑,没有半点惊讶。她的脸色艳丽红润,犹如万绿丛中的草莓。无疑,年轻姑娘一路疾走,心里有些激动。她那包藏着一颗真诚的心的胸脯在微微起伏,她那淡蓝色的眼睛亮如明镜,好像一动不动的湖水,深深地眷恋着北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反映了她那颗纯朴的心。毛皮大衣稍稍敞开,露出柔软的腰肢,年轻姑娘优美的曲线。拉乌尔和克里斯蒂娜默默地注视良久。特里卡尔大妈会心地微微一笑,然后悄悄地走了。克里斯蒂娜终于开口说道:
“您来了,我一点都没有感到吃惊。我早就有预感,我会在望完弥撒回来的时候,在这儿,在这家客栈里,再次见到您。在那儿,有人已经对我说了。对,他通知我说您已经来了。”
“是谁呢?”拉乌尔握住克里斯蒂娜纤细的小手问道。克里斯蒂娜没有抽回她的手。
“是我那去世的可怜的爸爸。”
两个年轻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拉乌尔接着说:
“您爸爸是否告诉过您我爱您,克里斯蒂娜,没有您,我活不下去了?”
克里斯蒂娜羞得脸一直红到耳根,转过头去,用颤抖的声音说:
“爱我?您是疯了,我的朋友。”
说完,她发出一阵大笑,露出那种所谓的坦然的样子。
“您别笑,克里斯蒂娜,这是很认真的事。”
于是,她一本正经地回答说:
“我让您来可不是为了让您对我说这些事的。”
“您‘让我来’,克里斯蒂娜;您已猜到您的信不会让我无动于衷,我会赶到佩罗来的。如果您没有想到我是爱您的,您怎么会料到这些呢?”
“我想到您一定还记得小的时候,我爸爸经常和我们一起玩的游戏。其实,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或许,我给您写信是做错了……那天晚上,您突然出现在我的化装室里,一下子把我带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我是以一个回到当年的小姑娘的身份给您写信的,这个小姑娘在悲伤和孤独的时候,看到儿时的小朋友重新来到她的身边,自然会很高兴……”
一时,他俩都保持了沉默。拉乌尔觉得克里斯蒂娜的神态有点不自然,可又猜不透她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不过,他并没有感到她心怀敌意,远不是这么回事,她那双眼睛中流露出来的略带忧伤的柔情就足以使他心领神会。但是,这柔情中为什么略带忧伤呢?……这也许是必须弄清楚的,这个问题已经惹得年轻人恼火了……
“克里斯蒂娜,您在您的化装室里见到我的时候,是您第一次瞧见我吗?”
姑娘不会撒谎。她说道:
“不是!我已经在您哥哥的包厢里瞧见您好几次。后来又在后台见过。”
“我早就猜到是这样!”拉乌尔嘴唇一抿,气呼呼地说,“那为什么,当您看见我在您的化装室里,跪在您脚下,并且让您回忆起我曾在海里为您捡回披肩的时候,为什么您回答得好像根本不认识我似的,还嘲笑我?”
强硬的提问口气使克里斯蒂娜大吃一惊,她望着拉乌尔,一时没有回答。年轻人自己也对这场突然发生的口角感到震惊,他怎么竟敢在暗自允诺要对克里斯蒂娜说温柔、爱恋和顺从的话的时候,出尔反尔,和她吵架。一个丈夫,或者一个情夫,当然拥有所有的权利,可以对冒犯自己的妻子或者情妇这样说话。但拉乌尔却对自己的过错懊恼不已,觉得自己真是愚蠢极了。面对眼前的尴尬局面,他别无他法,只能痛下决心,表现得不顾廉耻。
“您不回答我!”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愤怒地说,“那好,我,我来替您回答!因为当时在那个化装室里有个人碍您的事,克里斯蒂娜!您不愿意露馅,不愿意让这个人看出,除了他之外,您还对别人感兴趣!……”
“如果有人碍我的事,我的朋友!”克里斯蒂娜冷冰冰地打断他的话说道,“如果那天晚上有人碍我的事,这个人应该是您,因为被我赶出房门的正是您!……”
“对!……这样您就可以和那个人继续待在一起了!……”
“先生,您在说些什么?”年轻姑娘气喘吁吁地反问,“您说的是哪个人?”
“说的是那个您对他说过‘我只为您唱歌!今天晚上,我为您献出了我的灵魂,我已经死了!’的人。”
克里斯蒂娜一把抓住拉乌尔的胳膊,抓得紧紧的,简直猜不出这个脆弱的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这么说,您在门外偷听?”
