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词全编笺注(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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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之贰

为纳兰性德的全集作注的想法在几年之前就已经有了,只是一直怯于动笔,是因为性德虽然在三十一岁便过早地辞世,著述却相当丰富——除了人们熟悉的词作之外,尚有大量的诗文、序跋,广涉经史,而现有的注本却仅限于诗词,可供参考的材料着实有限。但宏愿已发,终于开始着手这件耗时耗力的工作,至今刚刚把词集注完,编辑的意见是先单行推出,余者再慢慢雕琢。

纳兰性德以词名世,词集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已经有过若干注本,前期注本虽有筚路蓝缕之功,但较为粗陋,错讹极多,直至赵秀亭、冯统一两位先生的《饮水词笺校》(以下简称《笺校》)始成规模。这部书“在前人的基础上,重新对纳兰性德的词作全面整理”(《笺校》前言),可以说是纳兰词研究的集大成之作,也是迄今为止最好的纳兰词校注本。

我用这部书已有经年,受益与钦慕之余,也每每发现一些问题,及至积少成多,便不免生出重作笺注的念头,以期站在前辈巨人的肩膀上将纳兰词的研究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故此以《笺校》(中华书局,2005年修订本)为底本,完成了当下这本新注的纳兰词。

《笺校》的前言有这样一段文字:“笺注是在前人的基础上进行的,但若没有相当分量的修改和增补,则不足以称为是一个新的注本”。诚哉斯言,这实在是对一切注本均通行的标准。那么,本书所谓新注,也当符合这一标准才是。

本书新注之新,主要有如下之体现:

(一)查漏补缺,将一些当注而《笺校》未注的地方注释出来,其中既有文字训诂,亦有对极易失察的典故运用的标示。譬如《沁园春》(试望阴山)“碎叶城荒,拂云堆远,雕外寒烟惨不开”,句中“雕”为何物,《笺校》未注,应是以此“雕”为猛禽之雕而觉得没有注释的必要(确有注本注作猛禽之雕),但猛禽之雕如何言“外”?查《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依山居止,累石为室,高者至十余丈,为邛笼”,李贤注:“今彼土夷人呼为‘雕’也。”故而“雕”同“碉”,“雕外寒烟”即“碉外寒烟”,词意由是而贯通。

在这个例子里,当注而未注的地方只是训诂小节而已,无关宏旨,然而还有一些地方,因其当注而未注,致使对全篇主题的理解都发生了偏离。譬如《金缕曲》(疏影临书卷):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残釭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幙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这首词,《笺校》“说明”谓:“此为秋夜赏菊词。苑中白花盛开,空中皓月朗照,于花月交映之际,帘幕低垂之时,清赏无寐,自是雅人高致。性德友人徐倬有同调‘翦’字韵‘灯下菊影’词,时和者甚众,疑容若此阕亦和徐氏之作。”实则这首词当为秉烛赏画之作,《笺校》所未注出的“持素障,夜中展”一句正是解读的关键。

所谓素障,即素白的绢帛软障,是古代的一种屏风画,本身没有骨架,一般张挂在屏风上以便赏玩,故而“持素障,夜中展”是指夜晚展障观画。词中形容“光浮冰茧”,便是描绘月光照在屏风画之上的样子,“冰茧”比喻洁白光泽的丝织物,即秉烛所赏玩的屏风画。《笺校》未释出屏风画之意,连带着便误释“冰茧”为“喻纸洁白”。

另有查考背景出处之补缺。如性德有《金缕曲·再赠梁汾,用秋水轩旧韵》:

酒涴青衫卷。尽从前、风流京兆,闲情未遣。江左知名今廿载,枯树泪痕休泫。摇落尽、玉蛾金茧。多少殷勤红叶句,御沟深、不似天河浅。空省识,画图展。

高才自古难通显。枉教他、堵墙落笔,凌云书扁。入洛游梁重到处,骇看村庄吠犬。独憔悴、斯人不免。衮衮门前题凤客,竟居然、润色朝家典。凭触忌,舌难剪。

检顾贞观《弹指词》,有《金缕曲·纪檗子徵君话旧有感》,亦用秋水轩韵:

