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扩展阅读
我们为什么要阅读?
要问我们为什么阅读?不如先问一下我们为什么吃饭?人是由物质和精神组成的,不吃饭不能长身体,不能维持身体,会肉体死亡;不阅读,便不能长精神,不能保持精神,会精神死亡。缺少某种精神修养的人,会造成性格或思想上的缺陷,正如营养不良造成身体发育的缺陷,如狭窄、孤独、浮躁、虚荣、骄傲、自私等,会生活得不阳光、不自由、不自信、不幸福。有什么样的阅读就会收获什么样的精神,它决定着人的理想、意志、审美、情趣。这是从汲取作品内容,充实自己的一面来说。
如果一个人还有志于写作,这时阅读又是他入门的向导,创作的借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偷”。背得美文二百篇,不会作文也会“搬”。偷什么,从经典中偷来火种,点燃自己的新作;搬什么,搬来救兵,充实自己的文章。偷得仙桃自成仙,搬来救兵也称王。古人有集名写诗之法,那就是一种在阅读基础上的积木式写作训练,也常有好作。作文虽不能全篇集句,但借词、借句、借气、借意、借典、借方法,还是必需的。这一切都要通过阅读(包括背诵)来解决。当你超越阅读而进入写作并发表了作品,这时别人又开始了对你的作品的阅读。人类的精神生产就这样螺旋式地循环。
写人篇
阅读指导
关于写伟人
近年来我写了几篇记述伟人的文章,引来多种报刊的转载,有的篇目还很快被选入大学、中学课本,不少读者和报社希望谈点体会。
其实我原来绝无一定要搞这类创作的打算,只是在过去读经典著作时认识了这些伟人,而在现时的改革实践中,在传统与现实的冲突中又感到要重新认识他们,于是就拿起思考的笔。这其实就是几篇读书笔记,几乎每篇都可以从日记本中找到原始的片段。古人论文,“不平则鸣”,中医论病,“不通则痛”。这几年社会上,包括我自己,确实常常有对传统的“不通”之惑,于是就有痛苦的求通的思考。文为通而写,打通作者之思,打通读者之思。文章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由不平到平、由不通到通的过程。这是情与理的梳理。伟人在社会上、在人民群众中的影响已经很大很大了,但这主要是靠他们的伟业、理论,靠政治影响。人们接受的是他们的结果,是被舍弃了过程之后的结果,所以往往敬而远之。在许多地方他们与读者并没有通。文学就是要把这个扩大了的距离再拉回来,就是要把这结果之前的过程提示出来,就是要有血有肉,沟通情理,让读者可亲可信。所以我不想再重复那些结果而努力“顺瓜摸藤”,去找到那些碧绿的叶片和芬芳的花朵,让读者自己去理解果之初、果之前的样子。在这个创作思想的指导下,我找到了瞿秋白的故居,特别是门前的河上那座已成过去的“觅渡”桥,找到了邓小平同志落难江西时劳动的工厂,找到了毛泽东写《论持久战》的延安窑洞,找到了中国共产党指挥了战略大决战的最后一个农村战略指挥部——西柏坡,还有召开著名的七届二中全会的那间旧伙房。甚至远渡重洋,在日本找到了周总理游历过的岚山和岚山诗碑,在德国西部找到了马克思出生的房子。伟人的思想、业绩是一棵大树,我要找的是这树的生长点、是它的年轮。我努力在那个新思想的生长点上做文章,希望能给读者启示出一个过程,开通一个新的思路。伟人是个旧题目,旧题最难作,这是因为它的许多方面都已为人打通,明白如话,分毫毕现,读者已无惑可释,无知可求。但无中求有,便是大有,便是新路,会别有一番惊喜。
百年明镜季羡老
98岁的季羡林先生离我们而去了。
初识先生是在20世纪90年代的一次发奖会上。新闻出版署每两年评选一次全国优秀图书,季老是评委坐第一排,我干一点宣布谁谁讲话之类的“主持”之事。他大概看过我哪一篇文章,托助手李玉洁女士来对号,我赶忙上前向他致敬。会后又带上我的几本书到北大他的住处去拜访求教。先生的住处是在校园北边的一座很旧的老式楼房,朗润园13号楼,他住一层。那天我穿树林、过小桥找到楼下,一位司机正在擦车,说正是这里,刚才老人还出来看客人来了没有。房共两套,左边一套是他的会客间,卧室兼书房,不过这个只能叫书房之一,主要是用来写散文随笔的。我在心里给它一个名字叫“散文书屋”。著名的《牛棚杂忆》就产生在这里。一张睡了几十年的铁皮旧床,甚至还铺着粗布草垫。环墙满架是文学方面的书,还有朋友、学生的赠书。他很认真,凡别人送的书,都让助手仔细登记、编号、上架。到书多得放不下时,就送到学校为他准备的专门图书室去。他每天四时即起,就在床边的一张不大的书桌上写作。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学校里都知道,号称“北大一盏灯”。等到会客室里客人多时,就先把熟一点的朋友让到这间房里。有一次春节我去看他,碰到教育部长来拜年,一会儿市委副书记又来,他就很耐心地让我到书房等一会儿,并没有一些大人物借新客来就逐旧客走的手段。这时你可以尽情地仰观满架的藏书,还可低头细读他写了一半的手稿。他用钢笔,总是那样整齐的略显扁一点的小楷。学校考虑到他年高,尽量减少打扰,就在门上贴了不会客之类的小告示,助手也常出面挡驾。但先生很随和,常主动出来,请客人进屋。助手李玉洁女士说:“没办法,你看我们倒成了恶人。”
这套房子的对面还有一套东屋,我暗叫它“学术书房”。共两间房,全是季老治学时用的语言、佛教等方面的书,人要在书架夹道中侧身穿行。向南临窗也有一小书桌,是先生专著学术文章的地方。我曾带我的搞摄影的孩子,在这里为先生照过一次相。他就很慷慨地为一个孙辈小儿写了一幅勉励的字,还要写上“某某小友惠存”。他每有新书出版送我时,也要写上“老友或兄指正”之类,弄得我很紧张。他却总是慈祥地笑一笑问:“还有一本什么新书送过你没有?”有许多书我是没有的,但这份情太重,我不敢多受,受之一二本已很满足,就连忙说有了,有了。
先生年事已高,一般我是不带人,或带任务去看他。只有一次,我住中央党校,离北大不远,党校办的《学习时报》大约正逢几周年,要我向季老求字。我就带了一个年轻记者去采访他。采访中记者很为他的平易近人和居家生活的简朴所感动。那天助手李玉洁女士讲了一件事。季老很为目前社会上的奢靡之风担忧,特别是水资源的浪费,我知道他是多次呼吁的,但没有办法。他就从自家做起,在马桶水箱里放了两块砖,这样来减少水箱的排水量。这位年轻的女记者,当时笑弯了腰,她不可理解,先生生活起居都有国家操心,自己何至于这样认真。以后过了几年,她每次见到我都提起那事,说季老可亲可爱就像家乡农村的一位老爷爷。后来季老住进301医院,为了整理老先生的谈话我还带过我的一位学生去他处,这位年轻人回来后也说,总觉得先生就像是隔壁邻居的一位老大爷。
先生永远是一身中山装,每日三餐粗茶淡饭。他是在24岁那一年,人生可塑可造的年龄留洋的啊,一去10年。以后又一生都在搞外国文学、外语教学和中外文化交流的研究,怎么就没有一点儿洋味呢?近几年基因之说盛行,我就想大概是他身上农民子弟的基因使然。他在一篇回忆文章里讲到小时穷得吃不饱饭,给一个亲戚割牛草,送草后不走,磨蹭着等到中午,只为能吃一口玉米饼子。他现在仍极为节俭,害怕浪费,厌恶虚荣。每到春节,总有各级官场上的人去看他,送许多大小花篮,他对这总是暗自摇头。他住的病房门口的走廊上总是摆着一条花篮的长龙。花又大房间又放不下,要去找他的病房这成了一个标志。我知道先生是最怕虚应故事的,有一年老同学胡乔木邀他同去敦煌,他当然想去,但一想沿途的官场迎送,便婉言谢绝。
后来我去看他,知道他的所好,就专送最土的最实用的东西。一次从香山下来,见到山脚下地摊上卖红薯,很干净漂亮的红薯,我就买了一些直接送到病房,他极高兴。他很喜欢我的家乡出的一种“沁州黄”小米,只能在一片小范围的土地上长,过去是专供皇上的。现在人们有了经营头脑,就打起贡品的招牌,用一种肚大嘴小的青花瓷罐包装。先生吃过米后,却舍不得扔掉罐子,在窗台上摆着,说插花很好看。后来,聊得多了,我还发现一丝微妙,虽同是一批大学者,但他对洋派一些的人物,总是所言不多。
我到先生处聊天,一般是我说得多些,考虑先生年高,出门不便,我尽量通报一点社会上的信息。有时政、社会新闻,也有近期学术动态,或说到新出的哪一本书、哪一本杂志。有时出差回来,就说一说外地见闻。有时也汇报一下自己的创作。他都很认真地听。助手李玉洁说先生希望你们多来,他还给常来的人起个“雅号”,我的雅号是“政治散文”。他还就着这个意思为我的散文集写过一篇序。如时间长了未见面,他会问,“政治散文”怎么没有来。一次我从新疆回来,正在创作《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我谈到在伊犁采访林则徐旧事。虎门销烟之后林被清政府发配伊犁,家人和朋友要依清律出银为他赎罪,林坚辞不肯,不愿认这个罪。在纪念馆里有他就此事写给夫人的信稿。还有发配入疆,过“果子沟”时,大雪拥谷,车不能走,林氏父子只好下车趟雪而行。其子跪地向天祷告:“父若能早日得救召还,孩儿愿赤脚趟过此沟。”先生听着眼角已经饱含泪水。他对爱国和孝敬老人这两种道德观念是看得很重的。他说,爱国各国都爱,但中国人爱国观念更重些。欧洲许多小国,历史变化很大,唯有中国有自己一以继之的历史,爱国情感也就更重。他对孝道也很看重,说“孝”这个词是汉语里特有的,外语里没有相应的单词。我因在报社分管教育方面的报道,一次到病房里看他,聊天时说到儿童教育,他说:“我主张小学生的德育标准是热爱祖国、孝顺父母、尊敬师长、和睦伙伴。”并当即提笔写下这四句话,后来发表在《人民日报》上。
先生原住在北大,房子虽旧,环境却好。门口有一水塘,夏天开满荷花。他有一文专记此事。是他的学生从南方带了一把莲子,他随手扬入池中,一年、两年、三年就渐渐荷叶连连,红花映日,在北大这处荷花水景也有个名字,就叫“季荷”。但2003年,就是中国大地“非典”大流行的那一年,先生病了,年初住进了301医院,开始治疗一段还回家去住一两次,后来就只好以院为家了。“留得枯荷听雨声”,季荷再也没见到它的主人。
我到医院看先生时,常碰到护士换药。是腿伤,要伸到伤口里洗脓涂药,近百岁老人受此折磨,令人心中不是滋味,他却说不痛。助手说,哪能不痛,但先生从不言痛,医院都说他是最好伺候的,配合最好的模范病人。他很坦然地对我说,自己已老朽,对他用药已无价值。他郑重建议医院千万不要用贵药,实在是浪费。医院就骗他说,药不贵。一次护士说漏嘴:“季老,给您用的是最好的药。”这句话倒叫他心里长时间不安。不过他的腿疾却神奇般地好了。先生在医院享受国家领导人待遇,刚进来时住在聂荣臻元帅曾住过的病房里。我和家人去看他,一切条件都好,但有两条不便。一是病房没有电话(为安静,有意不装);二是没有一个方便的可移动的小书桌。先生是因腿疾住院的,不能行走、站立,而他看书、写作的习惯却丢不掉。我即开车到玉泉营市场买了一个有四个小轮的可移动小桌,下可盛书,上可写字。先生笑呵呵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我再去时,小桌上总是堆满书,还有笔和放大镜。后来先生又搬到301南院,条件更好一些。许多重要的文章,如悼念巴金、臧克家的文章都是在小桌板上,如小学生那样伏案写成的。他住院四年,竟又写了一本《病榻杂记》。
我去看季老大部分是问病,或聊天。从不敢谈学问。在我看来他的学问高深莫测,他大学时受教于陈寅恪等这些国学大师,留德10年,回国后与胡适、傅斯年共事,朋友中有朱光潜、冯友兰、吴晗、任继愈、臧克家,还有胡乔木、乔冠华等。“文革”前他创办并主持北大东语系两年。他研究佛教、研究佛经翻译、研究古代印度和西域的各种方言,又与英、德、法、俄等语比较。试想我们现在读古汉语已是多么吃力费解,他却去读人家印度还有西域的古语言,还要理出规律。我们平常听和尚念经,嗡嗡然,如蜂鸣,就是看翻译过来的佛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也不知所云,而先生却要去研究、分辨、对比这些经文是梵文的还是那些已经消失的西域古国文字。又研究法显、玄奘如何到西天取经,这经到汉地以后如何翻译,只一个“佛”就有:佛陀、浮陀、浮屠、勃陀、母陀、步他、浮屠、香勃陀等20多种译法。不只是佛经、佛教,他还研究印度古代文学、翻译剧本《沙恭达罗》、史诗《罗摩衍那》。他不像专攻古诗词或古汉语、古代史的学者,是直接在自己的领地上打天下,享受成果和荣誉,他是在依稀可辨的东方古文字中研究东方古文学的痕迹,在浩渺的史料中寻找中印交流与东西方交流的轨迹,及那些思想、文化的源流。比如他从梵文的“糖”字考证中竟如茧抽丝,写出一本80万字的《糖史》,真让人不敢相信。这些东西在我们看来像一片茫茫的原始森林,稍一涉足就会迷路而不得返。我对这些实在心存恐惧,所以很长时间没敢问及。但是就像一个孩子觉得糖好吃就忍不住要打听与糖有关的事,以后见面多了,我还是从旁观的角度提了许多可笑的问题。
我说您研究佛教,信不信佛?他很干脆地说:“不信。”这让我很吃一惊,中国知识分子从苏东坡到梁漱溟,都把佛学当做自己立身处世规则的一部分,先生却是这样坚决地说不。他说:“我是无神论。假如研究一个宗教,结果又信这个教,说明他不是真研究,或者没有研究通。”
我还有一个更外行的问题:“季老,您研究的那些外国的古代的学问,总是让人觉得很遥远,对现在的社会有什么用?”他没有正面回答,说:“学问,不能拿有用还是无用的标准来衡量,只要精深就行。当年牛顿研究万有引力有什么用?”是的,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牛顿当时如果只想有用无用,可能早经商发财去了。事实上,所有的科学家在开始研究一个原理时都没有功利主义地问有何用,只要是未知,他就去探寻。研究结果出来后,有没有用,那是后人的事。先生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的那一份平静,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
有一次,我带一本新出的梁漱溟的书去见他。他说崇拜梁漱溟,我就乘势问:“您还崇拜谁?”他说:“并世之人,还有彭德怀。”这又让我吃一惊。一个学者怎么最崇拜的是一个将军。他说:“彭德怀在庐山会议上敢说真话,这一点不简单,很可贵。”我又问:“接着还有可崇拜的人吗?”“没有了。”他又想了一会儿:“如果有的话,马寅初算一个。”我没有再问。我知道,希望说真话一直是他心中隐隐的痛。为此他在“文革”结束后又写作出版了《牛棚杂忆》。当他知道巴金去世时,在病中写了《悼巴老》,特别提到巴老的《真话集》。
我看着他,老人端坐在小桌后面的沙发里,挺胸,目光投向窗户一侧的明亮处,两道长长的寿眉从眼睛上方垂下来,那样深沉慈祥,前额刻着的皱纹、嘴角处的棱线,连同身上那件特有的病袍,显出几分威严。我想起先生对自己概括的一个字“犟”,这一点他和彭总、马老是相通的。不知怎么,我脑子里又飞快地联想到先生的另一个形象。一次大会堂开一个关于古籍整理的座谈会。任继愈老先生讲了一个故事,说北京图书馆的善本只限定一定资格的学者才能借阅。季先生带的研究生要查阅,但不够资格。先生就亲到北图,借出书来让学生读,他端坐一旁等着,如一幅寿者课童图。渐渐,这与他眼前端坐病室的身影叠加起来,历史就这样洗磨出一位百岁老人,一个经历了由民国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其间又经历了“文革”和改革开放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象。
近几年我越来越觉得应该为先生做点事,便整理一点与先生的谈话,后来先生的眼睛又几近失明,他题字时几乎是靠惯性,笔一停就连不上了。我又想到先生不只是一个专业学者,他的思想、精神和文采应加快普及和传播。于是去年建议帮他选一本面对青少年的文集,他欣然应允,并自定题目,自题书名。在提到编辑思想时,他一再说:“我这一生就是一面镜子。”我就写了一篇短跋,表达我对先生的尊敬和他的社会意义。去年这套《季羡林自选集》终于出版,想不到这竟是我为先生做的最后一件事。而谈话整理,总因各种打扰,惜未做完。
现在我翻着先生的著作,回忆着与他无数次的见面,先生确是一面镜子,一面百年的明镜。在这面镜子里可以照出百年来国家民族的命运,也可以照见我们自己的人生。
大无大有周恩来
今年是周恩来诞辰百年,他离开我们已经22年。但是他的身影却时时在我们身边,至今,许多人仍是一提总理双泪流,一谈国事就念总理。陆放翁诗:“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是什么办法化作总理身千亿,人人面前有总理呢?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灵魂的永恒?伟人之魂竟是可以这样地充盈天地、浸润万物吗?就像老僧悟禅,就如朱子格物,自从1976年1月国丧以来,我就常穷思默想这个费解的难题。20多年了,终于有一天我悟出了一个理:总理这时时处处的“有”,原来是因为他那许许多多的“无”,那些最不该,最让人想不到、受不了的“无”啊。
总理的惊人之“无”有六。
一是死不留灰。
周恩来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死后不留骨灰的人。总理去世的时候,正是中国政治风云变幻的日子,林彪集团被粉碎不久,“四人帮”集团正自鸣得意,中国上空乌云压城,百姓肚里愁肠千结。1976年新年刚过,一个寒冷的早晨突然广播里传出了哀乐。人们噙着泪水,对着电视一遍遍地看着那个简陋的遗体告别仪式,突然江青那副可憎的面孔出现了,她居然不脱帽鞠躬,许多电视机旁都发出了怒吼:江青脱掉帽子!过了几天,报上又公布了总理遗体到八宝山火化的消息,并且遵总理遗嘱不留骨灰。许多人都不相信这个事实,一定是江青这个臭婆娘又在搞什么阴谋。直到多少年后,我们才清楚,这确实是总理遗愿。1月15日下午追悼会结束后,邓颖超就把家属召集到一起,说总理在十几年前就与她约定死后不留骨灰。灰入大地,可以肥田。当晚,邓颖超找来总理生前党小组的几个成员帮忙,一架农用飞机在如磐的夜色中冷清地起飞,飞临天津这个总理少年时代生活和最早投身革命的地方,又沿着渤海湾飞临黄河入海口,将那一捧银白的灰粉化入海空,也许就是这一撒,总理的魂魄就永远充满人间,贯通天地。
但人们还是不能接受这一事实。多少年后还是有人提问,难道总理的骨灰就真的一点也没有留下吗?中国人和世界上大多数民族都习惯修墓土葬,这对生者来说,可以寄托哀思,对死者来说则希望还能长留人间。多少年来,越有权的人就越下力气去做这件事。中国的十三陵、印度的泰姬陵、埃及的金字塔、还有一些埋葬神父的大教堂,我都看过。共产党人是无神论者,又以解放全人类为己任,当然不会为自己的身后事去费许多神。所以一解放,毛泽东就带头签名死后火葬,以节约耕地,但彻底如周恩来这样连骨灰都不留的却还是第一人。你看一座八宝山上,不就是存灰为记吗?历史上有多少名人,死后即使无尸,人们也要为他修一个衣冠冢。老舍先生的追悼会上,骨灰盒里放的是一副眼镜,一支钢笔。纪念死者总得有个念物,有个引子啊。
没有灰,当然也谈不上埋灰之处,也就没有碑和墓,欲哭无泪,欲祭无碑,魂兮何在,无限相思寄何处?中外文学史上有许多名篇都是碑文、墓志和在名人墓前的凭吊之作,有许多还发挥出炽热的情和永恒的理。如韩愈为柳宗元写的墓志痛呼“士穷乃见节义”,如杜甫在诸葛亮祠中所叹“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都成了千古名言。明代张溥著名的《五人墓碑记》“扼腕墓道,发其志士之悲”简直就是一篇正义对邪恶的宣言。就是空前伟大如马克思这样的人,死后也有一块墓地,恩格斯在他墓前的演说也选入马恩文选,成了国际共运的重要文献。马克思的形象也因这篇文章更加辉煌。为伟人修墓立碑已成中国文化的传统,中国百姓的习惯,你看明山秀水间,市井乡村里,还有那些州县府志的字里行间,有多少知名的、不知名的古人墓、碑、庙、祠、铭、志,怎么偏偏轮到总理,这个前代所有的名人加起来都不足抵其人格伟大的人,就连一个我们可以为之扼腕、叹息、流泪的地方也没有呢?于是人们难免生出一丝丝的猜测,有的说是总理英明,见“四人帮”猖狂,政局反复,不愿身后有伍子胥鞭尸之事;有的说是总理节俭,不愿为自己的身后事再破费国家钱财。但我想,他主要的就是要求一个干净。生时鞠躬尽瘁,死后不留麻烦。他是一个只讲奉献,献完转身就走的人,不求什么纪念的回报和香火的馈饷。也许隐隐还有另一层意思。以他共产主义者的无私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忠君”,他更不愿在身后出现什么“僭越”式的悼念,或因此又生出一些政治上的尴尬。果然,地球上第一个为周恩来修纪念碑的,并不是在中国,而是在日本。第一个纪念馆也不是建在北京,而是在他的家乡。日本的纪念碑是一块天然的石头,上面刻着他留学日本时的那首《雨中岚山》。1994年我去日本时曾专门到樱花丛中去寻找过这块诗碑。我双手抚石,西望长安,不觉泪水涟涟。回天无力,斯人长逝已是天大的遗憾,而在国内又无墓可寻,叫人又是一种怎样的惆怅?一个曾叫世界天翻地覆的英雄,一个为民族留下了一个共和国的总理,却连一点骨灰也没有留下,这强烈的反差,让人一想,心里就有如坠落千丈似的空茫。
总理的二无是生而无后。
中国人习惯续家谱,重出身,爱攀名人之后也重名人之后。刘备明明是个编席卖履的小贩,却攀了个皇族之后,被尊为皇叔,诸葛亮和关、张、赵、马、黄等一批文臣武将,就捧着这块招牌,居然三分天下。一般人有后无后还是个人和家族的事,名人无后却成了国人的遗憾。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纪念古人也有三:故居、墓地、后人,后人为大。虽然后人不能尽续其先人的功德才智,但对世人来说,有一条血缘的根传下来,总比无声的遗物更惹人怀旧。人们尊其后,说到底还是尊其本人。这是一种纪念,一种传扬。对越是功高德重为民族作出牺牲的逝者,人们就越尊重他们的后代,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他们的感激,赎回生者的遗憾。总理并不脱俗,总理不寡情。我在他的绍兴祖居,亲眼见过抗战时期他和邓颖超回乡动员抗日时,恭恭敬敬地续写在家谱上的名字。总理在白区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搜求烈士遗孤,安排抚养。他常说,不这样我怎么对得起他们的父母?他在延安时亲自安排将瞿秋白、蔡和森、苏兆征、张太雷、赵世炎、王若飞等烈士子女送到苏联好生教育、看护,并亲自到苏联与斯大林谈判,达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协议:这批子弟在苏联只求学,不上前线(而苏联国际儿童院中其他国家的子弟,有21名牺牲在战争前线)。这恐怕是当时世界上两个最大的人物达成的一个最小的协议。总理何等苦心,他是要为烈士存孤续后啊。六七十年代,中日民间友好往来,日本著名女运动员松崎君代,多次受到总理接见。当总理知道她婚后无子时,便关切地留她在京治病,并说有了孩子可要告诉一声啊。1976年总理去世,她悲呼道:“周先生,我们已经有了孩子,但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确实子孙的繁衍是人类最实际的需要,是人最基本的情感。但是天何不公,轮到总理却偏偏无后,这怎么能不使人遗憾呢?是残酷的地下斗争和战争夺去了邓颖超同志腹中的婴儿,以后又摧残了她的健康。但是以总理之权、之位、之才和他的倾倒多少女性的风采,何愁不能再建家室,传宗接代呢?这在解放初党的中高级干部中不乏其人,并几乎成风。但总理没有。他以倾国之权而坚守平民之德。后来有一个厚脸皮的女人写过一本书,称她自己就是总理的私生女,这当然经不起档案资料的核验。举国一阵哗然之后,如风吹黄叶落,复又秋阳红。但人们在愤怒之余心里仍然隐隐存着一丝的惆怅。特别是眼见和总理同代人的子女,或又子女的子女,不少都官居高位名显于世,不禁又要黯然神伤。中国人的传统文化是求全求美的,如总理这样的伟人该是英雄美人、父英子雄、家运绵长的啊。然而,这一切都没有。这怎么能不在国人心中凿下一个空洞呢?人们的习惯思维如列车疾驶,负着浓浓的希望,却一下子冲出轨道,跌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总理的三无是官而不显。
千百年来,官和权是连在一起的。在某些人看来,官就是显赫的地位,就是特殊的享受,就是人上人,就是福中福。官和民成了一个对立的概念,也有了一种对立的形象。但周恩来作为一国总理则只求不显。在外交、公务场合他是官,而在生活中,在内心深处,他是一个最低标准甚至不够标准的平民。他是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平民宰相,是世界上最平民化的总理。一次他出国访问,内衣破了送到我驻外使馆去缝洗。大使夫人抱着这一团衣服时,泪水盈眶,她怒指着工作人员道:“原来你们就这样照顾总理啊!这是一个大国总理的衣服吗?”总理的衬衣多处打过补丁,领子和袖口已换过几次,一件毛巾睡衣本来白底蓝格,但早已磨得像一件纱衣。后来我见过这件睡衣,瞪大眼睛也找不出原来的纹路。这样寒酸的行头,当然不敢示人,更不敢示外国人。所以总理出国总带一只特殊的箱子,不管住多高级的宾馆,每天起床,先由我方人员将这套行头收入箱内锁好,才许宾馆服务生进去整理房间。人家一直以为这是一个最高机密的文件箱呢。这专用箱里锁着一个平民的灵魂。而当总理在国内办公时就不必这样遮挡“家丑”了,他一坐到桌旁,就套上一副蓝布袖套,那样子就像一个坐在包装台前的女工。许多政府工作报告,国务院文件和震惊世界的声明,都是在这蓝袖套下写出的啊。只有总理的贴身人员才知道他的生活实在太不像个总理。总理一入城就在中南海西花厅办公,一直住了25年。这是座老平房,又湿又暗,工作人员多次请示总理,总理都不准维修。终于有一次,工作人员趁总理外出时将房子小修了一下,于是《周恩来年谱》便有了这一段记载:1960年3月6日,总理回京,发现房已维修,当晚即离去暂住钓鱼台,要求将房内的旧家具(含旧窗帘)全部换回来,否则就不回去住。工作人员只得从命。一次,总理在杭州出差,临上飞机时地方上送了一筐南方的时鲜蔬菜,到京时被他发现,就严厉批评了工作人员,并命令折价寄钱去。一次,总理在洛阳视察,见到一册碑帖,问秘书身上带钱没有,见没带钱,就摇摇头走了。总理从小随伯父求学,伯父的坟迁移,他不能回去,先派弟弟去,临行前又改派侄儿去,为的是尽量不惊动地方。一国总理啊,他理天下事,管天下财,住一室,食一蔬,用一物,办一事算得了什么?多少年来,在人们的脑子里,做官就是显耀。你看,封建社会的官帽,不是乌纱便是红顶,官员出行,或鸣锣开道,或静街回避,不就是要一个“显”字?这种显耀或为显示权力,或为显示财富,总之是要显出高人一等。古人一考上进士,就要鸣锣报喜,一考上状元就要骑马披红走街,一当上官就要回乡到父老面前转一圈。所谓衣锦还乡,为的就是显一显。刘邦做了皇帝后,曾痛痛快快地回乡显示过一回,元散曲名篇《高祖还乡》即挖苦此事。你看那排场:“红漆了叉,银铮了斧,甜瓜苦瓜黄金镀,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这几个乔人物,拿着些不曾见的器杖,穿着些大作怪的衣服。”西晋时有个石崇官做到个荆州刺史,与皇帝司马炎的舅舅王恺斗富。他平时生活,“丝竹尽当时之精,庖膳穷水陆之珍”。招待客人,以锦围步幛50里,以蜡烧柴做饭,王恺自叹不如。现在这种显弄之举更有新招,比座位、比上镜头、比好房、比好车、比架子。一次,一位县级小官到我办公室,身披呢子大衣,刚握完手突然后面蹿上一小童,双手托举一张名片。原来这是他的跟班,连递名片也要秘书代劳,这个架子设计之精,我万没有想到。刚说几句话又抽出“大哥大”手机,向千里之外的穷乡僻壤报告他现已到京,正在某某办公室,连我也被他编入了显耀自己的广告词。我不知他在地方上有多大政绩,为百姓办了多少实事,看这架子心里只有说不出的苦和酸。想总理有权不私,有名不显,权倾一国,两袖清风,这种近似残酷的反差随着岁月的增加,倒叫人更加不安和不忍了。
总理的四无是党而不私。
列宁讲:人是分为阶级的,阶级是由政党来领导的,政党是由领袖来主持的。大概有人类就有党,除政党外还有朋党、乡党等小党。毛泽东就提到过党外有党,党内有派。同好者为党,同利者为党,在私有制的基础上,结党为了营私,党成了求权、求荣、求利的工具。项羽、刘邦为楚汉两党,汉党胜,建刘汉王朝,《三国演义》就是曹、孙、刘三党演义。朱元璋结党扯旗,他的对立面除元政权这个执政党外,还有张士诚、陈友谅各在野党,结果朱党胜而建朱明王朝。只有共产党成立以后才宣布,它是专门为解放全人类而作牺牲的党,除了人民利益、国家民族利益,党无私利,党员个人无私求。无数如白求恩、张思德、雷锋、焦裕禄这样的基层党员,都做到了入党无私,在党无私。但是当身处要位甚至领袖之位,权握一国之财,而要私无一点,利无一分,却是最难最难的。权用于私,权大一分就私大一丈,失之毫厘差以千里,做无私的战士易,做无私的官难,做无私的大官更难。像总理这样军政大权在握的人,权力的砝码已经可以使他左偏则个人为党所用,右偏则党为个人所私,或可为党员,或可为党阀了。王明、张国焘不都成了党阀吗?而总理的可贵正在党而不私。
1974年,康生被查出癌症住院治疗。周恩来这时也有绝症在身,还是拖着病体常去看他。康一辈子与总理不和,总理每次一出病房他就在背后骂。工作人员告诉总理,说既然这样您何必去看他,但总理笑一笑,还是去。这种以德报怨、顾全大局、委曲求全的事,在他一生中不胜枚举。周总理同胞兄弟三人,他是老大,老二早逝,他与三弟恩寿感情笃深。恩寿解放前经商,为我党提供过不少经费。解放后安排工作到内务部,总理指示职务要安排得尽量低些,因为他是我弟弟。后恩寿有胃病,不能正常上班,总理又指示要办退休,不上班就不能领国家工资。曾山部长执行得慢了些,总理又严厉批评说:“你不办,我就要给你处分了。”“文革”中总理尽全力保护救助干部。一次范长江的夫人沈谱(著名民主人士沈钧儒之女)找到总理的侄女周秉德,希望能向总理转交一封信,救救长江。周秉德是沈钧儒长孙之媳,沈谱是她丈夫的亲姑姑。范长江是我党新闻事业的开拓者,又是沈老的女婿,总理还是他的入党介绍人。以这样深的背景,周秉德却不敢接这封信,因为总理有一条家规:任何家人不得参与公事。
如果说总理要借在党的力量谋大私、闹独立、闹分裂、篡权的话,他比任何人都有更多的机会、更好的条件。但是他恰恰以自己坚定的党性和人格的凝聚力,消除了党内的多次摩擦和四次大的分裂危机。50年来他是党内须臾不可缺少的凝固剂。第一次是红军长征时,这时周恩来身兼五职,是中央三人团(博古、李德、周恩来)成员之一、中央政治局常委、书记处书记、军委副主席、红军总政委。在遵义会议上,只有他才有资格去和博古、李德争吵,把毛泽东请了回来。王明派对党的干扰基本排除了(彻底排除要到延安整风以后),红一、四方面军会师后又冒出个张国焘。张兵力远胜中央红军,是个实力派。有枪就要权,不给权就翻脸,党和红军又面临一次分裂。这时周恩来主动将自己担任的红军总政委让给了张国焘。红军总算统一,得以顺利北进,扎根陕北。第二次是“大跃进”和三年困难时期。1957年年底,冒进情绪明显抬头,周恩来、刘少奇、陈云等提出反冒进,毛泽东大怒,说不是冒进,是跃进,并多次让周恩来检讨,甚至说到党的分裂。周恩来立即站出将责任全部揽在自己身上,几乎逢会就检讨,甚至提出辞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保住党的团结,保住一批如陈云、刘少奇等有正确经济思想的干部,留得青山在,为党渡危机。而在他修订规划时,又小心地坚持原则,实事求是。他藏而不露地将“十五年赶上英国”,改为“十年或者更多的一点时间”,加了11个字。将“在今后十年或者更短的时间内实现全国农业发展纲要”一句删去“或者更短的时间内”8个字,不要小看这一加一减八九个字,果然,一年以后,经济凋敝,毛泽东说:国难思良将,家贫思贤妻,搞经济还得靠恩来、陈云,多亏恩来给我们留下三年余地。第三次是“文革”中,林彪骗取了毛主席信任。这时作为二把手的周恩来再次让出了自己的位置。他这个当年黄埔军校的政治部主任,毕恭毕敬地向他当年的学生,现在的副统帅请示汇报,在天安门城楼上、在大会堂等公众场合为之领坐引路。林彪的威望,或者就以他当时的投机表现、身体状况,总理自然知道他是不配接这个班的,但主席同意了,党的代表大会通过了,他只有服从。果然,“九大”之后只有两年多,林彪自我爆炸,总理连夜坐镇大会堂,弹指一挥,将其余党一网打尽,为国为党再定乾坤。让也总理,争也总理,一屈一伸又弥合了一次分裂。第四次,林彪事件之后总理威信已到绝高之境,但“四人帮”的篡权阴谋也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这时已经不是拯救党的分裂,而是拯救党的危亡了,总理自知身染绝症,一病难起,于是他在抓紧寻找接班人,寻找可以接替他与“四人帮”抗衡的人物,他找到了邓小平。1974年12月,他不顾危病在身飞到韶山与毛泽东商量邓小平的任职。小平一出山,双方就展开拉锯战,这时总理躺在医院里,就像诸葛亮当年卧病军帐之中,仍侧耳静听着帐外的金戈铁马声。“四人帮”唯一忌惮的就是周恩来还在世。当时主席病重,全党全国的安危系于周恩来一身,他生命延缓一分钟,党的统一就能维持一分钟。他躺在床上,像手中没有了弹药的战士,只能以重病之躯扑上去堵枪眼了。癌症折磨得他消瘦、发烧,常处在如针刺刀割般的疼痛中,后来连大剂量的镇痛、麻醉药都不起作用。但是他忍着,他知道多坚持一分钟,党的希望就多一分。因为人民正在觉醒,叶帅他们正在组织反击。他已到弥留之际,当他清醒过来时,对身边的人员说:“你去给中央打一个电话,中央让我活几天,我就活几天!”就这样一直撑到1976年1月8日。当时消息还未正式公布,但群众一看医院内外的动静就猜出大事不好。这天总理的保健医生外出办事,一个熟人拦住问:“是不是总理出事了,真的吗?”他不敢回答,稍一迟疑,对方转身就走,边走边哭,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九个月后,百姓心中的这股怨气,一举掀翻了“四人帮”。总理在死后又一次救了党。
宋代欧阳修写过一篇著名的《朋党论》,指出有两种朋党,一种是小人之朋,“所好者禄利,所贪者财货”;一种是君子之朋,“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而只有君子之朋才能万众一心。“周武王之臣,三千人为一大朋”,以周公为首。这就是周灭商的道理。周恩来在重庆时就被人称周公,直到晚年,他立党为公,功同周公的形象更加鲜明。“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周公只不过是“一饭三吐哺”,而我们的总理在病榻上还心忧国事,“一次输液三拔针”啊。如此忧国,如此竭诚,怎么能不天下归心呢?