“是的!因为我爱您……我什么都听到了……”
“您听到了什么?”年轻姑娘又变得出奇的冷静,放开了拉乌尔的手臂。
“他对您说:‘你必须爱我!’”
听到这句话,克里斯蒂娜的脸色一下子白得像死人,眼圈发黑……她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晕倒了。拉乌尔赶紧上前,伸出双臂,但克里斯蒂娜已经从一时的昏厥中缓过神来,用一种微弱得几乎奄奄一息的声音说:
“说呀!再说下去!把您听到的一切全说出来!”
拉乌尔望着她,显得有些犹豫,他一点都弄不明白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您说呀!您看,您快把我逼死了!……”
“我听到,您对他说了‘我为您献出了我的灵魂’这句话后,他回答您说:‘你的灵魂是那么美好,我的孩子,我谢谢你。没有一个帝王收到过这样的礼物!今天晚上,天使们也流出了眼泪!’”
克里斯蒂娜用手捂住胸口,处在一种难以形容的激动中,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拉乌尔。她的目光锐利而直愣,使她看上去像个精神失常的人。拉乌尔吓坏了。不过,这时候克里斯蒂娜的眼睛变得湿润了,两粒珍珠,两粒沉甸甸的泪珠,顺着她那象牙色的脸颊滚落下来……
“克里斯蒂娜!”
“拉乌尔!……”
小伙子想抓住女孩,但她却从拉乌尔的手中滑脱,茫然地走了。
接着,克里斯蒂娜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而拉乌尔则对自己的粗暴行为,万般自责。但另一方面,嫉妒又像脱缰的野马在他着火的血管里狂奔。克里斯蒂娜在得知自己的秘密被发现后显得如此激动,那这个秘密一定非常重要!当然,拉乌尔尽管听到了那些话,仍然对克里斯蒂娜的纯洁深信不疑。他知道克里斯蒂娜一向以乖巧出名,而他也并非对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完全能理解一个女演员有时也必然会听到爱慕者说一些情话。她当时回答得很好,她说她献出的是她的灵魂,显然这只不过是指歌声和音乐。显然是这样吗?那她刚才为什么这样激动?天哪,拉乌尔多么不幸!如果他当时抓住那个男人,那个说话的男人,就可以向他问个明白了。
克里斯蒂娜为什么要逃开呢?她为什么不下楼?
他连午饭也不想吃,拒绝了。他非常懊恼,他看到他原本指望能过得如此甜蜜的时刻,竟远离年轻的瑞典姑娘,让时间白白流逝,心里难过极了。难道她不是来和他一起重游这块他俩有着那么多共同回忆的故土?既然她看上去好像在佩罗再也没有什么事要做,而且事实上,她也确实没有做什么事,那她为什么不马上回巴黎呢?拉乌尔得知,这天早上,克里斯蒂娜已经请神父为老达埃做过安魂弥撒,她还在小教堂里以及乡村小提琴手的墓上做过好几个小时的祈祷。
拉乌尔闷闷不乐,灰心丧气,朝环绕在教堂四周的那片墓地走去。他推开墓地的门,独自在墓冢之间闲逛,解读一块块碑文。当他走到教堂半圆形后殿的后面的时候,他立刻悟出了点什么,只见花岗岩的墓石上放着一些鲜花,鲜花一直摆到白色的雪地上,他仿佛听到这些鲜花在那儿叹息。它们在布列塔尼的冬天里,给这个冰天雪地的角落,带来了芳香。这些神奇的红玫瑰仿佛是早上才在雪地里绽放的。这是死亡中的一线生机,因为这地方到处都是死亡。死亡还从地底下冒出来,尸体实在多得埋不下,只好弃之不顾。几百具尸体的骸骨和骷髅堆放在紧靠教堂墙的地方,上面只是罩了一张稀疏的铁丝网,听凭这白骨垒成的建筑暴露在外。死人的头颅像砖块一样堆放得整整齐齐,有空隙的地方都用一根根白骨填严实,好像成了圣器室的第一层墙基。圣器室的门就开在这堆白骨当中,这种情况司空见惯,布列塔尼的那些老教堂都是这样的。
拉乌尔为老达埃作了祈祷。接着,他发现那些死人头颅的嘴角都挂着永恒的微笑,怪可怜的,于是就走出墓地,爬上小山,坐在荒原的尽头俯瞰大海。海滩上狂风呼啸,驱赶着可怜腼腆的夕阳。落日只得让步,逃遁,最后只在远处留下一条苍白的地平线。这时候,风不再呼啸,夜幕降临了。冰冷的夜色笼罩着拉乌尔,但他并不觉得冷。他的全部心思都在这寥无人烟、荒凉的原野上游荡,往事历历在目。就是在这里,在这个位置,他常常在日落时分和小克里斯蒂娜一起来看民间传说中的矮妖跳舞,一直待到月亮升起。他虽然眼力很好,可从来都没有瞧见过这些小精灵,而克里斯蒂娜虽然有点近视,却声称看见了很多。一想到这儿,他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全身一阵哆嗦。一个人影,一个清晰的人影,在他不知不觉之中,已经来到这儿;他没有听到一丁点声音,一个人影已经站在他身边,并且说道:
“您相信那些矮妖今天晚上会来?”