皂冒缁尘卷。任相猜、杜陵野老,伤心顿遣。倦眼摩挲双阙望,铅泪铜盘偷泫。辇毂下、一窝如茧。乘兴偶然迷出处,泛虚舟、试狎蓬莱浅。供醉吐,锦茵展。

身终隐矣那须显。数升平、白门标榜,纷纷阔扁。及至时危钩党密,麐凤并遭鹰犬。羡此际、冥鸿独免。阅尽宫邻金虎局,更何人、痛哭三朝典。天宝话,舍频剪。

观其词意,性德之《金缕曲》当是顾词的和作,性德所谓“用秋水轩旧韵”,实为步韵和顾贞观,性德词中的古事今典,便可在顾词当中寻找着落。

再如《于中好》(冷露无声夜欲阑):

冷露无声夜欲阑。栖鸦不定朔风寒。生憎画鼓楼头急,不放征人梦里还。

秋澹澹,月弯弯。无人起向月中看。明朝匹马相思处,如隔千山与万山。

这首词是性德塞上思家之作。“生憎画鼓楼头急”,“画鼓”似是平常字眼,实则却与性德的侍卫生涯及此词的背景很有关系。宋人吴自牧《梦粱录》记载南宋都城临安风貌,谓丽正门外设有警夜守鼓的卫士,名为武严兵士,有二百只画鼓、画角,其角皆束有彩帛,如同小旗一般。兵士皆戴小帽、黄绣抹额、黄绣宽衫、青窄衬衫,于申时及三更时吹角击鼓。每一次先吹角二声,然后有一名军校手执一根软藤条号令击鼓。这根藤条上系着朱拂子,众鼓手看着拂子的指挥来击鼓,随其高低,以拂子应其鼓声高下。皇帝宿太庙、宿郊坛青城行宫,都以此来警夜戒严。性德身为侍卫,常常扈从在外,少不得诸般警场经历。“画鼓楼头急”的现实与“征人梦里还”的心曲正是这首词里最纠结痛楚的地方。

再如《南乡子》(何处淬吴钩):

何处淬吴钩。一片城荒枕碧流。曾是当年龙战地,飕飕。塞草霜风满地秋。

霸业等闲休。跃马横戈总白头。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多少英雄只废丘。

词的末句“多少英雄只废丘”《笺校》未注,所谓废丘,看似是说荒废的坟丘或山丘,故而极易失察,实则废丘为一实存之地名,周代名为犬丘,懿王曾建都于此,秦欲废之,故名废丘。秦楚之际,项羽封秦朝降将章邯为雍王,建都废丘,其后刘邦出汉中与项羽争天下,引水灌废丘,迫使章邯自杀,废丘随后被更名为槐里。胡曾《咏史诗·废丘山》有“此水虽非禹凿开,废丘山下重萦回。莫言只解东流去,曾使章邯自杀来”,《咏史诗·咸阳》有“一朝阎乐统群凶,二世朝廷扫地空。唯有渭川流不尽,至今犹绕望夷宫”,性德词中亦是以名将章邯的遭遇说明“莫把韶华轻换了,封侯”,不解废丘之典则无以明之。

(二)订正《笺校》误注,既包括对基本知识点、典故释义的纠谬,也含有对整体词作主题的重新考订。譬如《梦江南》(江南好,佳丽数维扬):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词中所谓“金粉”当指琼花的花蕊之粉,而《笺校》注金粉为菊,其证据一是欧阳修《渔家傲》词“惟有东篱黄菊盛,遗金粉”,二是柳永《甘草子》词“叶剪红绡,砌菊遗金粉”,实则“金粉”泛指花蕊之粉,并不特指菊花花粉,如李白《酬殷明佐见赠五云裘歌》“轻如松花落金粉”,是松花之金粉,韩琮《牡丹》“嫩蕊包金粉”,是牡丹之金粉,再者以“金粉”为菊花是无法贯通上下文意的。

宋人周密《齐东野语》载,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只此一株,样子很像一种叫作聚八仙的花,颜色微黄,后来被宦者陈源命园丁嫁接在聚八仙的根上,虽然活了下来,但色彩与香气都减弱了不少。后土祠的琼花已经死掉了,人间存留的只有当时聚八仙的嫁接品种而已。由此,词中“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两句分明同是在描写琼花,用《齐东野语》掌故,上合“佳丽数维扬”(菊花则无法与琼花并称为扬州佳丽),下合“谁与话清凉”(琼花至元代而绝种)。