总理的五无是劳而无怨。
周总理是中国革命的第一受苦人。上海工人起义、“八一”南昌起义、万里长征、三大战役,这种真刀真枪的事他干;地下特科斗争、国统区长驻虎穴,这种生死度外的事他干;解放后政治工作、经济工作、文化工作,这种大管家的烦人杂事他干;文化大革命中上下周旋,这种在夹缝中委曲求全的事他干。他人生的最后一些年头,直到临终,身上一直佩着的一块徽章,是“为人民服务”。如果计算工作量,他真正是党内之最。周恩来是1974年6月1日住进医院的,据资料统计,1至5月共139天,他每天工作12至14小时有9天;14至18小时有74天;19至23小时有38天;连续24小时有5天。只有13天工作在12小时之内。而从3月中旬到5月底,两个半月,日常工作外,他又参加中央会议21次,外事活动54次,其他会议和谈话57次。他像一头牛,只知道负重,没完没了地受苦,有时还要受气。1934年,因为王明的“左”倾路线和洋顾问李德的指挥之误,红军丢了苏区,血染湘江,长征北上。这时周恩来是军事三人团成员之一,他既要负失败之责,又要说服博古恢复毛泽东的指挥权,惶惶然,就如《打金枝》中的皇后,劝了金枝,回过头来又劝驸马。1938年,他右臂受伤,两次治疗不愈,只好远走苏联。医生说为了彻底好,治疗时间就要长一些。他却说时局危急,不能长离国内,只短住了6个月。最后还是落下个臂伸不直的残疾。而林彪也是治病,也是这个时局,却在苏联从1938年住到了1941年。
文化大革命中,周恩来成了救火队长,他像老母鸡以双翅护雏,防老鹰叼食一样尽其所能保护干部。红卫兵要揪斗陈毅,周恩来苦苦说服无效,最后震怒道:“我就站在大会堂门口,看你们从我身上踩过去!”这时国家已经瘫痪,全国除少数造反派许多人都成了逍遥派,而周恩来始终是一个苦撑派、一个苦命人。他像扛着城门的力士,放不下,走不开。每天无休止地接见,无休止地调解。饭都来不及吃,服务员只好在茶杯里调一点面糊。“文革”中干部一层层地被打倒。他周围的战友,副总理、政治局委员已被打倒一大片,连国家主席刘少奇都被打倒了,但偏偏留下了他一个。他连这种“休息”的机会也得不到啊!全国到处点火,留一个周恩来东奔西跑去救火,这真是命运的捉弄。他坦然一笑说:“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大厦将倾,只留下一根大柱。这柱子已经被压得吱吱响,已经出现裂纹,但他还是咬牙苦撑。由于他的自我牺牲、他的厚道宽容、他的任劳任怨,革命的每一个重要关头,每一次进退两难,都离不开他。许多时候他都左右逢源,稳定时局,但许多时候,他又只能被人们作为平衡的棋子,或者替罪的羔羊。历史上向来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共产党的领导人换了多少,却人人要用周恩来。他的过人才干害了他,他的任劳任怨的品质害了他,多苦、多难、多累、多险的活,都由他去顶。
1957年年底,我国经济出现急功近利的苗头,周恩来提出反冒进。毛泽东大怒,连续开会发脾气。一月初杭州会议,毛说:“你脱离了各省、各部。”一月中旬南宁会议,毛说:“你不是反冒进吗?我是反反冒进的。”这时柯庆施写了一篇升虚火的文章,毛说:“恩来,你是总理,这篇文章你写得出来吗?”8月成都会议,周恩来检查,毛还不满意,表示仍然要作为一个犯错误的例子再议。从成都回京后,一个静静的夜晚,西花厅夜凉如水,周恩来把秘书叫来说,“我要给主席写份检查,我讲一句,你记一句。”但是他枯对孤灯,常常五六分钟说不出一个字。冒进造成的险情已经四处露头,在对下与对上、报国与“忠君”之间,他陷入了深深的矛盾、深深的痛苦。他对领袖的服从与忠诚绝不是封建式的愚忠。他是基于领袖是党的核心、是党统一的标志这一原则和毛主席的威信这一事实,从唯物史观和党性标准出发来严格要求自己的。为了大局,在前几次会上他已把反冒进的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现在还要怎样深挖呢?而这深探游走的笔刃又怎样才能做到既解剖自己又不伤实情,不伤国事大局呢?天亮时,秘书终于整理成一篇文字,其中加了这样一句:“我与主席多年风雨同舟,朝夕与共,还是跟不上主席的思想。”恩来指着“风雨同舟,朝夕与共”八个字说,怎么能这样提呢?你太不懂党史。说时眼眶里已泪水盈盈了。秘书不知总理苦,为文犹用昨日词。几天后,他在“八大”二次会议上作完检讨,并委婉地请求辞职。结论是不许辞。哀莫大于心死,苦莫大于心苦,但痛苦更在于心虽苦极又没有死。周恩来对国对民对领袖都痴心不死啊,于是他只有负起那让常人看来无论如何也负不动的委屈。
总理的六无是去不留言。
1976年元旦前后总理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这时中央领导对总理病情已是一日一问,邓颖超同志每日必到病房陪坐。可惜总理将去之时正是中央领导核心中鱼龙混杂、忠奸共处之际。奸佞之徒江青、王洪文常假惺惺地慰问却又暗藏杀机。这时忠节老臣中还没有被打倒的只有叶剑英了。叶帅与总理自黄埔时期便患难与共,又共同经历过党史上许多是非曲直。眼见总理已是一日三厥,气若游丝,而“四人帮”又乘危乱国,叶帅心乱如麻,老泪纵横。一日,他取来一叠白纸,对病房值班人员说,总理一生顾全大局,严守机密,肚子里装着很多东西,死前肯定有话要说,你们要随时记下。但总理去世后,值班人员交到叶帅手里的仍然是一叠白纸。
当真是总理肚中无话吗?当然不是,在会场上,在向领袖汇报时,在对“四人帮”斗争时,在与同志谈心时,该说的都说过了,他觉得不该说的,平时不多说一字,现在并不因为要撒手而去就可以不负责任,随心所欲。总理的办公室和卧室同处一栋,邓颖超同志是他一生的革命知己,又同是中央高干,但总理工作上的事邓颖超自动回避,总理也不与她多讲一字。总理办公室有三把钥匙,他一把,秘书一把,警卫一把,邓颖超没有,她要进办公室必须先敲门。周总理把自己一劈两半。一半是公家的人、党的人,一半是他自己。他也有家私,也有个人丰富的内心世界,但是这两部分泾渭分明,绝不相混。周恩来与邓颖超的爱可谓至纯至诚,但也不敢因私犯公。他们两人,丈夫的心可以全部掏给妻子,但绝不能搭上公家的一点东西;反过来妻子对丈夫可以是十二分的关心,但绝不能关心到公事里去。总理与邓大姐这对权高德重的伴侣堪称是正确处理家事国事的楷模。诗言志,为说心里话而写。总理年轻时还有诗作,现在东瀛岛的诗碑上就刻着他那首著名的《雨中岚山》。皖南事变骤起,他愤怒地以诗惩敌:“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但解放后,他除了公文报告,却很少有诗。当真他的内心情感之门关闭了吗?没有。工作人员回忆,总理工作之余也写诗,用毛笔写在信笺上,反复改。但写好后又撕成碎片,碎碎的,投入纸篓,宛如一群梦中的蝴蝶。除了工作,除了按照党的决定和纪律所做的事,他不愿再表白什么,留下什么。瞿秋白在临终前留下一篇《多余的话》将一个真实的我剖析得淋漓尽致,然后昂然就义,舍身成仁。坦白是一种崇高。周恩来在临终前只留下一叠白纸。“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来就无我,我复何言哉?不必再说,又是一种崇高。
周恩来的六个“大无”,说到底是一个无私。公私之分古来有之,但真正的大公无私自共产党始。1998年是周恩来100周年诞辰,也是划时代的《共产党宣言》发表150周年。是这个《宣言》公开提出要消灭私有制,要求每个党员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我敢大胆说一句,150年来,实践《宣言》精神,将公私关系处理得这样彻底、完美,达到如此绝妙之境者,周恩来是第一人。因为即使如马克思、恩格斯、列宁也没有他这样长期处于手握党权、政权的诱惑和身处各种矛盾的煎熬。总理在甩脱自我,真正实现“大无”的同时却得到了别人没有的“大有”。有大智、大勇、大才和大貌——那种倾城倾国,倾倒联合国的风貌,特别是他的大爱大德。
他爱心博大,覆盖国家、人民和整个世界。你看他大至处理国际关系,小至处理人际关系无不充满浓浓的、厚厚的爱心。美国领导集团和中国人民、中国共产党曾是积怨如山的,但是战争结束后,1954年,周恩来第一次与美国代表团在日内瓦见面时就发出友好的表示,虽然美国国务卿杜勒斯拒绝了,或者是不敢接受,但周恩来还是满脸的宽厚与自信,就是这种宽厚与自信,终于吸引尼克松在我们新中国成,21年后,横跨太平洋到中国来与周恩来握手。国共两党是曾有血海深仇的,蒋介石曾以巨额大洋悬赏要周恩来的头。当西安事变发生时,蒋介石已成阶下囚,国人皆曰可杀,连曾经向蒋介石右倾过的陈独秀都高兴地连呼打酒来,蒋介石必死无疑。但是周恩来却带了10个人,进到刀枪如林的西安城去与蒋介石握手。周恩来长期代表中共与国民党谈判,在重庆、在南京、在北平。到最后,这些敌方代表竟为他的魅力所吸引,投向了中共。只有团长张治中说,别人可以留下,从手续上讲他应回去复命。周却坚决挽留,说西安事变已对不起一位姓张的朋友(张学良),这次不能重演悲剧,并立即通过地下党将张的家属也接到了北平。他的爱心征服了多少人,温暖了多少人,甚至连敌人也不得不叹服。宋美龄连问蒋介石,为什么我们就没有这样的人。美方与他长期打交道后,甚至后悔当初不该去扶植蒋介石。至于他对人民的爱、革命队伍内同志的爱,更是如雨润田,如土载物般的浑厚深沉。曾任党的总书记、犯过“左”倾路线错误的博古,可以说是经周恩来亲手“颠覆”下台的,但后来他们相处得很好,在重庆,博古成了周的得力助手。甚至像陈独秀这样曾给党造成血的损失,当他对自己的错误已有认识,并有回党的表示时,周恩来立即着手接洽此事,可惜未能谈成。恩格斯在马克思墓前讲话说:“他可能有过许多敌人,但未必有一个私敌。”这话移来评价周恩来最合适不过。当周恩来去世时,无论东方西方,同声悲泣,整个地球都载不动这许多遗憾、许多愁。
他的大德,再造了党,再造了共和国,并且将一个共产主义者的无私和儒家传统的仁义忠信糅合成一种新的美德,为中华文明提供了新的典范。如果说毛泽东是中国共产党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缔造者,周恩来则是党和国家的养护人。他硬是让各方面的压力、各种矛盾将自己压成了粉,挤成了油,润滑着党和共和国这架机器,维持着它的正常运行。50年来他亲手托起党的两任领袖,又拯救过共和国的三次危机。遵义会议他扶起了毛泽东,“文革”后期他托出邓小平。作为两代领袖,毛邓之功彪炳史册,而周恩来却静静地化作了那六个“无”。新中国成立后他首治战争创伤,国家复苏;二治“大跃进”灾难,国又中兴;三抗林彪江青集团,铲除妖孽。而他在举国狂庆的前夜却先悄悄地走了,走时连一点骨灰也没有留。
周恩来为什么这样地感人至深、感人至久呢?正是这“六无”、“六有”,在人们心中撞击、翻搅和掀动着大起大落、大跌大荡的波浪。他的博爱与大德拯救、温暖和护佑了太多太多的人。自古以来,爱民之官受人爱。诸葛亮治蜀27年,而武侯祠香火不断1500年。陈毅游武侯祠道:“孔明反胜昭烈(刘备)其何故也,余意孔明治蜀留有遗爱。”遗爱愈厚,念之愈切。平日常人相处尚投桃报李,有恩必报,而一个伟人再造了国家,复兴了民族,润泽了百姓,后人又怎能轻易地淡忘了他呢?我们是唯物论者,但我心里总觉得大概有一天还是会有人来要为总理修一座庙。庙是神的殿堂,神是后人在所有的前人中筛选出来的模范,比若忠义如关公,爱民如诸葛亮。周总理无论在自身修养和治国理政方面,功德、才智、得民心等都很像诸葛亮。诸葛亮教子很严,他那篇有名的《诫子书》,教子“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勤俭持家,上书后主说,自己家有桑树八百棵,薄田15顷,供给一家人的生活,余再无积蓄。这两件事都常为史家称道。呜呼,总理何如?他没有后,当然也没有什么教子格言;他没有遗产,去世时,家属各分到几件补丁衣服作纪念;他没有祠,没有墓,连灰都不知落在何方。他不立言,没有一篇《出师表》可以传世。他越是这样地没有,后人就越感念他的遗爱,那一个个没有也就越像一条条鞭子抽在人们的心上。鲁迅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裂给人看。是命运从总理身上一条条地撕去许多本该属于他的东西,同时也在撕裂后人的心肺肝肠。那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这遗憾又加倍转化为深深的思念。
渐渐22年过去了,思念又转化为人们更深的思考,于是总理的人格力量在浓缩、在定格、在突现。而人格的力量一旦形成便是超时空的。不独总理,所有历史上的伟人,中国的司马迁、文天祥,外国的马克思、列宁,我们又何曾见过呢?爱因斯坦生生将一座物理大山凿穿而得出一个哲学结论:当速度等于光速时,时间就停止;当质量足够大时它周围的空间就弯曲。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提出一个“人格相对论”呢?当人格的力量达到一定强度时,它就会迅如光速而追附万物,穹庐空间而护佑生灵。我们与伟人当然就既无时间之差又无空间之别了。
这就是生命的哲学。
周恩来还会伴我们到永远。
这思考的窑洞
我从延安回来,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窑洞。
照理说我对窑洞并不陌生,我是在窑洞里生,窑洞里长的。我对窑洞的熟悉,就像对一件穿旧了的衣服,已经忘记了它的存在。但是,当三年前,我初访延安时,这熟悉的土窑洞却让我的心猛然一颤,以至于三年来如魔在身,萦绕不绝。因为这普通的窑洞里曾住过一位伟大的人,而那些伟大的思想也就像生产土豆、小米一样在这黄土坡上的土洞里奇迹般地生产了出来。
延安是中国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进行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斗争的心脏,是艰苦岁月的代名词。在大多数人的脑海里,延安的形象是战争,是大生产,是生死存亡的一种苦挣。但是当我见到延安时,历史的硝烟已经退去,眼前只有几排静静的窑洞,而每个窑洞门口又都钉有一块木牌,上面写明某年某月,毛泽东同志居住于此,著有哪几本著作。有的只有几十天,仍然有著作产生。这时仿佛墙上的钉子不是钉着了木牌,而是钉住了我的双脚,我久久伫立,不能移步。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几棵柳树轻轻地垂着枝条,不远处延水在静静地流。我几乎不能想象,当年边区敌伪封锁,无衣无食,每天都在流血牺牲,每天都十万火急,毛泽东同志却稳稳地在这里思考、写作,酿造他的思想,他的与中国实际相结合的马克思主义。
我看着这一排排敞开的窑洞,突然觉得它就是一排思考的机器。在中国,有两种窑洞,一种是给人住的,一种是给神住的。你看敦煌、云冈、龙门、大足石窟存了多少佛祖,北岳恒山上的石洞里甚至还并供着孔子、老子和释迦牟尼。这实际上是老百姓在假托一个神贮存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信仰。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不需要偶像,眼前这土窑洞里甚至连一张毛泽东的画像也没有,但是50年了来这里的人络绎不绝,因为这窑洞里的每一粒空气分子中都充满着思想。我仿佛看见每个窑门上都刻着“实事求是”,耳边总是响着毛泽东同志那句话:“‘实事’就是客观存在着的一切事物,‘是’就是客观事物的内部联系,即规律性,‘求’就是我们去研究。”
自党中央从1938年1月由保安迁到延安,毛泽东同志在延安先后住过四处窑洞。这窑洞首先是一个指挥部,毛泽东和他的战友在这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但为了这些决策的正确,为了能给宏伟的战略找到科学的理论根据,毛泽东在这里于敌机的轰炸声中,于会议的缝隙中,拼命地读书写作。所以更确切点说这窑洞是毛泽东的书房。当我在窑洞前漫步时我无法掂量,是从这里发出的电报、文件作用大,还是从这里写出的文章、著作作用大。马克思当年献身工人运动,当他看到由于理论准备不足,工人运动裹足不前时,就宣布要退出会议,走进书斋,终于写出了《资本论》这本远远超出具体决定,跨越时空,震撼地球,推动历史的名著。但是,当时毛泽东无法退出会议,甚至无法退出战斗和生产,他在延安期间每年还有300斤公粮的任务。他的房子里也不能如马克思一样有一张旧沙发,他只有一张旧木床,也没有咖啡,只有一杯苦茶。他只能将自己分身为二,用右手批文件,左手写文章。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民族英雄,像古小说里的那种武林高手,挥刀逼住对面的敌人,又侧耳辨听着背后射来的飞箭,再准备着下一步怎么出手。当我们与对手扭打在一起,急得用手去撕,用脚去踢,用牙去咬时,他却暗暗凝神,调动内功,然后轻轻吹一口气,就把对手卷到九霄云外。他是比一般人更深一层、更早一步的人。他是领袖,更是思想家。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这些文章的力量已经大大超过了当时的文件、决定。像达摩面壁一样,这些窑洞确实是毛泽东和他战友修炼真功的地方,是蒋介石把他们从秀丽的南方逼到这些土窑洞里。四壁黄土,一盏油灯,这里已经简陋到不能再简陋。但是唯物质生活的最简最陋,才激励共产党员的领袖们以最大的热忱,最坚韧的毅力,最谦虚的作风,去做最切实际的思考。毛泽东从小就博览群书,但是为了救国救民,他还在不停地武装自己。对艾思奇这个比他小16岁的一介书生,毛泽东写信说:“你的《哲学与生活》是你的著作中更深刻的书,我读了得益很多,抄录一些,送请一看是否有抄错的。其中有一个问题略有疑点(不是基本的不同),请你再考虑一下,详情当面告诉。今日何时有暇,我来看你。”记得在艾思奇同志逝世20周年时,在中央党校的展柜里我还见到过毛泽东同志的另一封亲笔信,上有“与您晤谈,受益匪浅,现整理好笔记送上,请改”等字样。这不是对哪个人的谦虚,是对规律、对真理的投资。中国历史上曾有许多礼贤下士的故事,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未起床,就在雪地里静等;刘邦正在洗脚听见有人来访,就急得倒拖着鞋出迎。他们只不过是为了成自己的大事。而毛泽东这时是真正地在穷究社会历史的规律,他将一切有志者引为同志,把一切有识者奉为老师。蒋介石,这个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地主阶级的最高统治者,他何曾想到现时延安窑洞里这一批人的厉害。他以为这又是陈胜揭竿、刘邦斩蛇、朱元璋起事,他万没有想到毛泽东早就跳出了那个旧圈子而直取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
我在窑洞里徘徊,看着这些绵软的黄土,感受着这暖融融、湿润润的空气,不觉勾起一种遥远的回忆。我想起小时躺在家乡的窑洞里,身下是暖呼呼的土炕,仰脸是厚墩墩的穹顶,炕边坐着做针线的母亲,一种说不出的安全和温馨。窑洞在给神住以前,首先是给人住的,它体现着人与大地的联系。希腊神话里的英雄安泰只要脚不离地就力大无穷,任何敌人休想战胜他,而在一次搏斗中他的敌人就先设法使他脱离地面,然后击败他。斯大林曾用这故事来比喻党与人民的关系。延安岁月是毛泽东及我们党与土地、与人民联系最紧密的时期。毛泽东住在窑洞里,上下左右都是纯厚的黄土,大地紧紧地搂抱着他,四壁上下随时都在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力量。他眼观六路,成竹在胸。在一孔窑洞前的木牌上注明毛泽东在这里完成了《论持久战》。依稀在孩童时我就听父亲讲过这本书的传奇,那时他们在边区,眼见河山沦陷,寇焰嚣张,愁云压心。一天发下了几本麻纸本的《论持久战》,几天后村内外便到处是歌声笑声,有如春风解冻一般。这个小册子在我家一直珍藏到文化大革命。后来读党史才知道当时连蒋介石都喜得如获至宝,发至全军每个军官一本。同时这本书很快又在美国出版。毛泽东为写这篇文章在窑洞里伏案工作9个日夜,连炭火烧了棉鞋也全然不知。第九天早晨,当他推开窑门,让警卫员把稿子送往清凉山印刷厂时,我猜想他的心情就像罗斯福签署了原子弹生产批准书一样激动。以后战局的发展果然都在他的书本之中。
一个伟人的思想是什么,是客观存在的规律,是事物间本来的联系,所以真理最朴素,伟人其实与我们最接近。一次,在延安雷电击死一头毛驴,驴主人说:“老天无眼,咋不劈死毛泽东。”有人要逮捕这个农民,消息传到窑洞里,毛泽东说骂必有因,一了解,是群众公粮负担太重。他下令每年由20万担减到16万担,又听从李鼎铭的建议精兵简政。毛泽东在这窑洞里领导了著名的延安整风,他的许多深刻的论述挽救了党,挽救了多少干部,但是当他知道有人被伤害时,就到党校礼堂作报告,说“今天我是特意来向大家检讨错误的,向大家赔个礼”,并恭恭敬敬地把手举到帽檐下。1942年,华侨领袖陈嘉庚访问延安,他刚在重庆吃过800元一桌的宴席,这时却在毛泽东的窑洞里吃两毛钱的客饭,但他回去后写文章说中国的希望在延安。1945年黄炎培访问延安,他看到边区的兴旺,想到以后的中国,问一个政权怎样才能永葆活力。毛泽东说,办法就是讲民主,就是让人民来监督。我想他说这话时一定仰头环视了一下四周厚实的黄土。“七大”前后很多人主张提毛泽东思想,他坚决不同意。他说:“这不是我个人的思想,是千百万先烈用鲜血写出来的,是党和人民的智慧。”“我这个人思想是发展的,我也会犯错误。”作家萧三要为他写传,他说还是去多写群众。他是何等的清醒啊。政局、形势、作风、对策,都装在他清澈如水的思想里。胡宗南进犯,他搬出了曾工作9年的延安窑洞,到米脂县的另一孔窑洞里设了一个沙家店战役指挥部。古今中外有哪一孔窑洞配得上这份殊荣啊,土墙上挂满地图,缸盖上摊着电报,土炕上几包烟、一个大茶缸,地上一把水壶还有一把夜壶。中外军事史上哪有这样的司令部,哪有这样的统帅。毛泽东三天两夜不出屋,不睡觉,不停地抽烟、喝茶、吃茶叶、撒尿、签发电报,一仗俘敌六千余。他是有神助啊,这神就是默默的黄土,就是拱起高高的穹庐、瞪着眼睛思考的窑洞。大胜之后他别无奢求,推开窑门对警卫说,只要吃一碗红烧肉。
当你在窑洞前徘徊默想时,耳边会响起黄河的怒吼,眼前会飘过往日的硝烟。但是你一眨眼,面前仍只有这一排静静的窑洞。自古都是心胜于兵,智胜于力。中国革命的胜利实在是一种思想的胜利,是毛泽东思想的胜利,是毛泽东那几篇文章的胜利。延安的这些窑洞真不愧为毛泽东思想的生产车间。延安时期是毛泽东展示才华思考写作的辉煌时期,收入《毛泽东选集》(四卷本)的156篇文章,有110篇是在这个时期写成的。毛泽东离开延安在陕北又转战了一年,胡宗南丢盔卸甲,哪里是他的对手。1947年12月的一天,毛泽东在陕北米脂的一个窑洞里展纸研墨,他说:“我好久没有写文章了,写完这一篇就要等打败蒋介石再写了。”他大笔一挥,写了《目前形势和我们的任务》,说我们要打正规战,要进攻大城市了。这是他在陕北窑洞里写的最后一篇文章,写罢掷笔,便挥师东渡黄河,直捣黄龙,为人民政权定都北京去了。他再没有回延安,只是在宝塔山下留下了这一排永远思考的窑洞。思想这面铜镜总是靠岁月的擦磨来现其光亮,半个世纪过去了,作为政治家、军事家的毛泽东离我们渐行渐远,而作为思想家的毛泽东却离我们越来越近。
一座小院和一条小路
作为伟人的邓小平,一生不知住过多少宅院宾馆,但唯有这个小院最珍贵,这是文化大革命中他突然被打倒、被管制时住的地方。作为伟人的邓小平,一生辗转南北,不知走过多少路,唯有这条小路最宝贵,这是他从中央总书记、国务院副总理任上突然被安排到一个县里当钳工时,上班走的路。在小平同志去世后两个月,我有缘到江西新建县拜谒这座小院和轻踏这条小路。
这是一座有六七百平方米的院子。原本是一所军校校长的住宅,文化大革命中军校停办,1969年10月小平同志在中南海被软禁三年之后和卓琳还有他的养母又被转到江西,三个平均年龄近70岁的老人守着这座孤楼小院。仿佛是一场梦,他从中南海的红墙内,从总书记的高位上被甩到了这里,开始过一个普通百姓的生活,不,比普通百姓还要低一等的生活。他没有自由,要受监视,要被强制劳动。我以崇敬之心,轻轻地踏进院门,现在单看这座院子,应该说是一处不错的地方。楼前两棵桂花树簇拥着浓绿的枝叶,似有一层浮动的暗香,地上的草坪透出油油的新绿。人去楼空,二层的窗户静静地垂着窗帘,储存着一段珍贵的历史。整个院子庄严肃穆,甚至还有几分高贵。但是当我绕行到楼后时,心就不由一阵紧缩,只见在青草秀木之间斜立着一个发黑的柴棚和一个破旧的鸡窝,稍远处还有一块菜地,这一下子破坏了小院的秀丽与平静,将军楼也无法昂起它高贵的头。小院的主人曾经受到了一种怎样的屈辱啊。当时三个老人中65岁的邓小平成了唯一的壮劳力,因此劈柴烧火之类的粗活就落在他的身上。他曾经是指挥过淮海战役的直接统帅啊,当年巨手一挥收敌65万,接着又挥师过江,再收半壁河山。可是现在,他这双手只能在烟熏火燎的煤炉旁劈柴,只能弯下腰去,到鸡窝里去收那只还微微发热的鸡蛋,到菜地里去泼一瓢大粪,好收获几苗青菜,聊补菜金的不足。要知道,这时他早已停发工资,只有少许生活费。就这样还得节余一些,捎给那一双在乡下插队的小儿女。这不亚于韩信的胯下之辱,但是他忍住了。士可杀而不可辱,名重于命固然可贵,但仍然是为一己之名。士之明大义者,命与名外更有责,是以责为重,名为轻,命又次之。有责未尽时,命不可轻抛,名不敢虚求。司马迁所谓:“耻辱者,勇之决也。”自古能担大辱而成大事者是为真士,大智大勇,真情真理。人生有苦就有乐,有得意就有落魄。共产党人既然自许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就忍得人间所有的苦,受得世上所有的气。共产党从诞生那一天起就开始受挤压、受煎熬。有时一个国家都难逃国耻,何况一个人呢?世事沧桑不由己,唯有静观待变时。
一年后,他的长子文化大革命中被迫害致残的邓朴方也送到这里。多么壮实的儿子啊,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了。他替他翻身,背他到外面去晒太阳。他将澡盆里倒满热水,为儿子一把一把地搓澡。热气和着泪水一起模糊了老父的双眼,水滴顺着颤抖的手指轻轻滑落,父爱在指间轻轻地流淌,隐痛却在他的心间阵阵发作。这时他抚着的不只是儿子摔坏的脊梁,他摸到了国家民族的伤口,他心痛欲绝,老泪纵横。我们刚刚站立不久的国家,我们正如日之升的党,突然遭此拦腰一击,其伤何重,元气何存啊!后来邓小平说,文化大革命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时刻。痛苦也能产生灵感,伟人的痛苦是和国家的命运连在一起的。作家的灵感能产生一部作品,伟人的灵感却可以产生一个时代。小平在这种痛苦的灵感中看到了历史又到了一个拐弯处。我在院子里漫步,在楼上楼下寻觅,觉得身前身后总有一双忧郁的眼睛。二楼的书橱里,至今还摆着小平同志研读过的《列宁全集》。楼前楼后的草坪,早已让他踩出一道浅痕,每晚饭后他就这样一圈一圈地踱步,他在思索,在等待。他戎马一生,奔波一生,从未在一个地方闲处过一年以上。现在却虎落平阳,闲踏青草,暗落泪花。如今沿着这一圈踩倒的草痕已经铺了方砖,后人踏上小径可以细细体味一位伟人落难时的心情。我轻轻踏着砖路行走,前面总像有一个敦实的身影。“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贬臣无己身,唯有忧国心。当年屈原在汨罗江边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现在,赣江边又出现一颗痛苦的灵魂。
但上面绝不会满足于就让小平在这座院子里种菜、喂鸡、散步,也不能让他有太多的时间去遐想。按照当时的逻辑,“走资派”的改造,是重新到劳动中去还原。小平又被安排到住地附近的一个农机厂去劳动。开始,工厂想让他去洗零件,活轻,但人老了,腿蹲不下去;想让他去看图纸,眼又花了太费神。这时小平自己提出去当钳工,工厂不可理解。不想,几天下来,老师傅伸出大拇指说:“想不到,你这活够四级水平。”小平脸上静静的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报国之心、他的治国水平,该是几级水平呢?这时全国所有报纸上的大标题称他是中国二号“走资派”(但是奇怪,文化大革命后查遍所有的党内外文件,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对他处分的决定)。金戈铁马东流水,治国安邦付西风。现在他只剩下了钳工这个老手艺了。钳工就是他16岁刚到法国勤工俭学时学的那个工种,时隔半个世纪,恍兮,惚兮,历史竟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工厂照顾小平年迈,就在篱笆墙上开了一个口子,这样他就可以抄近路上班,大约走20分钟。当时决定撕开篱笆墙的人绝没有想到,这一举措竟为我们留下一件重要文物,现在这条路已被当地人称为“小平小路”。工厂和住地之间有浅沟、农田,“小平小路”蜿蜒其间,青青的草丛中袒露出一条红土飘带。我从工厂围墙(现已改成砖墙)的小门里钻出来,放眼这条小路,禁不住一阵激动。这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乡间小路,我还是在儿时,就在这种路上摘酸枣、抓蚂蚱,看着父辈们背着牛腰粗的柴草,腰弯如弓,在路上来去。路上走过牧归的羊群,羊群荡起尘土,模糊了天边如血的夕阳。中国乡间有多少条这样的路啊。有三年时间,小平每天要在这条小路上走两趟。他前后跟着两个负监视之责的士兵,他不能随便和士兵说话,而且也无法诉说自己的心曲。他低头走路时只有默想,想自己过去走的路,想以后将要走的路,他肚里已经装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有许多许多的想法。他是与中国现代史、与中国共产党史同步的人。五四运动爆发那年,他15岁就考入留法预备学校,中国共产党成立的第二年,他就在法国加入少年共产党。以后到苏联学习,回国领导百色起义,参加长征、太行抗日、淮海决战,成立新中国,当总书记、副总理。党和国家走过的每一步,都有他的脚印。但是他想走的路,并没有能全部走成,相反,还因此而受打击,被贬抑。他像一只带头羊,有时刚想领群羊走一条捷径,背后却突然飞来一块石头,砸在后脖颈上,他一惊,只好作罢,再低头走老路。第一次是1933年,“左”倾的临时中央搞军事冒险主义,他说这不行,挨了一石头,从省委宣传部长任上一下被贬到边区一个村里去开荒。第二次是1962年,“大跃进”、公社化严重破坏了农村生产力,他说这不行,要让群众自己选择生产方式,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结果又挨了一石头,这次他倒没有被贬职,只是挨了批评,当然他的建议也没有被接受。第三次就是文化大革命了,他不能同意林彪、江青一伙胡来,就被彻底贬了下来,贬到了江西老区,他第一次就曾被贬的地方,也是他当年开始长征的地方。历史又转了一个圈,他重新踏到了这块红土地。
