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词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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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虎父:诗人仰望的政客

如果我们看过明珠的履历,就不得不承认容若的成长真的是一个奇迹。他有一位最精明的父亲,还有一位最强悍的母亲,但父母的这些性格一丁点也没有遗传到容若身上,这也许要归功于后天环境的不同,也许要感谢上天选择了容若做一名格外耀眼的传递火种的人。

传递的到底是谁的火种呢?明珠想起儿子,容若想起父亲,时不时地,都会生出一丝隐隐的慨叹。他们虽然深爱着彼此,但愈来愈感受到彼此的不同。性格的不同,爱好的不同,志向的不同……不,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根本就属于两个不同的世界。

自明珠懂事以来,叶赫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的血仇已经随着历史的浪潮而烟消云散了,他只知道自己隶属于满洲正黄旗,自己的利益和满洲的利益是紧紧捆绑在一起的。

作为家庭中的次子,明珠继承不了父亲的爵位和世职,他只是一个两手空空的人,叶赫那拉氏的血统除了机会什么也给不了他,不过他已经拥有了精明的头脑、干练的作风和沉稳的性格,所欠缺的只有一样东西,恰恰就是机会。

明珠天生就是一个政治动物,也许他应该庆幸自己没有成长在清军入关的那个靠军功博出身的战乱年代,在顺治朝里,他从一个平凡的大内侍卫的职务中找到了今后飞黄腾达的起点。

出身只会给你机会,但不能保证你一定成功。但对明珠这样的人来说,有了机会就等于有了一切。在短暂的顺治朝,明珠只是从大内侍卫升迁为銮位治仪正,负责銮驾礼仪,时代一进入康熙朝,明珠终于像当初法璍大师所预言的那样,一步步地成长起来,那一颗耀目的明珠渐渐抖落了遮在身上的重重尘埃,散发的光芒让愈来愈多的人不敢直视。

一开始,明珠不过是做内务府郎中,这是一个既低微又很不好做的职位,处理的全是皇宫内务的工作,一不小心就会开罪人,给自己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但明珠一旦开始闪光,就不是谁能轻易遮掩的,做到康熙三年就升迁为内务府总管,相当于皇宫里的大管家,大到典礼、警卫、财务,小到伙食、仓储、畜牧,要他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太琐碎了。

就是在这些无比琐碎的大小事务中,明珠稳扎稳打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干。纳兰容若后来谈及父亲的这段经历时,将之与《史记》中汉高祖的名相陈平相比:青年时代的陈平只是里巷中的一名小小的社宰,负责为大家分配肉食,因为总能分得公平,所以大家都赞他是个好社宰。陈平说道:“哪天要是让我宰制天下,也能做得一样好。”

的确,大道至简,陈平有能力在小小的里巷中做一名社宰,就有信心做全天下的宰相。后来他辅佐刘邦,功高盖世,确实应了年轻时候的“狂言”。明珠何尝不是如此呢?今天他可以游刃有余地总管大内,将来为什么就不可以游刃有余地总管天下呢?

是的,这就是明珠的世界。如果换作容若,绝对是做不来的。古今中外能够胜任这类工作的诗人,一共只有两个,一个是现实中的,一个是小说里的。现实中的是美国现代派的华莱士·史蒂文斯,只要你对美国现代派诗歌稍有了解,就一定知道他那首极负盛名也极具争议的《看黑鸟的十三种方式》。写出这种诡异诗歌的诗人居然是律师出身,后来还做到了一家保险公司的副总裁。小说里的人物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的男主人公,他那颗不可遏制的诗人的心使他把公文写得像诗歌一样美丽而激情澎湃。但容若不会是第三个人,他属于古典,不属于现代;属于儒家文化,不属于自由世界。

容若就连想象一下也要为之崩溃的工作,被明珠做得有条不紊、光彩迭出。这样的人如果得不到升迁,什么人才会呢?但是,局面似乎出人意料,明珠突然被降级使用了,而且岗位跨度很大,由内务府总管改任侍读学士。这绝对不是皇帝昏庸,恰恰相反,这一次调任使明珠从后台走到了前台,放弃的是皇室的后勤,参与的是国家的大政。

正如宰肉的陈平终于宰理天下,国家大事又何尝不是明珠在内务府时所面对的财务、仓储、警卫、伙食等事务呢?儒家讲“修齐治平”,所谓修身而后齐家,齐家而后治国,治国而后平天下,明珠既然齐得了皇帝的这样一个大家庭,也就足以治国、平天下了。这时候的明珠,历任中央各大部委的正职首长,对六部的人、六部的事,莫不心知肚明。有了这样的能力与资历,自然是宰辅之臣的第一人选。况且时逢三藩之乱和黄河水患这等大事,对于当时的万千平民百姓而言,这当然是天大的灾难,但对居于京城高位的明珠而言,这却是可以让自己尽展才华的难得机会,也是肃清政敌的天赐良机。所谓多难兴邦,只有明珠知道,这些国难究竟兴旺了谁。

明珠就是以这样的铁腕攀登上了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他很清楚下面有多少双眼睛在对自己虎视眈眈,那些眼睛的主人也很清楚,能够一步步靠能力爬到所有豺狼的头顶上的,绝对不会是一只绵羊。