再如《忆王孙》(暗怜双緤郁金香):

暗怜双緤郁金香。欲梦天涯思转长。几夜东风昨夜霜。减容光。莫为繁花又断肠。

词中所谓郁金香,《笺校》以为是“袜上彩绣花样”,这是诗词注本中极常见的错误。此郁金香是指郁金的香气,非指郁金香花(tulip)。郁金香花传入中国尚不足百年的历史,历代典籍、诗词里所谓的郁金香多指一种香料,如李白《客中行》“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卢照邻《长安古意》“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帏翠被郁金香”,白居易《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郁金香汗裛歌巾,山石榴花染舞裙”,晏几道《浪淘沙》“藕丝衫袖郁金香”。这里所称的郁金香,即Safron Crocus Sativus,汉译佛经译之为茶矩摩,由于茶矩摩稀有而昂贵,人们常以红花、郁金等代替,在名称上便发生了混淆。至于郁金,是一种姜科植物,被用作香料和药物。

再如《点绛唇·黄花城早望》:

五夜光寒,照来积雪平于栈。西风何限。自起披衣看。

对此茫茫,不觉成长叹。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

首句“五夜光寒”,何为五夜?《笺校》注为:“五夜:五更。《文选》陆倕《新刻漏铭》:‘六日不辨,五夜不分。’李善注引卫宏《汉旧仪》:‘昼夜漏起,省中用火,中黄门持五夜。五夜者,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也。’”

此注前后矛盾,若依《汉旧仪》之说,“五夜”实为整夜,这就与下片“何时旦,晓星欲散,飞起平沙雁”的清晓景象相矛盾。实则《新刻漏铭》及《汉旧仪》所谓“五夜”是五更的合称,性德词中的“五夜”则是特指第五更。词中所谓“何时旦,晓星欲散”,五更时分,马上天就亮了。五更时分历来是大臣上朝的时间,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有“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钱起《送员外侍御入朝》有“含香五夜客,持赋十年兄”,沈佺期《和中书侍郎杨再思春夜宿直》有“千庐宵驾合,五夜晓钟稀”,前两例为早朝事,后一例为宿值事。

再如《临江仙·谢饷樱桃》(绿叶成阴春尽也):

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留将颜色慰多情。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

独卧文园方病渴,强拈红豆酬卿。感卿珍重报流莺。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

康熙十一年壬子,性德中顺天乡试举人;康熙十二年癸丑二月,通过礼部会试,三月忽然患病,以至于误了廷试之期,大为抱憾。座师徐乾学赠樱桃以示宽慰,性德作此词以答。“绿叶成阴春尽也”,典出杜牧《叹花》诗:“自恨寻芳到已迟,往年曾见未开时。如今风摆花狼藉,绿叶成阴子满枝。”诗有本事,据计有功《唐诗纪事》载,杜牧在湖州为僚属时遇一个垂髫少女,十四年后,杜牧做了湖州刺史,见当年少女已经嫁人生子了,便怅然为诗云云。性德用此典,取意“误期”,叹息自己因病而错过了廷试。“绿叶成阴”另有表层意义,启下句“守宫偏护星星”,指守宫槐浓密的枝叶护住了星星点点的樱桃。

“守宫偏护星星”一句中,守宫,当指守宫槐,而非守宫砂。据《尔雅·释木》及郭璞注,守宫槐的树叶颇奇特:白天聚合,到了晚上才舒展打开。故而“绿叶成阴春尽也,守宫偏护星星”的表层意思便是:春天已尽,花儿谢了果实结,绿叶成荫,浓密的枝叶护住了星星点点的樱桃。隐含之义则为误期。《笺校》注“守宫”为“蜥蜴类动物。张华《博物志》(四)《戏术》云:‘蜥蜴或名蝘蜒,以器养之,食以朱砂,体尽赤。所食满七斤,治捣万杵,点女人肢体,终身不灭。唯房事则灭,故号守宫。’此以守宫言樱桃红若朱砂”;《笺校》注“星星”为“喻樱桃小而晶明。又,同‘猩猩’,指猩猩之血,浓红色,喻樱桃之色泽。皮日休《重题蔷薇》诗‘浓似猩猩初染就’”。按,若依此解,无论是樱桃之朱红色“偏护”樱桃之小而晶明的外观,还是樱桃之朱红色“偏护”樱桃之猩红色,皆无法贯通句意。“守宫”当取守宫槐之解为佳。