这里地处郊县,还算安静。但是报纸、广播还有串联的人群不断传递着全国的躁动。到处是大字报的海洋,到处在喊“砸烂党委闹革命”,在喊“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疯了,全国都疯了。这条路再走下去,国将不国,党将不党了啊。难道我们从江西苏区走出去的路,从南到北长征万里,又从北到南铁流千里,现在却要走向断崖,走入死胡同了吗?他在想着历史开的这个玩笑。他在小路上走着细细地捋着党的“七大”、“八大”、“九大”,我们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曾作为国家领导人,一位惯常思考大事的伟人,他的办公桌没有了,会议室没有了,文件没有了,用来思考和加工思想的机器全被打碎了,现在只剩下这条他自己踩出来的小路。他每天循环往复走在这条远离京都的小路上,来时20分钟,去时还是20分钟。秋风乍起,衰草连天,田园将芜。他一定想到了当年被发配到西伯利亚的列宁。海天寂寂,列宁在湖畔的那间草棚里反复就俄国革命的理论问题作着痛苦的思考,写成了《俄国社会民主党人的任务》,提出了一个著名的原理:“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那么,我们现在正遵从着一个什么样的理论呢?他一定也想到了当年的毛泽东,也是在江西,毛泽东被“左”倾的党中央排挤之后,静心思考写作了《中国的红色政权为什么能够存在》。那是从这红土地的石隙沙缝间汲取养分而成长起来的思想之苗啊。实践出理论,但是实践需要总结,需要拉开一定的距离进行观察和反思。就像一个画家挥笔作画时,常常要退后两步,重新审视一番,才能把握自己的作品一样,革命家有时要离开运动的旋涡,才能看清自己事业的脉络。他从15岁起就寻找社会主义,从法国到苏联,再到江西苏区,直到后来掌了权,自己动手搞社会主义,搞合作化、大跃进、公社化,还有这文化大革命。现在离开了运动本身,又由领袖降成了平民,他突然问自己到底什么是社会主义?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社会主义?整整三年,小平就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地思索,他脑子里闪过一个题目,渐渐有了一个轮廓。就像毛泽东当年设计一个有中国特色的武装斗争道路一样,他在构思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思想种子的发芽破土,是在十年后党的“十二大”上,他终于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喊:“走自己的道路,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就是我们总结长期历史经验得出的基本结论。”伟人落难和常人受困是不一样的。常人者急衣食之缺,号饥寒之苦;而伟人却默穷兴衰之理,暗运回天之力。所谓西伯拘而演《周易》,孔子厄而作《春秋》,屈原赋《骚》,孙子论《兵》,置己身于度外,担国家于肩上,不名一文,甚至生死未卜,仍忧天下。整整三年时间,小平种他的菜,喂他的鸡,在乡间小路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是世纪的大潮在他的胸中,风起云涌,湍流激荡,如长江在峡,如黄河在壶,正在觅一条出路,正要撞开一个口子。
可是他的脸上静静的,一如这春风中的田园。只有那双眼睛透着忧郁,透着明亮。
1971年9月的一天,当他又这样带着沉重的思考步入车间,正准备摇动台钳时,厂领导突然通知大家到礼堂去集合。军代表宣布一份文件:林彪仓皇出逃,自我爆炸。全场都惊呆了,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小平脸上没有表情,只是努力侧起耳朵。军代表破例请他坐到前面来,下班时又允许他将文件借回家中。当晚人们看到小院二楼上那间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很晚。一年多后小平同志奉召回京。江西新建县就永远留下了这座静静的院子和这条红土小路。而这之后中国又开始了新的长征,走出了一条改革开放、令全世界震惊的大道。
二死其身的忠臣彭德怀
中国古代有一句为政格言:“文死谏,武死战。”国家的稳定全赖文武官员各司其职,各守其责。神武之勇,战功卓著,名扬疆场者被尊为开国功臣、民族英雄,如韩信、如岳飞。敢说真话,为民请命,犯颜直谏者为诤谏之臣,如魏徵、如海瑞。进入现代社会,讲民主,讲法制,但个人的政治操守仍然是从政者必不可少的素质。在共和国历史上兼武战之功、文谏之德于一身并惊天动地、彪炳史册的当数彭德怀。
在十大元帅中,彭德怀是唯一一个参加过两次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在解放后又和美国人打过仗的。文天祥在《指南录后序》里,叙述他历经敌营,不知几死。彭德怀行伍出身,自平江起义、苏区反“围剿”、长征、抗日、解放战争、抗美,与死神擦边更是千回百次。井冈山失守,“石子要过刀,茅草要过火”,未死;长征始发,彭殿后,血染湘江,8万红军,死伤5万,未死;抗日,鬼子“扫荡”,围八路军总部,副参谋长左权牺牲,彭奋力突围,未死;转战陕北,彭身为一线指挥,以两万兵敌胡宗南28万,几临险境,未死;朝鲜战争,敌机空袭,大火吞噬志愿军指挥部,参谋毛岸英等遇难,彭未死。
毛泽东对他曾是极推崇和信任的。长征途中曾有诗赠彭:“山高路远坑深,大军纵横驰奔,谁敢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十大元帅中,毛除对罗荣桓有一首悼亡诗外,对部下赠诗直夸其功,这也是唯一一首了。抗日战争,彭任八路军副总司令,后期朱老总回延安,他实际在主持总部工作。解放战争初期,彭转战西北更是直接保卫党中央、毛主席。朝鲜战事起,高层领导意见不一,毛急召彭从西北回京,他坚决支持毛泽东出兵抗美,并受命出征。三次战役较量,打破了美军不可战胜的神话。杜鲁门总统事先没有通知朝战司令麦克阿瑟,就直接从广播里宣布将他撤职,可见其狼狈与恼怒之状。从平江起义到庐山会议,这时彭德怀的革命军旅生涯已三十多年,他的功劳已不是按战斗、战役能计算清的,而是要用历史时期的垒砌来估量。蔡元培评价民国功臣黄兴说:“无公则无民国,有史必有先生。”此句用于彭,“无彭则少军威,有军必有先生。”他不愧为国家的功臣、军队的光荣。
如果彭德怀到此打住,当他的元帅,当他的国防部长,可以善终,可以保官、保名、保一个安逸的日子。战争过去,天下太平,将军挂甲,享受尊荣,这是多么正常的事情。林彪不是就不接赴朝之命,养尊处优多年吗?但彭德怀不是这样的人。他是军人,更是人民的儿子。打仗只是他为国、为民尽忠的一部分。战争结束,忠心未了,人民又有疾苦,他还是要管、要争。
1959年,建国十周年,对战争驾轻就熟的共产党领袖们在经济建设上遇到了新问题,并发生了严重分歧。毛泽东心急,步子要快一些;周恩来从实际出发,觉得应降降温,提出反冒进。毛泽东说,你反冒进,我反“反冒进”,并多次批周,甚至要周辞职。怎么估计当前的经济形势,下一步该怎么办?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了庐山会议,会议之初,毛已接受一些反“左”意见,分歧已有一点小小的弥合。但彭德怀还是不放心。会前,他到农村作过认真的调查,亲眼见到人民公社、大食堂对农村生产力的破坏和对农民生活的干扰,而干部却不敢说真话。在小组会上他先后作了七次发言,直陈其弊。就是涉及毛泽东也不回避。他说:“现在是个人决定,不建立集体威信,只建立个人威信,是很不正常的,是危险的。”在庐山176号别墅,那间阴沉沉的老石头房子里他夜不成眠,心急如焚。他知道毛泽东的脾气,他想当面谈谈自己的看法。他多么想,像延安时期那样,推开窑洞门叫一声“老毛”,就与毛泽东共商战事。或者像抗美援朝时期,形势紧急,他从朝鲜前线直回北京,一下飞机就直闯中南海,主席不在,又驱车直赴玉泉山,叫醒入睡的毛泽东。那次是解决了问题,但毛泽东也留下一句话:“只有你彭德怀才敢搅了人家的觉。”现在彭德怀犹豫了,他先是想,最好面谈,踱步到了主席住处,但卫士说主席刚休息。他不敢再搅主席的觉,就回来在灯下展纸写了一封信。这真的是一封信,一封因公而呈私人的信,抬头是“主席”,结尾处是“顺致敬礼!彭德怀”。连个标题也没有,不像文章。后人习惯把这封信称为“万言书”,其实它只有3700字。他没有想到,这封信成了他命运的转折点,全党也没有想到,因这封信党史而有了一大波折。这封信是党史、国史上的一个拐点,一块里程碑。
彭德怀是党内高级干部中第一个犯颜直谏、站出来说真话的人。随着历史的推进,人们才越来越明白,彭德怀当年所面对的绝不是一件具体的事情,而是一种制度、一种作风。当时毛泽东在党内威望极高,至少在一般人看来,他自主持全党工作以来还没有犯过任何错误。而彭德怀对毛所热心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公共食堂提出了非议,这要极大的勇气。对毛泽东来说,接受意见也要有相当的雅量。梁漱溟在建国初就农村问题与毛争论时就直言:“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雅量。”毛对党外民主人士常有过人的雅量,这次对党内同志却没有做到。
彭与毛相处三十多年,深知毛的脾气,他将个人的得失早已置之脑后。果然,会上,他被定为反党分子,会后被撤去国防部长之职,林彪渔翁得利。庐山上的会议开完,不久就是国庆,又恰逢十年大庆,按惯例彭德怀是该上天安门的,请柬也已送来。彭说我这个样子怎么上天安门,不去了。他叫秘书把元帅服找出来叠好,把所有的军功章找出来都交上去。秘书不忍,看着那些金灿灿的军功章说:“留一个作纪念吧。”他说:“一个不留,都交上去。”当年居里夫人得了诺贝尔奖后,把金质奖章送给小女儿在地上玩儿,那是一种对名利的淡泊;现在彭德怀把军功章全部上缴,这是一种莫名的心酸。没几天,他就搬出中南海到西郊挂甲屯当农夫去了。他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三分地,把粪尿都攒起来,使劲浇水施肥。他要揭破亩产万斤的神话。1961年11月经请示毛同意后,他回乡调查了36天,写了5个,共十多万字的调研报告。涉及生产、工作、市场等,甚至包括一份长长的农贸市场价格报告,如:木料一根两元五角,青菜一斤三至六分。他固执、朴实,真是一个农民。他还是当年湘潭乌石寨的那个石伢子。夫人浦安修生气地说:“你当你的国防部长,为什么要管经济上的事?”他说:“我看到了就不能不管。”生性刚烈的毛泽东希望他能认个错,好给个台阶下。但更耿介的彭德怀就是不低头。
被贬的日子里,他一次次地写信为自己辩护。写得长一点的有两次。一次是在1962年的七千人大会前,他正在湖南调查,听说中央要开会纠“左”,他高兴地说,赶快回京,给中央写了一封8万字的信。庐山会议已过去了三年,时间已证明他的正确,他觉得可以还一个清白了。但就在这个会上他又被点名批了一通,他绝望了。“文革”期间,这位打败过日军、美军的战神被一群红卫兵娃娃玩弄于股掌,被当做囚犯关押、游街、侮辱。作为交代材料,他在狱中写了一份《自述》,那是一份长长的辩护词,细陈自己的历史,又是8万字。他是用在朝鲜停战协议上签字的那支派克笔写的,写在裁下来的《人民日报》的边条上。他给专案组一份,自己又抄了一份,这份珍贵的手稿几经周转,亲人们将它放入一个瓷罐,埋在乌石寨老屋的灶台下。直到“文革”结束才重见天日。那年,我到乌石寨去寻访彭总遗踪,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黑糊糊的灶台和堂屋里彭总回乡调查时接待乡亲们的几条简陋的长板凳。
他愤怒了,1967年4月1日给主席写了最后一封信,没有下文。4月20日他给周总理写了最后一封信,这次没有提一句个人的事,却说了另一件很具体的与己无关的小事。他在西南工作时看到工业石棉矿渣被随意堆在大渡河两岸,常年冲刷流失很是可惜。这是农民急缺的一种肥料,他说,这事有利于工农联盟,我们不能搞了工业忘了农民。又说这么点小事本不该打扰总理,但我不知该向谁去说。这时虽然他的身体也在受着痛苦的折磨,但他的心已经很平静,他自知已无活下去的可能,只是放心不下百姓。这是他对中央的最后一次建议。
毛泽东在庐山会议后对彭德怀的评价只有一次比较客观。那是1965年在彭德怀闲置6年后中央决定给他一点工作,派他到西南大三线去。临行前,毛说:“也许真理在你一边。”但这个很难得的转机又立即被文化大革命的洪水所淹没。彭德怀最终还是死于“文革”冤狱之中。“文死谏,武死战”,他这个功臣没有死于革命战争却死于文化大革命,没有倒在敌人的枪炮下,却倒在一封谏书前。
现在我们终于明白了“文死谏”的含义,他远比“武死战”要难。当一个将军在硝烟中勇敢地一冲时,他背负的代价就是一条命,以身报国,一死了之。敢将热血洒疆场,博得烈士英雄名。而当一个文臣坚持说真话,为民请命时,他身上却背负着更沉重的东西。首先可能失宠,会丢掉前半生的政治积累,一世英名毁于一纸;第二,可能丢掉后半生的政治生命,许多未竟之业将成泡影;第三,可能丢掉性命。更可悲的是,武死,死于战场,死于敌人,举国同悲同悼,受人尊敬;文死,死于不同意见,死于自己人,黑白不清,他将要忍受长期的屈辱、折磨,并且身后落上一个冤名。这就加倍地考验一个人的忠诚。
彭德怀因为这封说真话的信,前半生功名全毁,任人批判谩骂为右倾、反党、叛国、阴谋家,扣在他背上的是一口何等沉重的黑锅。在监禁中他被病痛折磨得在地上打滚,欲死不能。而现在我们看到的哨兵关押记录竟是这样的文字:“我看这个老家伙有点装模作样”,“这个老东西从报上点他名后就很少看报。”这就是当时一个普通士兵对这个开国老帅的态度。可知他当时的处境,其所受之辱更甚于韩信钻胯。而许多旧友亲朋,早已不敢与他往来,就连妻子也已提出与他离婚。庐山会议后,全国有300万人被打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一纸薄薄的谏书怎承载得这样的压力?其时其境,揪斗可死,游街可死,逼供可死,加反党名可死,诬叛国罪可死。“文革”中有多少老干部不堪其辱而寻死自杀啊。但是,彭德怀忍过来了,他要“留取丹心照汗青”,他相信历史会给他一个清白。他在庐山上对毛泽东说过:“我一不会反党,二不会自杀。”就这样,经三十年的革命战争生涯后,他又有十五年的时间被批判、赋闲、挨斗、监禁,然后含冤而去。他是1974年11月去世的,骨灰被化名“王川”,送往成都一普通陵园。当时周恩来已在病中,特嘱此骨灰盒要妥善保存,经常检查,不得移位换架。直到四年后的1978年才得以平反。当骨灰撤离成都从陵园到机场时,人们才明真相,泣不成声。专机落地前在北京上空环绕三圈,以慰忠臣之心。
中国古代,君即是国。所以传统的忠臣就是忠君。但“君”和“国”毕竟还有不同。就是在古代,真正的忠臣也是:为民不为君,忧国不惜命。朗朗吐真言,荡荡无私心。既然为“臣”,当然是领导集团的一员,上有“君”下有民。他要处理好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对领导负责还是对人民负责。当出现矛盾时,唯民则忠,唯君则奸。“社稷为重君为轻”,真正的忠臣,并不是“忠君”,而是忠于国家、民族、人民。像海瑞那样,宁愿坚持真理,冒犯皇帝去坐牢。而彭德怀在毛泽东号召学海瑞后,真的在案头常摆着一本线装本《海瑞集》。第二个难题是敢不敢报真情,提中肯的意见,说逆耳的话。所谓犯颜直谏,就是实事求是,纠正上面的错误,准备承担“犯上”的最坏后果。这是对为臣者的政治考验和人格考试。“谏”文化成了中国传统政治文化中一个特有的内容。披阅中国历史,我们会发现一串长长的冒死也说真话的忠臣名单:比干被剖心、屈原投江、魏徵让唐太宗动了杀心、海瑞被打入死牢、林则徐被充军新疆……他们都是“不说真话毋宁死”的硬汉子。现在这个名单上又添了一个彭德怀。
彭德怀爱领袖更爱真理,珍惜自己的生命,更珍惜国家的前途。他浴血奋战三十年,不知几死,经受住了“武死战”的考验。庐山会议三十天的争论和其后十五年的折磨,他又不知几死,通过了“文死谏”的测试。他是一位为人民、为国家二死其身的忠臣。
人民永远记住了庐山上的那场争论,记住了彭德怀。
读韩愈
韩愈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其文章写得好是真的。所以,我读韩愈其人是从读韩愈其文开始的,因为中学课本上就有他的《师说》、《进学解》。课外阅读,各种选本上韩文也随处可见。他的许多警句,如:“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等,跨越了一千多年,仍在指导我们的行为。
但由文而读其人却是因一件事引起的。去年,到潮州出差,潮州有韩公祠,祠依山临水而建,气势雄伟。祠后有山曰韩山,祠前有水名韩江。当地人说此皆因韩愈而名。我大惑不解,韩愈一介书生,怎么会在这天涯海角霸得一块山水,享千秋之祀呢?
原来有这样一段故事。唐代有个宪宗皇帝十分迷信佛教,在他的倡导下国内佛事大盛,公元819年,又搞了一次大规模的迎佛骨活动,就是将据称是佛祖的一块朽骨迎到长安,修路盖庙,人山人海,官商民等舍物捐款,劳民伤财,一场闹剧。韩愈对这件事有看法,他当过监察御史,有随时向上面提出诚实意见的习惯。这种官职的第一素质就是不怕得罪人,因提意见获死罪都在所不辞。所谓“文死谏,武死战”。韩愈在上书前思想好一番斗争,最后还是大义战胜了私心,终于实现了勇敢地“一递”,谁知奏折一递,就惹来了大祸;而大祸又引来了一连串的故事,成就了他的身后名。
韩愈是个文章家,写奏折自然比一般为官者也要讲究些。于理、于情都特别动人,文字铿锵有力。他说那所谓佛骨不过是一块脏兮兮的枯骨,皇帝您“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岂不盛哉,岂不快哉”!这佛如果真的有灵,有什么祸殃,就让他来找我吧(“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这真有一股不怕鬼、不信邪的凛然大气和献身精神。但是,这正应了我们现时说的,立场不同,感情不同这句话。韩愈越是肝脑涂地陈利害表忠心,宪宗越觉得他是在抗龙颜,揭龙鳞,大逆不道。于是,大喝一声把他赶出京城,贬到八千里外的海边潮州去当地方小官。
韩愈这一贬,是他人生的一大挫折。因为这不同于一般的逆境,一般的不顺,比之李白的怀才不遇,柳永的屡试不第要严重得多。他们不过是登山无路,韩愈是已登山顶,又一下子被推到无底深渊,其心情之坏可想而知。他被押送出京不久,家眷也被赶出长安,年仅12岁的小女儿也惨死在驿道旁。韩愈自己觉得实在活得没有什么意思了,他在过蓝关时写了那首著名的诗。我向来觉得韩愈文好,诗却一般,只有这首,胸中块垒,笔底波涛,确是不一样: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是给前来看他的侄孙写的,其心境之冷可见一斑。但是,当他到了潮州后,发现当地的情况比他的心境还要坏。就气候水土而言这里条件不坏,但由于地处偏僻,文化落后,弊政陋习极多极重。农耕方式原始,乡村学校不兴。当时在北方早已告别了奴隶制,唐律明确规定了不准没良为奴,这里却还在买卖人口,有钱人养奴成风。“岭南以口为货,其荒阻处,父子相缚为奴。”其习俗又多崇鬼神,有病不求药,杀鸡杀狗,求神显灵。人们长年在浑浑噩噩中生活。见此情景韩愈大吃一惊,比之于北方的先进文明,这里简直就是茹毛饮血,同为大唐圣土,同为大唐子民,何忍遗此一隅,视而不救呢?用我们现在的话说,就是同在一片蓝天下,人人都该享有爱。按照当时的规矩,贬臣如罪人服刑,老老实实磨时间,等机会便是,绝不会主动参政。但韩愈还是忍不住,他觉得自己的知识、能力还能为地方百姓做点事,觉得比之百姓之苦,自己的这点冤、这点苦反倒算不了什么。于是他到任之后,就如新官上任一般,连续干了四件事。一是驱除鳄鱼。当时鳄鱼为害甚烈,当地人又迷信,只知投牲畜以祭,韩愈“选材技吏民,操强弓毒矢”,大除其害。二是兴修水利,推广北方先进耕作技术。三是赎放奴婢。他下令奴婢可以工钱抵债,钱债相抵就给人自由,不抵者可用钱赎,以后不得蓄奴。四是兴办教育,请先生,建学校,甚至还“以正音为潮人语”,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推广普通话。不可想象,从他贬潮州到再离潮而调袁州,八个月就干了这四件事。我们且不说这事的大小,只说他那片诚心。我在祠内仔细看着题刻碑文和有关资料。韩愈的确是个文人,干什么都要用文章来表现,也正是这一点为我们留下了如日记一样珍贵的史料。比如,除鳄之前,他先写了一篇《祭鳄鱼文》,这简直就是一篇讨鳄檄文。他说我受天子之命来守此土,而鳄鱼悍然在这里争食民畜,“与刺史亢拒,争为长雄。刺史虽驽弱,亦安肯为鳄鱼低首下心。”他限鳄鱼三日内远徙于海,三日不行五日,五日不行七日,再不行就是傲天子之命吏,“必尽杀乃止”!阴雨连绵不断,他连写祭文,祭于湖,祭于城隍,祭于石,请求天晴。他说天啊,老这么下雨,稻不得熟,蚕不得成,百姓吃什么,穿什么呢?要是我为官的不好,就降我以罪吧,百姓是无辜的,请降福给他们(“刺史不仁,可以坐罪;惟彼无辜,惠以福也”)。一片拳拳之心。韩愈在潮州任上共有13篇文章,除三篇短信,两篇上表外,余皆是驱鳄祭天,请设乡校,为民请命祈福之作。文如其人,文如其心。当其获罪海隅,家破人亡之时,尚能心系百姓,真是难能可贵了。
一个人为文不说空话,为官不说假话,为政务求实绩,这在封建时代难能可贵。应该说韩愈是言行一致的。他在政治上高举儒家旗帜,是个封建传统思想道德的维护者。传统这个东西有两面性,当它面对革命新潮时,表现出一副可憎的顽固面孔。而当它面对逆流邪说时,又表现出撼山易撼传统难的威严。韩愈也是这样,他一方面反对宰相王叔文的改革,一方面又对当时最尖锐的两个社会问题,即藩镇割据和佛道泛滥,深恶痛绝,坚决抨击。他亲自参加平定叛乱。到晚年时还以衰朽之身一人一马到叛军营中去劝敌投诚,其英雄气概不亚于关云长单刀赴会。他出身小户,考进士三次落第,第四次才中进士,在考官时又三次碰壁,乌纱帽得来不易,按说他该惜官如命,但是他两次犯上直言,被贬后又继续尽其所能为民办事。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以国为任、以民为本,不违心、不费时、不浪费生命。他又倡导古文运动,领导了一场文章革命,他要求“文以载道”、“陈言务去”,开一代文章先河,砍掉了骈文这个重形式求华丽的节外之枝,而直承秦汉。所以苏东坡说他:“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他既立业又立言,全面实践了儒家道德。
当我手抚韩祠石栏,远眺滚滚韩江时,我就想,宪宗佞佛,满朝文武,就是韩愈敢出来说话,如果有人在韩愈之前上书直谏呢?如果在韩愈被贬时又有人出来为之抗争呢?历史会怎样改写?还有在韩愈到来之前潮州买卖人口、教育荒废等四个问题早已存在,地方官吏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任又一任,其任职超,8个月的也大有人在,为什么没有谁去解决呢?如果有人在韩愈之前解决了这些问题,历史又将怎样写?但是没有,什么都没有。长安大殿上的雕梁玉砌在如钩晓月下静静地等待,秦岭驿道上的风雪,南海丛林中的雾瘴在悄悄地徘徊。历史终于等来了一个衰朽的书生,他长须弓背双手托着一封奏折,一步一颤地走上大殿,然后又单人瘦马,形影相吊地走向海角天涯。
人生的逆境大约可分四种。一曰生活之苦,饥寒交迫;二曰心境之苦,怀才不遇;三曰事业受阻,功败垂成;四曰生命之危,身处绝境。处逆境之心也分四种。一是心灰意冷,逆来顺受;二是怨天尤人,牢骚满腹;三是见心明志,直言疾呼;四是泰然处之,尽力有为。韩愈是处在第二、第三种逆境,而选择了后两种心态,既见心明志,著文倡道,又脚踏实地,尽力去为。只这一点他比屈原、李白就要多一层高明,没有只停留在蜀道叹难,江畔沉吟上。他不辞海隅之小,不求其功之显,只是奉献于民,求成于心。有人研究,韩愈之前,潮州只有进士3名,韩愈之后,到南宋时,登第进士就达172名。是他大开教育之功。所以韩祠中有诗曰:“文章随代起,烟瘴几时开。不有韩夫子,人心尚草莱!”这倒使我想到现代的一件实事。1957年反右扩大化中,京城不少知识分子被错划为右派,并发配到基层。当时王震同志主持新疆开发,就主动收容了一批。想不到这倒促成了春风度玉门,戈壁绽绿荫。那年我在石河子采访,亲身感受到充边文人的功劳。一个人不管你有多大的委屈,历史绝不会陪你哭泣,而它只认你的贡献。“悲壮”二字,无“壮”便无以言“悲”。这宏伟的韩公祠,还有这韩山韩水,不是纪念韩愈的冤屈,而是纪念他的功绩。
李渊父子虽然得了天下,大唐河山也没有听说哪山哪河易姓为李,倒是韩愈一个罪臣,在海边一块蛮夷之地施政八月,这里就忽然山河易姓了。历朝历代有多少人希望不朽,或刻碑勒石,或建庙建祠,但哪一块碑哪一座庙能大过高山,永如江河呢?这是人民对办了好事的人永久的纪念。一个人是微不足道的,但是当他与百姓利益、与社会进步连在一起时就价值无穷,就被社会所承认。我遍读祠内凭吊之作,诗、词、文、联,上起唐宋下迄当今,刻于匾,勒于石,大约不下百十来件。一千三百多年了,各种人物在这里将韩公不知读了多少遍。我心中也渐渐泛起这样的四句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八月为民兴四利,一片江山尽姓韩。
读柳永
柳永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并不大的人物。很多人不知道他,或者碰到过又很快忘了他。但是近年来这根柳丝却紧紧地系着我,倒不是为了他的名句“杨柳岸晓风残月”,也不为那句“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只为他那人,他那身不由己的经历和那歪打正着的成就,以及由此揭示的做人成事的道理。
柳永是福建北部崇安人,他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的生平记载,以至于现在也不知道他确切的生卒年月。那年到闽北去,我曾想打听一下他的家世,找一点可凭吊的实物,但一川绿风,山水寂寂,没有一点的音息。我们现在只知道他大约在30岁时便告别家乡,到京城求功名去了。柳永像封建时代的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总是把从政作为人生的第一目标。其实这也有一定的道理,人生一世谁不想让有限的生命发挥最大的光热?有职才能有权,才能施展抱负,改造世界,名垂后世。那时没有像现在这样成就多元化,可以当企业家,当作家,当歌星、球星,当富翁,要成名只有一条路——去当官。所以就出现了各种各样在从政大路上跋涉着的而被扭曲了的人。像李白、陶渊明那样求政不得而求山水;像苏轼、白居易那样政心不顺而求文心;像孟浩然那样躲在终南山里而窥京城;像诸葛亮那样虽说不求闻达,布衣躬耕,却又暗暗积聚内力,一遇明主就出来建功立业。柳永是另一类的人物,他先以极大的热情投身政治,碰了钉子后没有像大多数文人那样转向山水,而是转向市井深处,扎到市民堆里,在这里成就了他的文名,成就了他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他是中国封建知识分子中一个仅有的类型,一个特殊的代表。
柳永大约在公元1017年,宋真宗天禧元年时到京城赶考。以自己的才华他有充分的信心金榜题名,而且幻想着有一番大作为。谁知第一次考试就没有考上,他不在乎,轻轻一笑,填词道:“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等了三年,第二次开科又没有考上,这回他忍不住要发牢骚了,便写了那首著名的《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他说我考不上官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有才,也一样被社会承认,我就是一个没有穿官服的官。要那些虚名有什么用,还不如把它换来吃酒唱歌。这本是一个在背地发的小牢骚,但是他也没有想一想你怎么敢用你最拿手的歌词来牢骚呢,他这时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歌词的分量。它那美丽的语句和优美的音律已经征服了所有的歌迷,覆盖了所有的官家的和民间的歌舞晚会,“凡有井水处都唱柳词”。这使我想起文化大革命中大书法家沈尹默先生被打成“黑帮”,被逼写检查。但是他写出去的检查大字报,总是糨糊未干就被人偷去,这检查总是交代不了。柳永这首牢骚歌不胫而走传到了宫里,宋仁宗一听大为恼火,并记在心里。柳永在京城又挨了三年,参加了下一次考试,这次好不容易被通过了,但临到皇帝亲自圈点放榜时,仁宗说“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又把他给勾掉了。这次打击实在太大,柳永就更深地扎到市民堆里去写他的歌词,并且不无解嘲地说:“我是奉旨填词。”他终日出入歌馆妓楼,交了许多歌伎朋友,许多歌伎也因他的词而走红。她们真诚地爱护他,给他吃,给他住,还给他发稿费。你想他一介穷书生流落京城有什么生活来源?只有卖词为生。这种生活的压力,生活的体味,还有皇家的冷淡,倒使他一心去从事民间创作。他是第一个去到民间的词作家。这种扎根坊间的创作生活一直持续了17年,直到他在47岁那年才算通过考试,得了一个小官。
歌馆妓楼是什么地方啊,是提供享乐,制造消沉,拉你堕落,教你挥霍,引人轻浮,教人浪荡的地方。任你有四海之心、摩天之志,在这里也要魂销骨铄,化作一团烂泥。但是柳永没有被化掉。他的才华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成语言:脱颖而出。锥子装在衣袋里总要露出尖来。宋仁宗嫌柳永这把锥子不好,“啪”的一声从皇宫大殿上扔到了市井底层,不想俗衣破袍仍然裹不住他闪亮的锥尖。这真应了柳永自己的那句话“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寒酸的衣服裹着闪光的才华。有才还得有志,多少人进了红粉堆里也就把才沤了粪。也许我们可以责备柳永没有大志,同为词人不像辛弃疾那样:“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不像陆游那样:“自许封侯在万里。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时势不同,柳永所处的时代当北宋开国不久,国家统一,天下太平,经济文化正复苏繁荣。京城汴京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都市,新兴市民阶层迅速形成,都市通俗文艺相应发展。恩格斯论欧洲文艺复兴时说,这是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市民文化呼唤着自己的文化巨人。这时柳永出现了,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业的市民文学作家。市井这块沃土堆拥着他,托举着他,他像田禾见了水肥一样拼命地疯长,淋漓酣畅地发挥着自己的才华。
