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鹿起县由北向南分别是二分平原、三分丘陵、五分山区,越往南去山势越高,最南端是大别山的余脉。晚清时期这里的宗教非常发达,抬头见庙,行路遇僧,山区的大大小小山头上建有几十座庙宇。
汪家冲位于鹿起县中部,到处是一座挨着一座连绵不断的小山头,交通闭塞,当地人往返一趟县城得起早摸黑。进冲的八九里小路,沿着小河弯弯曲曲,像一根经年的枯藤把大大小小的村庄连接起来,村庄就像枯藤上的果实。
鸡飞岭是汪家冲许许多多山包中的一个,上面有一座破旧的小庙,没人知道它的名字,也许从来就没有名字。庙上曾经住过一个半呆半傻的和尚,衣衫褴褛,口齿不清,常年没人上香,也无人进贡,和尚没得吃就去偷村民的粮食、蔬菜,最后被愤怒的村民轰走了。两年前又来了个和尚,据说是大庙里的名僧,因为没当上住持,赌气跑来这里,他精通佛学,擅长出签撂卦,好善乐施。
汪贤春是土生土长的汪家冲人,读完初中便出门打工,先在窑场做苦力,后经人介绍到浙江一家饮料厂做工。他从刷空瓶子做起,慢慢当上车间主任,后来成为总经理助理。助理看似与总经理只差一步,实际上远隔千里,私营企业老板赚多少都是自己的,助理永远只是个打工仔,至多是个大打工仔。在掌握大部分饮料配方和生产工艺后,汪贤春一心想着另起炉灶,就在这时,一个长期给这家饮料厂提供技术帮助的大学教授向他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根据发达国家的经验,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后最关注的是健康,中国人缺碘问题基本解决,缺钙却一直未引起社会的重视,因此,下一个关注焦点将是补钙,具有这种功能的饮料一定能热销。
汪贤春谎称母亲生病需要回家照料,老板念他的贡献和家庭遭遇,足额给了工资后又多加两万元。他回到鹿起县租了三间民房,注册一家“健民壮骨饮料有限公司”,专门生产中老年人补钙饮料。经过省、市、县三级电视台的一番宣传,这种补钙饮料一投产就供不应求,两年间赚了很大一笔钱。他先回汪家冲把老宅翻成了“三带两”的楼房,又在城里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商住楼,出门开着自己的“桑塔纳”。
汪贤春不信佛,也不信神,但每次回老家都有人说起鸡飞岭上的和尚如何如何灵验,他虽不完全相信,也很好奇。一次和儿时的发小小聚,酒过三巡后大家又谈起那个和尚,老实巴交的朱四毛突然宣称和尚让他老婆怀上了。朱四毛家穷得出名,本人也不精明,从没进过学校门,通过姐姐换亲给他换个老婆,结婚五六年没有孩子。邻里们笑话他不会做那事,四毛急得赌咒发誓说自己一点不差,可是,就没见他老婆的肚子鼓起来。
“四毛,和尚怎么让你老婆怀上的?”一位发小问。
朱四毛把包在嘴里的菜吐回碗里,结结巴巴地说:“我和老婆去烧了七七四十九天香,那个和尚从袖筒里拿出一张烂纸条交给我老婆,上面写什么我认不得。没出两个月我老婆就怀上了,现在已经六个月了。”
“你花了多少钱?”有人问。
“一根毛没花!”四毛停了一下补一句,“骗你王八蛋。”说着还竖起小拇指。
他想了想又道:“我老婆怀上后和尚叫我们送几瓶香油,我还没干,孩子生下地才为算。”
四毛咯咯地笑着,大家都笑起来。
“这个和尚确实很神奇!”村里电工说,“我妹妹在鹿城一中复读两年都没考上大学。我去求和尚算一下,他说要转到西南方去念书。结果转到柳河中学复读一年就考取了。柳河高中是个镇上中学,怎么也比不上县里的重点中学呀!”