再如《百字令》(绿杨飞絮):

绿杨飞絮,叹沉沉院落,春归何许。尽日缁尘吹绮陌,迷却梦游归路。世事悠悠,生涯未是,醉眼斜阳暮。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

夜来月色如银,和衣独拥,花影疏窗度。脉脉此情谁得识,又道故人别去。细数落花,更阑未睡,别是闲情绪。闻余长叹,西廊惟有鹦鹉。

上片末句“断魂何处金鼓”,《笺校》注谓:“金鼓:战鼓。此指战事”,并推断“此为送友词。‘金鼓’句,当指三藩之乱。词应作于三藩战乱方炽之际。康熙十五年四月严绳孙回南,词之作期,可据以参考”。但金鼓并非仅有战鼓之义,沈约《齐明帝哀策文》有“伐金鼓以清道,扬悲笳而启路”,梅尧臣《送王道粹学士知亳州》有“金鼓鸣两旁,壶浆拥通逵”。所谓金鼓:原指四金六鼓,四金即錞、镯、铙、铎,六鼓即雷鼓、灵鼓、路鼓、鼖鼓、鼛鼓、晋鼓。后来金鼓泛指金属打击乐器和鼓,或用于军旅,或用于仪仗。金鼓亦是钲的别名。《汉书·司马相如传》有“摐金鼓,吹鸣籁”。颜师古注:“金鼓谓钲也。”王先谦《汉书补注》:“钲,铙也。其形似鼓,故名金鼓。”因此,若谓“伤心怕问,断魂何处金鼓”是性德对志向难酬的自伤,联系上下文“尽日缁尘吹绮陌,迷却梦游归路”云云及性德身世,语义更见顺畅。此词的主基调为词人自伤,所谓“又道故人别去”,只是在自伤之中的雪上加霜之一项,全词并非为送友而作。

再有一些问题,属于史料本身即有讹误,《笺校》引述时未加辨别,如《金缕曲·寄梁汾》(木落吴江矣):

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重回首、莫弹酸泪。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漂泊处,谁相慰。

别来我亦伤孤寄。更那堪、冰霜摧折,壮怀都废。天远难穷劳望眼,欲上高楼还已。君莫恨、埋愁无地。秋雨秋花关塞冷,且殷勤、好作加餐计。人岂得,长无谓。

上片所谓“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南华,即《南华经》,唐代尊崇道教,升格道家经典,于天宝元年改称《庄子》为《南华真经》。南华误却方城尉,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二,计有功《唐诗纪事》卷五十四,令狐绹曾以旧事相询于温庭筠,温庭筠答道:“此事见于《南华经》。《南华经》并不是冷门书,相国公事之余也应该看一点古书。”令狐绹与温庭筠积怨已久,因此而益发气愤,便上奏说温庭筠有才无行,温庭筠终未进士登第。

另据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四,唐宣宗喜欢微服出游,有一次在旅店里遇到了已经做了官的温庭筠。温庭筠不识龙颜,出口不逊道:“你也就是个司马、长史之流吧?”(按,司马和长史一般是市级官员的助手,这种位置经常被用来安置闲人,白居易就被贬过江州司马,即《琵琶行》所谓“江州司马青衫湿”。)唐宣宗说:“不是。”温庭筠又道:“那你就是六参、簿、尉之类了?”(按,这些职位已是县级以下的小吏。)唐宣宗回去之后,下了一道诏书,说孔门以德行为先,文章为末,你温庭筠品德这么差,文章再好又有什么用?结果把温庭筠贬为方城县尉,竟致流落而死。

另据辛文房《唐才子传·温庭筠》:温庭筠考进士屡屡落第,出入于令狐绹相国书馆中,令狐绹询问玉条脱为何物,温庭筠回答说出自《南华经》,并且讥讽道:“《南华经》并不是冷门书,相国公事之余也应该看一点古书。”令狐绹自此疏远了温庭筠,温庭筠为此而自伤道:“因知此恨人多积,悔读南华第二篇。”后来温庭筠被贬谪为方城尉,赴任之前,文士诗人争相赋诗饯别,只有纪唐夫说:“凤凰诏下虽沾命,鹦鹉才高却累身。”温庭筠的仕途终结于国子助教,最后流落而死。