柳永于词的贡献,可以说如牛顿、爱因斯坦于物理学的贡献一样,是里程碑式的。他在形式上把过去只有几十字的短令发展到百多字的长调。在内容上把词从官词解放出来,大胆引进了市民生活、市民情感、市民语言,从而开创了市民所歌唱着的是自己的词。在艺术上他发展了铺叙手法,基本上不用比兴,硬是靠叙述的白描的功夫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意境。就像超声波探测,就像电子显微镜扫描,你得佩服他的笔怎么能伸入到这么细微绝妙的层次。他常常只用几个字,就是我们调动全套摄影器材也很难达到这个情景。比如这首已传唱900年不衰的名作《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一读到这些句子我就联想到第一次置身于九寨沟山水中的感觉,那时照相根本不用选景,随便一抬手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图。现在你对着这词,任裁其中一句都情意无尽,美不胜收。这种功夫,古今词坛能有几人。
艺术高峰的产生和自然界的名山秀峰一样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柳永自己也没有想到他身后在中国文学史上会占有这样一个重要位置。就像我们现在作为典范而临摹的碑帖,很多就是死人墓里一块普通的刻了主人生平的石头,大部分连作者姓名也没有。凡艺术成就都是阴差阳错,各种条件交汇而成一个特殊气候,一粒艺术的种子就在这种气候下自然地生根发芽了。柳永不是想当名作家而到市井中去的,他是怀着极不情愿的心情从考场落第后走向瓦肆勾栏,但是他身上的文学才华与艺术天赋立即与这里喧闹的生活气息、优美的丝竹管弦和多情婀娜的女子发生共鸣。他在这里没有堕落。他跳进了一个消费的陷阱,却成了一个创造的巨人。这再次证明成事成才的辩证道理。一个人在社会这架大算盘上只是一颗珠子,他受命运的摆弄;但是在自身这架小算盘上他却是一只拨着算珠的手。才华、时间、精力、意志、学识、环境统统变成了由你支配的珠子。一个人很难选择环境,却可以利用环境,大约每个人都有他基本的条件,也有基本的才学,他能不能成才成事,原来全在他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怎么处理。就像黄山上的迎客松,立于悬崖绝壁,沐着霜风雪雨,就渐渐干挺如铁,叶茂如云,游人见了都要敬之仰之了。但是如果当初这一粒松子有灵,让它自选生命的落脚地,它肯定选择山下风和日丽的平原,只是一阵无奈的山风将它带到这里,或者飞鸟将它衔到这里,托于高山之上寄于绝壁之缝。它哭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一阵悲泣(也许还有如柳永那样的牢骚)之后也就把那岩石拍遍,痛下决心,既活就要活出个样子。它拼命地吸天地之精华,探出枝叶追日,伸着根须找水,与风斗与雪斗,终于成就了自己。这时它想到多亏我留在了这里,要是生在山下将平庸一世。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创造,是携带着母体留下的那一点信息去与外部世界做着最大限度的重新组合,创造一个新的生命。为什么逆境能成大才,就是因为在逆境下你心里想着一个世界,上天却偏要给你另外一个世界。两个世界矛盾斗争的结果你便得到了一个超乎这两个之上的更新的更完美的世界。而顺境下,时时天遂人愿,你心里没有矛盾,没有企盼,没有一个理想中的新世界,当然也不会去为之斗争,为之创造,那就只有徒增马齿,虚掷一生了。柳永是经历了宋真宗、仁宗两朝四次大考才中了进士的,这四次共取士916人,其他915人都顺顺利利地当了官,有的或许还很显赫,但他们大都被历史忘得干干净净,而柳永至今还享此殊荣。
呜呼,人生在世,天地公心。人各其志,人各其才,无大无小,贵贱不分。只要其心不死,才得其用,就能名垂后世,就不算虚度生命。这就是为什么历史记住了秦皇汉武,也同样记住了柳永。
乱世中的美神
李清照是因为那首著名的《声声慢》被人们所记住的。那是一种凄冷的美,特别是那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简直成了她个人的专有品牌,彪炳于文学史,空前绝后,没有任何人敢于企及。于是,她便被当做了愁的化身。当我们穿过历史的尘烟咀嚼她的愁情时,才发现在中国三千年的古代文学史中,特立独行,登峰造极的女性也就只有她一人,而对她的解读又“怎一个愁字了得”。
其实李清照在写这首词前,曾经有过太多太多的欢乐。
李清照于宋神宗元丰七年(1084年)出生于一个官宦人家。父亲李格非进士出身,在朝为官,地位并不算低,是学者兼文学家,又是苏东坡的学生。母亲也是名门闺秀,善文学。这样的出身,在当时对一个女子来说是很可贵的。官宦门第及政治活动的濡染,使她视界开阔,气质高贵。而文学艺术的熏陶,又让她能更深切细微地感知生活,体验美感。因为不可能有当时的照片传世,我们现在无从知道她的相貌。但据这出身的推测,再参考她以后诗词所流露的神韵,她该天生就是一个美人胚子。李清照几乎一懂事,就开始接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训练。又几乎是同时,她一边创作,一边评判他人,研究文艺理论。她不但会享受美,还能驾驭美,一下就跃上一个很高的起点,而这时她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
请看下面这三首词:
绣面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浣溪沙》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点绛唇》
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秀发香腮,面如花玉,情窦初开,春心萌动,难以按捺。她躺在闺房中,或者傻傻地看着沉香袅袅,或者起身写一封情书,然后又到后园里去与女伴斗一会儿草。
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享受着舒适的生活,并能得到一定的文化教育,这在数千年封建社会中并不奇怪。令人惊奇的是,李清照并没有按常规初识文字,娴熟针绣,然后就等待出嫁。她饱览了父亲的所有藏书,文化的汁液将她浇灌得不但外美如花,而且内秀如竹。她在驾驭诗词格律方面已经如斗草、荡秋千般随意自如。而品评史实人物,却胸有块垒,大气如虹。
唐开元天宝间的“安史之乱”及其被平定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后人多有评论。唐代诗人元结作有著名的《大唐中兴颂》,并请大书法家颜真卿书刻于壁,被称为双绝。与李清照同时的张文潜,是“苏门四学士”之一,诗名已盛,也算个大人物,曾就这道碑写了一首诗,感叹:“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摩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这诗转闺阁,入绣户,传到李清照的耳朵里,她随即和一首道: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俸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则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记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你看这诗的气势哪像是出自一个闺中女子之手。铺叙场面,品评功过,慨叹世事,不让浪漫豪放派的李白、辛弃疾。李父格非初见此诗不觉一惊。这诗传到外面更是引起文人堆里好一阵躁动。李家有女初长成,笔走龙蛇起雷声。少女李清照静静地享受着娇宠和才气编织的美丽光环。
爱情是人生最美好的一章。它是一个渡口,一个人将从这里出发,从少年走向青年,从父母温暖的翅膀下走向独立的人生,包括再延续新的生命。因此,它充满着期待的焦虑、碰撞的火花、沁人的温馨,也有失败的悲凉。它能奏出最复杂,最震撼人心的交响。许多伟人的生命都是在这一刻放出奇光异彩的。
当李清照满载着闺中少女所能得到的一切幸福,步入爱河时,她的美好人生又更上一层楼,为我们留下了一部爱情经典。她的爱情不像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像东方的梁山伯与祝英台,不是那种经历千难万阻,要死要活之后才享受到的甜蜜,而是起步甚高,一开始就跌在蜜罐里,就站在山顶上,就住进了水晶宫里。夫婿赵明诚是一位翩翩少年,两人又是文学知己,情投意合。赵明诚的父亲也在朝为官,两家门当户对。更难得的是他们二人除一般文人诗词琴棋的雅兴外,还有更相投的事业结合点——金石研究。在不准自由恋爱,要靠媒妁之言,父母之意的封建时代,他俩能有这样的爱情结局,真是天赐良缘,百里挑一了。就像陆游的《钗头凤》为我们留下爱的悲伤一样,李清照为我们留下了爱情的另一端——爱的甜美。这个爱情故事,经李清照妙笔的深情润色,成了中国人千余年来的精神享受。
请看这首《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比看。
这是婚后的甜蜜,是对丈夫的撒娇。从中也透出她对自己美丽的自信。
再看这首送别之作《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离愁别绪,难舍难分,爱之愈深,思之愈切。另是一种甜蜜的偷偷地咀嚼。
更重要的是,李清照绝不是一般的只会叹息几句“贱妾守空房”的小妇人,她在空房里修炼着文学,直将这门艺术练得炉火纯青,于是这种最普通的爱情表达竟变成了夫妻间的命题创作比赛,成了他们向艺术高峰攀登的记录。
请看这首《醉花阴·重阳》: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是赵明诚在外地时,李清照寄给他的一首相思词。彻骨地爱恋,痴痴地思念,借秋风黄花表现得淋漓尽致。史载赵明诚收到这首词后,先为情所感,后更为词的艺术力所激,发誓要写一首超过妻子的词。他闭门谢客,三日得词50首,将李词杂于其间,请友人评点,不料友人说只有三句最好:“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自叹不如。这个故事流传极广,可想他们夫妻二人是怎样在相互爱慕中享受着琴瑟相和的甜蜜。这也令后世一切有才有貌却得不到相应质量爱情的男女感到一丝的悲凉。李清照自己在《金石录后序》里追忆那段生活时说:“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这是何等的幸福,何等的欢乐,怎一个“甜”字了得。这蜜一样的生活,滋养着她绰约的风姿和旺盛的艺术创造。
但上天早就发现了李清照更博大的艺术才华。如果只让她这样去轻松地写一点闺怨闲愁,中国历史、文学史将会从她的身边白白走过。于是宇宙爆炸,时空激荡,新的人格考验,新的命题创作一起推到了李清照的面前。
宋王朝经过167年“清明上河图”式的和平繁荣之后,天降煞星,北方崛起了一个游牧民族。金人一锤砸烂了都城汴京(开封)的琼楼玉苑,还掠走了徽、钦二帝,赵宋王朝于公元1127年匆匆南逃,开始了中国历史上国家民族极屈辱的一页。李清照在山东青州的爱巢也树倒窝散,一家人开始过漂泊无定的生活。南渡第二年,赵明诚被任为京城建康的知府,不想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国耻又蒙家羞的事。一天深夜,城里发生叛乱,身为地方长官的赵明诚不是身先士卒指挥戡乱,而是偷偷用绳子缒城逃走。事定之后,他被朝廷撤职。李清照这个柔弱女子,在这件事上却表现出大节大义,很为丈夫临阵脱逃而羞愧。赵被撤职后夫妇二人继续沿长江而上向江西方向流亡,一路难免有点别扭,略失往昔的鱼水之和。当行至乌江镇时,李清照得知这就是当年项羽兵败自刎之处,不觉心潮起伏,面对浩浩江面,吟下了这首千古绝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丈夫在其身后听着这一字一句的金石之声,面有愧色,心中泛起深深的自责。第二年(1129年)赵明诚被召回京复职,但随即急病而亡。
人不能没有爱,如花的女人不能没有爱,感情丰富的女诗人就更不能没有爱。正当她的艺术之树在爱的汁液浇灌下茁壮成长时,上帝无情地斩断了她的爱河。李清照是一懂得爱就被爱所宠,被家所捧的人,现在一下被困在了干涸的河床上,她怎么能不犯愁呢?
失家之后的李清照开始了她后半生的三大磨难。
第一大磨难就是:再婚又离婚,遭遇感情生活的痛苦。
赵明诚死后,李清照行无定所,身心憔悴。不久嫁给了一个叫张汝舟的人。对于李清照为什么改嫁,史说不一,但一个人生活的艰辛恐怕是主要原因。这个张汝舟,初一接触也是个彬彬有礼的君子,刚结婚之后张对她照顾得也还不错,但很快就露出原形,原来他是想占有李清照身边尚存的文物。这些东西李视之如命,而且《金石录》也还没有整理成书,当然不能失去。在张看来,你既嫁我,你的身体连同你的一切都归我所有,为我支配,你还会有什么独立的追求?两人先是在文物支配权上闹矛盾,渐渐发现志向情趣大异,真正是同床异梦。张汝舟先是以占有这样一个美妇名词人自豪,后渐因不能俘获她的心,不能支配她的行为而恼羞成怒,最后完全撕下文人的面纱,拳脚相加,大打出手。华帐前,红烛下,李清照看着这个小白脸,真是怒火中烧。曾经沧海难为水,心存高洁不低头。李清照视人格比生命更珍贵,哪里受得这种窝囊气,便决定与他分手。但在封建社会女人要离婚谈何容易。无奈之中,李清照走上一条绝路,鱼死网破,告发张汝舟的欺君之罪。
原来,张汝舟在将李清照娶到手后十分得意,就将自己科举考试作弊过关的事拿来夸耀。这当然是大逆不道。李清照知道,只有将张汝舟告倒治罪,自己才能脱离这张罗网。但依宋朝法律,女人告丈夫,无论对错输赢,都要坐牢两年。李清照是一个在感情生活上绝不凑合的人,她宁肯受皮肉之苦,也不受精神的奴役。一旦看穿对方的灵魂,她便表现出无情的鄙视和深切的懊悔。她在给友人的信中说:“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她是何等刚烈之人,宁可坐牢下狱也不肯与“驵侩”之人为伴。这场官司的结果是张汝舟被发配到柳州,李清照也随之入狱。我们现在想象李清照为了婚姻的自由,在大堂之上,扬首挺胸,将纤细柔弱的双手伸进枷锁中的一瞬,其坚毅安详之态真不亚于项羽引颈向剑时那勇敢的一刎。可能是李清照的名声太大,当时又有许多人关注此事,再加上朝中友人帮忙,李只坐了9天牢便被释放了。但这在她心灵深处留下了重重的一道伤痕。
今天男女之间分离结合是合法合情的平常事,但在宋代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读书女人的再婚又离婚就要引起社会舆论的极大歧视。在当时和事后的许多记载李清照的史书中都是一面肯定她的才华,同时又无不以“不终晚节”、“无检操”、“晚节流荡无归”记之。节是什么?就是不管好坏,女人都得跟着这个男人过,就是你不许有个性的追求。可见我们的女诗人当时是承受了多么大的心理压力。但是她不怕,她坚持独立的人格,坚持高质量的爱情,她以两个月的时间快刀斩乱麻,甩掉了张汝舟这个“驵侩”包袱,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金石录》的编写中去了。现在我们读这段史料,真不敢相信是发生在近千年以前宋代的事,倒像是一个“五四”时代反封建的新女性。
生命对人来说只有一次,那么爱情对一个人来说有几次呢?大概最美好的,最揪心彻骨的也只有一次。爱情是在生命之舟上做着的一种极危险的实验,是把青春、才华、时间、事业都要赌进去的实验。只有极少的人第一次便告成功,他们像中了头彩的幸运者一样,一边窃喜着自己的侥幸,美其名曰“缘”;一边又用同情、怜悯的目光审视着其余芸芸众生们的失败,或者半失败。李清照本来是属于这一类型的,但上苍欲成其名,必先夺其情,苦其心。于是就把她赶出这幸福一族,先是让赵明诚离她而去,再派一个张汝舟来试其心志。她驾着一叶生命的孤舟迎着世俗的恶浪,以破釜沉舟的胆力做了好一场恶斗。本来爱情一次失败,再试成功,甚而更加风光者大有人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就是。李清照也是准备再攀爱峰的,但可惜没有翻过这道山梁。这是一个悲剧。一个女人心中爱的火花就这样永远地熄灭了,这怎么能不令她沮丧,叫她犯愁呢?
李清照的第二大磨难是:身心颠沛流离,四处逃亡。
1129年8月,丈夫赵明诚刚去世,9月就有金兵南犯。李清照带着沉重的书籍文物开始逃难。她基本上是追随着皇上逃亡的路线,国君是国家的代表啊。但是这个可怜可恨的高宗赵构并没有这个觉悟,他不代表国家,就代表他自己的那条小命。他从建康出逃,经越州、明州、奉化、宁海、台州,一路逃下去,一直漂泊到海上,又过海到温州。李清照一孤寡妇人眼巴巴地追寻着国君远去的方向,自己雇船、求人、投亲靠友,带着她和赵明诚一生搜集的书籍文物,这样苦苦地坚持着。赵明诚生前有托,这些文物是舍命也不能丢的,而且《金石录》也还没有出版,这是她一生的精神寄托。她还有一个想法就是这些文物在战火中靠她个人实在难以保全,希望追上去送给朝廷,但是她始终没能追上皇帝。她在当年11月流浪到衢州,第二年3月又到越州。这期间,她寄存在洪州的两万卷书,两千卷金石拓片又被南侵的金兵焚掠一空。而到越州时随身带着的五大箱文物又被贼人破墙盗走。1130年11月,皇上看到身后跟随的人太多不利逃跑,干脆就下令遣散百官。李清照望着龙旗龙舟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就更感到无限的失望。按封建社会的观念,国家者国土、国君、百姓。今国土让人家占去一半,国君让人家撵得抱头鼠窜,百姓四处流离。国已不国,君已不君,她这个无处立身的亡国之民怎么能不犯大愁呢?李清照的身心在历史的油锅里忍受着痛苦的煎熬。
大约是在避难温州时,她写下这首《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北人”是什么样人呢?就是流浪之人,是亡国之民,李清照正是这其中的一个。中国历史上的异族入侵多是由北而南,所以“北人”逃难就成了一种历史现象,也成了一种文学现象。“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我们听到了什么呢?听到了祖逖中流击水的呼喊,听到了陆游“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的叹息,听到了辛弃疾“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的无奈,更又仿佛听到了“我的家在松花江上”那悲凉的歌声。
1134年,金人又一次南侵,赵构又弃都再逃。李清照第二次流亡到了金华。国运维艰,愁压心头。有人请她去游附近的双溪名胜,她长叹一声,无心出游: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双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武陵春》
李清照在流亡途中行无定所,国家支离破碎,到处物是人非,这愁就是一条船也载不动啊。这使我们想起杜甫在逃难中的诗句“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李清照这时的愁早已不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的家愁、情愁,现在国已破,家已亡,就是真有旧愁,想觅也难寻了。她这时是《诗经》的《离黍》之愁,是辛弃疾“而今识尽愁滋味”的愁,是国家民族的大愁,她是在替天发愁啊。
李清照是恪守“诗言志,歌永言”古训的。她在词中所歌唱的主要是一种情绪,而在诗中直抒的才是自己的胸怀、志向、好恶。因为她的词名太甚,所以人们大多只看到她愁绪满怀的一面。我们如果参读她的诗文,就能更好地理解她的词背后所蕴涵的苦闷、挣扎和追求,就知道她到底愁为哪般了。
1133年,高宗忽然想起应派人到金国去探视一下徽、钦二帝,顺便打探有无求和的可能。但听说要入虎狼之域,一时朝中无人敢应命。大臣韩侂见状自告奋勇,愿冒险一去。李清照日夜关心国事,闻此十分激动,满腹愁绪顿然化作希望与豪情,便作了一首长诗相赠。她在序中说:“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弱。见此大号令,不能妄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当时她是一个贫病交加,身心憔悴,独身寡居的妇道人家,却还这样关心国事。不用说她在朝中没有地位,就是在社会上也轮不到她来议论这些事啊。但是她站了出来,大声歌颂韩肖胄此举的凛然大义:“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她愿以一个民间寡妇的身份临别赠几句话,“闾阎嫠妇亦何如,沥血投书干记室”,“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信息”,“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浙江金华有因南北朝时沈约曾题《八咏诗》而得名的一座名楼。李避难于此,登楼遥望这残存的南国半壁江山,不禁临风感慨:
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
《题八咏楼》
我们单看这诗的气势,这哪里像一个流浪中的女子所写啊。倒像一个急待收复失地的将军或一个忧国伤时的臣子。那一年我到金华特地去凭吊这座名楼。时日推移,楼已被后起的民房拥挤在一处深巷里,但依然鹤立鸡群,风骨不减当年。一位看楼的老人也是个李清照迷,他向我讲了几个李清照故事的民间版本,又拿出几页新搜集的手抄的李词送给我。我仰望危楼,俯察巷陌,深感词人英魂不去,长在人间。李清照在金华避难期间,还写了一篇《打马赋》。“打马”本是当时的一种赌博游戏,李却借题发挥在文中大量引用历史上名臣良将的典故,状写金戈铁马,挥师疆场的气势,谴责宋室的无能。文末直抒自己烈士暮年的壮志:“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不复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
从这些诗文中可以看见,她真是“位卑不敢忘忧国”,何等地心忧天下,心忧国家啊。“但愿相将过淮水”,这使我们想起祖逖闻鸡起舞,想起北宋抗金名臣宗泽病危之时仍拥被而坐大喊:过河!这是一个女诗人,一个“闾阎嫠妇”发出的呼喊啊!与她早期的闲愁闲悲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这愁中又多了多少政治之忧、民族之痛啊!
后人评李清照常常观止于她的一怀愁绪,殊不知她的心灵深处,总是冒着抗争的火花和对理想的呼喊。她是为看不到出路而愁啊!她不依附权贵,不违心做事。她和当朝权臣秦桧本是亲戚,秦桧的夫人是她二舅的女儿,亲表姐。但是李清照与他们概不来往,就是在她的婚事最困难的时候,她宁可去求远亲也不上秦家的门。秦府落成,大宴亲朋,她也拒不参加。她不满足于自己“学诗漫有惊人句”,而“欲将血泪寄山河”,她希望收复失地,“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但是她看到了什么呢?是偏安都城的虚假繁荣,是朝廷打击志士、迫害忠良的怪事,是主战派和民族义士们血泪的呼喊。1141年,也就是李清照58岁这一年,岳飞被秦桧下狱害死。这件案子惊动京城,震动全国,乌云压城,愁结广宇。李清照心绪难宁,我们的女诗人又陷入更深的忧伤之中。
李清照遇到的第三大磨难是超越时空的孤独。
感情生活的痛苦和对国家民族的忧心,已将她推入深深的苦海,她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但如果只是这两点,还不算最伤最痛,最孤最寒。本来生活中婚变情离者,时时难免;忠臣遭弃,也是代代不绝。更何况她一柔弱女子又生于乱世呢?问题在于她除了遭遇国难、情愁,就连想实现一个普通人的价值,竟也是这样的难。已渐入暮年的李清照没有孩子,守着一孤清的小院落,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国事已难问,家事怕再提,只有秋风扫着黄叶在门前盘旋,偶尔有一两个旧友来访。她有一孙姓朋友,其小女10岁,极为聪颖。一日孩子来玩时,李清照对她说,你该学点东西,我老了,愿将平生所学相授。不想这孩子脱口说道:“才藻非女子事也。”李清照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她觉得一阵晕眩,手扶门框,才使自己勉强没有摔倒。童言无忌,原来在这个社会上有才有情的女子是真正多余啊。而她却一直还奢想什么关心国事、著书立说、传道授业。她收集的文物汗牛充栋,她学富五车,词动京华,到头来却落得个报国无门,情无所托,学无所传,别人看她如同怪异。李清照感到她像是落在四面不着边际的深渊里,一种可怕的孤独向她袭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读懂她的心。她像祥林嫂一样茫然地行走在杭州深秋的落叶黄花中,吟出这首浓缩了她一生和全身心痛楚的,也确立了她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是的,她的国愁、家愁、情愁,还有学术之愁,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所寻寻觅觅的是什么呢?从她的身世和诗词文章中,我们至少可以看出,她在寻觅三样东西。一是国家民族的前途。她不愿看到山河破碎,不愿“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在这点上她与同时代的岳飞、陆游及稍后的辛弃疾是相通的。但身为女人,她既不能像岳飞那样驰骋疆场,也不能像辛弃疾那样上朝议事,甚至不能像陆、辛那样有政界、文坛朋友可以痛痛快快地使酒骂座,痛拍栏杆。她甚至没有机会和他们交往,只能独自一人愁。二是寻觅幸福的爱情。她曾有过美满的家庭,有过幸福的爱情,但转瞬就破碎了。她也做过再寻真爱的梦,但又碎得更惨,甚至身负枷锁,锒铛入狱。还被以“不终晚节”载入史书,生前身后受此奇辱。她能说什么呢?也只有独自一人愁。三是寻觅自身的价值。她以非凡的才华和勤奋,又借着爱情的力量,在学术上完成了《金石录》巨著,在词艺上达到了空前的高度。但是,那个社会不以为奇,不以为功,连那10岁的小女孩都说“才藻非女子事”。甚至后来陆游为这个孙姓女子写墓志时都认为这话说得好。以陆游这样热血的爱国诗人,也认为“才藻非女子事”,李清照还有什么话可说呢?她只好一人咀嚼自己的凄凉,又是只有一个愁。
李是研究金石学、文化史的,她当然知道从夏商到宋,女人有才藻、有著作的寥若晨星,而词艺绝高的也只有她一人。都说物以稀为贵,而她却被看做是异类、是叛逆、是多余。她环顾上下两千年,长夜如磐,风雨如晦,相知有谁?鲁迅有一首为歌女立照的诗:“华灯照宴敞豪门,娇女严妆侍玉尊。忽忆亲情焦土下,佯看罗袜掩啼痕。”李清照是一个被封建社会役使的歌者,她本在严妆靓容地侍奉着这个社会,但忽然想到她所有的追求都已失落,她所歌唱的无一实现,不由得一阵心酸,只好“佯说黄花与秋风”。
李清照的悲剧就在于她是生在封建时代的一个有文化的女人。作为女人,她处在封建社会的底层,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她又处在社会思想的制高点,她看到了许多别人看不到的事情,追求着许多别人不追求的境界,这就难免有孤独的悲哀。本来,三千年封建社会,来来往往有多少人都在心安理得,随波逐流地生活。你看,北宋仓皇南渡后不是又夹风夹雨,称臣称儿地苟延了152年吗!尽管与李清照同时代的陆游愤怒地喊道:“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但朝中的大人们不是照样做官,照样花天酒地吗?你看,虽生乱世,有多少文人不是照样手摇折扇,歌咏风月,琴棋书画了一生吗?你看,有多少女性,就像那个孙姓女子一般,不学什么辞藻,不追求什么爱情,不是照样生活吗?但是李清照却不,她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念国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等,爱情之尊。无论对待政事、学业还是爱情、婚姻,她绝不随波,绝不凑合,这就难免有了超越时空的孤独和无法解脱的悲哀。她背着沉重的十字架,集国难、家难、婚难和学业之难于一身,凡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折射在她那如黄花般瘦弱的身子上。一如她的名字所昭示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李清照骨子里所追求的是一种人格的超群脱俗,这就难免像屈原一样“众人皆醉我独醒”,难免有超现实的理想化的悲哀。有一本书叫《百年孤独》,李清照是千年孤独,环顾女界无同类,再看左右无相知,所以她才上溯千年到英雄霸王那里去求相通,“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还有,她不可能知道,千年之后,到封建社会气数将尽时,才又出了一个与她相知相通的女性——秋瑾,那秋瑾回首长夜三千年,也长叹了一声:“秋雨秋风愁煞人!”
