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读红楼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章 妙玉的心理暗疾

刘姥姥两番入荣国府,曾见各等脸色,如贾母之降尊纡贵,王熙凤之前倨后亲,贾宝玉之懵懂的关心,以及周瑞家的之优越感……让人微微感动的更有王夫人,第二次刘姥姥告辞时,她送了一百两银子,由平儿转告刘姥姥,让她拿回去做个小买卖,或者置几亩地,以后再别投亲靠友的。这话里既有洞若观火,又有理解的同情,不但提出问题,更设法解决问题,王夫人虽可憎,但有几处显示出名门闺秀的大家气象。

贾府上下对这个穷婆子都还算照应,只除了妙玉和黛玉。贾母兴师动众地带了姑娘媳妇陪刘姥姥逛大观园,来到栊翠庵,妙玉忙接了进去,又忙去烹茶,一路赔笑,还特地避其所恶不上六安茶,留心随和简直赶上了宝钗。然而,对了刘姥姥,她的甜蜜笑脸荡然无存,刘姥姥用过的杯子不许收进来,后来看在小帅哥贾宝玉的面子上,答应送给这个穷婆子,还特地声明,幸好是我没用过的,若是我用过的,砸了也不能给她!

相比她的郑重其事,同样对刘姥姥不以为意的黛玉就俏皮而又刻薄得多,“母蝗虫”的妙喻让这帮没心没肺的姑娘少奶奶交口称赞,“携蝗大嚼图”的题跋令湘云笑得从椅子上跌了下来。

为什么这二人对刘姥姥的厌恶如此明显?刘姥姥四处打秋风,是让人瞧不起,但王夫人、王熙凤乃至“富贵闲人”贾宝玉尚知她生计艰难,能起恻隐之心,为什么妙玉与林黛玉就不能体谅到这一点,进而攻击有加呢?

这与她们的身世背景有关,她们和刘姥姥一样,皆是大观园里的外来者。先说妙玉,放到现在,她是一个典型的小资,自恋,而且自负,但这种自负之后,又何尝没有一份自卑?

书中虽说她祖上是仕宦之家,但是她进大观园之前,已经父母双亡,家里未必能给她留下多少家产,黛玉的父亲生前还是巡盐御史呢,还不是一无所有地寄居外婆家中?至于妙玉喝茶使用的点犀乔、绿玉斗之类,与其说是展示富贵,不如说反映她特别“事儿”,像她自以为神奇无比的梅花上的雪,豌豆公主林黛玉都没尝出来,她那些非同凡响的不俗之器,也不过是她自恋精神的具象而已。《红楼梦》里向来有夸张语,比如秦可卿的房间里,就有西子浣过的纱衾、红娘抱过的鸳枕、武则天摆过的宝镜、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谁能把这些统统当真?不过是为了渲染可卿房中的情欲色彩罢了。

据好事者考证,这一段其实是讥讽,比如她那个杯子,叫作什么来着?唉,那三个字实在打不出来,我试着从网上找一个复制粘贴到这儿,结果所有的版本到这三个字就成了乱码。反正就是一个杯子,有点像葫芦的那种,上面刻着“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有学问的人告诉我那几年苏轼正在倒霉。

我查了一下书,元丰二年(1079年),因为作诗讽刺新法,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苏轼被捕下狱,即有名的“乌台诗案”。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相当于现代民间的自卫队副队长),一干就是五年。这期间苏轼过得非常窘迫,他给秦观的信里写道: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林语堂注:等于美金一角五分),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筒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顾虑……

他说得轻松,读起来只觉得辛酸。元丰四年(1081年),他的积蓄快花完时,在朋友的帮助下,申请到几十亩薄田,苏轼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林语堂特别强调,苏轼绝对是农民而不是地主,似乎那所谓的几十亩地极其贫瘠,为荆棘瓦砾之场,而岁又大旱,他的捉襟见肘,可想而知。