性德词中“不是天公教弃置,是南华、误却方城尉”所涉典故是以上温庭筠故事集合而来。《笺校》仅以辛文房《唐才子传·温庭筠》作解,并不准确,况且《唐才子传》的记载本有失误,《北梦琐言》所谓令狐绹询温庭筠之“旧事”,于《唐才子传》径作“玉条脱事”,实则玉条脱是温庭筠另外一则掌故,于此无关,《庄子》全书于“玉条脱”亦一语未及。

以上这些问题或嫌细碎,另有一些误注则直接影响到对词作主题的理解,如《采桑子》(谢家庭院残更立):

谢家庭院残更立,燕宿雕梁。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

此情己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

《笺校》“说明”谓:“元稹《杂忆》诗,乃悼亡妻之作。李商隐《锦瑟》诗,虽多聚讼,论者亦大半作悼亡视之(性德文友朱彝尊亦持是解)。此阕多用元、李成句,又有‘零落鸳鸯’词,则为悼亡词无疑。”实则元稹《杂忆》五首并非悼亡之作,而是回忆早年的一段偷情经历,即《莺莺传》之本事,李商隐《锦瑟》“论者亦大半作悼亡视之”也不合事实(我在《唐诗的唯美主义》一书中有专文论《锦瑟》,可参看)。两个论据皆不成立,自然不足以说明“则为悼亡词无疑”这个结论。从词意来看,当是怀念十一年前的一场短暂的情事,断非悼亡之作。词中“月度银墙。不辨花丛那辨香”这样的句子若作为悼亡词则嫌轻薄了。至于“谢家庭院”,有其作为诗歌套语的固定用法,不会被用来指称自家的。

再如《青衫湿遍·悼亡》(青衫湿遍):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釭。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薄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笺校》谓“此阕作于卢氏初逝时,时为康熙十六年”。此词历来皆被断为悼亡之作,词题即有“悼亡”二字,似无任何可疑之处,然而细品词意,可断定此词绝非为卢氏而作,词题或为原编者误加(《草堂嗣响》于此词并无词题)。

关键性的证据,便是下片的起始之句“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玉钩斜,《笺校》注为“在扬州,隋炀帝葬宫人处。此借指墓地”,辅助性证据是结尾处“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笺校》于此未注。

实则“咫尺玉钩斜路”用“玉钩斜”隋炀帝葬宫人之典,绝不合卢氏身份,故不能将“玉钩斜”理解为对墓地的泛指,甚或借指卢氏墓地。“玉钩斜”确是扬州地名,在今扬州蜀冈西峰。隋炀帝下扬州时,强征吴越的民间少女在运河两岸为龙舟拉纤,死者枕藉,在船队到了扬州之后,少女们的尸体被葬在了附近的一处坡地上。因为这里是一处斜坡,从此便被称为“宫人斜”。入唐之后,李夷简镇守扬州,在这里观赏如钩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钩亭,皇甫湜为之作《玉钩亭记》,此后宫人斜便改称玉钩斜。性德《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有“玉钩斜路近迷楼”,可见性德熟知玉钩斜之古典。

性德亦知玉钩斜之近典,他在《渌水亭杂识》卷二亲笔记载,古时埋葬宫女的地方叫作宫人斜,京城阜成门外五里左右有静乐堂,宫人病逝便送到这里,火葬于墖井之中。嘉靖末年,有贵嫔买下了几亩民田,从此若有宫人不愿让自己火葬后的骨灰留在墖井里的,便可以把骨灰入土安葬。(按,据王国维《蒙古札记》和陈垣《汤若望与木陈忞》的考证,满洲在入关之初还保留着火葬习俗。)

玉钩斜既在扬州,于性德何谈“咫尺”,静乐堂却当真是“咫尺玉钩斜路”。性德《渌水亭杂识》从隋炀帝下扬州之事引入京城火葬宫女的静乐堂,言之凿凿,自己断无可能用玉钩斜之典来借指卢氏的墓地,其所悼念之死者必定为宫中女子无疑。