如果李清照像那个孙姓女孩或者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是一个已经麻木的人,也就算了;如果李清照是以死抗争的杜十娘,也就算了。她偏偏是以心抗世,以笔唤天。她凭着极高的艺术天赋,将这漫天愁绪又抽丝剥茧般地进行了细细地纺织,化愁为美,创造了让人们永远享受无穷的词作珍品。李词的特殊魅力就在于它一如作者的人品,于哀怨缠绵之中有执著坚韧的阳刚之气,虽为说愁,实为写真情大志,所以才耐得人百年千年地读下去。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评价说:“她是独创一格的,她是独立于一群词人之中的。她不受别的词人的什么影响,别的词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响。她是太高绝一时了,庸才的作家是绝不能追得上的。无数的词人诗人,写着无数的离情闺怨的诗词,他们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这一切的诗词,在清照之前,直如粪土似的无可评价。”于是,她一生的故事和心底的怨愁就转化为凄清的悲剧之美,她和她的词也就永远高悬在历史的星空。
随着时代的进步,李清照当年许多痛苦着的事和情都已有了答案,可是当我们偶然再回望一下千年前的风雨时,总能看见那个立于秋风黄花中的寻寻觅觅的美神。
最后一位戴罪的功臣
既然中国近代史是从1840年鸦片战争算起,禁烟英雄林则徐就是近代史上第一人。可惜这个第一英雄刚在南海点燃销烟烈火,就被发往新疆接受朝廷给他的处罚。功与罪在瞬间便交织在一个人身上,将其扭曲再造,像原子裂变一样,产生出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封建皇帝作为最大的私有者,总是以天下为私。道光帝在禁烟问题上本来就犹豫,大臣中也分两派。我推想,是林则徐那篇著名的奏折,指出若再任鸦片泛滥,几十年后中原将“无可以御敌之兵”,“无可以充饷之银”,狠狠地击中了他的私心。他感到家天下难保,所以就鞭打快牛,顺手给了林一个禁烟钦差。林眼见国危民弱,就出以公心,勇赴重任,表示“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誓与此事相始终”。他太天真,不知道自己“回不回”,鸦片“绝不绝”,不是他说了算,还得听皇上的。果然他上任只有一年半,1840年9月,就被革职贬到镇海。第二年7月又被再“从重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就在林赴疆就罪的途中,黄河泛滥,在军机大臣王鼎的保荐下,林则徐被派赴黄河戴罪治水。他是一个见害就除,见民有难就救的人,不管是烟害、夷害还是水害都挺着身子去堵。半年后治水完毕,所有的人都论功行赏,唯独他得到的却是“仍往伊犁”的谕旨。众情难平,须发皆白的王鼎伤心得泪如滂沱。林则徐就是在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下西出玉门关的。他以诗言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这诗前两句刻画出他的铮铮铁骨,刚直不阿,后两句道出了他的牢骚与无奈。给我一个谪贬休息的机会,这是皇上的大恩啊,去当一名戍卒正好养拙。你看这话是不是有点像柳永的“奉旨填词”和辛弃疾的“君恩重,且教种芙蓉”。但不同的是,柳被弃于都城闹市,辛被闲置在江南水乡,林却被发往大漠戈壁。辛柳只是被弃而不用,而林则徐却被钦定为一个政治犯。
但是,自从林则徐开始西行就罪,随着离朝廷渐行渐远,朝中那股阴冷之气也就渐趋淡弱,而民间和中下层官吏对他的热情却渐渐高涨,如离开冰窖走进火炉。这种强烈的反差不仅是当年的林则徐没有想到,就是一百五十年后的我们也为之惊喜。
林则徐在广东和镇海被革职时,当地群众就表达出了强烈的愤懑。他们不管皇帝老子怎样说、怎样做,纷纷到林则徐的住处慰问,人数之众,阻塞了街巷。他们为林则徐送靴,送伞,送香炉、明镜,还送来了52面颂牌,痛痛快快地表达着自己对民族英雄的敬仰和对朝廷的抗议。林则徐治河有功之后又一次遭贬,中原立即发起援救高潮,开封知府邹鸣鹤公开宣示:“有人能救林则徐者酬万金。”林则徐自中原出发后,一路西行,接受着为英雄壮行的洗礼。不论是各级官吏还是普通百姓都争着迎送,好一睹他的风采,都想尽力为他做一点事,以减轻他心理和身体上的痛苦。山高皇帝远,民心任表达。1842年8月21日,林离开西安,“自将军、院、司、道、府以及州、县、营员送于郊外者三十余人”。抵兰州时,督抚亲率文职官员出城相迎,武官更是迎出10里之外。过甘肃古浪县时,县知事到离县30里外的驿站恭迎。林则徐西行的沿途茶食住行都安排得无微不至。进入新疆哈密,办事大臣率文武官员到行馆拜见林,又送坐骑一匹。到乌鲁木齐,地方官员不但热情接待,还专门为他雇了大车五辆、太平车一辆、轿车两辆。1842年12月11日,经过四个月零三天的长途跋涉,林则徐终于到达新疆伊犁。伊犁将军布彦泰立即亲到寓所拜访,送菜、送茶,并委派他掌管粮饷。这哪里是监管朝廷流放的罪臣啊,简直是欢迎凯旋的英雄。林则徐是被皇帝远远甩出去的一块破砖头,但这块砖头还未落地就被中下层官吏和民众轻轻接住,并以身相护,安放在他们中间。
现在等待林则徐的是两个考验。
一是恶劣环境的折磨。从现存的资料看,我们知道林则徐虽有民众呵护,还是吃了不少苦头。由于年老体弱,路途颠簸,林一过西安就脾痛,鼻流血不止。当他从乌鲁木齐出发取道果子沟进伊犁时,大雪漫天而落,脚下是厚厚的坚冰,无法骑马坐车,只好徒步,蹚雪而行。陪他进疆的两个儿子,于两旁搀扶老爹,心痛得泪流满面,遂跪于地上对天祷告:“若父能早日得赦召还,孩儿愿赤脚蹚过此沟。”林则徐到伊犁后,“体气衰颓,常患感冒”,“作字不能过二百,看书不能及三十行”。历史上许多朝臣就是这样死在被发配之地,这本来也是皇帝的目的之一。林则徐感到一个无形的黑影向他压来,他在日记中写道:“深觉时光可惜,暮景可伤!”“频搔白发惭衰病,犹剩丹心耐折磨。”他是以心力来抵抗身病的啊。
二是脱离战场的寂寞。林是一步一回头离开中原的。当他走到酒泉时,听到清政府签订《南京条约》的消息,痛心疾首,深感国事艰难。他在致友人书中说:“自念一身休咎死生,皆可置之度外,惟中原顿遭蹂躏,如火燎原,侧身回望,寝馈皆不能安。”他赋诗感叹:“小丑跳梁谁殄灭,中原揽辔望澄清。关山万里残宵梦,犹听江东战鼓声。”他为中原局势危机,无人可用而急。果然是中原乏人吗?人才被一批一批地撤职流放。这时和他一起在虎门销烟的邓廷桢,已早他半年被贬新疆。写下名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龚自珍,为朝廷提出许多御敌方略,但就是不为采用。本来封建社会一切有为的知识分子,都希望能被朝廷重用,能为国家民族做一点事,这是有为臣子的最大愿望,是他们人生价值观的核心。现在剥夺了这个愿望就是剥夺了他的生命,就是用刀子慢慢地割他的肉。虎落平川,马放南山,让他在痛苦和寂寞中毁灭。
“羌笛何须怨杨柳”,“西出阳关无故人”。玉门关外风物凄凉,人情不再,实在是天设地造的折磨罪臣身心的好场所。当我们现在行进在大漠戈壁时,我真感叹于当年封建专制者这种“流放边地”的发明。你走一天是黄沙,再走一天还是黄沙;你走一天是冰雪,再走一天还是冰雪。不见人、不见村、不见市。这种空虚与寂寞,与把你关在牢中目徒四壁,没有根本区别。马克思说:“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把你推到大漠戈壁里,一下子割断你的所有关系,你还是人吗?呜呼,人将不人!特别是对一个博学而有思想的人、一个曾经有作为的人、一个有大志于未来的人。
他一人这样过除夕。
腊雪频添鬓影皤,春醪暂借病颜酡。三年漂泊居无定,百岁光阴去已多。
新韶明日逐人来,迁客何时结伴回?空有灯光照虚耗,竟无神诀卖痴呆。
《除夕书怀》
他一个人这样过中秋。
雪月天山皎夜光,边声惯听唱伊凉。
孤村白酒愁无奈,隔院红裙乐未央。
《中秋感怀》
他在季节变换中咀嚼着春的寂寞。
谪居权作探花使。忍轻抛、韶光九十,番风二十四。寒玉未消冰岭雪,毳幕偏闻花气。算修了,边城春禊。怨绿愁红成底事,任花开花谢皆天意。休问讯,春归来。
《金缕曲·春暮看花》
当权者实在聪明,他就是要让你在这个环境里无事可做,消磨掉理想意志,不管你怎样地怒吼、狂笑、悲歌,那空旷的戈壁瞬间就将这一切吸收得干干净净,这比有回音的囚室还可怕。任你是怎样的人杰,在这里也要成为常人、庸人、废人,失魂落魄。林则徐是一个有经天纬地之才的良臣,是可以作为历史坐标点的人物。禁烟的烈火仍在胸中燃烧,南海的涛声还在耳边回响,万里之外朝野上下还在与英国人作无奈的抗争,而他只能面对这大漠的寂寞。兔未死而狗先烹,鸟未尽而弓先藏。“何日穹庐能解脱,宝刀盼上短辕车”。他是一个被捆绑悬于壁上的壮士,心急如焚,而无可用力。
怎么摆脱这种状况?最常规的办法是得过且过,忍气苟安,争取朝廷早点召回。特别不能再惹是非,自加其罪。一般还要想方设法讨好皇帝,贿赂官员。像韩愈当年发配南海,第一件事就是向皇帝上一篇谢恩表,不管心中服不服,嘴上先要讨个好。这时内地林的家人和朋友正在筹措银两,准备按清朝法律为他赎罪。林则徐却断然拒绝,他写信说:“获咎之由,实与寻常迥异”,“此事定须终止,不可渎呈。”他明确表示,我没有任何错,这样假罪真赎,是自认其咎,何以面对历史?如今这些信稿还存在伊犁的纪念馆里,翰墨淋漓,正气凛然。当我以十二分的虔诚拜读文物柜中的这些手稿时,顿生一种仰望泰山,遥对长城的肃然之敬,不觉想起林公那句座右铭:“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他没有一点私欲,不必向任何人低头,为了自己抱定的主义,他能容得下一切不公平。他选择了上对苍天,下对百姓,我行我志,不改初衷,继续为国尽力。
一个爱国臣子和封建君王的本质区别是,前者爱国爱民,以天下为己任;后者爱自己的权位,以天下为己有。当这两者暂时统一,就表现为臣忠君贤,上下一心,并且在臣子一方常将爱国统一于忠君。当这两者不能一致时,就表现为忠臣见逐,弃而不用。在臣子一方或谨遵君命,孤愤而死,如贾谊、岳飞;或暂置君于一旁,为国为民办点实事,如韩愈、辛弃疾、林则徐。他们能摆脱权力高压和私利荣辱,直接对历史负责,所以也被历史所接受,所记录。
林则徐看到这里荒地遍野,便向伊犁将军建议屯田固边,先协助将军开垦城边的20万亩荒地。垦荒必先兴水利,但这里向无治水习惯与经验,林带头示范,捐出自己的私银,承修了一段河渠。历时四个月,用工210万。这被后人称为“林公渠”的工程,一直使用了一百二十多年,直到1967年新渠建成才得以退役。就像当年韩愈发配南海之滨带去中原先进耕作技术一样,林则徐也将内地的水利种植技术推广到清王朝最西北的边陲。他还发现并研究了当地人创造的特殊水利工程“坎儿井”,并大力推广。皇帝本是要用边地的恶劣环境折磨他,他却用自己的意志和才能改造了环境;皇帝要用寂寞和孤闷郁杀他,他却在这亘古荒原上爆出一声惊雷。自古罪臣被流放边地的结局有两种,大部分屈从命运,于孤闷中凄惨地死于流放地,只有少数人能挽命运狂澜于既倒,重新放出生命和事业的光芒。从周文王被拘羑里而演《周易》,到越王勾践被吴所俘后卧薪尝胆,直至邓小平“文革”被贬江西而思考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是生命交响曲中最强的一支,林则徐就属此支此脉。
林则徐在北疆伊犁修渠垦荒卓有成效,但就像当年治好黄河一样,皇帝仍不饶他,又派他到南疆去勘察荒地。北疆虽僻远,但雨量较多,农业尚可。南疆沙海无垠,天气燥热,人烟稀少,语言不通。且北疆南疆天山阻隔,雪峰摩天。这无疑又是对林则徐的一场更大更苦的折磨。现在南北疆已有公路可行,汽车可乘,去年八月盛夏我过天山时,仍要爬雪山,穿冰洞。可想当年林则徐是怎样以羸弱之躯担当此苦任的。对皇帝而言,这是对他的进一步惩罚,而在他,则是在暮年为国为民再尽一点力气。1845年1月17日,林则徐在三儿聪彝的陪伴下,由伊犁出发,在以后一年内,他南到喀什,东到哈密,勘遍东、南疆域。他经历了踏冰而行的寒冬和烈日如火的酷暑,走过“车箱簸似箕中粟”的戈壁,住过茅屋、毡房、地穴,风起时“彻夕怒号”,“毡庐欲拔”,“殊难成眠”,甚至可以吹走人马车辆。林则徐每到一地,三儿与随从搭棚造饭,他则立即伏案办公,“理公牍至四鼓”,只能靠第二天在车上假寐一会儿,其工作紧张、艰辛如同行军作战。对垦荒修渠工程他必得亲验土方,察看质量,要求属下必须“上可对朝廷,下可对百姓,中可对僚友”。别人十分不理解,他是一戍边的罪臣啊,何必这样认真,又哪来的这种精神。说来可怜,这次受旨勘地,也算是“钦差”吧,但这与当年南下禁烟已完全不同。这是皇帝给的苦役,活得干,名分全无。他的一切功劳只能记在当地官员的名下,甚至连向皇帝写奏折,汇报工作,反映问题的权利也没有,只能拟好文稿,以别人的名义上奏,这和治黄有功而不上褒奖名单同出一辙。林则徐在诗中写道“羁臣奉使原非分”,“头衔笑被旁人问”,这是何等的难堪,又是何等的心灵折磨啊。但是他忍了,他不计较,只要能工作,能为国出力就行。整整一年,他为清政府新增69万亩耕地,极大地丰盈了府库,巩固了边防。林则徐真是干了一场“非分”之举。他以罪臣之分,而行忠臣之事。而历史与现实中也常有人干着另一种“非分”的事,即凭着合法的职位,用国家赋予的权力去贪赃营私。如王莽、杨国忠、秦桧直至林彪、康生、成克杰。原来社会上无论是大奸、巨贪还是小人,都是以合法的名分而行分外之奸、分外之贪、分外之私的。当然,他们最后也被历史所记录。陈毅有诗“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他们被历史捉来,钉在了耻辱柱上。可知,世上之事,相差之远者莫如人格之分了。有人以罪身而忍辱负重,建功立业,有人以功位而鼠窃狗盗,自取其耻,自取其罪。确实,“分”这个界限就是“人”这个原子的外壳,一旦外壳破而裂变,无论好坏,其力量都特别的大。
林则徐还有一件更加“分外”的事,就是大胆进行了一次“土地改革”。当勘地工作将结束,返回哈密时,路遇百余官绅商民跪地不起,拦轿告状。原来这里山高皇帝远,哈密土王将辖区所有土地及煤矿、山林、瓜园、菜圃等皆霸为己有。汉、维群众无寸土可耕,就是驻军修营房拉一车土也要交几十文钱,百姓埋一个死人也要交银数两。土王大肆截留国家税收,数十年间如此横行竟无人敢管。林则徐接状后勃然大怒,“此咽喉要地,实边防最重之区,无田无粮,几成化外”,立判将土王所占一万多亩耕地分给当地汉、维农民耕种。并张出布告:“新疆与内地均在皇舆一统之内,无寸土可以自私。民人与维吾尔人均在圣恩并育之中,无一处可以异视。必须互相和睦,畛域无分。”为防有变,他还将此布告刻制成碑,“立于城关大道之旁,俾众目共瞻,永昭遵守”。布告一出,各族人民奔走相告,不但有了生计,且民族和睦,边防巩固。要知道他这是以罪臣之身又多管了一件“闲事”啊!恰这时清廷赦令亦下,林则徐在万众感激和依依不舍的祝愿声中向关内走去。
150年后,我又来细细寻觅林公的踪迹。当年的惠远城早已毁于沙俄的入侵,在惠远城里我提出一定要谒拜一下当年先生住的城南东二巷故居。陪同说,原城已无存,现在这个城是在清1882年,比原城后撤了7公里重建的。这没有关系,我追寻的是那颗闪耀在中国近代史上空的民族魂,至于其载体为何无关本质。共产党夺天下前的最后一个农村指挥部,我们现在瞻仰的西柏坡村,不也是从山下上撤几十里重建的吗?我小心地迈进那条小巷,小院短墙,瓜棚豆蔓。旧时林公堂前燕,依然展翅迎远客。我不甘心,又驱车南行去寻找那个旧城。穿过一个村镇,沿着参天的白杨,再过一条河渠,一片茂密的玉米地旁留有一堵土墙,这就是古惠远城。夕阳下沉重的黄土划开浩浩绿海,如一条大堤直伸到天际。我感到了林公的魂灵充盈天地,贯穿古今。
林则徐是皇家钦定的、中国古代最后的一位罪臣,又是人民托举出来的、近代史开篇的第一位功臣。
追寻那遥远的美丽
快20年了,总有一个强烈的向往,到青海去一趟。这不只是因为小学地理上就学到的柴达木、青海湖的神秘,也不只是因为近年来西北开发的热闹。另有一个埋藏于心底的秘密,是因为一首歌。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还有它的作者,像一个幽灵似的王洛宾。
大概是上天有意折磨,我几乎走遍了神州的每一个省,每一处名山大川,就是青海远不可及,机不可得。直到去年,才有缘去朝圣。当汽车翻过日月山口的一瞬间,我像一条终于跳过龙门的鲤鱼。山下是一马平川,绿草如茵,起起伏伏地一直漫到天边,我不由想起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古老民歌。远处有一汪明亮的水,那就是青海湖,是配来映照这蓝天白云的镜子。
这里的草不像新疆的草场那样高大茂密,也不像内蒙古的草场那样在风沙中透出顽强,它细密而柔软,卷伏在地上,如毯如毡,将大地包裹得密密实实,不见黄沙不见土,除了水就是浓浓的绿。而这绿底子上又不时钻出一束束金色的柴胡和白绒绒的香茅草,远望金银相错,如繁星在空。这真是金银一般的草场。当年26岁的王洛宾云游到这里,只因那个17岁的卓玛姑娘用鞭子轻轻地抽了他一下,含羞拍马远去,他就痴望着天边那一团火苗似的红裙,脑际闪过一个美丽的旋律——在那遥远的地方。
卓玛确有其人,是一个牧主的女儿,当时王洛宾在草原上采风,无意间捕捉到这个美丽的倩影,这倩影绕心三日,挥之不去,终于幻化为一首美丽的歌,就永远定格在世界文化史上。试想,王洛宾生活在大都市北平,走过全国许多地方,天下何处无美人,何独于此生灵感?是这绿油油的草,草地上的金花银花,草香花香,还有这湖水,这牧歌、这山风、这牛羊,万种风物万般情全在美人一鞭中。卓玛一辈子也没有想到她那轻轻的一鞭会抽出一首世界名曲。
当后人听着这首歌时,总想为它注释一个具体的爱情故事,殊不知这里不但没有具体的爱,就是在作者的实际生活中也永没有找到过歌唱中的甜蜜。王洛宾好像生来就赋有一种使命,总是去追寻美丽——美丽的旋律、美丽的女人,还有美丽的情感。王洛宾是美令智昏,乐令智昏,他认为生活甚至生命就是美丽的音乐。他一入社会就直取美的内核,而不知这核外还有许多坚硬的甚至丑陋的外壳。所以他一生屡屡受挫,直到1982年69岁时,才正式平反,恢复正常人的生活,1992年79岁时,中央电视台首次向社会介绍他的作品。这时,全社会才知道那许多传唱了半个世纪的名曲原来都是出自这个白胡子老头。国内许多媒体,还有香港、新加坡纷纷为他举办各种晚会。我曾看过一次盛大的演出,在名曲《掀起你的盖头来》的伴奏下,两位漂亮的姑娘牵着一位遮着红盖头的“新娘”慢慢踱到舞台中央,她们突然揭去“新娘”的盖头,水银灯下站着一个老人,精神矍铄,满面红光。他那把特别醒目的胡须银白如雪,而手里捏着的盖头殷红似血。全场响起有节奏的掌声。人们唱着他的歌,许多观众的眼眶里已噙满泪花。这时,离他的生命终点只剩下两三年的时间。
王洛宾的生命是以歌为主线的,信仰、工作,甚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都成了歌的附属,就像一棵树干上的柔枝绿叶。1937年,他到西北,这本是一次采风,但他被那里的民歌所迷,就留下不走了。他在马步芳和共产党的军队里都服过役,为马步芳写过歌,也为王震将军的词配过曲。他只知音乐而不知其余。甚至他已成了一名解放军的军人,却忽发奇想要回北京,就不辞而别。正当他在北京的课堂上兴奋地教学生唱歌时,西北来人将这个开小差的逃兵捉拿归案。我们现在读这段史料真叫人哭笑不得,甚至在劳改服刑时他宁可用维持生命的一个小窝头,去换取人家唱一曲民间小调。他也曾灰心过,有一次他仰望厚墙上的铁窗,抛上一根绳,挽成一个黑洞似的套圈,就要通向另一个世界时,一声悠扬的牧歌,轻轻地飘过铁窗,他分明看到了铁窗外的白云红日,嗅到了原野上湿润的草香。他终于没有舍得钻进那个死亡隧道,三两下扯掉了死神递过来的接引之绳。音乐,民间音乐才真正是他生命的守护神。我们至今不知道这是哪一位牧人的哪一首无名的歌,这也是一根“卓玛的鞭子”,又一回轻轻地抽在了王洛宾的心上。这一鞭,为我们抽回来一只会唱歌的“老山羊”,一个伟大的音乐家。
为了寻找那种遥远的感觉,我们进入金银滩后选了一块最典型的草场,大家席地而坐,在初秋的艳阳中享受这草与花的温软。不知为什么,一坐到这草毯上,就人人想唱歌。我说,只许唱民歌,要原汁原味的。当地的同志说,那就只有唱情歌。青海的《花儿》简直就是一座民歌库,分许多“令”(曲牌),但内容几乎清一色歌唱爱情。一人当即唱道:
尕妹送哥石头坡,
石头坡上石头多。
不小心拐了妹的脚,
这么大的冤枉对谁说。
这是少女心中的甜蜜。又一人唱道:
黄河沿上牛吃水,
牛影子倒在水里。
我端起饭碗想起你,
面条捞不到嘴里。
这是阿哥对尕妹急不可耐的思念。又一人唱道:
菜花儿黄了,
风吹到山那边去了。
这两天把你想死了,
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黄河里的水干了,
河里的鱼娃见了。
不见的阿哥又见了,
心里的疙瘩又散了。
一个多情少女正为爱情所折磨,忽而愁云满面,忽而眉开眼笑。
秦时明月汉时关。卓玛的草原、卓玛的牛羊、卓玛的歌声就在我的眼前。现在我才明白,我像王洛宾一样鬼使神差般来到这里,是这遥远的地方仍然保存着的清纯和美丽。64年前,王洛宾发现了它,64年后它仍然这样保存完好,像一块闪着荧光不停放射着能量的元素;像一座巍然耸立,为大地输送着溶溶乳汁的雪山。青海湖边向来是传说中仙乐缈缈,西王母仙居的地方,现在看来这传说其实是人们对这块圣洁大地的歌颂和留恋,就像西方人心中的香格里拉。
我耳听笔录,尽情地享受着这一份纯真。
我们盘坐草地,手持鲜花,遥对湖山,放浪形骸,击节高唱,不觉红日压山。当我记了一本子,灌了满脑子,准备踏上归途时,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怎么这么多歌声里倾诉的全是一种急切的盼望、憧憬,甚至是望而不得的忧伤,为什么就没有一首来歌唱爱情结果之后的甜蜜呢?
晚上青海湖边淅淅沥沥下起当年的第一场秋雨。我独卧旅舍,静对孤灯,仔细地翻阅着有关王洛宾的资料,咀嚼着他甜蜜的歌和他那并不甜蜜的爱。
闯入王洛宾一生的有四个女人。第一位是他最初的恋人罗珊,两人都是洋学生。一开始,他们从北平出来,卿卿我我,甜甜蜜蜜,但一经风雨就时聚时散,若即若离,最终没能结合。王洛宾承认她很美,但又感到抓不住,或者不愿抓牢。他成家后,剪掉了贴在日记本上的罗珊的玉照,但随即又写上“缺难补”三个字,可想他心中是怎样的剪不断,理还乱。直到1946年王洛宾已是妻儿满堂,还为罗珊写了一首歌:
你是我黑夜的太阳,
永远看不到你的光亮。
偶尔有些微光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梦中的海棠,
永远吻不到我的唇上。
偶尔有些微香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自杀的刺刀,
永远插不进我的胸膛,
偶尔有些微疼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你是我灵魂的翅膀,
永远飘不到天上。
偶尔有些微风呃,
也是我自己的想象。
意大利名曲《我的太阳》中的那位女郎是一个灿烂的太阳,而王洛宾的这个太阳却朦朦胧胧只是偶尔有些微光,有时又变成了梦中的海棠,留在心中的只是飘忽不定、彩色肥皂泡似的想象。
第二位便是那个轻轻抽了他一鞭的卓玛,他们相处只有三天,王洛宾就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歌。回眸一笑甜彻心,瞬间美好成永远。卓玛不但是他的太阳,还是他的月亮。她那粉红的笑脸好像红太阳,她那美丽动人的眼睛好像晚上明媚的月亮。为了那“一鞭情”,他甚至愿意变作一只小羊,永远跟在她的身旁。但是也只跟了三天,此情此景就成了遥远的回忆。
第三位是他的正式妻子,比他小16岁的黄静,结婚后6年就不幸去世。
第四位是他晚年出名后,前来寻找他的台湾女作家三毛。三毛的性格是有点执著和癫狂的。他们相处了一段后三毛突然离去,当时在社会上曾引起一阵轰动、一阵猜测。我们现在看到的是王洛宾在三毛去世之后为她写的一首歌《等待》:
你曾在橄榄树下等待再等待,
我在遥远的地方徘徊再徘徊。
人生本是一场迷藏的梦,
且莫对我责怪,
为把遗憾赎回来,
我也去等待,
每当月圆时,
我对着那橄榄树独自膜拜。
你永远不再来,我永远在等待,
等待等待,等待等待,
越等待,我心中越爱。
四个人中,只有黄静与他实实在在地结合,但他却偏偏为三个遥远处的人儿各写了一首动情的歌。
第二天我们驰车续行。雨还在下,飘飘洒洒,若有若无,草地被洗得油光嫩绿。我透过车窗看远处的草原全然是一个童话世界。雨雾中不时闪出一条条金色的飘带,那是黄花盛开的油菜;一方方红的积木,那是牧民的新居;还有许多白色的大蘑菇,那是毡房。这一切都被洇浸得如水彩、如倒影、如童年记忆中的炊烟、如黄昏古寺里的钟声。我一次次地抬头远望,一次次地捕捉那似有似无的海市蜃楼。脑际又隐隐闪过五彩的鲜花,美妙的歌声还有卓玛的羊群。
我突然想到这自然世界和人的内心世界在审美上是多么相通。你看遥远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长距离为人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如悠悠的远山、如沉沉的夜空;朦胧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舍去了事物粗糙的外形而抽象出一个美的轮廓,如月光下的凤尾竹,如灯影中的美人;短暂的东西是美丽的,因为它只截取最美的一瞬,如盛开的鲜花、如偶然的邂逅;逝去的东西也是美丽的,因为它留给我们永不能再的惆怅,也就有了永远的回味,如童年欢乐、如初恋的心跳、如破灭的理想。王洛宾真不愧为音乐大师,对于天地间和人心深处的美丽,“提笔撮其神,一曲皆留住”。他偶至一个遥远的地方轻轻哼出一首歌,一下子就幻化成一个叫我们永远无法逃脱的光环,美似穹庐,直到永远。
你怎么就是得不到爱
南国冬日,冒着凛冽的海风,我来到福建惠安,看一个给全世界留下了永远的爱,自己却没有得到爱的人。三年前,我到川藏交界的康定,无意中知道那首著名的《康定情歌》的发现整理者是一位叫吴文季的人,原籍福建惠安。以后就总惦记着这件事,今天终于有缘来访他的故居和墓地。
在抗日战争时期,吴文季一身热血投奔抗日,在武汉参加了“战时干部训练团”,后又辗转重庆,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学院停课期间,为生计他应聘到驻扎在康定地区的青年军教歌。这使他有机会到民间采风。康定地处汉藏文化的交接带,既有汉文化的敦厚,又有藏文化的豪放,尤其是音乐取杂交优势,更显个性。大渡河畔有一座跑马山,那是汉藏同胞,特别是青年男女节日里跑马对歌的地方,吴文季就是在这里采得这首情歌溜溜调的。随着抗战胜利学校内迁,这首歌也被带回南京。先是经加工配器在学院的联欢会上演出,引起轰动;当时的中国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就将它带到巴黎的国际音乐节,于是这首歌又走遍世界。那是多么浓烈的爱情旋律啊!“世间溜溜的女子,任我溜溜地爱哟,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从西部高原吹来的清风夹着草香,裹着这歌,这情,飘过原野,洒向广袤的大地。大渡河的雪浪和着它的旋律,一泻千里,冲出深山,流过平原,直入大海。
那天晚上我就宿在康定城里。这是一座高山峡谷中的小城,抗战时曾做过西康省的省会,因地处中国内地通往西藏直至印度的咽喉要道,当时是仅次于上海、天津的对外商埠。晚饭后在街上散步,随处可见历史的遗痕,老房子、商店里的旧家具,地摊上老画片,还有藏区常见的石头、骨头项链、小刀具等,许多外地游客在街上悠闲地转悠着,怀旧,淘宝。市中心修了一个休闲广场,华灯初上,喇叭里播放着《康定情歌》,还有那首有名的《康巴汉子》:“康巴汉子呦……胸膛是野性和爱的草原,任随女人恨我,自由飞翔……”河水穿城而过,拍打着堤岸,晚风轻漾,百姓就在广场上和着这歌的旋律、浪的节拍翩翩起舞。不少游客按捺不住,也跳进队伍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坦荡的爱浓烈的情,我现在想来心中还咚咚作响。《康定情歌》已被刻在大渡河边的石碑上,已登上各种演唱会,通过现代传媒手段传遍全球,甚至被卫星送上太空。但是,很少有人问一问,它的作者是谁?
当我在大渡河边惊喜地知道了这首民歌的发现整理者时,立即就想探寻他的身世。几年来我到处搜求有关资料,而这却将自己推入到一种悲凉的空茫。
南京解放后,吴文季在1949年5月参加解放军,先后在二野文工团、西南军区文工团、总政文工团工作,曾任男高音独唱演员,领唱过《英雄战胜大渡河》等著名的歌曲。但因为有参加过“战干团”和曾到国民党部队教歌这一段经历,被认为不宜在总政文工团工作,于1953年遣送回乡。没有任何处分,也没有任何说法。天真的他以为下放劳动一二年就可返回北京。以至于他走时连行李都没有带全,一批宝贵的创作乐谱也寄存在朋友处。没有想到竟是一去不归。
那天,我从惠安县城出发,找到洛阳镇,又在镇上找到一条小巷。这巷小得仅容一人紧身通过,然后是一处破败的民房。房分前后室,我用脚量了一下,前室只有三步深,墙上挂着他的一张遗像,供少数知情而又知音的人前来瞻仰。地上则散乱地堆着一些他当年用过的农具,后室只能放下一张床,是他劳累一天之后,挑灯写歌的地方。吴回乡后,孤无所依,就吃住在兄嫂家,每日出工,参加集体劳动,业余帮镇上的中学辅导文艺节目,一时使该校节目水平大涨,居然出省演出。后来又安排他到地方歌舞团工作,还创作并排练了反映当地女子爱情的歌剧《阿兰》。他盼着北京有令召还,但日复一日,不见音讯。他哪里知道外面的政治气候正日紧一日,1962年北戴河会议大讲阶级斗争,1964年“四清”运动又开始清理阶级队伍。就这样,直到1966年5月1日他不幸病逝,也没有等到召回令,时年才48岁。
参观完旧居,访过他的兄嫂,我坚持要去看看他的墓。村里人说,从来没有外地人,更没有北京来的人去看,路不好走。我的心里一紧,就更想去会一会那颗孤独的灵魂。开车不能了,我们就步行从一条蜿蜒的小路爬上一个山包,再左行,又是一条更窄的路。因为走的人少,两边长满一人多高的野草,一种大朵的黄花夹生其中。我问这叫什么花,领路的村民说:“叫臭菊,到处是,很贱的一种花,常用来沤肥的。”我心里又是一紧,更多了一分惆怅。大家在齐人深的野草和臭菊中觅路,谁也不说话,好像回到一个洪荒的中世纪。
转过一个小坡,爬上一个山坳,终于出现一座孤坟。浅浅的土堆,前面有一块石碑,上书吴文季之墓,并有一行字:“他一生坎坷,却始终为自由而歌唱。”我想表达一点心意,就地采了一大把各色的野花,中间裹了一大朵正怒放的臭菊,献在他的墓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坐在坟前,听头上的风轻轻吹过,两旁松柏肃然,世界很静。我想陪这个土堆里的人坐一会儿,他绝不会想到有这样一个远方的陌生人来与他心灵对话。他整理那首情歌是在1944年左右,到现在已经60多年,那是他精神世界中最明媚、灿烂的时刻。而他的死,并孤寂地躺在这里是1966年,也已半个世纪。他长眠后的岁月里,回忆最多的一定是在康定的日子,那强壮的康巴汉子、多情的藏族姑娘,那激烈的赛马、跳舞、歌唱、狂欢的场面。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瞬。
音乐史上的许多名曲都来自民间的采风,并伴有音乐家的传奇故事,它如大漠戈壁长风送来的驼铃,久久地摇荡着人们的心灵。吴文季的西康采风,很类似音乐家王洛宾的青海湖边采风,康定的藏族姑娘应该比青海的藏族姑娘更热辣奔放一些。王洛宾与卓玛曾有一鞭情,有相拥于马背,飞驰过草原,陶醉于绿草蓝天的浪漫,因而产生了那首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我们也有理由猜想,在《康定情歌》后面,在鼓声咚咚、彩旗飘飘的跑马山上,或许也另有一个浪漫的故事。“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求哟”,难道吴家这样英俊的大哥就没有哪位姑娘在赛马时轻轻地抽他一鞭?那时他才24岁啊,正是花季。
我在墓边坐着,南国的冬天并不凋零,放眼望去,大地还是一样的葱绿。近处仍是没人深的野草和大朵的臭菊,远处有一座小山,我问叫什么山,陪同的人说不出具体的名字,倒讲了一个曾在山那边发生的著名的“陈三五娘”故事。啊,我知道《陈三五娘》是在闽南一带流传甚广的传统剧目,后来还拍成了电影。大意是穷文人陈三,在元宵灯会上与富家女子黄五娘邂逅相遇,互相爱慕。黄父却贪财爱势,将五娘允婚他人。陈三便和五娘私奔,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这是一个闽版的《梁祝》。但我不知故事的原型却是在这里。讲故事者说,他们私奔的路线就是从那个山后转过来,一直朝这边,朝吴的墓地走来。吴文季在这里长大,又酷爱民间音乐,他一定看过这出戏。也许,他在这凄冷的墓里,还在一遍一遍地回味着这个故事。私奔是爱情题材中常有的主题,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到《陈三五娘》,传唱不衰。但天上无云何有雨,地上无土怎长苗?当你处于一个不敢爱或不敢被人爱的环境或条件下时,你与谁私奔,又奔向何处呢?