这种情况下,苏轼上哪弄一个晋王恺珍玩过的奇形怪状的茶杯?被认为是讽刺也不足为奇。妙玉果真家底颇丰,便不至于寄人篱下,或者像宝钗似的偶尔住住也可,那么进来之前必然不那么敏感,说什么“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后来王夫人又下了个帖子,她自感受到尊重,有了面子,遂结束“北漂”生涯,和那些小戏子一道进入大观园。

她和那些小尼姑小戏子的入驻是为元春省亲准备的,小戏子能做才艺表演,小尼姑则是这豪门巨族不可或缺的摆设。不管妙玉如何自视甚高,王夫人怎样大度地给她面子,归根结底,她和小戏子差不多,不,小戏子还能为人所用,她不过和大观园里养的那些鹿、那些鹤差不多,精神观赏物而已。

不知道妙玉有没有朝深里想过,估计她也不敢朝深里想,黛玉能够面对自己的一无所有寄人篱下,是因为她毕竟是贾母的外孙女,贾府的至亲,这身份还可承受,妙玉的身份却令一个骄傲的人不敢深想。不想却不等于不存在,众人的眉高眼低、独处时的思绪万端都必然提醒她的卑微处境,她极力要摆脱这窘境,因而呈现出攻击性人格,以打击对方来证明自己的不同寻常。

攻击刘姥姥即是一例,其实她跟刘姥姥本质上也差不多,套芳官的话:“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她和刘姥姥来到大观园,同样为了生计。但是她通过对刘姥姥的极度鄙视,来划清界限,那个声明,不但是发表给贾宝玉等人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在卑微与倨傲之间,勉力挣扎的妙玉是痛苦的,她就像一个抓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人,飞升的梦想一次次被真实的地球引力挫败。

黛玉对刘姥姥的厌恶,部分程度上也是外来者的身份使然。与妙玉不同的是:第一,林黛玉和妙玉处境毕竟不同,虽是寄人篱下,到底还算半个主人,和刘姥姥本质上并不相似,所以只是随口讥讽,并不紧张兮兮地发表什么宣言;第二,黛玉比妙玉聪明,她的刻薄也令人莞尔,俏语娇音让你想不原谅她也难;第三,黛玉讨厌刘姥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谁让她老人家好端端地非要讲什么抽柴女孩的故事,引得宝玉生出怜香惜玉之心,让林妹妹为个莫须有的人物吃醋的同时迁怒于她呢?

看不到后四十回,我却常常想象后四十回应该更博大,更混沌。贾家败落时,黛玉若还没死去,再与刘姥姥相遇,又当是何等光景?她当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有时候,人的理解力和阅历也密切相关,对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能够与生俱来,对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经历了一切的宝玉呢,应该能够放下那脆弱的精神上的洁癖,更加理解为生计四处奔走、被人奚落取笑也无所谓的刘姥姥了。

既然已是投亲靠友,又何必半遮半掩,露出士可杀不可辱的扮相?毕竟,一切是你自己选的,利益与屈辱你都要承担。身处如此局面,刘姥姥滑稽的乐天展现出她生命的力度与广度,泥沙俱下,浩浩荡荡,不纠缠细枝末节,奔向确定的主题,我觉得这样很好。

而且,我也不觉得刘姥姥就没尊严,相比妙玉叽叽歪歪自相矛盾纸上谈兵的尊严,刘姥姥的不在乎,因不在乎而快乐着是真正的尊严。她不允许自己愁眉苦脸,她总能找出理由说服自己理解,虽然阿Q,但人生有限,原宜及时行乐,这个乐法未必就是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而是即使被命运摁到最底,依然能够从容不迫地自得其乐着。此刻,她的对手不是大观园里的那帮人,而是命运。她在命运面前展现了自己不计较一时一地之失的理性,该低头时就低头的韧性,命运也拿她没脾气,这才是真正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