至于《笺校》未注的“重圆密誓”之典,是说陈国末代皇帝陈叔宝的妹妹乐昌公主嫁给了徐德言,两人非常恩爱。当时天下动荡,徐德言预料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国破家亡的大祸发生,那时候难免夫妻被拆散。于是他取来一面圆形的铜镜,一破为二,和妻子分别保管,并约定说:“如果夫妻被迫分离,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将这半面镜子拿到市场去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探听消息,以我的半面镜子为凭,与你团聚。”后来,隋朝灭亡了陈国,徐德言逃亡,乐昌公主则被赏赐给功臣杨素为妾。徐德言打探到了消息,便赶到了隋都长安,打探妻子的下落,终于在正月十五那天在市场上看到一个老人高价出售半面铜镜,细看之下,果然就是妻子的那块。徐德言于是写了一首诗,托那位卖镜子的老人带回去。杨素得知此事后大受感动,把乐昌公主还给了徐德言,让他们夫妻重聚,“破镜重圆”即由此而来。

此典所指之事是:夫妻的分别是被迫的,妻子落到了权贵人物手里,丈夫几乎无能为力。而在与性德有关系的所有女子中,唯一符合上述条件的就是所谓“宫中表妹”或“宫中女子”,两人的恋情发生于性德迎娶卢氏之前,随即该女子被选入宫,死在宫中。现代研究者普遍倾向于否定“宫中表妹”的存在,《笺校》前言讲到“清末产生的关于性德曾眷一‘宫中女子’的传说,民国时即有人视为信实,指性德的某些词为佐证。其实这种传说于史无证,作为佐证的词也多为郢书燕说的误解”,然而就《青衫湿遍》一词来说,绝非郢书燕说之误,《渌水亭杂识》卷二所载静乐堂之事便是一则久被忽略的史料,与《青衫湿遍》一词结合便可证实“宫中女子”之说。

《笺校》因为拒绝采信“宫中女子”之说,对相涉之词作难免做出一些过于迂曲的解释,譬如《河渎神》(风紧雁行高):

风紧雁行高。无边落木萧萧。楚天魂梦与香消。青山暮暮朝朝。

断续凉云来一缕。飘堕几丝灵雨。今夜冷红浦溆。鸳鸯栖向何处。

《笺校》谓“此词用语多及湘楚,殆为寄张见阳词。见阳任江华令,因有‘灵雨’之词。‘鸳鸯’云云,则颇涉调侃。词当作于康熙十八年秋见阳南行后不久”,注“灵雨”为“据《后汉书·郑弘传》,郑弘为淮阳太守,政宽人和,致行春天旱,有灵雨随车而降。后遂以灵雨为称颂地方官典故”。

这首词通篇气氛抑郁而绮丽,楚天魂梦、青山朝暮云云直指男女情事,“鸳鸯”一语亦非调侃。《笺校》于“灵雨”一词释得过于迂曲,若举唐诗中的例子,柳宗元《韦使君黄溪祈雨见召从行至祠下口号》有“惠风仍偃草,灵雨会随车”,确用郑弘灵雨随车之典,而杨巨源《春日奉献圣寿无疆词》十首之一有“灵雨含双阙,雷霆肃万方”,所谓灵雨只是泛言好雨而已。单称灵雨,语出《诗经·鄘风·定之方中》“灵雨既零”,《笺》:“灵,善也。”《广雅》:“灵,福也。”灵雨即良雨、好雨。性德词中“飘堕几丝灵雨”,不言“随车”,词之主题当与张见阳任江华令无关。

再如《满江红》(代北燕南):

代北燕南,应不隔、月明千里。谁相念、胭脂山下,悲哉秋气。小立乍惊清露湿,孤眠最惜浓香腻。况夜鸟、啼绝四更头,边声起。

销不尽,悲歌意。匀不尽,相思泪。想故园今夜,玉阑谁倚。青海不来如意梦,红笺暂写违心字。道别来、浑是不关心,东堂桂。

《笺校》谓“康熙二十二年九月十一至十月初九,性德随扈往山西五台山,此词当为是行之作”,然词中多用边塞意象,如胭脂山、边声、青海,似为塞上之作。考之行程,康熙二十二年一年之中,康熙帝两次出行五台山,走的都是过龙泉关、长城岭的南路,并未经过代北之地,故而性德此词之代北燕南之行,秋气边声之叹,或属觇梭龙之旅,或属西使蒙古之行。

再者,此词结句“道别来、浑是不关心,东堂桂”,《笺校》谓“东堂桂”典出李商隐《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认为“全词只是思念家中,无他意。‘东堂桂’另有喻科举及第意,与此词无涉”,然而李商隐诗之“桂堂东”是指桂堂之东,“东堂桂”是指东堂之桂,意思迥然有别。