吴文季所留资料甚少。他在总政文工团大约是有一位女友的。离京时,他的衣物、书籍,特别是一些乐谱资料还寄存在她处。但自从下放后,对方的回信就渐写渐少,最后终于音讯断绝。这大约是我们知道的他一生中唯一享受过的一丝的爱,像早春里吹过的一缕暖风,然后又复归消失。
山上的风大,不可久留,我起身下山,对地方上的朋友说:“墓碑上的那句话应改为:他终身为爱情而歌唱,却没有得到过爱。”
梁思成落户大同
当北京正在为拆掉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而弄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时,山西大同却悄悄地落成一座梁思成纪念馆。这是我知道的国内第一座关于他的纪念馆,没有出现在他拼死保护的古都北京,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祖籍广东,却坐落在塞外古城大同。我当时听到这件事不觉大奇。主持城建的耿彦波市长却静静地回答说:“这有两个原因,一是30年代梁先生即来大同考察,为古城留下许多宝贵资料,这次古城重建全赖他当年的文字和图录;二是解放初梁先生提出将北京新旧城分开建设以保护古都的方案,惜未能实现。60多年后,大同重建正是用的这个思路。”大同人厚道,古城重建工程还未完工,便先在东城墙下为先生安了一座住宅。开馆半年,参观者已过3万人。
梁思成是古建专家,但更不如说他是古城专家、古城墙专家。他后半生的命运是与古城、古城墙连在一起的?。1949年初解放军攻城的炮声传到了清华园,他不为食忧,不为命忧,却为身边的这座古城北平担忧。一夜有两位神秘人物来访,是解放军派来的,手持一张北平城区图,诚意相求,请他将城内的文物古迹标出,以免为炮火所伤。从来改朝换代一把火啊,项羽烧阿房,黄巢烧长安,哪有未攻城先保城呢?仁者之师啊,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标图的手在颤抖。这是他一生最难忘的一幕。
中国有世界上最古老的房子却没有留下怎么盖房的文字。一代一代,匠人们口手相传地盖着宏伟的宫殿和辉煌的庙宇,诗人们笔墨相续,歌颂着雕栏玉砌,却不知道祖先留下的这些宝贝是怎么样造就的。梁思成说:“独是建筑,数千年来,完全在技工匠师之手。其艺术表现大多数是不自觉的师承及演变之结果。这个同欧洲文艺复兴以前的建筑情形相似。这些无名匠师,虽在实物上为世界留下许多伟大奇迹,在理论上却未为自己或其创造留下解析或夸耀。”如何发扬光大我民族建筑技艺之特点,在以往都是无名匠师不自觉的贡献,今后却要成近代建筑师的责任了。直到上世纪20年代末,国内发现了一本宋版的《营造法式》,但人们不懂它在说些什么。大学者梁启超隐约觉得这是一把开启古建之门钥匙,便把它寄给在美国学建筑的儿子梁思成,希望他能向洪荒中开出一片新天地。梁思成像读天书、破密码一样,终于弄懂这是一本古代讲建筑结构和方法的图书。
纸上得来终觉浅,他从欧美留学回来便一头扎进实地考察之中。那时的中国兵荒马乱,梁带着他美丽的妻子林徽因和几个助手跑遍了河北、山西的古城和古庙。山西的北部为佛教西来传入中原时的驻足之地,庙宇建筑、雕塑壁画等保存丰富;又是北方游牧民族定居、建都之地,城建规模宏大。上世纪30年代,西方科学研究的“田野调查”之法刚刚引进,这里就成为中国第一代古建研究人的理想实验田。1933年9月6日梁思成、林徽因一行来到大同,下午即开始调查测量华严寺,接着又对云冈、善化寺进行详细考察,17日后又往附近的应县木塔、恒山悬空寺调查。再后来,梁、林又专门去了一次五台山,直到卢沟桥的炮声响起他们才撤回北平。因为有梁思成的到来,这些上千年的殿堂才首次有现代照相机、经纬仪等设备为其量身造影。在纪念馆里我们看到了梁思成满面风尘爬在大梁上的情景,也看到了秀发披肩,系着一条大工作围裙的林徽因正双手叉腰,专注地仰望着一尊有她三倍之高的彩塑大佛。这就是他们当时的工作。幸亏抢在日本人占领之前,这次测量留下了许多宝贵资料。以后许多文物即毁在侵略者的炮火下。抗战八年,他们到处流浪,丢钱丢物也不肯丢掉这批宝贵资料,终于在四川长江边一个叫李庄的小镇上完成了中国古建研究的重要成果。也成就了梁、林在中国建筑史上的地位。
现在纪念馆的墙上和橱窗里还有梁、林当年为大同所绘的古建图,严格的尺寸、详尽的数据、漂亮的线条,还有石窟中那许多婀娜灵动的飞天。真不知道当时在蛛网如织、蝙蝠横飞、积土盈寸的大殿里,在昏暗的油灯下,在简陋的旅舍里,他们是怎样完成这些开山之作的。这些资料不只是为大同留下了记录,也为研究中国建筑艺术提供了依据。
1949年新中国成立,饱受战乱之苦又饱览古建之学的梁思成极为兴奋。他想得很远,9月开国前夕,他即上书北平市长聂荣臻将军,说自己“对于整个北平建设及其对于今后数十百年影响之极度关心”,“人民的首都在开始建设时必须‘慎始’”,要严格规划,不要“铸成难以矫正的错误”。他头脑里想得最多的是怎样保存北京这座古城。当时保护文物的概念已有,但是,把整座城完好保存,不破坏它的结构布局,不损失城墙、城楼、民居这些基本元素,这却是梁思成首次提出。他曾经设想为完整保留北京古城,在其西边再另辟新城以应首都的工作和生活之需;他又设想在城墙上开辟遗址公园,“城墙上面,平均宽度约10米以上,可以砌花池,栽植丁香、蔷薇一类的灌木,或铺些草地,种植草花,再安放些园椅。夏季黄昏,可供数十万人的纳凉游息;秋高气爽的时节,登高远眺,俯视全城,西北苍苍的西山,东南无际的平原,居住于城市的人民可以这样接近大自然,胸襟壮阔;还有城楼角楼等可以辟为陈列馆、阅览室、茶点铺。这样一带环城的文娱圈、环城立体公园,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你看,他的论文和建议,也这样赋有文采,可知其人是多么纯真浪漫,这就是民国一代学人的遗风。现在我们在纪念馆里还可以看到他当年手绘的城头公园效果图。但是他的这个思想太超前了,不但与新中国翻身后建设的狂热格格不入,就是当时比较发达、正亟待从战火中复苏的伦敦、莫斯科、华沙等都市也无法接受,其时世界各国都在忙于清理战争垃圾,重建新城。刚解放的北京竟清理出34.9万吨垃圾、61万吨大粪,人们恨不能将这座旧城一锹挖去,他的这些理想也就只能是停留在建议中和图纸上了。建国后的十多年间,北京今天拆一座城楼,明天拆一段城墙。每当他听到轰然倒塌的声响,或者锹镐拆墙的咔嚓声,他就痛苦得无处可逃。他说拆一座门楼是挖他的心,拆一层城墙是剥他的皮。诚如他在给聂荣臻的信里所言,他想的是“今后数十百年”的事啊。向来,知识分子的工作就不是处置现实,而是探寻规律,预示未来。他们是先知先觉,先人之忧,先国之忧。所以也就有了超出众人,超出时代的孤独,有了心忧天下而不为人识的悲伤。
1965年,他率中国建筑代表团赴巴黎出席世界建筑师大会,这时许多名城如伦敦、莫斯科、罗马在战后重建中都有了拆毁古迹的教训,法国也正在热烈争论巴黎古城的毁与存。会议期间法国终于通过了保护巴黎古城另建新区的方案。而这时比巴黎更古老的北京却开始大规模地拆毁城墙。消息传来,他当即病倒。回国途中他神志恍惚,如有所失,过莫斯科时在中国大使馆小住,他找到一本《矛盾论》,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苦读数遍,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希望能排解心中的矛盾。一年后,“文革”爆发,北京开始修地铁,而地铁选线就正在古城墙之下,好像专门要矫枉过正,要惩罚保护,要给梁思成这些“城墙保皇派”一点顔色看,硬是推其墙、毁其城、刨其根,再入地百米,铺上铁轨,拉进机车,终日让隆隆的火车去震扰那千年的古城之根。这正合了“文革”中最流行的一句革命口号,“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算是挖了古城北京的祖坟。记得那几年我正在北京西郊读书,每次进出城都是在西直门城楼下的公交车站换车,总要不由仰望一会儿那巍峨的城楼和翘动的飞檐。如果赶在黄昏时刻那夕阳中的剪影,总叫你心中升起一阵莫名的感动。但到毕业那年,楼去墙毁,沟壑纵横,黄土漫天。而这时梁思成早已被赶出清华园,经过无数次的批斗,然后被塞进旧城一个胡同的阴暗小屋里,忍受着冬日的寒风和疾病的折磨,直到1972年去世。辛弃疾晚年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他曾自嘲自己的姓氏不好,“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梁先生是熟悉宋词的,他晚年在这间房子里一定也联想到自己姓氏,真是凄凉做就,悲凉滋味,凉得叫他彻心彻骨。这是他在这个生活、工作,并拼命为之保护的城市里的最后一个住所,就是这样一间旧房也还是租来的。我们伟大的建筑学家,研究了中国古往今来所有的房子,终身以他的智慧和生命来保护整座北京城,但是他一生从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今天我站在新落成的大同古城墙上,想起林徽因当年劝北京市领导人的一句话:“你们现在可以拆毁古城,将来觉悟了也可以重修古城,但真城永去,留下的只不过是一件人造古董。”我们现在就正处在这种无奈和尴尬之中。但是重修总是比抛弃好,毕竟我们还没有忘记历史,在经历了痛苦的反思后又重续文明。现在的城市早已没有城墙,有城墙的城市是古代社会的缩影,城墙上的每一块砖都保留着那个时代的信息和文化的基因。每一个有文化的民族都懂得爱护自己的古城犹如爱护自己身上的皮肤。我看过南京的明城墙,墙缝里长着百年老树,城砖上刻有当年制砖人名字,而缘砖缝生长的小树根竟将这个我们不相识的古人拓印下来,他生命的信息融入了这棵绿树,就这样一直伴随着改朝换代的风雨走到我们的面前。我想当初如果听了梁先生的话,北京那40公里长的古城墙,还有十多座巍峨的城楼,至今还会完好保存。我们爬上北京的城楼能从中读出多少感人的故事,听到多少历史的回声。现在我只能在大同城头发思古之幽情和表示对梁先生的敬意了。我手抚城墙,城内的华严寺、善化寺近在咫尺,那不是假古董,而是真正的辽、宋古建文物,是《营造法式》书中的实物。寺内的佛像至今还保存完整,栩栩如生。他们见证了当年梁先生的考察,也见证了近年来这座古城的新生。抚着大同的城墙我又想起在日本参观过的奈良古城,梁思成是在日本出生的,其时他的父亲梁启超正流亡日本。日本人民也世代不会忘记他的大恩。二战后期盟国开始对日本本土大规模轰炸,有199座城市被毁,九成建筑物被夷为平地,这时梁先生以古建专家的身份挺身而出,劝阻美军轰炸机机下留情,终于保住了最具有日本文化特色的奈良古城。30年后这座城市被联合国宣布为世界文化遗产,她保有了全日本十分之一的文物。梁思成是为全人类的文化而生的,他超越民族、超越时空。这样想来,他的纪念馆无论是在古都北京还是在塞外大同都是一样的,人们对他的爱对他的纪念也是超越地域超越时空的。
我手抚这似古而新的城墙垛口,远眺古城内外,在心中哦吟着这样的句子:大同之城,世界大同。哲人之爱,无复西东。古城巍巍,朔风阵阵。先生安矣!在天之魂。
写景篇
阅读指导
山水为什么美
人与自然的交流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人从自然中索取物质,维持生命,同时又从它身上感悟美感,培养审美能力。大自然靠什么给人以美感呢?它蕴涵有许多美的要素,如对称、和谐、奇巧、虚实、变化、新鲜,等等。这些要素我们在人类的精神产品中,如小说、戏剧、绘画、音乐中都可以找到,而在大自然中早就存在,并且更为丰富。这些东西再简化一点就是三样:形状、颜色、声音。形、色、声这三样基本东西,经对称、和谐、奇巧等等的变化组合,就出现无穷无尽的美。美的要素在自然中最多,远远多于人为的创造,所以艺术强调师法自然,杜甫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刘海粟十上黄山“搜尽奇峰打草稿”。
客观的景物和人怎样沟通、交流、融合而共同创造一件艺术品呢?是通过人与自然的交流,通过艺术家的观察,再创造。刘勰说,“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是通过眼睛观察,内心思考,经过一番酝酿吐纳之后才加工出来的。这些要素作用于人,激活人的美感有三个步骤:一是以美形引人,二是以美情感人,三是以美理服人,由形及情及理。我们看到鲜艳的花朵、奇伟的山峰、行云流水,这些美好之物就会被吸引。不论是人还是山水,只要美,人就喜欢。有学者研究动物也有趋美厌丑的本能。不过与动物不同,人能将这种美感上升到感情,并形成一种定式,于是相应于景色的明暗便有心情的好坏,物象之异可转化为精神之别。小石潭的凄清,荷塘月色的宁静,范仲淹所谓物悲物喜,这就是意境。
人们还不只满足于自然中的形向主观的情的转化,又进而求理。因为哲理本身的逻辑美,在自然中也能找到相似的形象。它们灵犀一点可相通。如山之沉毅,海之激荡,云之多变等,人们从美的形、色、声中不但可以悟到美好的情感,达到美好的意境,还能悟出一种哲理的美、逻辑的美。周敦颐见莲花就悟出“出淤泥而不染”的做人之理;朱熹“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是讲做学问的理。又像练气功常说的精、气、神,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在散文写作上就是美的三个层次:描写美、意境美、哲理美。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山、水、树、木、草、石都能产生美感。大自然如人群一样。美人罕见,好景难求。因为美是一种巧合。不管人,还是自然,是由无数因素随机地排列组合而成,最佳的组合机会只有那一瞬。在人,便有倾城之美,绝代佳人;在景,便有了奇峰秀水、天下胜境。自然美景不可多得,不能再造。我们都知道文物古迹很珍贵,就是因为宏观世界不能重复,自然美景也是这样,失去了就永不再来。滕王阁被火烧了,只有到《滕王阁序》里去体验它。只有保护才能开发,开发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旅游开发,卖门票挣钱,这是物质方面的开发。把山水的美感挖掘出来,转化为文、诗、歌、影、画等艺术品,提高人们的审美,这是精神方面的开发。为什么名山名水人去得多,因为它的审美价值大,便于开发成精神财富。过去讲人战胜自然,现在我们讲人与自然和谐这是一种进步,但这只是一小步,是物质层面的生态平衡,其实下面还有精神层面的交流,审美方面的挖掘利用。一个小康社会,除了物质的充裕,还得精神丰富,审美是一大内容。大自然就是一个最大最好的美育课堂。山水会像绿树释放氧气一样,不停地为我们释放美感,会像书本润泽我们的心田一样,不停地润泽我们的灵魂。山水中一树一石都是一个普通的教员,而那些名山名水就是特级教授了。我们要永葆一种崇敬、虔诚之心,向自然汲取美感,这是更高层次的人与自然的和谐。
冬日香山
要不是有公务,谁会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来香山呢?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恰在这时来,香山性格的另一面,我又哪能知道呢?
开三天会,就住在公园内的别墅里。偌大个公园为我们独享,也是一种满足。早晨一爬起来我便去逛山。这里,我春天时来过,是花的世界;夏天时来过,是浓荫的世界;秋天时来过,是红叶的世界。而这三季都游客满山,说到底是人的世界。形形色色的服装,南腔北调的话音,随处抛撒的果皮、罐头盒,手提录音机里的迪斯科音乐,这一切将山路林间都塞满了。现在可好,无花、无叶、无红、无绿,更没有人,好一座空落落的香山,好一个清净的世界。
过去来时,路边是夹道的丁香、厚绿的圆形叶片、白的或紫色的小花,现在只剩下灰褐色的劲枝,头挑着些已弹去种子的空壳。过去来时,林间树下是厚厚的绿草,茸茸地由山脚铺到山顶,现在它们或枯萎在石缝间,或被风扫卷着聚缠在树根下。过去来时,山坡上是些层层片片的灌木,扑闪着已经霜红的叶片,如一团团的火苗,在秋风中翻腾,现在远望灰蒙蒙的一片,其身其形和石和土几乎融在一起,很难觅到它的音容。如果说秋是水落石出,冬则是草木去而山石显了。在山下一望山顶的鬼见愁,黑森森的石崖,蜿蜒的石路,历历在目。连路边的巨石也都像是突然奔来眼前,过去从未相见似的。可以想见,当秋气初收,冬雪欲降之时,这山感到三季的重负将去,便迎着寒风将阔肩一抖,抖掉那些攀附在身的柔枝软叶。又将山门一闭,推出那些没完没了的闲客。然后正襟危坐,巍巍然俯视大千,静静地享受安宁。我现在就正步入这个虚静世界。苏轼在夜深人静时去游承天寺,感觉到寺之明静如处积水之中,我今于冬日游香山,神清气朗如在真空。
与春夏相比,这山上不变的是松柏。一出别墅的后门就有十几株两抱之粗的苍松直通天穹。树干粗粗壮壮,溜光挺直,直到树梢尽头才伸出几根遒劲的枝,枝上挂着束束松针,该怎样绿还是怎样绿。树皮在寒风中呈紫红色,像壮汉的脸。这时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走到松枝间却寂然不动了。我徘徊于树下又斜倚在石上,看着这红日绿松,心中澄静安闲如在涅槃,觉得胸若虚谷,头悬明镜,人山一体。此时我只感到山的巍峨与松的伟岸,冬日香山就只剩下这两样了。苍松之外,还有一些幼松,栽在路旁,冒出油绿的针叶,好像全然不知外面的季节。与松做伴的还有柏树与翠竹。柏树或矗立路旁,或伸出于石岩,森森然,与松呼应。翠竹则在房檐下、山脚旁,挺着秀气的枝,伸出绿绿的叶,远远地作一些铺垫。你看他们身下那些形容萎缩的衰草败枝,你看他们头上的红日蓝天,你看那被山风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路,你就会明白松树的骄傲。他不因风寒而筒袖缩脖,不因人少而自卑自惭。我奇怪人们的好奇心那么强,可怎么没有想到在秋敛冬凝之后再来香山看看松柏的形象。
当我登上山顶时回望远处,烟霭茫茫,亭台隐隐,脚下山石奔突,松柏连理,无花无草,一色灰褐,好一幅天然焦墨山水图。焦墨笔法者舍色而用墨,不要掩饰只留本质。你看这山,她借着季节相助舍掉了丁香的香味、芳草的倩影、枫树的火红,还有游客的捧场。只留下这常青的松柏来做自己的山魂。山路寂寂,阒然无人。我边走边想,比较着几次来香山的收获。春天来时我看她的妩媚,夏天来时我看她的丰腴,秋天来时我看她的绰约,冬天来时却有幸窥见她的骨气。她在回顾与思考之后,毅然收起了那些过眼繁花,只留下这铮铮硬骨与浩然正气。靠着这骨这气,她会争得来年更好的花、更好的叶和永远的香气。
香山,这个神清气朗的冬日。
石河子秋色
国庆节在石河子度过。假日无事,到街上去散步。虽近晚秋,秋阳却暖融融的,赛过春日。人皆以为边塞苦寒,其实这里与北京气候无异。连日预告,日最高气温都在23℃。街上菊花开得正盛,金色与红色居多。花瓣一层一层,组成一个小团,茸茸的,算是一朵,又千朵万朵,织成一条条带状的花圃,绕着楼,沿着路,静静地闪耀着她们的光彩。还有许多的荷兰菊,叶小,状如铜钱,是专等天气凉时才开的。现在也正是她们的节日,一起簇拥着,仰起小脸笑着。蜜蜂和蝴蝶便专去吻她们的脸。
花圃中心常有大片的美人蕉。一来新疆,我就奇怪,不论是花、是草、是瓜、是菜,同样一个品种,到这里就长得特别的大。那美人蕉有半人高,茎粗得像小树,叶子肥厚宽大,足有二尺长。她不是纤纤女子,该是属于丰满型的美人。花极红,红得像一团迎风的火。花瓣是鸭蛋形,又像一张少女羞红的脸。而衬着那花的宽厚的绿叶,使人想起小伙子结实的胸膛。这美人蕉,美得多情,美得健壮。这时,她们挺立在节日的街心拉着手,比着肩,像是要歌、要说、要掏出心中的喜悦。有一首歌里唱道:“姑娘好像花一样,小伙儿心胸多宽广。”这正是她们的意境。
石河子,是一块铺在黄沙上的绿绸。仅城东西两侧的护城林带就各有150米宽。而城区又用树行画成极工整的棋盘格。格间有工厂、商店、楼房、剧院。在这些建筑间又都填满了绿色——那是成片的树林。红楼幢幢,青枝摇曳;明窗闪闪,绿叶婆娑。人们已分不清,这城到底是在树林中辟地盖的房,修的路,还是在房与路间又见缝插针栽的树。全城从市心推开去,东西南北各纵横着十多条大路,路旁全有白杨与白蜡树遮护。杨树都是新疆毛白杨,树干粗而壮,树皮白而光,树冠紧束,枝向上,叶黑亮。一株一株,高高地挤成一堵接天的绿墙,一直远远地伸开去,令人想起绵延的长城,有那气势与魄力。而在这堵岸立的绿墙下又是白蜡。这是一种较矮的树,它耐旱耐寒,个子不高,还不及白杨的一半,树冠也不那样紧束,圆散着,披拂着。最妙是它的树叶,在秋日中泛着金黄,而又黄得不同深浅,微风一来就金光闪烁,炫人眼目。这样,白杨树与白蜡树便给这城中的每条路都镶上了双色的边,而且还分出高低两个层次。这个大棋盘上竟有这样精致的格子线。而那格子线的交叉处又都有一个挤满美人蕉与金菊的大花盘,算是一个棋子。
我在石河子的街上走着,以新奇的目光打量着她,打量着这个棋盘式的花园城。这时夕阳斜照着街旁的小树林,林中有三五只羊在捡食着落叶。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绕树嬉戏。落日铺金,一片恬静。这里有城市的气质,又有田园的姿色,美得完善。她完全是按照人们的意志描绘而成的一幅彩画。我想这彩画的第一笔,应是1950年7月28日。这天,刚进军新疆不久的王震将军带着部队策马来到这里。举目四野,荆棘丛生,芦苇茫茫,一条遍布卵石的河滩,穿过沙窝,在脚下蜿蜒而去。将军马鞭一指:“我们就在这里开基始建,建一座新城留给后世。”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座城现在已出落得这般秀气。在我们这块古老的国土上,勤劳的祖先不知为后世留下了多少祖业。他们在万里丛山间垒砖为城,在千里平原上挖土成河。现在我们这一代,继往开来,又用绿树与鲜花在皑皑雪山下与千里戈壁滩上打扮出了一座城,要将她传给子孙。他们将在这里享用这无数个金色的秋季。
草原八月末
朋友们总说,草原上最好的季节是七八月。一望无际的碧草如毡如毯,上面盛开着数不清的五彩缤纷的花朵,如繁星在天,如落英在水,风过时草浪轻翻,花光闪烁,那景色是何等的迷人。但是不巧,我总赶不上这个季节,今年上草原时,又是八月之末了。
在城里办完事,主人说:“怕这时坝上已经转冷,没有多少看头了。”我想总不能枉来一次,还是驱车上了草原。车子从围场县出发,翻过山,穿过茫茫林海,过一界河,便从河北进入内蒙古境内。刚才在山下沟谷中所感受的峰回路转和在林海里感觉到的绿浪滔天,一下都被甩到另一个世界上,天地顿然开阔得好像连自己的五脏六腑也不复存在。两边也有山,但都变成缓缓的土坡,随着地形的起伏,草场一会儿是一个浅碗,一会儿是一个大盘。草色已经转黄了,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由于地形的变换和车子的移动,那金色的光带在草面上掠来飘去,像水面闪闪的亮波,又像一匹大绸缎上的反光。草并不深,刚可没脚脖子,但难得的平整,就如一只无形的大手用推剪剪过一般。这时除了将它比作一块大地毯,我再也找不到准确的说法了。但这地毯实在太大,除了天,就剩下一个它。除了天的蓝,就是它的绿。除了天上的云朵就剩下这地毯上的牛羊。这时我们平常看惯了的房屋街道、车马行人还有山水阡陌,已都成前世的依稀记忆。看着这无垠的草原和无穷的蓝天,你突然会感到自己身体的四壁已豁然散开,所有的烦恼连同所有的雄心、理想都一下逸散得无影无踪。你已经被融化在这透明的天地间。
车子在缓缓地滑行,除了车轮与草的摩擦声,便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们像闯入了一个外星世界,这里只有颜色没有声音。草一丝不动,因此你也无法联想到风的运动。停车下地,我又疑是回到了中世纪。这是桃花源吗?该有武陵人的问答声。是蓬莱岛吗?该有浪涛的拍岸声。放眼尽量地望,细细地寻,不见一个人,于是那牛羊群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我努力想用眼睛找出一点声音。牛羊在缓缓地移动,它不时抬起头看我们几眼,或甩一下尾,像是无声电影里的物、玻璃缸里的鱼,或阳光下的影。仿佛连空气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竟是这样空明。
这偌大的草原又难得的干净。干净得连杂色都没有。这草本是一色的翠绿,说黄就一色的黄,像是冥冥中有谁在统一发号施令。除了草便是山坡上的树。树是成片的林子,却整齐得像一块刚切割过的蛋糕,摆成或方或长的几何图形。一色桦木,雪白的树干,上面覆着黛绿的树冠。远望一片林子就如黄呢毯上的一道三色麻将牌,或几块积木,偶有几株单生的树,插在那里,像白袜绿裙的少女,亭亭玉立,蓝天之下干净得就剩下了黄绿、雪白、黛绿这三种层次。我奇怪这树与草场之间竟没有一丝的过渡,不见丛生的灌木、蓬蒿,连矮一些的小树也没有,冒出草毯的就是如墙如堵的树,而且整齐得像公园里常修剪的柏树墙。大自然中向来是以驳杂多彩的色和参差不齐的形为其变幻之美的。眼前这种异样的整齐美、装饰美,倒使我怀疑不在自然中。这草场不像内蒙东部那样风吹草低见牛羊,不像西部草场那样时不时露出些沙土石砾,也不像新疆、四川那样有皑皑的雪山、郁郁的原始森林做背景。它像什么?像谁家的一个庭院。“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样干净,这样整齐,这样养护得一丝不乱,却又这样大得出奇。本来人总是在相似中寻找美。我们的祖先创造了苏州园林那样的与自然相似的人工园林,获得了奇巧的艺术美。现在轮到上帝向人工学习,创造了这样一幅天然的装饰画,便有了一种神秘的梦幻美,使人想起宗教画里的天使浴着圣光,或郎世宁画里骏马腾啸嬉戏在林间,美得让人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是在天上还是人间。
在这个大浅盘的最低处是一片水,当地叫泡子,其实就是一个小湖。当年康熙帝的舅父曾带兵在此与阴谋勾结沙俄叛国的噶尔丹部决一死战,并为国捐躯。因此这地名就叫将军泡子。水极清,也像凝固了一样,连倒影的云朵也纹丝不动。对岸有石山,鲜红色,说是将士的血凝成。历史的活剧已成隔世渺茫的传说。我遥望对岸的红山、水中的白云,觉得这泡子是一块凝入了历史影子的透明琥珀,或一块凝有三叶虫的化石。往昔岁月的深沉和眼前大自然的纯真使我陶醉。历史只有在静思默想中才能感悟,有谁会在车水马龙的街市发思古之幽情?但是在古柏簇拥的天坛,在荒草掩映的圆明废园,只会有一些具体的可确指的联想。而这空旷、静谧、水草连天、蓝天无垠的草原,教人真想长啸一声念天地之悠悠,想大呼一声魂兮归来。教人灵犀一点想到光阴的飞逝,想到天地人间的长久。
我们将返回时,主人还在惋惜未能见到草原上千姿百态的花。我说,看花易,看这草原的纯真难。感谢上帝的安排,阴差阳错,我们在花已尽,雪未落,草原这位小姐换装的一刹那见到了她不遮不掩的真美。正如观众在剧场里欣赏舞台上浓妆长袖的美人是一种美,画家在画室里欣赏裸立于窗前晨曦中的模特又是一种美。两种都是艺术美,但后者是一种更纯更深地展示着灵性的美。这种美不可多得也无法搬上舞台,它不但要有上帝特造的极少数的标准的模特,还要有特定的环境和时刻,更重要的还要有能生美感共鸣的欣赏者。这几者一刹那的交汇,才可能迸发出如电光石火般震颤人心的美。大凡看景只看人为的热闹,是初级;抛开人的热闹看自然之景,是中级;又能抛开浮在自然景上的迷眼繁华而看出个味和理来,如读小说分开故事读里面的美学、哲学,这才是高级。这时自然美的韵律便与你的心律共振,你就可与自然对话交流了。
呜呼!草原八月末。大矣!净矣!静矣!真矣!山水原来也和人一样会一见钟情,如诗一样耐人寻味。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块神秘的草地。将要翻过山口时又停下来伫立良久。像曹植对洛神一样“背下陵高,足往神留,遣情想象,顾望怀愁”。明年这时还能再来吗?我的草原!
泰山:人向天的倾诉
我曾游黄山,却未写一字,其云蒸霞蔚之态,叫我后悔自己不是一名画家。今我游泰山,又遇到这种窘态。其遍布石树间的秦汉遗迹,叫我后悔没有专攻历史。呜呼,真正的名山自有其灵,自有其魂,怎么用文字描述呢?