原来是克里斯蒂娜。拉乌尔想开口说话。她用戴着手套的手捂住了他的嘴。
“听我说,拉乌尔,我决定告诉您一件严重的事,一件非常严重的事!”
她的声音在颤抖。拉乌尔等待着。
她激动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接着说道:
“拉乌尔,您还想得起音乐天使的传说吗?”
“我当然记得!”他回答说,“我相信您父亲第一次给我们讲这个故事,就是在这儿。”
“就在这儿,他还对我说过:‘等我到了天堂,孩子,我会派天使来找你的。’好吧,拉乌尔,我父亲进了天堂,而且我还接待了音乐天使的来访。”
“我对此并不怀疑,”年轻人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他心里明白,他的女友一向孝顺,她一定是把对父亲的回忆和她那夜的一鸣惊人搅在一起了。
夏尼子爵得知她接待了音乐天使的来访时所表现出来的冷静,使她显得微微有些吃惊。
“拉乌尔,那您怎么知道这事的呢?”克里斯蒂娜一边问,一边俯身将她那张苍白的脸凑近年轻人的脸,凑得很近很近,以致他以为克里斯蒂娜要给他一个吻呢,而她实际上只是想在黑暗中看清他的眼神。
“我知道,”拉乌尔答道,“要是没有某种奇迹出现,要是没有上天相助,一个凡人根本不可能唱得像您那天晚上一样好。人间根本没有一个老师能教您这样的音调。您一定是听到了音乐天使的歌声,克里斯蒂娜。”
“是的,”她郑重其事地说,“在我的化装室里。他每天到那儿给我上课。”
她说这话的语气斩钉截铁,怪怪的,拉乌尔不安地望着她,就像望着一个在胡言乱语或者一口咬定某个痴狂的幻觉确有其事的人,就像望着一个头脑有病的人。此时,克里斯蒂娜已经后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成了夜色中一个小小的黑影。
“在您的化装室里?”他像傻乎乎的应声虫似的,重复了一句。
“是的,我就是在那里听到他的声音的,还不光是我一人听到呢……”
“还有谁听到了,克里斯蒂娜?”
“就是您呀,我的朋友。”
“我?我听到了音乐天使的声音?”
“对呀,那天晚上,您在我化装室门外偷听的时候,就是他在说话。就是他对我说了:‘必须爱我。’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才能听见他的声音。因此,今天早上,当我得知您也能听到时,您看到我是多么吃惊,您也能……”
拉乌尔不等她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不一会儿,黑暗在荒原上渐渐消散,月亮刚刚升起,它那皎洁的光线笼罩着这两个年轻人。克里斯蒂娜转过头来,充满敌意,注视着拉乌尔。那副平日里如此温柔的眼睛,这时射出两道寒光。
“您为什么笑?您也许以为听到了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当然啰!”小伙子回答。面对克里斯蒂娜的吵架态势,他的头脑开始混乱起来。
“是您,拉乌尔!您竟然对我这样说!您可是我小时候的一个伙伴呀!我父亲的一位朋友呀!我再也认不出您了。您想到哪儿去了?我是个正经的姑娘,夏尼子爵先生,我决不会把自己,连同男人的声音,一起关在我的化装室里。如果那时您打开房门,您就会看到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这倒是真的!您离开以后,我开门进去看过,化装室里确实一个人也没有找到……”
“您明白了……那后来呢?”
子爵鼓起勇气,说道:
“后来,克里斯蒂娜,我想,是有人在作弄您!”
克里斯蒂娜大叫一声,逃跑了。拉乌尔赶紧追了上去,但克里斯蒂娜愤怒地对他说:
“让我走!让我走!”