“东堂桂”典出《晋书·郤诜传》,郤诜升任雍州刺史,晋武帝在东堂聚会为他送行,问郤诜说:“卿自以为如何?”郤诜答道:“臣举贤良对策,为天下第一,犹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武帝发笑,侍中奏请罢免郤诜的官职,武帝道:“我和他开玩笑罢了,不能怪他。”后人便以东堂桂、郤诜丹桂、郤桂或郤诜枝比喻科举及第,如李咸用《投所知》有“手欠东堂桂一枝,家书不敢便言归”。性德此词用“东堂桂”之典,或是指思家、思所爱之心切,对功名浑不挂心。

种种对前人成说的辩驳之处,正文中虽屡有所及,但为方便阅读故,并未尽数注明。当然,我之所谓辩驳,丝毫没有贬低前辈的意思。事实上我于《笺校》受益良多,饱含感激之情,只是文史一道,所谓完美的注本向来都只存在于人们的理想之中,后人永远都有不断完善的余地。本书的笺注,无论是沿袭前人的传统,还是悉心阐发的一家之言,也同样开放给后来的学人,以期对纳兰词的理解始终随岁月而深化。

本书附录选取了与纳兰词极相关的几篇文献,顾贞观《饮水词序》、吴绮《饮水词序》、鲁超《今词初集题辞》,读者可以借此一窥性德其时的文坛风貌。这几篇文字尚无人笺注,在此一并注出。

最后一点,也是无关学术的一点:为方便普通读者,本书采用简体横排,对注释中引用的古代文献除少量极简明或极必要者之外,一律出以白话释文,同一释文数处出现也是为方便阅读,且对生僻字一律以汉语拼音加注。如此虽或有蛇足之讥,但笺注工作本非伊挚言鼎、轮扁语斤,我还是希望这样的努力使更多的初学者能够更加便捷地进入纳兰词的优美世界。

纳兰性德,满洲正黄旗人,生于顺治十一年(1655),卒于康熙二十四年(1685),时年三十一岁。

纳兰氏的始祖是蒙古土默特人,他们消灭了呼伦河流域的女真纳喇部落,举族移居到纳喇故地,改姓纳喇,后来又迁徙到叶赫河流域,称为叶赫部。如同汉人习惯把郡望放在姓名之前,当时的女真人以及清代的满人亦习惯将地名或部名系于姓氏之前,纳喇一族便开始被称为叶赫纳喇氏。纳喇是汉语音译,也译作那拉、纳腊、纳兰。

建州女真兴起的时候,叶赫部与建州首领努尔哈赤既联姻亲,又结血仇。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努尔哈赤建立金国政权(史称后金),设天命年号。天命四年(1619),努尔哈赤亲率大军讨伐叶赫部,缢杀叶赫部首领金台石、布扬古,将降众尽数迁至建州,并分别编入满洲各旗,不许聚族而居,烜赫一时的叶赫部自此灭亡。

在叶赫部的降众之中,就有金台石的儿子尼雅哈(又译尼雅汉、倪迓韩)。顺治元年(1644),尼雅哈“从龙入关”,循例被授予骑都尉的四品世职,于顺治三年病故。尼雅哈共有四个儿子,次子(一说三子)明珠崛起于仕途,成为康熙朝权倾一时的宰辅重臣。

顺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二日,纳兰性德,明珠的长子,在北京出生。性德原名成德,当是满语的汉译,取汉语中谐音而美好的词,满语原文如今已不可考。康熙十四年(1675),康熙帝立保成为太子,成德为了避讳便改名“性德”,翌年,保成改名胤礽,“性德”又恢复为“成德”,所以“性德”这个名字其实只用了一年而已。性德自己署名,通常也作“成德”,或者效法汉人的称谓,以“成”为姓,另取“容若”为字,署作“成容若”,他的汉人朋友们也往往用“成容若”这个名字来称呼他。故此,纳兰性德当称纳兰成德为是,只是性德一名久已约定俗成,本书也就沿袭相用了。