明珠的夫人,也就是容若的母亲,是阿济格的女儿。他们是在顺治朝成的婚,那时的明珠不过是个小小的大内侍卫。

这桩婚姻并没有给明珠带来任何利益。岳丈阿济格虽然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虽然悍勇过人,战功彪炳,虽然有着多尔衮和多铎这两个权势极盛的同母兄弟,虽然被册封为英亲王,在最显赫的一字王之列,又授靖远大将军,平定过李自成,迫降过左梦庚,但错在太过张扬又毫无城府,终于在权势斗争中落败,被收监赐死,革除宗籍,家产也尽被抄没。就是在这样的时候,卑微的明珠才有机会“高攀”上阿济格的女儿。

明珠是康熙朝的铁腕权相,他的夫人或许在铁腕上稍逊乃夫,却远远多了强悍与乖戾。时人在笔记里记载过明珠夫人的一些逸事,说她妒性之强,以至于严禁任何侍女与明珠交谈。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一次明珠偶然说起某个侍女的眼睛漂亮,第二天一早明珠就看到了一个盘子,盘子里盛的正是那名侍女的一双眼珠。

妒忌是人的天性,在古人看来,这尤其是女人的天性。汉人解决这个问题是用儒家的礼教,从汉代开始,《诗经》里那么多歌谣的主题都被刻意解为“后妃之德”,而这位明珠夫人虽然出身皇族,却完全没有受过这一套教育,而是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另一种言传身教。

我们的容若,这个多愁多病的贵公子,这个交织着天真与忧伤的孩子,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家庭里成长起来的。

长飘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情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

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

——调寄《忆秦娥》

写这首《忆秦娥》的时候,容若已经屡经漂泊,在多愁多病之中,心头只一片懵懂,是哀是乐,全都纠缠在一处,无法分辨得清楚。古来才命两相妨,我既然没有那么高的才华,为什么命途还那么多舛呢?——容若这个自问,其实是一个反语,他的高才早已是世所公认,招来了多少人的羡慕和妒忌。只是,作为生花彩笔的拥有者,他可甘愿为了这支笔而承受命运的连番捉弄么,他可甘愿为了这支笔而纵容自己一直陷落在多愁多病的情绪里么?

如果换作你我,可愿付出这样的代价么?可愿做出这样的交换么?

但容若不是你我一样的凡夫,他是独一无二的,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在他的身体里,融汇着叶赫那拉氏和爱新觉罗氏这两大最强悍姓氏的血脉,却在汉文化的伐毛洗髓之后,仅仅留下了唯一的一处蛮族痕迹:纯真。

“绵羊究竟吃掉了那朵玫瑰吗,或者没有?大人们永远都不会明白这件事有多重要。”而我们能够懂得那个小小星球上的小王子吗?能够懂得那个森严相府里的纳兰公子吗?如果真的懂得,也许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每个人都必须长大,而只有孩子才懂得孩子。

纪伯伦在对成人们谈起孩子时说过:“你们可以努力去模仿他们,却不能使他们来像你们,因为生命是不倒行的,也不与‘昨日’一同停留。你们是弓,你们的孩子是从弦上发出的生命的箭矢。”孩子像箭矢这个比喻,特别适合容若。他一生皆在疾速飞行,不论是对人或是对物始终热烈,与空气都能摩擦生热,恨不能燃烧成灰烬。

就像静止的弓不能想象箭矢如何飞行,成人也无法想象孩子是用怎样炽热的心情不知疲倦地爱下去。

【小考据】 旗人取名

许多人都有的一个疑惑是:容若一家人为什么名字如此不同——对父亲只称明珠,对儿子却称作纳兰性德、纳兰成德或纳兰容若?

因为旗人的名字,名与姓并不连称,通常只称名而不称姓,所以惯例不会称明珠作纳兰明珠,而只称明珠,正如溥仪也只称溥仪而不称爱新觉罗·溥仪。名与姓连称是后人以汉人的习惯所做的称呼。

其实在汉人的传统里,名与姓一般也不连称,不过汉人有字有号,姓常常配字或配号,或者配官职、配谥号,比如朱熹称朱晦庵,曾国藩称曾文正。而旗人的名字相对简单,一般没有字和号,所以只是直接称名罢了。

“成德”这个名字在当时的旗人中可谓独树一帜,特立独行。我们看看其他的一些旗人显贵,比如贝勒岳托,岳托是满语的音译,意思是傻子,取意于傻子好养活,相当于汉人的狗剩;再如贝子傅喇塔,意思是烂眼皮;明珠的岳父阿济格是努尔哈赤的第十二个儿子,名字的满语意思就是小儿子;他的同母弟弟多尔衮,名字的意思是獾。

后来随着汉化程度的加深,满人的名字和汉人越来越像了,乾隆皇帝为此还专门下旨禁止这种取名方式,怕的是满人汉化。“成德”这个名字如果放在乾隆朝,很可能会在被禁之列。

至于汉人的取名传统,并不像我们现在习见的那样算五行、配笔画,而是有一套专门的儒家传统,大体上分为信、义、象、假、类五种,从两周时代就已经定型。今天的人不但不取传统正宗,反而把五行、笔画甚至一些江湖骗子的一套把戏当作传统文化来“弘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