我是乘着缆车直上南天门的。天门虎踞两山之间,扼守深谷之上,石砌的城楼横空出世,门洞下十八盘的石阶曲折明灭直下沟底,那本是由每根几吨重的大石条铺成的40里登山大道,在天门之下倒像一条单薄的软梯,被山风随便吹挂在绿树飞泉之上。门楼上有一副石刻联:“门辟九霄,仰步三天胜迹;阶崇万级,俯临千嶂奇观。”我倚门回望人间,已是云海茫茫,不见尘寰。入门之后便是天街,这便是岱顶的范围了。天街这个词真不知是谁想出来的。云雾之中一条宽宽的青石路,路的右边是不见底的万丈深渊,填满了大大小小的绿松与往来涌动的白云。路的左边是依山而起的楼阁,飞檐朱门,雕梁画栋。其实都是些普通的商店饭馆,游人就踏着雾进去购物,小憩。不脱常人的生活,却颇有仙人的风姿,这些天上的街市。
渐走渐高,泰山已用她巨人的肩膀将我们托在凌霄之中。极顶最好的风光自然是远眺海日,一览众山,但那要碰到极好的天气。我今天所能感受到的,只是近处的石和远处的云。我登上山顶的舍身崖,这是一块百十平方米的巨石,周围一圈石条栏杆,崖上有巨石突兀,高三米多,石旁大书瞻鲁台,相传孔子曾在此望鲁都曲阜。凭栏望去,远处凄迷朦胧,不知何方世界,近处对面的山或陡立如墙,伟岸英雄,或奇峰突起,逸俊超拔。四周怪石或横出山腰,或探下云海,或中裂一线,或聚成一簇。风呼呼吹过,衣不能披,人几不可立,云急急扑来,一头撞在山腰上就立即被推回山谷,被吸进石缝。头上的雨轻轻洒下,洗得石面更黑更青。我曾不止一次地在海边静观那千里狂浪怎样在壁立的石岸前撞得粉碎,今天却看到这狂啸着、似乎要淹没世界的云涛雾海,一到岱顶石前,就偃旗息鼓,落荒而去。难怪人们尊泰山为五岳之首,为东岳大帝。一般民宅前多立一块泰山石镇宅,而要表示坚固时就用稳如泰山。至少,此时此景叫我感到泰山就是天地间的支柱。这时我再回头看那些象征坚强生命的劲松,它们攀附于石缝间不过是一点绿色的苔痕。看那些象征神灵威力的佛寺道观,填缀于崖畔岩间,不过是些红黄色的积木。倒是脚下这块曾使孔子小天下的巨石,探于云海之上,迎风沐雨,向没有尽头的天空伸去。泰山,无论是森森的万物还是冥冥的神灵,一切在你的面前都是这样的卑微。
这岱顶的确是一个与天对话的好地方。各种各样的人在尘世间活久了,总想摆脱地心的吸力向天而去。于是他们便选中了这东海之滨、齐鲁平原上拔地而起的泰山。泰山之巅并不像一般山峰尖峭锐立,顶上平缓开阔,最高处为玉皇顶。玉皇顶南有宽阔的平台,再南有日观峰,峰边有探海石。这里有平台可徘徊思索,有亭可登高望日,有许多巨石可供人留字,好像上天在它的大门口专为人类准备了一个进见的丹墀,好让人们诉说自己的心愿。我看过几个国外的教堂,你置身其中仰望空阔阴森的穹顶,及顶窗上射进的几丝阳光,顿觉人的渺小,而神虽不可见却又无处不在,紧攥着你的魂灵。但你一出教堂,就觉得刚才是在人为布置好的密室里与上帝幽会。而在岱顶,你会确实感到“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不是在密室而是在天宫门口与天帝对话。同是表达人的崇拜,表现人与神的相通,但那气魄、那氛围、那效果迥然不同。前者是自卑自怯的窃窃私语,后者是坦诚大胆的直抒胸臆,不但可以说,还可以写,而天帝为你准备好的纸就是这些极大极硬的花岗石。
这里几乎无石不刻,大者洗削整面石壁,写洋洋文章;小者暗取石上缓平之处,留一字两字。山风呼啸,石林挺立,秦篆汉隶旁出左右。千百年来,各种各样的人们总是这样挥汗如雨、气喘吁吁地登上这个大舞台,在这里留诗留字,借风势山威向天倾诉自己的思想,表达自己的意志。你看,帝王来了,他们对岱岳神是那样的虔诚,穿着长长的衮服,戴着高高的皇冠,又将车轮包上蒲草,不敢伤害岱神的一草一木,下令“不欲多人”,以“保灵山清洁”。他们受命于天,自然要到这离天最近的地方,求天保佑国泰民安。玉皇顶上现存最大的一面石刻就是唐玄宗在开元十三年东封泰山时的《纪泰山铭》,高13.3米,宽5.7米,现存1008个字。铭曰:“维天生人,立君以理,维君受命,奉为天子,代去不留,人来无已……”从赫赫高祖数起,大颂李唐王朝的功德。一面要扬皇恩以安民,一面又要借天威以佑君,帝王的这种威于民而卑于天的心理很是微妙。他们越是想守住天下,就越往山上跑得勤,汉武帝就来过七次,清乾隆就来过十一次。在中华大地的万千群山中唯有泰山享有这种让天子叩头的殊荣。除了一国之主外,凡关心中华命运的人又几乎没有不来泰山的。你看诗人来了,他们要借这山的坚毅与风的狂舞铸炼诗魂。李白登高狂呼“天门一长啸,万里清风来”。杜甫沉吟着“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志士来了,他们要借苍松、借落日、借飞雪来寄托自己的抱负。一块石头上刻着这样一首诗:“眼底乾坤小,胸中块垒多。峰顶最高处,拔剑纵狂歌。”将军来了,徐向前刻石:“登高壮观天地间。”陈毅刻石:“泰岳高纵万山从。”还有许多字词石刻如:“五岳独尊”、“最高峰”、“登峰造极”、“擎天捧日”、“仰观俯察”等等。其中“果然”两字最耐人寻味。确实,每个中国人未来泰山之前谁心里没有她的尊严、她的形象呢?一到极顶,此情此景便无复多说了。
我想,要造就一个有作为有思想的人,登高恐怕是一个没有被人注意却在一直使用的手段。凡人素质中的胸怀开阔、志向远大、感情激越的一面确实要借凭高御风、采天地之正气才可获得。历代帝王争上泰山除假神道设教的目的外,从政治家的角度,他要统领万众治国安邦也得来这里饱吸几口浩然之气。至于那些志士、仁人、将军、诗人,他们都各怀着自己的经历、感情、志向来与这极顶的风雪相孕化,拓展视野,铸炼心剑,谱写浩歌,然后将他们的所感所悟镌刻在脚下的石上,飘然下山,去成就自己的事业。
看完极顶我们步行缓缓下山,沉在山谷之中。两边全是遮天的峰峦和翠绿的松柏。刚才泰山还把我们豪爽地托在云外,现在又温柔地揽在怀中了。泉水顺着山势随人而下,欢快地一跌再跌,形成一个瀑布、一条小溪,清亮地漫过石板,清音悦耳,水汽蒸腾。怪石也不时地或卧或立横出路旁。好水好石又少不了精美的刻字来画龙点睛。万年古山自然有千年老树,名声最大的是迎客松和秦松。前者因其状如伸手迎客而得名,后者因秦王登山避雨树下而得名。在斗母宫前有一株汉代的“卧龙槐”,一断枝横卧于地伸出十多米,只剩一片树皮了,但又暴出新枝,欣欣向上,与枝下的青石同寿。如果说刚才泰山是以拔地而起的气概来向人讲解历史的沧桑,现在则以秀丽深幽的风光掩映着悠久的文明。我踏着这条文化加风景的山路一直来到此行预定的终点——经石峪。
经石峪,因刻石得名,就是石头上刻有经文的山谷。离开登山主道有一小路向更深的谷底蜿蜒而下,碎石杂陈,山树横逸,过一废亭,便听见流水潺潺。再登上几步台阶,有一亩地大的石坪豁然现于眼前。最叫人吃惊的是,坪上断断续续刻着斗大的经文。这是一部完整的《金刚经》,经岁月风蚀现存1067个字。我沿着石坪仔细地看了一圈,这是一个季节性河槽,流水长年的洗刷,使河底形成一块极好极大的书写石板。这部经刻大约成于北齐年间。历代僧人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信仰。我在祖国各地旅行常常惊异于佛教信仰的力量和他们表达信仰的手段。他们将云冈、敦煌的山挖空造佛,将乐山一座石山改造成坐佛,将大足一条山沟里刻满佛,现在又在泰山的一条河沟里刻满了佛经。那些石窟是要修几百年经几代人才能完成的。这部经文呢?每字半米见方,入石三分,字体古朴苍劲。我想虽用不了几百年,可顶着烈日,挥汗如雨,在这坚硬的花岗石上一天也未必能刻出一两个字。中国的书有写在竹简上的,写在帛上、纸上的,今天我却看到一部名副其实的石头书。我在这本大书上轻轻漫步,生怕碰损它那已历经千年风雨的页面。我低头看那一横一竖,好像是一座古建筑的梁柱,又像古战场的剑戟,或者出土的青铜器。我慢慢地跪下轻轻抚摸这一点一捺,又舒展身子躺在这页大书上,仰天沉思。四周是松柏合围的山谷,头上蓝天白云如一天井,泉水从旁边滑过,水纹下映出“清音流水”四个大字。我感到一种无限的满足。一般人登泰山多是在山顶上坐等日出,大概很少有人能到这偏僻深沟里的石书上睡一会儿的。躺在书上就想起赫尔岑有一句关于书的名言:“书——是这一代对下一代的精神上的遗训。”泰山就是我们的先人传给后人的一本巨书。造物者造了这样一座山,这样既雄伟又秀丽的山体,又特意在草木流水间布了许多青石。人们就在这石上填刻自己的思想,一代一代,传到现在。人与自然就这样合作完成了一件杰作。难怪泰山是民族的象征,她身上寄托着多少代人的理想、情感与思考啊。虽然有些已经过时,也许还有点陈腐,但却是这样的真实。这座石与木组成的大山对创造中华民族的文明史是有特殊贡献的。谁敢说这历代无数的登山者中,没有人在这里顿悟灵感而成其大业的呢?
天将黑了,我们又匆匆下到泰安城里看了岱宗庙。这庙和北京的故宫一个格式,只是高度低了三砖。可见皇帝对岱神的尊敬。庙中又有许多碑刻资料,塑像、壁画、古木、大殿,这些都是泰山的注脚。在中国就像只有皇帝才配有一座故宫一样,哪还有第二座山配有这样一座大庙呢?庙是供神来住的,而神从来都是人创造的。岱岳之神则是我们的祖先,点点滴滴倾注自己的信念于泰山这个载体,积数千年之功而终于成就的。他不是寺院里的观音,更不是村口庙里的土地、锅台上的灶君,是整个民族心中的文化之神,是充盈于天地之间数千年的民族之魂。我站在岱庙的城楼上,遥望夕阳中的泰山,默默地向她行着注目礼。
榆林红石峡记
每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名片,如巴黎之铁塔、北京之天安门、上海之黄浦江、长沙之橘子洲头。在榆林则是红石峡。峡在城北三里。正大漠北来,浩浩乎平沙无垠,忽巨峡断野,黄绿两分,奇景突现。
峡之奇有三。一是沙中见河,曰榆溪河。此大漠之地,人常以为黄沙漫漫,旱象连连。殊不见,却有一河无首无尾涌出沙中,绿波映天,穿峡而过。二是山色全红。大漠有峡已自为奇,而石又赤红,每当晨曦晚照之时,两岸峭壁危岩,就团团火焰,接地映天。三是峡中遍布石刻。刀凿斧痕,题刻满山。这是它的迷人之处。
自秦汉以来,榆林即为北疆要塞,红石峡天险其北,镇北台雄视其上,历代征战以此为烈。古诗云:“屯兵红石峡,斩将黑山城。血染芹河赤,氛收榆塞清。”想当年,鼙鼓震天,马嘶镝鸣。将军战罢归来,弹剑呼酒,分麾下炙,长烟落日,悲笳声声。于是便削石为纸,振河为墨,铁钩银划,直抒胸臆。个中人物,最知名者有二。一是清代名臣左宗棠。清朝后期,列强瓜分中国,英、俄染指西北,左于同治五年受命陕甘总督。其时,朝中正起“海防”、“塞防”之争。投降派谓塞外不毛之地,不值经营,更欲放弃新疆,任其存亡。左力排谬说,以陕督之职筹粮备饷,又领钦差之命,提兵西进,一举收复新疆,固我中华万世之基业。其用兵之时更植树千里左公柳,春风直度玉门关。他的老部下刘厚基时任榆绥总兵就向他为红石峡求字。他即大书“榆溪胜地”。左宗棠在陕甘经营十多年,雄图大略,边情难舍。这四字虽赞榆溪,却更赞西北。观其书法,用笔沉着,结字险劲,雄踞壁上,隐隐肱股之臣,浩浩大将之风。还有一位,是抗日名将马占山。马曾任东北边防军师长,黑河警备司令。1931年率部在黑龙江打响抗日第一枪,后受排挤,移驻西北,一腔热血,报国无门。他1941年来游此地,眼见祖国河山破碎,愤而连刻两石“还我河山”。其字笔捺沉重,深陷石中,说不尽的臣子恨、亡国痛。石峡中这类慷慨激昂文字还有许多,如“巩固山河”、“威震九边”、“力挽狂澜”等,皆横竖如枪戟,点撇响惊雷。今日读来仍虎震幽谷,风卷残云。
中国之大何处无峡;峡多刻石,何处无字?然红石峡正当中原大漠之分,蒙汉农牧之界。北望牛羊轻牧而白云落地,南眺稻粱初熟又绿浪接天。天老地荒,沉沉一线,地分绥陕,史接秦汉。呜呼,收南北而溶古今,唯此一峡。其全长300米,南北走向,东西两岸,一川文字,满河经典。除述边关豪情,还有写风光之秀,如“蓬莱仙岛”、“塞北江南”;写地势之险,如“天限南北”、“雄吞边际”;有感念地方官吏的治民之德,如“功在名山”、“恩衍宗嗣”;有表达民族团结之情,如“中外一统”、“蒙汉一家”;等等,各种汉、满文字题刻凡200余幅。好一部刻在石壁上的地方志,一枚盖在大漠上的中国印。正是:
赤壁青史,铁铸文章。大漠之魂,中华脊梁。
吴县四柏
1900多年前,东汉有个大司马叫邓禹的在今天苏州吴县栽了四棵柏树。经岁月的镂雕陶冶,这树竟各修炼成四种神态。清朝皇帝乾隆来游时有感而分别命名为“清”、“奇”、“古”、“怪”。
最东边一棵是“清”。近两千年的古树,不用说该是苍迈龙钟了。可她不,数人合抱的树干,直直地从土里冒出,像一股急喷而上的水柱,连树皮上的纹都是一条条的直线,这样一直升到半空中后,那些柔枝又披拂而下,显出她旺盛的精力和犹存的风韵。我突然觉得她是一位长生的美人,但她不是那种徒有漂亮外貌的浅薄女子,而是满腹学识,历经沧桑。要在古人中找她的魂灵,那便是李清照了。你看那树冠西高东低,这位女词人正右手抬起,挟着后脑勺,若有所思。柔枝拖下来,风轻轻拂着,那就是她飘然的裙裾。“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
西边一棵曰“奇”。庞然树身斜躺着,若水牛卧地,整个树干已经枯黑,但树身的南北两侧各劈挂下一片皮来,就只那一片皮便又生出许多枝来,枝上又生新枝,一直拖到地上,如蓬蒿,如藤萝,像一团绿云,像一汪绿水,依依地拥着自己的命根——那截枯黑的树身。就像佛家说的她又重新转生了一回,正开始新的生命。黑与绿,老与少,生与死,就这样相反相成地共存。你初看她确是很怪的,但再细想,确又有可循的理。
北边一棵为“古”。这是一种左扭柏,即树纹一律向左扭,但这树的纹路却粗得出奇,远看像一条刚洗完正拧水的床单,近看树表高低起伏如沟岭之奔走蜿蜒,贮存了无穷的力。树干上满是突起的肿节,像老人的手和脸,顶上却挑出一些细枝,算是鹤发。而她旁边又破土钻出一株小柏,柔条新叶,亭亭玉立。那该是她的孙女了。我细端详这柏,她古得风骨不凡,令人想起那些功勋老臣,如周之周公,唐之魏征。
还有一棵名“怪”。其实,她已不能算“一棵”树了。不知在这树出土的第几个年头上,一个雷电,将她从上至下劈为两半,于是两半树身便各赴东西。她们仰卧在那里相向怒目,像是两个摔跤手同时跌倒又各不服气,正欲挣扎而起。长时间的雨淋使树心已烂成黑朽,而树皮上挂着的枝却郁郁葱葱,缘地而走。你细找,找不见她们的根是从哪里入土的。根就在这两片裸躺着的树皮上。白居易说原上草是“野火烧不尽”,这古柏却“雷电击又生”。她这样倔,这样傲,令人想起封建士大夫中与世不同的郑板桥一类的怪人。
这四棵树挤在一起,一共占地也不过一个篮球场大小,但却神志迥异地现出这四种形来,实在是大自然的杰作。那“清”柏,像是扎根在什么泉眼上,水脉好,土气旺,心情舒畅。那“古”柏,大约根须被挤在什么石缝岩隙间,未出土前便经过一番苦斗,出土后还余怒未尽。那“奇”、“怪”二柏便都是雷电的加工,不过雷刀电斧砍削的部位、轻重不同,她们也就各奇各怪。真是天雕地塑,岁打月磨,到哪里去找这有生命的艺术品呢?而且何止艺术本身,你看她们那清、奇、古、怪的神态,那深扎根而挺其身的功力,那抗雷电而不屈的雄姿,那迎风雨而昂首的笑容,那虽留一皮亦要支撑的毅力,那身将朽还不忘遗泽后代的气度,这不都是哲理、思想与品质的含蓄表现吗?大自然本身就是一部博大的教科书,我们面对她常常是一个小学生。我想应该让一切善于思考的人来这树下看看,要是文学家,他一定可以从中悟到一些创作的规律,《唐诗》、《聊斋》、《山海经》、《西游记》不是各含清、奇、古、怪吗?要是政治家,他一定会由此联想到包公那样的清正,贾谊那样的奇才,伯夷、叔齐那样的古朴,还有扬州八怪等那些被社会扭曲了的怪人。就是一般的游人吧,到此也会不由地停下脚步,想上半天。云南石林里那些冰冷的石头都会引起人种种联想,何况这些有生命的古树呢?她们是牵着一条历史的轴线,从近两千年以前的大地上走来的啊!
天星桥:桥那边有一个美丽的地方
全国的山水也不知道去了多少处,竟没有想到还有这么美丽的地方。确实,全国知道天星桥的人很少,它在贵州黄果树瀑布旁8公里处,许多年来黄果树的名声太大,很少有人注意到它。
天星桥的美就美在你突然发现世界上的风景还有这样一种美。只要你一走进这个景区,就一步一吃惊,一步一回头,你总要问:“这是真的吗?”一般的“真像”、“真美”之类的词在这里已经苍白无力。因为这景你从没见过,从没想过,就是在小说中,在电影上,在幻想时,在睡梦里也没有出现过。现在,突然从你的心灵深处抓出一种美,摆在你眼前。你心跳,你眼热,你奇怪自己心里什么时候还藏有这样的美。
天星桥景区不算很大,方圆5.7平方公里,三个半小时就可逛完,基本上是走平地,也不会让你很累。你可以从从容容地看,慢慢悠悠地品。整个景区前半部以山石之奇为主,后半部以水秀之美为主,而渗透在全过程的是绿色的树、绿色的风。所以当你从那个美梦中醒来,细细一想,其实这天星桥的美和其他地方一样,还是跑不了石美、水美、树美。但是它却硬能够化平淡为神奇,将几个最普通的音符谱成了一首天上的仙乐。
石头哪里没有?但这里的石头总要变出个样,变出别一种形,别一种神,像一个曲子的变奏,熟悉中透着新鲜,叫你有一种感觉到却说不出的激动。比如石的表面经常会隆起一簇簇的皱褶。它本是个铜头铁脑、生硬冰凉的东西,却专向柔弱多情方面取貌摄形,如裙裾之褶,如秋水之纹,如美人蹙眉,如枯荷向空。这种强烈的反差,从你心里揉搓出一种从未有的美感,你忍不住要叫,要喊。难怪国画专有一种表现法叫“皴”法。再说它的形,也实在不俗,它绝不肯媚身媚脸地去像什么,是什么。反而,它什么也不像。什么也不是,在你头脑的储存里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构图。比如一座山石,大约有城里的一座高楼那么大,侧面看它却薄得像一本书,或者干脆是一张纸。硬是挺立在那里,水从脚下绕,藤在身上爬。它是什么?什么也不是,就是美。脚下的、头上的,还有那些在坡上、沟里随意抛掷的石头,都要美出个样儿;你可以伸手随意抚摸崖边一块突出的石,那就是一朵凝固的云。有时你走过一座小桥,这桥身是一块整石,但你怎么看也是一段枯了多年的树。有时路边或山根的石头连成灰蒙蒙一片,那就是一群抵角的山羊,前弓后绷,吹胡子瞪眼,跃然目前。
天星桥景区的前半部是石在水中。浅浅的水面托起无数错落的石山、石壁,又折映出婆娑多姿的影。有的山平光如洗,在水里是一面立着的镜子;有的中裂一缝,在水里就是一道飞来的剑影。而在这很多但并不太高的群峰之间则是365块踏石,游人踩着这些石头,鞋底贴着水面,在绿波上荡漾。当你看着水里的青山倒影时,也就惊奇地发现了自己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美。因为这石的数目暗合了一年的天数,所以在这里总会有一块正是你的生日,此园就名“数生园”。你站在生日石上可以体会一下降世以来这最美丽的一天。景区的中部是两座对峙的山峰,相距数十米之遥,他们各探出一只手臂呼唤对方。但就在相差一拳之远时,臂长莫及,徒唤奈何。这时一块巨石从天而降,上大下小,正好卡在其间,于是两手以石相连,成一座云中石桥,千年万年,苍松杂树扎根其上,枯藤野花牵挂其旁。石头能变到这等花样,也算是中外奇观。天星桥景区的名字大概就是因它而取,就像我们为一本散文集取名,就拣其中最得意的一篇。
天星桥的水是为石而生的。一入景区,脚下就是水,水里倒映着各色的山石。所以这水实际上是一面大镜子,就是为了让你正面、反面、侧面,从各个角度来看山、看石。只不过这镜子太大,你无法拿在手里,于是人就走到镜子里,踏在镜面上,镜不转人转。刚入景区,在数生园一带,水面极浅,山石也不高,清秀娴静。如庭院深深。但静中有变,水一时被众山穿插成千岛之湖,一时又被变幻成漓江秋色,忽而又错落成武夷九曲,当然都是微型美景。总之随石赋形,依山而变,曲尽其态。到过了那云中之桥,山高谷深,就渐有恢弘之气了。谷底有一座深潭,方圆数里,一泓秋水深不可测。潭为四山所合,不见源头;水从深底冒出,成两米多高的水柱,又静静滑落潭面,如夜空中的礼花。问之于当地人,说这潭就叫“冒水潭”,可见开发之迟。连名字也还没有受过文人们的“污染”。潭边有一株古榕,干粗二抱,叶繁如山,物依树临潭,遥望天桥,只恨眼前不是夜晚,否则山高月小,好一篇《后赤壁赋》。
水从冒水潭里流出之后,泻在一片石滩里,没有了先前的浅静,也没有了刚才的深沉,撞在各样石上,翻起朵朵浪花,叩响潺潺轻鸣。要知这滩绝不是一般的乱石滩,而是一根根直立的石柱、石笋,此景就名“水上石林”。云南的石林是看过的,那些无枝无叶的树,无言地伸向天空,让你感到生命的逝去;桂林的溶洞子也是看过的,那些湿漉漉、阴沉沉的石笋、石塔在幽暗中枯坐默守,让你感到岁月的凝固。当石头们只是同类相聚时,无论怎样地表现,也脱不出冰冷生硬,就像一场纯由男性表演的晚会。而现在绿水碧波欢快地冲入了这片石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绕过这片石轻翻细浪,撞上那座崖忽喧涛声,整个滩里笑语朗朗,湿雾蒙蒙。你再次体会到水就是生命。这些无生命的石头这时也都顾盼生辉,变出无穷的仙姿神态。游人从这块石跳到那块石,就在这水欢快的伴奏和伴唱中,舞蹈着穿过这片已有亿万年的生命之林。
天星桥的水不像我们过去随便看过的一条河、一个湖或者一座瀑布,你始终无法看到它一个完整的形。不知它从哪里出来,最后又回到何处。就像我们看一座房子,要找水泥只有到那砖与砖之间的沟缝中去寻。我只知道那水的结尾处是一个叫做珍珠泉的地方。淌过数生园,钻出冒水潭,又漫过石林的水。不知道还做了哪些事,最后汇到了这里。这里名泉实则是一个大瀑布,但它不是一匹直垂下来的布而是一圈卷成漏斗状的布。平软的水波滑过整石为底的圆形沟坡,在石面上滚成一颗颗的珍珠,在阳光中幻出五颜六色。这时你的面前是一只大斗,一只不停地吸进金银珠宝的斗。围着这急吸灌的珍珠飞流,四周翻起细碎的浪花,奏起喧闹的乐声。然而这一切突然就消失在一块巨石之下。当你翻过这一道石梁时,仿佛刚才就没有见过什么水,也没有听到水声,只有垒垒的石和石缝中绿绿的树,这水是一个来无踪去无影的洛神。
天星桥的树以榕树为多,叶大荫浓,满谷绿风。这里的树常会变出许多的形。有一株名“美人树”,树身高大绰约,枝叶如裙裾飘动,女士们都争着与她合影。有一株叫“民族大家庭”,一从石中钻出即分成56根树干,大家就一根一根地去数。还有一株并不是树,是一株老藤,不知有多少年月,甚至也看不清它从哪里长出,只见从山坡上搭下来,也许当初是被风吹了下来,就挂在了对面的一棵高树上又绕了几匝。生命之力竟将这藤拉得笔直,数丈之长,一腕之粗,像一根空中的单杠。当我环顾四周,贪婪地饱餐这些秀色时突然发现这里除了石就是水,基本上没有土。大大小小的树,不是抓吸在石上,就是浸泡在水中。无论是在路旁、在头上、在脚下,那些奔突蜿蜒、如雕如刻的树根招惹得你总想用手去摸一摸,用身子去靠一靠,甚至想用脸去贴一贴。这些本该深埋在土层下的不见光日的精灵一下子冒了出来,排兵布阵,作了一次惊人的展示。这实在是天星桥的个性。从数生园出来,路边有一块一楼多高的巨石,光溜溜的石壁上却顶出一株胳膊粗的小树。远看这树就如假的一般。导游小姐总喜欢考考游人,问这树根在哪里?你俯近石壁细细一看,石上蛛丝马迹,那树根粗者如筷,细者如丝,嵌缝觅隙,纵贯南北,奔走东西。我忽觉头上轰然一响,眼前的石面成了一片广袤的平原,于无声处河网如织,水流涓涓。那红色的“之”字形须根就像一道道闪电,生命的惊雷在天际隐隐作响。面对这株亭亭玉立的榕树和这块光溜溜的寻根壁,我一下子寻到了生命的美、生命的理。我在这里徘徊,几乎每一块巨石都立在水中,而每块石上都爬满了树根。那根贴着石面匍匐而下,纵横交错又将巨石网了个结实然后再慢慢抽紧,就像我们在码头上看到的,吊车用网绳从水里提起一件重物。那赭色的根涨满了力,像一个大木桶外条条的铜箍,像力士角斗时臂上暴突的青筋。有长得粗些的,如臂如股披挂石上,像冬天崖上的冰柱,像佛殿后守门的韦驮,凛然而不可撼。霎时我觉得天星桥全部的美都在这根与石的拥抱之中。回看刚才的水美、石美全都做了树的铺垫。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有机结合。你看石临水巧妆,极尽其意,因水而灵;水绕石弄影,曲尽其媚,因石而秀。而这树呢,抱坚石而濯清流,展青枝而吐绿云,幻化出一团浓烈的生命。这种生命的力量和美感充盈在这条不大的山谷之中,令你流连忘返,荡气回肠。天下的好景有的是,但有的路途遥远,一生只能作一次游;有的以险取胜,只能供一部分人做冒险的旅行。只有这天星桥,路又不远,山又不险,景却特美,你可以一来再来,细品漫游。
佩莱斯王宫记
我曾暗发宏愿,如可能要遍访世界上现存的王宫。因为王是一国权力的最高象征,王宫自然集中了这个国家最好的东西,包括自然风景、建筑艺术、历史文化,等等。所以当罗马尼亚主人邀请我们访问佩莱斯王宫时,我窃喜正中下怀。
车子从布加勒斯特出发,向北驶去,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刚翻过的土地袒开褐色的胸膛,天边或路旁不时出现一片茂密的森林,我顿然感到大自然的辽阔和这异国风光的美丽。路边靠着公路很近的地方常有农民的住房,这极普通的建筑却令我在车里激动得无法坐稳,欠着身子,贴着车窗贪婪地向外看。我的第一感觉是:这房子不是给人住的,而是给人看的。大凡给人住的房子,总是面积求大,结构简单,用料用工求省。所以现代民居,要是平房就是一个火柴盒子,要是楼房就是一个大集装箱。而这些房子却绝不肯四面整齐划一,房子的一面或凸或凹,呈折线或弧线的美。我的视线紧紧捕捉着一套扑过来又急急闪过的房子,它的门厅有意不开在正中,而是于房角挖掉一块,像一个熟鸭蛋被切了四分之一,露出蛋黄剖面,颜色和方位都十分雅致。路边所有的房顶都不像中国的房子一样,成一面坡或两面坡,那房收顶时才是建筑师大露一手之际,屋顶伸出许多尖的、圆的、多棱形的高柱,如魔盒子里探出的手。我想这房主人都是些大公无私、为他人着想的人。要是只为实用,大可不必这样复杂,他却花钱花工,给来往的行人制造了一件工艺品,免费参观,提供美的享受,使许多如我这样的外乡人大饱眼福。这是参观王宫前的一个铺垫,我的情绪先有了一个适应异域的空间转换。
车子甩脱平原渐入山区,远处是白雪皑皑的山峰,公路沿着一条条山谷,谷下有河,名佩莱斯河,此地就因河得名。河隐藏在浓密的松树、白桦、冷杉深处,水流潺潺,只闻其声。树是特别的高大,一般要二人合抱,密密地插在山坡上。积雪压在叶上,铺在树下,雪静树更绿,空山不见人,有一种莫名的幽邈。我忽然想起曾看过的一部电影,是写罗马尼亚古代社会的。公元前,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达契亚人,这是罗马尼亚人的祖先,公元2世纪罗马人侵入这里,达契亚人开始了与罗马人的长期征战、融合。那片子的外景大约就在这沟里拍的,也是这树、这水和沟里尖顶的草房。武士们用笨重的铜剑格斗,声震山谷,尸横遍野。印象最深的一幕是:一支军队因败阵归来要执行军纪,处死一半,于是站成一列,一、三、五,单数点名,点到的人出列,伏首到前面的木墩子上,引颈等着巨斧劈下,遵命如流,视死如归。那曾经是一个多么野蛮又多么壮丽的时代。当时我坐在影院,被震慑得如痴如呆,忘乎所在。想不到今天能溯访此地。我停车路边,向深深的谷底、密密的林中眺望,希望那里能走出一两个腰围兽皮,握剑持盾的勇士。山风吹过,树森然不动,却抖落下一些纷纷扬扬的雪。
王宫坐落在山湾子里,公路在这里随山的走向回了一个圈,水好像也是在这里发源的。东面是一面斜伸上去的大雪山,凄迷的雪雾一直漫到天外,古树在雪线以下排着奇幻的方阵,忽出沟底,忽涌波上,森森然,如黛如墨,有时消失在远处的雪光中又如烟如织。王宫在山坡上临谷面南而立。这是一座石木结构的民族式宫殿,它本身就是一座巍然的小山,宫以厚重的花岗石起墙,越往上越层叠错落,挑出许多的尖顶。用橡木镶包成各种图案的门窗,衬着皑皑的白雪,掩映在常青松杉和还留着些红叶子的枫树林中,完全是一个童话世界。这王宫的第一位主人是1866年从德国来的卡罗尔国王。卡罗尔是中国宋徽宗、李后主式的人物,身为国王却酷爱艺术,这王宫是他亲自参与设计督造的,里面结结实实地收藏着各种艺术品。王宫1875年开始建造,1883年基本建成,到1914年全部完工时,卡罗尔也就去世了。
王宫共三层,160间房。门向西开,进门就是一个通高30多米的天井,中央是客厅,墙上垂下18世纪的壁毯,厅内全套意大利硬木家具。上二楼,左边一武器库收藏着5~19世纪的武器,有阿拉伯的剑、中国的弓,还有一把关公刀。一副连人带马的骑兵铠甲,据说是全罗马尼亚唯一的了。右边是国王的办公室,室内桌椅的侧面、腿脚处、扶手上全是浮雕。椅子扶手的造型是四个坐着的小人,还都跷着一条腿。桌上的烛台分两层,上下层间有三个顽皮的小儿,作头顶重物状,神色颇惹人爱。天花板是3寸厚的木浮雕花饰图案。另有一写字台,侧面浮雕一老人头像,他勇往向前,长发被风吹向后面,如呼啸的火车头。台角的废纸篓也是皮革精制,上面刺着花纹。墙上有伦勃朗的名画。再往前是天井式的藏书室,二层楼,橡木书柜,有旋梯可上下取书。桌上有信札箱,是皇后手绘的箱面。王宫里紧邻办公之地就有藏书室,大概是欧洲皇帝的习惯。沙皇冬宫里的藏书室也与这差不多,只是更大些。我在中国故宫没有见到这种设施,也许我们的皇帝不如他们爱读书,或者我们现在搞旅游的人不着意展示这些。藏书室后又一小办公室。小办公室右拐,便开始了一大串的客厅。这客厅很类似我们人民大会堂以各省命名的大厅,不过它是以艺术类别或国家、地区命名,而分别收集各地艺术品。
第一个是音乐文学厅,国王在这里接见作家、艺术家。全套桌椅是印度国王送的,黑色硬木,镂空浮雕,据说用了三代人工才完成。还有日本的瓷器,一对中国的大双龙洗,直径约有半米。最可看的是墙上的四幅油画,全以一个少女为题,据说是王后的构思。第一幅代表春天,少女从花丛中走出,和煦的阳光照着她幸福的脸庞。第二幅代表夏天,阳光从浓荫中射出,她的纱裙飘动着幻化出一种热烈的向往。第三幅,色调转深,那女子低着头,一种秋的悲凉。第四幅,少女半裸着伏在一片雪地上,一片圣洁。这王后是国王上任后三年娶过来的。她也酷爱艺术,是一个作家、诗人,夫妻算是珠联璧合。可想他们每天在王宫里就以这艺术的切磋来打发时日。没有听说过宋徽宗有什么擅画的妃子做伴。李后主的周后只是天生的美貌,他后来又纳了周后之妹,一个更美的美人,为她写了那首著名的“手提金缕鞋”词,却也未见二周有什么唱和,看来他们还是不如卡罗尔潇洒。
音乐文学厅后是意大利厅,两侧立着米开朗基罗的三个铜雕,墙上是6幅意大利名画。再前,威尼斯厅,两件拉斐尔复制伦勃朗的圣母像,原件已经失传,此复制件也就成绝响了。再前,阿拉伯厅,满是地毯、挂毯,最有趣的是那几个长枕头,一枕可10人共眠。再前,土耳其厅。然后右折是长廊,长廊尽头再右折是小剧院。到此已绕王宫一周,再下又是武器库了。1910年后这剧院又改成电影厅。舞台上刻有国王的一句话:“一切艺术我都喜欢。”国王常在这里观尊摩演出,有时兴之所至还登台朗诵。这大概又类似我们的唐玄宗了,他亲自谱写《霓裳羽衣曲》,又做导演,又与宫人共舞。卡罗尔虽喜欢艺术,治国方面也没有出什么大错,这一点比宋徽宗、李后主、唐玄宗都强。
从王宫出来我又在周围的山坡林间徜徉了一会儿。除这座王宫外,旁边还有稍小一点的七八处宫殿,现在都做了旅游饭店。有一处就是我们昨晚睡的,内部设施极豪华。但最美的还是周围的白雪、绿树和沟里潺潺的流水,昨晚夜半醒来,皎月在天,雪光映窗,偶有一两声狗吠,或喀嚓一声雪压树枝的断裂声。要不是碍着外宾的身份我真想半夜出户作一回秉烛夜游了。现在再看这景虽没有昨夜梦幻式的朦胧,但还是一样的静,一样的美。我佩服卡罗尔国王,他用艺术家的眼光选中了这块上帝创造的王土内最美的地方,又用王的权力集中人力在这里创造了一座艺术宫殿。他的后辈尊重这创造,所以他一死,第二代国王就立即重建新宫,把旧宫做了艺术博物馆,直到今天。国王是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权力再大也将随生命而止。可是当他趁有权之时,选择干一件国家民族永远记住的事,这便是权力的延长。卡罗尔选择了艺术,他知道艺术之河长流,艺术之树常绿,就如这佩莱斯的山和水。
冬季到云南去看海
年末深冬季节,到云南腾冲考察林业,主人却说,先领你去看热海。我心里一惊,这大山深处怎么会有海,而海又怎么会是热的?