性德自幼极好学,长而博通经史,于康熙十五年考中二甲第七名进士,康熙十七年授乾清门三等侍卫,后循迁至一等侍卫,多次扈从康熙帝出巡,并北上觇梭龙,侦察边境情况。

性德的妻室,有嫡妻卢氏、续弦官氏、侧室颜氏、外室沈宛。卢氏是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汉军镶白旗人,康熙十三年嫁与性德为妻,康熙十四年四月生子海亮,产后患病,卒于五月三十日。性德与卢氏感情至笃,卢氏之死对性德打击极大,于是“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官氏,姓官尔佳(或译瓜尔佳),其父颇尔喷(或译颇尔盆、朴尔普),世袭一等公,顺治十六年任内大臣,康熙二十二年升任领侍卫内大臣,是性德入仕之后的顶头上司。颜氏,家世不详,应是袭人一类的角色,归性德或早于卢氏。沈宛,字御蝉,乌程(今湖州)人,本为江南歌伎,擅填词,有词集《选梦词》,康熙二十三年为性德外室。

性德的子嗣情况有些不甚明朗之处,大体而言,长子福哥(或译富格、傅哥)为颜氏所生,成年后入宫充任侍卫,未几病逝,年仅二十六岁。性德次子富尔敦(或译傅尔敦、福尔敦),生母不详,康熙三十九年及进士第。性德三子福森生平不明,卢氏所生之子海亮或幼年夭折,并未序齿排行。性德另有四女,长女嫁与清代著名循吏高其倬,因早卒而未及见到夫君的发达;次女嫁年羹尧,亦因早卒而未及见到夫君的败亡;三女、四女生平不详。

性德著述甚丰,广涉文学经史。康熙三十年,性德座师徐乾学主持辑刻性德诗文,即今存之《通志堂集》,有赋一卷,诗四卷,词四卷,《经解》序跋三卷,序、记、书一卷,杂文一卷,笔记《渌水亭杂识》四卷。性德还另外编刻有《通志堂经解》、《大易集义粹言》、《词韵正略》、《今词初集》等书。

性德以词名世。大约在康熙十五年,性德刊刻了自己的第一部词集《侧帽词》。侧帽一语出自《周书·独孤信传》:独孤信在秦州时,一次外出打猎,日暮时分方才驰马入城,不经意间帽子略略歪斜,至第二天,吏员凡戴帽之人皆因钦慕独孤信而把帽子微侧。康熙十七年,顾贞观受性德委托,在吴中刊刻了性德的第二部词集《饮水词》,饮水一语取自禅宗话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惜乎两部词集于今皆已不传。

性德殁后,平生师友为之裒辑生前文字,《通志堂集》录词四卷,共三百首,皆为顾贞观手订,张纯修同年于扬州亦编刻有《饮水诗词集》。其后纳兰词迭有刊刻,校勘日精,今日可定之纳兰词共三百四十八首。

清代是词的中兴时代,填词水平之高,规模之大,可谓一代壮观。康熙年间,丁炜为徐釚编撰的《词苑丛谈》作序,慨叹“词肇于唐,盛于宋、元,熄于明;迄我昭代,彬彬大振”,而纳兰词的出现,正在这“彬彬大振”之时。

中兴并非翻版,清代词风大异宋时。宋代的词是歌女的词,清代的词是文人的词。技术上的问题是造成这一差异的重要原因:词的出身不高,本来只是付与歌女按谱入乐的言情小调,不登大雅之堂,后来词乐失传,填词渐渐变成了与写诗近似的事情,不在歌女之间传唱,而在文人士大夫之间赠答了,词的内容由是而可以像诗一样深刻起来。尽管词始终没能取得诗的地位,但有清一代,两者之间的壁垒确是在不断被打破中的。

但壁垒之打破并不意味着诗与词之混同无别。清代顺康年间的文人批评明代的词人,往往责怪他们不顾词律,填词而不顾词的特点。纳兰词便在传统的诗道与传统的词道之间取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既未流于歌宴娱兴之俚俗,亦未浸淫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中庸之道,只是在“自伤情多”的叹息中以高贵而真挚的语言固执地以词言情,无论恋情还是友情,都是那么刻骨地真,这当是纳兰词三百年来流传不衰的一个主因吧。

故此,为纳兰词笺注自是一项极享受的工作。只是,虽则中心喜之,中心好之,仍难免一些惴惴之情,生怕学力未逮,致有唐突之失。利钝得失,还望就正于方家。

苏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