太阳快落山了,汪贤春闲着没事,一个人顺着小河向鸡飞岭走去。
落日像一只火球悬在西边的山头上,大片大片的火烧云把大小山头映得亮一块暗一块。
小庙建在山包顶端的一块巨大岩石上,远看像是一只怪兽驮着一幢房子正在爬行。它坐西北向东南,门前不过十米是悬崖,三面树林环抱,三间正屋是大殿,后面还有几间厢房。
汪贤春漫不经心地走进庙里,大殿中间端坐着大佛,顶天立地,颇有俯视人间的味道。佛像年久失修,表面油彩斑驳陆离,十分沧桑,供台上残烟袅袅,两支硕大的蜡烛冒着青烟,发出嗞嗞的声音,浓烈的膻味如同羊圈的味道。四周悄无声息,汪贤春沿着佛像走了一圈,正要跨过后门,忽然传出问声:“施主是来抽签的吗?”他循声望去,厢房的走廊上坐着一个身披袈裟的和尚,手捧一本书埋头看着。汪贤春应了一句:“我只是过来看看。”那个和尚没有抬头,也不再说话,自顾看书。
正房与厢房之间的院子里长着一棵很大的枫树,像一把大伞把院子遮得严严实实,两栋房之间用杂木扎成篱笆,上面爬满各种藤萝。
汪贤春儿时来过这里无数次,眼前的一草一木都不陌生,感觉中就是一座破烂不堪的房子,从没有把它与某种神奇联系在一起。现在虽然有了不同看法,但一切只是传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故意慢慢在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转了几圈后才凑上去问和尚:“师父看什么书?这么入神。”
和尚缓缓抬起头,并没看他,道:“出家人心无他事,看看佛经借以消遣。”
和尚看上去四十上下,眉清目秀,像个书生。如果不是一身袈裟,剃着光头,很难想象他是个出家人。
“我就住在冲里,在外混了几年,听说你是一位高僧,特地来见识见识。”汪贤春装出儒雅气,自我介绍。
“惭愧,惭愧。”和尚合上书,顺手把身边的小方凳递了过去,“普度众生是佛祖的意旨,善哉,善哉。”和尚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汪贤春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僧人,觉得他很迂腐。
“你是一位财神。”和尚突然看一眼汪贤春。
“不敢当,不敢当。开一个小作坊,勉强糊口。”汪贤春不自觉地站立起来,以示恭敬。
“这个山冲没有出山之口,能飞出去就很不容易了。”和尚眯着眼睛说。
“我们这里风水不好吗?”汪贤春追问道。
和尚面无表情,不置可否。
“你早年走出这个山洼,是有人在梦中给你指路;现在回乡创业也受到高人点拨。你的前半生注定要大福大贵。”和尚说着从袖筒里掏出念珠,在手上一颗一颗掐起来。汪贤春很惊讶,自己与和尚素未谋面,和尚怎么能丝毫不差地说出自己的经历,简直不可思议。
汪贤春初中毕业时天天做梦,梦他如何在外打拼,一步步成为一个大老板。真正让他迈出家门的是一次梦见曾经下放在这里的一位上海知青告诉他,只有走出这条山沟才能摆脱贫困。正是梦到这句话他才只身外出闯荡。回来办厂则是那位教授的指点。
汪贤春有些紧张,像是被人看穿隐私一样紧张。他感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和尚,果然名不虚传,是个高人。他抱起拳头,挺身低头,对着和尚连连称道:“师父高人,师父高人。”
汪贤春自幼接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不相信真有佛祖存在。小时候有几个信佛的邻居偷着到庙上敬香,被大队干部拉到稻场上批斗,有人说这么做得罪了佛爷会遭到报应,时至今日这些话也未得到应验。所以,在他模糊的想象中,佛、和尚与巫婆神汉没什么区别。现在的体验让他的认识发生了些许改变。
“商场如战场,善始容易善终难啊!”和尚终于正视汪贤春一眼。他眼睛不大却异常犀利,仿佛一眼能望穿人的五脏六腑,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