说完,克里斯蒂娜便跑得无影无踪。拉乌尔回到客栈时,无精打采,心灰意懒,难过极了。
他得知克里斯蒂娜刚刚上楼回房,还对老板娘说不下来吃晚饭了。年轻人问姑娘是不是病了。好心的女店主含糊地回答说,要是她有什么不舒服的话,那也应该病得不是很重;她以为这对恋人是在闹别扭,耸了耸肩膀,暗自惋惜年轻人把仁慈的上帝恩赐给凡人的美好时光,白白地浪费在拌嘴上,然后走了。拉乌尔独自在壁炉旁的角落里吃了晚饭,可想而知,非常沮丧。他回到房间里,试着看一会儿书,然后躺到床上,想睡上一觉。隔壁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响。克里斯蒂娜在做什么?睡了吗?要是没睡,她在想什么呢?而他自己又在想什么呢?他能说得清楚吗?他刚才与克里斯蒂娜的那番奇怪谈话把他的心全给搅乱了!……他心里想的,与其说是克里斯蒂娜,倒不如说是克里斯蒂娜身边的人,那个“身边的人”虚无缥缈,模模糊糊,难以捕捉,真让他感到又好奇,又焦虑,又无可奈何。
因此,时间过得很慢;大约在夜里十一点半的时候,他清楚地听到隔壁的房间里有脚步声。脚步声很轻,鬼鬼祟祟的。难道克里斯蒂娜还没有睡?小伙子不假思索,赶紧穿上衣服,小心谨慎,不发出一点声音。一切准备就绪,他在那儿等着。准备干什么?他自己知道吗?当他听到克里斯蒂娜的房门慢慢打开的时候,他的心一个劲地怦怦直跳。这时整个佩罗地区万籁俱寂,她在这种时候要到哪儿去?他悄悄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克里斯蒂娜白色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溜进了走廊。她走到楼梯口,接着下楼;拉乌尔这时已来到栏杆那儿,他俯身探出脑袋朝下面看。突然,他听到有两个人在快速交谈。“别把钥匙弄丢了。”他听清了这么一句。这是老板娘的声音。楼下,一扇通向港口的门打开后,接着又关上。一切复归平静。拉乌尔立即回房,跑到窗口,打开窗,只见克里斯蒂娜白色的身影屹立在空荡荡的码头上。
夕阳客栈的二楼不算很高,靠墙根长着一棵大树,粗大的树枝,拉乌尔伸手就能抓住。急不可耐的拉乌尔可以攀住这棵大树,在老板娘不起疑心的情况下,到达客栈外面。因此,第二天早上,当几乎冻僵、奄奄一息的小伙子被抬回来时,我们对好心的太太所表现出来的惊讶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女店主还从来人的口中得知,有人发现小伙子直挺挺地倒在佩罗小教堂主祭坛的台阶上。她立即跑去通知克里斯蒂娜,姑娘急忙下楼,在老板娘的帮助下,怀着不安的心情尽力照料小伙子。过了不大一会儿,拉乌尔睁开眼睛,看见面前女友那张迷人的脸,立刻完全恢复了知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几个星期后,当歌剧院发生的惨案由检察署受理时,米弗瓦警长曾向夏尼子爵询问那天夜里佩罗发生的事。调查笔录(第150号)摘引如下:
问:达埃小姐没有看见您从您选择的那条不同寻常的道路离开房间吗?
答:先生,没有,绝对没有。不过,我走到她身后时,并没有故意压低脚步声。我当时一心只想她能回过头来,看见我,认出我。确实,我当时心里就在想,我这样盯梢是完全不对的,我采用的这种间谍方法有辱我的身份。但是,她好像一点都没有听到我发出的声响,确实,她的一举一动旁若无人,仿佛我根本不在那儿。她不慌不忙地离开码头,而后快步上路。这时,教堂的钟声刚刚敲响,午夜十二点还差一刻。我觉得这钟声好像在催促她,她一改快步疾走,几乎跑了起来。就这样,她跑到了墓园的门口。
问:墓园的门是开着的吗?
答:开着的,先生,这使我感到吃惊,但达埃小姐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问:墓园里一个人也没有吗?
答:一个人也没有。要是有人的话,我会看见的。当时月光很亮,再加上地上的雪反光,夜色就更亮了。
问:坟墓后面不能藏人吗?
答:不能,先生。那些可怜的墓碑都被埋在厚厚的雪底下,露出地面的只有一排排十字架。惟有十字架的影子和我俩的身影。教堂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皎洁的夜色。非常美丽,晶莹剔透,十分寒冷。我从来没有在深更半夜去过墓园,所以不知道那里会有这般月光,会有“一种轻柔飘逸的月光”。
问:您相信迷信吗?
答:不,先生,我信教。
问:当时您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答:很正常,心情非常平静,我发誓。当然,达埃小姐独自外出,刚开始的时候使我的心里乱极了,但当我看见姑娘走进墓园时,马上想到她是到父亲的墓前来了却什么心愿的,我觉得这事十分自然,心情也就完全平静下来了。不过,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她竟然听不到身后我的走动声,因为雪地被我踩得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声音。或许虔诚使她变得专心致志。再说,我也决定不去打扰她,当她走到父亲墓前时,我站在她身后,离开她有几步远。她跪在雪地里,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开始祈祷。这时候,午夜的钟声响了。第十二下钟声还在我耳边回响的时候,突然,我看见姑娘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双臂也同时举向茫茫的夜空,显出一副心醉神迷的模样;正当我还在寻思到底是什么突发的重要原因导致她这样神志恍惚的时候,我自己也抬起头,用发狂的目光朝四处张望,我的身心也随之被那个肉眼看不见的、在为我们演奏音乐的神祇吸引。这是多么美妙的音乐啊!这音乐我们已经熟悉!我和克里斯蒂娜小时候已经听到过。只不过,老达埃的小提琴演奏技巧从来没有达到过这种出神入化的境地。我当时惟一能做的,就是回想起克里斯蒂娜曾对我说过的音乐天使,我只能想到,这难以忘怀的琴声,如果不是来自天堂,那就无法知道它来自人间的什么地方。此时此地,既没有乐器,也没有操琴弓的乐手。哦!我记得那动听的旋律,曲名是《拉撒路的复活》,老达埃以前在他忧伤却又不失信心的时候曾为我们演奏过。要是克里斯蒂娜所说的那位天使果真存在的话,那天夜里,他要是用已故乡村乐师的那把小提琴演奏,那真是精妙绝伦。耶稣的保佑使我们迷恋于尘世,我相信,我几乎在期待着能看到克里斯蒂娜父亲的墓盖石会自然开启。我也想起老达埃是带着他的小提琴一起入土的。事实上,在这阴森恐怖、月光凄惨的时刻,在这荒郊野岭的小墓园深处,身旁是那些龇牙咧嘴冲着我们笑的死人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想象一直把我带到哪儿去,会在什么地方停下来。
不过,音乐声停止了,我恢复了知觉。这时,我仿佛听见白骨堆里死人头那儿有响声。
问:啊!您听见白骨堆那儿有响声?
答:对,我好像听见那些死人头在发出格格的笑声,听得我禁不住浑身发抖。
问:您当时就没有想到,刚才那位令您倾倒的天堂里的乐师可能就躲在白骨堆后面?
答:我完全想到了,而且一门心思都是这样想的,警长先生,所以忘了去跟踪达埃小姐;当时,她已经直起身子,不慌不忙地走到了墓园门口。而她呢,她也是专心致志,自然也就没有发现我。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两眼紧盯着那堆白骨,决定一干到底,看看这一难以相信的奇遇究竟是怎么回事。
问:那么,第二天早上,发现您半死不活地躺在主祭坛的台阶上,是怎么回事?
答:哦!很快……一个死人头滚到我的脚边……紧接着又一个……又一个……好像我成了这场可怕的滚球游戏的目标。于是我猜想,一定是藏在白骨堆后面的那位乐师忙中出错,碰到骨头架子,那些死人头坍塌了下来。我觉得这个假设合情合理,更何况圣器室雪亮的墙壁上突然有个黑影一闪而过。
我冲上前去。那黑影已经推开门,进入教堂。我仿佛插上了翅膀,紧追不舍。黑影披着一件披风。我飞快地抓住披风一角。这时候,我和黑影,我们正好是在主祭坛的前面,月光透过半圆形后殿的巨大彩绘玻璃直接撒落到我们面前。我紧紧抓住披风不放,黑影便转过身来;他身上的披风半敞着,法官先生,就像我看见您一样,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可怕的死人头朝我射来一道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目光。我以为自己碰上了撒旦,面对这个来自地狱的魔鬼,不管我多么勇敢,我的心理防线垮了,接着便什么也不记得,直到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夕阳客栈的小房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