车出县城便一头扎进山肚子里。公路成“之”字形,车子不紧不慢,一折一折地往上爬,走一程是山,再走一程还是山;一眼望去是树,再看还是树。只见一条条绿色的山脊,起起伏伏,一层一层,黛绿、深绿、浅绿,由近及远一直伸到天边。直到目光的尽头,才现出一抹蓝天——这蓝天倒成了这绿海的远岸。
走了些时候,渐渐车前车后就有了些轻轻的雾,再看对面的林子里也飘起一些淡淡的云。我说:“今天真算是上得高山了。”主人笑道:“正好相反,你现在是已下到热海了。”我才知道,那氤氲飘渺,穿林裹树的并不是云,也不是雾,竟是些热腾腾的水汽,我们车如船行,已是荡漾在热海之上了。
所谓热海,是一个方圆8平方公里的地热带。腾冲是一个休眠火山区。多少年前,这里曾经火山喷发,现在地面上仍留有许多旧痕。如圆形的火山口,黑色的火山石,还有奇特的“柱状节理”,那是岩浆喷出时瞬间形成的一片美丽的石柱。但最奇的是地下的热海。大约火山熄灭后还是不死心,便试探着要找一个出口,地下的岩浆就悄悄地摸到这里,一直蹿到离地表还有七八公里处,用炙热的火舌不停地向上喷舔着地面。于是这8平方公里的土地就成了一台巨大的锅炉,地下水被煮得滚烫,一个名副其实的热海。
热海虽名海,但我们并不能像苏东坡那样“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也不能如曹操那样“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因为这海是藏在地下的,我们只能去找几个海眼“管中窥豹”。最大的一个海眼就是著名的“大滚锅”,单听这个名字,就知道它的威力。要看这口大锅先得爬上一个高高的“锅台”,我们拾级而上,还未见锅就已听到滚滚的沸水之声,头上热气逼人。上到锅台一看,这口石砌的大锅,直径3米,深1.5米,沸腾的热浪竟有尺许之高。由于长年累月地滚煮,锅沿上已结了一层厚厚的水碱,真是一口老锅。大锅前又开出一条数米长2尺来宽的石槽,亦是水沸有声,热气腾腾,槽上架着一排竹篮,里面蒸着土豆、鸡蛋、花生等物。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奇特的蒸笼了。游人可以上去随意品尝这地心之火与山泉之水的杰作,就像在城市路边的早点摊上吃小笼包子。我们看惯了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河,可谁又见过这无年无月翻滚不止的开水大锅呢?我抬头看一眼天上的白云和锅后山崖的绿树,忽然想起张若虚的那句名诗:“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这山上何时现滚锅,滚锅何时初见人呢?天地间悄悄地隐藏有多少秘密。
因为地处热海之上,山上山下露头的温泉就随处可见。有的潺潺而流,兀自成潭;有的点点而滴,挂垂成线;还有的间歇而喷,如城市广场上的音乐喷泉。但这泉水都脱不了一个“热”字,于是就利用来做浴池,连普通的山民家也开池营业。为了能更深一层感知热海之美,我们选了一处浴室推门而入,待穿过短廊才发现并没有“入室”,而是豁然开朗,又置身在半山之上。原来这里的浴池并不是平地之池,而是一个一个挂在半壁,就如高楼上的阳台。试想,在半山之上,绿风白云,枕石漱流是什么样子?我极兴奋,不肯下水,先披衣环顾四周做一回精神上的沐浴。只见偌大一个池子,犹抱琵琶,叫一株从石缝中探出的大叶榕树俯身遮去了大半,而一株老藤左伸右屈就做了这池子的栏杆。池边杂花弱草,青苔翠竹,池水清清见底,水面热气微微蒸腾。水先是从一个石龙头中注入池中,再漫过池沿,无声地贴着石壁滑向山下,于是过水的半面山岩就如一堵谁家宾馆大堂里的水幕墙,淋淋潺潺。我凭栏遥望着对面林梢上升起的轻轻的雾和脚下谷底游走的云,竟有一种将军阅兵式的自豪,然后翻身入水畅游其中,仰望蓝天白云,觉得自己就是一条天上之鱼。天下真有这样的海吗?
因为刚才池边的那棵大叶榕树,下山时我就留心起这山上的植被。我知道榕树喜热,多见于福建、广东,或者西双版纳,现在能现身于偏北的腾冲定是得了地下的热气。这么一想,果然发现这方圆远近处的树的确特别,既有许多亚热带的芭蕉、棕榈,又有本地的松、柏、杉、樟,还有远古时期留存下来的曾与恐龙为伴的黑桫椤树。有一种我从未见过,枝如杨柳,叶如榆钱,在这个隆冬季节满树还缀着些红绒绒的花朵,主人说,这属柳科,就叫红丝绿柳。啊!好浪漫的名字。现在科学家已经弄清热海的来历,是这满山的绿树饱饱地蓄足了水,然后再慢慢地渗入地下,经地火加热后又悄悄送回地面,这个过程75年一个周期,循环往复,湍流不息。这么说来,我们现在既是行在密林之中,又是站在历史的河岸上。这块神奇的土地,我已说不清到底该叫它热海还是绿海,抑或岁月之海。其实它就是一个为地热所蒸腾、绿树所覆盖、岁月所打造的令人陶醉的生态之海。
乌梁素海:带伤的美丽
假如让你欣赏一位带伤流血的美人,那是一种怎样的尴尬。40年后,当我重回内蒙古乌梁素海时,遇到的就是这种难堪。
乌梁素海在内蒙古河套地区东边的乌拉山下。40年前我大学刚毕业时曾在这里当记者。叫“海”,实际上是一个湖,当地人称湖为“海子”,乌梁素海是“红柳海”的意思。红柳是当地的一种耐沙、耐碱的野生灌木。单听这名字,就有几分原生态的味道。而且这“海”确实很大,历史上最大时有1200多平方公里,是地球上同纬度的最大淡水湖。
那时我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每当车行湖边,但见烟水茫茫,霞光滟滟。翠绿的芦苇,在岸边小心地勾起一道绿线,微风吹过,这绿线就起伏着舞动开去,如一首天堂里的乐曲。湖里的水鸟,鸥、鹭、鸭、雁、雀等就竞相起舞,或掠过水波,或猛扎水中,浪花轻溅,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弹拨着水面。而水中的鱼儿好像急不可耐,等不到水鸟来抓它,就自动倏地一下跳出水面,闪过一个个白点,像是五线谱上跳动的音符。这时走在湖边,心头会突然涌起那已忘却多时的优美文章,什么“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什么“沙鸥咸集,锦鳞游泳,岸止汀兰,郁郁葱葱”,我知道从来不是好文章写出了真美景,而是真美景成就了好文章。乌梁素海就是这样一篇写在北国大地上的锦绣文章。每当船行湖上时,我最喜欢看深不可测的碧绿碧绿的水面,看船尾激起的雪白浪花,还有贴着船帮游戏的鲤鱼。而黄昏降临,远处的乌拉山就会勾出一条暗黑色的曲线,如油画上见过的奔突的海岸,当时我真觉得这就是大海了。
那时,“文革”还未结束,市场上物资供应还比较匮乏,城里人一年也尝不到几次肉,但这海子边的人吃鱼就如吃米饭一样平常。赶上冬天凿开冰洞捕鱼,鱼闻声而来,密聚不散,插进一根木杆都不会倒。那个岁月时兴开“学习毛主席著作讲用会”,有一次我们整理材料,在河套各县从西向东采访,很辛苦,伙食也没有什么油水。乌梁素海是最后一站,还有好几天,大家就盼望着到那里去解馋。到达的当晚,我们果然吃到了鱼,而这种吃法,为我平生第一次所见。每人一大碗堆得冒尖的大鱼块,就像村里人捧着大碗蹲在大门口吃饭一样,这给我留下永久的记忆,当时的鱼才五分钱一斤。以后走南闯北,阅历虽多,但无论是在我国南方的“鱼米之乡”还是在国外以海产为主的国家,再也没有碰到过这种吃法,再也没有过这样的享受。那时,每当外地人一来到河套,主人就说:“去看看我们的乌梁素海!”眼里放着亮光,脸上掩饰不住的骄傲。
这次我们真的又来看乌梁素海了,是水务部门的特别邀请,但不是为看海的美丽,而是来参加会诊的,来看它的伤口。
7月的阳光一片灿烂,我们乘一条小船驶入湖面,为了能更有效地翻动历史的篇章,主人还请了一些已退休的老“海民”,与我们同游同忆。船中间的小桌上摆着河套西瓜、葵花籽,还有油炸的小鱼,只有寸许来长。主人说,实在对不起,现在海子里最大的鱼,也不过如此了。我顿觉心情沉重。坐在我对面的王家祥,原乌梁素海渔场的工会主席,他说:“那时打鱼,是用麻绳结的大眼网。3斤以下的都不要,开着70吨的三桅大帆船进海子,一网10万斤,最多时年产500万吨。打上鱼就用这湖水直接煮,那才叫鲜呢。现在,这水你喝一口准拉肚子。”(不知是否为验证他的话,当天下午,我们一行中就有俩人拉肚子,而不能正常采访了。)当年的兵团知青、退休干部于秉义说:“上世纪70年代时,这里随便打一处井,7米深,就自动往上喷水。”水务公司的秦董事长在一旁补充:“到90年代已是30米深才能见水;到2007年,要120米才见水,15年水位下降了90米,年均6米。”
海上泛轻舟,本来是轻松惬意的事,可是今天我们却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这应了李清照的那句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我们今天坐的船真的由过去的70吨三桅大船退化成像一只蚱蜢似的舴艋小舟。河套灌区是我国三大自流灌区之一。黄河自宁夏一入内蒙古境内,便开始滋润这800里土地,经过总干、干、分干、支、斗、农、毛七级灌水渠道,流入田间,又再依次经总排干、排干等七级排水沟,将水退到乌梁素海,在这里沉淀缓冲后,再退入黄河。所以,这海子是河套平原的“肾”,首先起储水排水的作用。同时,又是河套的“肺”,它云蒸雾霭,吐纳水汽,调节气候,所以才有800里平原的旱涝保收,才有北面乌拉山著名的国家级森林保护区的美景。但是,近几十年来人口增加,工厂增多,农田里化肥农药增施,而进入湖中的水量却急剧减少,水质下滑。你想,排进湖里的这些水是什么水啊?就是将800里平原浇了一遍的脏水。河套农田每年施用农药1500吨,化肥50万吨,进入乌梁素海的工业及生活污水3500万吨,这些都要洗到湖里来啊。当地人说,乌梁素海已经由河套平原的肾和肺,退化为一个“尿盆子”了。这话虽然难听,但很形象,也很警人。
在船舱里坐着,听大家叙往事,说今昔,虽清风拂面,还是拂不去心头的一怀愁绪,我便到后甲板散步。只见偌大的湖面上,用竹竿标出二三十米宽的一条水道,我们的这个“舴艋”小舟只能在两杆之间小心地穿行。原来,湖面的水深已由当年的平均40米,降为不足一米,要行船,就只好单挖一条行船沟。我再看船尾翻起的浪,已不是雪白的浪花,而是黄中带黑,像一条刚翻起的犁沟。半腐半活的水草,如一团团乱麻在水面上荡来荡去,再也找不见往日的碧绿,更不用说什么清澈见鱼了。乌海难道真的应了它的名字,成了乌黑的海、污浊的海?只有芦苇发疯似的长,重重叠叠,吞食着水面。主管农水的李市长说,这不是好现象,典型的水质富营养化,草盛无鱼,恶性循环。
现在如果你不知内情,远眺水面,芦苇还是一样的绿,天空还是一样的蓝,水鸟还是一样的飞,猛一看好像无多变化。可有谁知道这乌梁素海内心的伤痛,她是林黛玉,两颊微红,弱不禁风,已经是一个病美人了,是在强装笑颜,强支病体迎远客。我举目望去,远处的岸边有些红绿房子,泊了些小游船,在兜揽游客。船边地摊上叫卖着油炸小鱼,船上高声放着流行歌曲。不知为什么,我一下想起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中午饭就在岸边的招待所里吃。俗话说,无酒不成席,而在内蒙古还要加上一句“无歌不成宴”。乐声响歔起,第一支歌就是《美丽的乌梁素海》。歌手是一位漂亮的蒙古族姑娘,旋律婉转,琴声悠扬,只是听不清歌词。歌罢,我请歌手重新念一遍歌词,她顿时有几分不自然。李市长出来解围说:“不好意思,这还是当年的旧歌词,和现在的实景已经远不相符了。”我说:“不怕,我们随便听听。”她就念道:“乌梁素海美,美就美在乌梁素海的水。滩头芦苇密,水中鱼儿肥,点点白帆伴渔歌,水鸟空中飞。夜来泛舟苇塘荡,胜游漓江水,暖风吹绿一湖水,船入迷津人忘归。”
刚才人们还沉静在美丽的旋律中,她这一念倒像戳破了一层华丽的包装。现在水何绿?鱼何肥?帆何见?怎比漓江水?顿时满场陷入片刻的沉默与尴尬,主客皆停箸歇杯,一时无言。客中只有我一人是当年从这里走出去的,40年后重返旧地,算是亦客亦主。便连忙打破沉默说:“是有点找不到这歌词里的影子了。这次回来我发现,40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已消失了不少东西。老李、老秦你们还记得三白瓜吗?白籽、白皮、白瓤,吃一口,上下唇就让蜜糊住了;还有冬瓜,有枕头大,专门放到冬天等过年时吃,用手轻轻一拍,都能看到里面蜜汁的流动;糜子米,当年河套人的主食米,煮粥一层油,香飘口水流。现在都一去不回了。”我这几句解嘲的话,又引来主人一阵欷歔。他们说,都是化肥、农药、人多惹的祸。
乌梁素海啊,过去多么绰约多姿健康美丽,而现在这样的苍老,这样的伤痕累累。但就是这样的病体,它还在承担着难以想象的重负:每年要给黄河补充1.3亿方的下游水;给天空补充3.6亿方的气候调节水;给大地补充6000万方的地下水。可是她自己补进来的只有4亿立方溶进了化肥、农药、盐碱的排灌水。入不敷出,强它所难啊!它得的是综合疲劳征,是在以疲弱之躯勉强地支撑危局,为人们尽最后的一丝气力。李市长说,如不紧急施救,它将在数十年内如罗布泊那样彻底干涸。现在设想的办法是,在黄河上引一专用水开渠,于春天凌汛期水有多余时,给它补水输血。大家听得频频点头,都忘了吃饭。正说着,主人忽觉不妥,忙说:“不要这样沉重,办法总会有的,饭还是要吃,歌还是要唱的。”于是,乐声又轻轻响起。歌声中又见青山、绿水、帆白、鱼肥。
受伤的乌梁素海,我们祈祷着你快一点康复,快一点找回昨日的美丽。
记事篇
阅读指导
叙事是写作的基本功
想起这个题目是因为看了一篇关于电影的文章。
被称为第五代电影导演代表的张艺谋,先拍的《黄土地》、《红高粱》等虽也引起轰动,但是行家们说他还没有掌握电影叙述的手法。张艺谋也自感这方面的欠缺,便下决心拍一部纯叙述手法的片子,这就是后来又引起轰动的《秋菊打官司》。该片纯用叙述手法,除一两个主要演员外,全部用原型,现场偷拍,精选生活,原原本本地叙述,终于获得超前的成功。
人的生活是个万花筒,五光十色,万象纷呈,包括内心世界、外部世界。组成人生活动的内容及其环境、背景包括:事、情、景和理。人的所感所受和相互合作交流不外乎这四个方面的表达。这四样东西的内容、性质、特点不同,表现于文字的方式也不同。事情主要靠叙述,感情主要靠抒发,景物主要靠描写,道理主要靠剖析。如果把它们错位,“抒发事情,描写道理”就像“拉笛子,吹二胡”一样别扭。所以先要分清什么内容、什么性质该用什么方式来表达。虽然相互之间也有借鉴、汲取(如悠扬的弦乐也要借用打击乐鲜明的节奏),但一定要分清主次,而且先要弄清自己的基本特点,掌握自己的基本功。这个关不过终成不了大器。
叙述是文学的基本功,它可以抒情、析理,但先要把客观的有价值的事情用最简洁明快的方式表达出来,让人知道(主要不是欣赏、感受)。这决定了它的基本方法是叙述,就是抒情、说理文里也离不开叙述,所以写作一定要过叙述关。就像电影这种以形象表演为主的文艺载体也离不了叙述一样。张艺谋尽管先以抒情手法创作了令人沉思的《黄土地》,叫人激狂的《红高粱》,但回过头来他还是要补叙述这一课。像一个书法家,虽然先已从行书入手,反过来又补上了楷书这一课。你不论用什么文体写作,都绕不开叙述这一关。
其大致要求有三点:一是你选的事情要有价值,人家爱看,常常是一个标题就能抓住人,就是说这件事值得向人叙述。比如突发事件,读者看到一个开头,就瞪大眼等着往下看。二是从空间的角度来说,所叙的事情要脉络清楚,详略得当,而不能平铺硬堆。事情都有个主次,凡是我们亲眼看到的事,总有一种立体感、形象感,而且对主要的东西印象最深。比如战争现场的硝烟、枪声、坦克等,但可能印象最深的是流血。因为事件本身总是有它的特定的空间构成、主次结构。假如我们能照一张相、画一张速写,这个立体形象的效果就很清楚了。叙述是借用文字从现场到语言再从语言到形象的一种转换。这个转换要再现空间构成,因此首先要分清脉络,犹如画家起稿,先要分清轮廓、明暗,要有纲有目,有枝有叶,读者才能明白。没有训练的新手对事件的叙述总是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常常费了笔墨,反涂得面目全非。像一个小孩子在外面见到一件事,气喘着跑回家,急着向大人说,却一下说不清。三是从时间角度说叙述要有节奏。凡事情必定有个过程,有个先后。叙事是事情过程的重演。是把事情原来的节奏结合读者的需求重演一遍。我们说音乐是时间的艺术,就是因为它在一个时间段内展开不同音符,形成长短、快慢(当然还有高低)不同的节奏,这决定了人爱听还是不爱听。叙事最难掌握的就是这个节奏。打开电视,只要看上五分钟,就能感到有的演员能抓住人,有的不行。其实这么短的实践,一般看不出什么情节,主要是他表演的深度(即空间的脉络)和节奏(即时间的组合)。稿子的节奏感是与读者共鸣的节拍。如船行岸边,有好景时就慢行,甚至稍停,无好景时就一篙撑开。节奏鲜明和脉络清楚有关,但又不全是一回事。
红毛线,蓝毛线
政治者,天下之大事,人心之向背也。向来政治家之间的斗争就是天下之争,人心之争。孙中山说:“天下为公。”一个政治家总是以他为公的程度,以他对社会付出的多少来换取人民的支持度,换取社会的承认度。有人得天下,有人失天下。中国从有纪年的公元前841年算起,不知有多少数得上名的君臣、政客,他们也讲操守,也讲牺牲,以换取人心,换取天下。唐太宗爱玩鹞子,魏征来见,忙捏在手里背在身后,话谈完了,鹞子也死在手中。王莽篡位前为表明不徇私情,甚至将自己的儿子处死。汪精卫年轻时也曾有行刺清廷大臣的壮举。人来人去,政权更替,这种戏演了几千年,但真正把私心减到最小最小,把公心推到最大最大的只有共产党和他的领袖们。当历史演进到20世纪40年代末,又将有一次政权大更替时,河北平山县西柏坡这个小山村,再次为我们提供了这个证明。
如今,在西柏坡村口立着五位伟人的塑像,他们是当时党的五大书记: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五大领袖刚从村里走出来,正匆匆忙忙像是要到哪里去。这时中国革命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曾经觊觎中国的河山并将之蹂躏了达半个世纪之久的日寇终于心衰力竭,无可奈何地举手投降了,中国大地上突然又只剩下两大势力集团:以毛泽东为首的共产党和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20年前,蒋介石就“剿共”,现在日本人走了,蒋介石又重做这个梦,你看“东北剿总”、“华北剿总”,又到处扯起“剿”字旗,他想在北方重演一场当年在江西的戏。但这时,早已南北易位,时势相异。毛泽东从从容容地将五位书记一分为二,他说,我和恩来、弼时在陕北拖住胡宗南,少奇和朱老总可先到河北平山去组织一个工作班子。平山者,晋陕与北平间一块过河的踏石,此时一收天下之势已明矣。
虽然已经有人马数百万,土地数千里,就要开国进京了,但是当五大领袖住进这个小村时,并没有什么金银细软。他们和其他所有的干部一样只有一身灰布棉制服。刘少奇带着那只跟随了他多年的文件箱,那是一个如农家常用的小躺柜,粗粗笨笨,一盖上盖子就可以坐人。这箱子后来进了北京,在文化大革命的抄家中,幸亏保姆在上面糊了一层花纸才为我们保存了这件文物。现在这小木箱又按原样放在少奇同志房间的右角,而左角则是一个只有二尺宽、齐膝高的小桌,这是当时从老乡家借来的。少奇同志就是伏在这个小桌上起草了《中国土地法大纲》。他写好“大纲”后,就去村口召开全国土改工作会。露天里搭了一个白布棚算是主席台,从各边区来的代表就搬些石头块子散坐在棚前。座中一位最年轻的代表,是毛泽东的长子毛岸英。这将是一次要把全国搅得天翻地覆,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会啊。会场没有沙发,没有麦克风,没有茶水,更没有热毛巾。这是一个真正的会议,一个舍弃了一切形式,只剩下内容,只剩下思想的会议。今天,当我们看这个小桌,这个会场时,才顿然悟到,开会本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工作,大家来到一起是为了接受新思想,通过交流碰撞产生新思想,其他都是多余的,都是附加上去的。可惜后来这种附加越来越多。这个朴素的会议讲出了中国农民一千多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一句话:平分土地。这话经太行山里的风一吹,便火星四溅,燃遍全国。而全国早已是布满了干柴,这是已堆了一千多年的干柴啊,从陈胜吴广到洪秀全,这场火着了又熄,熄了又着,总没有着个透。现在终于大火熊熊,铺天盖地。土改极大地调动了农民的积极性。三大战役中民工支前参战就达886万人,800多万啊,相当于国民党的全部陆海空军。陈毅说淮海战役是农民用小推车推出来的。只平山县,土改后,王震同志振臂一呼:“保卫胜利果实!”一次就参军1500人,组成著名的平山团,这个团一直打到新疆,现在还驻扎在阿克苏。解放战争实质上是十年土地革命的继续,是中国农民一千多年翻身闹革命的总胜利,而土改则是开启这股洪流的总闸门。但开启这个闸门的仪式竟是这样的平静,没有红绸金剪的剪彩,没有鼓乐,没有宴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是这个木柜,这张二尺小桌,和河滩里这一片曾作为会场的光秃秃的石头。
1948年5月,毛泽东和周恩来、任弼时在陕北转战一年,拖垮了胡宗南后也来到了这里。五位书记又重新会合了。毛泽东决定在这里摆两着棋。第一着是打三大战役。他在隔壁的院子里布置了一间作战室,国共两党已经斗了20年,他要在这里再最后斗一斗蒋介石。这是一间普通的农家房舍,大约不到30平方米,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一张作战科用,一张情报科用,一张资料科用。大屋子里彻夜灯火通明(那时已开始有电灯,但又常离不开油灯)。来自全国各战场的电报汇集到这里,参谋们紧张地分析、研究、报告。讲解员说当时很难买到红蓝铅笔,为了节省使用,参谋们就用红毛线、蓝毛线在地图上标识敌我势态。虽然我们这时已在进行着百万大军的总决战了,但其实还穷得很呢。这时南京国防部的大楼里呢绒大桌、真皮沙发、咖啡香烟,他们也绝对想不到共产党会这样穷。其实到这时共产党还从来没有富过,尤其是党中央最不富。当年中央红军走到陕北时只剩万数人马,1000元钱,人均一毛钱。毛泽东只好向红二十五军去借,徐海东也没有想到中央会这么困难,忙从全军7500元的积蓄中抽出5000元。毛周留在陕北,晋察冀吃穿用都比陕北强。贺龙过河来看毛泽东,毛的警卫员看着贺老总警卫员身上的枪直眼馋。贺胡子也大吃一惊,他无论如何想不到中央机关会这么苦,赶快对警卫说:“换一下。”共产党是穷惯了,党的最高层是穷惯了。不是他们爱穷,他们守一个原则,只要中国的老百姓还穷,党就耻于高过百姓;只要党还穷,第一线还穷,中央机关、党的领袖就决不肯优于他们。这种生活的清贫,工作条件的清苦,清澈见底地表示着他们的一片心,这就是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900年前封建名臣范仲淹就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但真正实现了这句名言的只有共产党。现在毛泽东和他的参谋班子就是在这间最简陋的指挥部里和蒋介石斗法。这反倒生出一种神秘,就像武侠小说上写的,突然有一个貌不惊人的高手随便抽出一把扇子或者一根旱烟管就挑飞了对方手中的七星宝刀。作战室旁那个有一盘小石磨的小院子里,毛泽东在石磨旁抽烟、踱步,不分日夜地草拟电报。据统计,三大战役毛泽东亲手写了190封电报,电报发出了,作战参谋们就在地图上用红毛线一圈一圈地去拴。先是拴住了沈阳,接着又套住了徐州、淮海,最后红毛线干脆套到了平津的脖子上。三大战役共歼敌154万。共产党的每个普通干部在延安大生产时就学会了纺毛线,想不到这粗糙的毛线今天派上了这样一个大用场。黄维在淮海战役被俘,改造出狱后坚持要来西柏坡看一看,当他看到这间简陋的作战室时,感慨唏嘘,连呼:“蒋先生当败!蒋先生当败!”蒋介石怎么能不败呢?共产党克己为民,其公心弥盖天下,已经盖住并熔化了敌人的营垒,连蒋介石派来的谈判代表邵力子、张治中都服而不归了。
一着武棋下完,再下一着文棋。1949年3月5日,著名的七届二中全会在中央机关的一间大伙房里召开了。现在会议室里还保留着原来主席台上的样子。说是主席台,其实没有台,就是在伙房一头的墙上挂一面党旗,旗下摆一张长方桌,后面放一把旧藤椅。台两侧各有一张桌子是记录席。会场没有麦克风,更没有录音机。出席会议的共34名中央委员,19名候补中央委员,毛主席坐在长桌后面,其余的人都坐在台下。台下也没有固定的椅子,开会时个人就从自己的家里或办公室带个凳子。会议开了8天,委员们仔细地讨论军事、政治、党务、政权接收等大事。轮到谁发言时就走到那张长桌旁面向大家站着讲话,讲完后又回到自己的凳子上。毛泽东亲自记录,不时插话。领袖与代表咫尺之近,寸许之间。
其实这已是老习惯了,许多人都见过一张照片,毛泽东在延安窑洞前站着作报告,黄土地上摆一个小凳子,凳子上放一只大茶缸子。大家在木凳前席地而坐,据说前排的人口渴了,就端起毛泽东的茶缸喝一口水。不但是党内,就是领袖和百姓也亲密无间。西柏坡坡下有水、有稻田,毛泽东是从小干惯了稻田活的,工作之余就挽起裤腿去和农民插秧。朱老总一脸敦厚,在村头背着手散步,常被误认为是下地回来的老乡。任弼时全家人睡的土炕上至今还放着一架纺车。五大领袖走过雪山草地,到过东洋西洋,统率千军万马,熟悉中国的经济,遍读经史子集和马恩列斯,有的还坐过国民党的大牢,他们知识渊如海,业绩高如山。但是他们却这样自自然然地融在革命队伍中,作为普普通通的一分子。伟人者,其思想、作风、境界、业绩已经自然地达到了一个高度,如日升高,如木参天,如水溢岸,你想让它降都降不下来,他当然不会再另外摆什么架子,装什么样子。
1949年春的中国共产党,他的五大领袖,他的34名中央委员就这样平平静静地坐在北方小山村的这间旧伙房里决定着中国的命运,也决定着党在历史的转折关头该怎么办。住了20年山沟,现在要进城了,党没有忘记存在决定意识这条哲学的基本原理,没有忘记党员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也要改造主观世界这个准则。在这间简陋的会议室里,共产党通过了自己的“陋室铭”。毛泽东说:要警惕“糖衣炮弹”,“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谦虚、谨慎、不骄、不躁的作风,务必使同志们继续地保持艰苦奋斗的作风”。本来会议开始时主席台上并排挂着马恩列斯毛的像,到闭幕时就不这样挂了。会议过程中渐渐形成了一个共识,并通过五项决定:不以人名命名、不祝寿、中国同志不与马恩列斯并列、少拍巴掌、少敬酒。这真让人吃惊了,党的中央全会竟决定如此细小的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其心之诚,其行之慎,天地可鉴。当年袁世凯筹备登基,光龙袍上的两颗龙眼珠就值30万大洋。而共产党为新共和国奠基却只借用了一间旧伙房。我们常说像真理一样朴素,只要道理是真的,裹着这道理的形式是不需要多讲究的。那话是用镀金的话筒说出来的还是扯着嗓子喊出来的,关系并不大。真理不要过多的形式来打扮,不要端着架子来公布,它只要客观真实,只要朴素。清皇室册封嫔妃是用金页写成,每页就用十六两黄金。可她们的名字有哪一个被后人记住了呢?红毛线、蓝毛线、二尺小桌、石头会场、小石磨、旧伙房,谁能想到在两个政权最后大决战的时刻,共产党就是祭起这些法宝,横扫江北,问鼎北平的。真是撒豆成兵,指木成阵,怎么打怎么顺了。其实那时使用什么都已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们的心早已到了,任何一件普通东西上都附着我们的理想、信念和为人民服务的宗旨,心诚则灵,天下来归,传檄而定,望风披靡。而蒋政权人心已去,好比一株树,水分跑光了,叶子早已枯黄,不管谁来轻轻摇一下都会枝折叶落的。
当参观结束后,几乎每一个人都要到村口和五大领袖合影一张。五位书记昂首向前,似将远行。到哪里去?当年在村口毛泽东说了一句风趣的话:我们上京赶考去,要考好,不要做李自成。周恩来说,要及格,不要被退回来。
周恩来让座
去年9月里因事过广东新会。新会是梁启超的家乡,又是元灭宋,丞相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的地方,过去为县,现在是江门市的一个区。我万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小地方竟有一个资料丰富的周恩来纪念馆。当地的人也很自豪,他们说,周恩来任总理时,政务缠身,能下到一个县连住七天,一生仅此一例。我心里明白,哪里是周恩来有闲,是政局错位,一个历史的小误会。
1956年下半年,全国出现冒进的苗头。掌国家经济之舵的周恩来提出反冒进,毛泽东不悦,说:“我是反‘反冒进’。”1958年1月南宁会议,3月成都会议,周恩来都受到批评,并作检查。7月1日至7日,他便选了一个县,广东新会县来做调查研究。其时周公心里正受着煎熬,正是伟人不幸,小县有幸,留下了这样一处纪念地。
周恩来此行所以选中新会,有一点小起因。当年6月19日《人民日报》报道新会农民周汉生用水稻与高粱杂交获得一种优良水稻新品种。周总理很重视,专门带了一位专家6月30日飞广州,又转来新会,在试验田旁,见到了这位农民。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生活条件还很差,乡干部和农民一律都是赤脚,总理的穿着也就比他们多了一双布鞋,只是衣服稍整洁一些。接待人员找了一把小竹椅、一个小方竹凳放在地头,本意让总理坐小竹椅,不想总理一到就坐在小凳上,把小椅子推给周汉生,还说你长年蹲田头,太辛苦。这就是周恩来的风格,尽量为他人着想,绝不摆什么架子。这张照片挂在展室的墙上,成了现在人们难以理解的场景。按现在的习惯,官大一级,见面让座,起行让路,等级分明。总理来到地头已属不易,怎么能在座位上尊卑颠倒呢?我立即联想到,已逝全国记协主席吴冷西也是新会人。一次,我当面听他讲过这样一件事,50年代初,朝鲜工会代表团来访,总理接见并合影,他的座位本安排在前排正中。周恩来不肯,他要当时的全国总工会主席刘宁一与客人坐正中,他说你是正式主人,今天我是陪客,结果他真的坐在旁边,报上也就这样照发照片,那时大家觉得也很自然。我曾见过延安时期老同志的几幅合影,大家都随意或坐或站,有几次毛泽东都站在较偏的位置。无疑,毛泽东当时的地位是应该居首位的。现在我们看这些老照片,心里真说不清是陌生还是亲切。
座位这个东西是典型的物质与精神的结合。有把椅子,坐着好说话或办事,这是物质;坐上去,别有一种感觉,这是精神。坐椅子的人多了,就要排个次序,就有了等级。等级就是一种精神。等级不可没有,如军队指挥,无等级就无效率。但不可太严,太严了就成障碍,心理障碍、工作障碍。正如列宁所说:“真理很灵活,所以不会僵化;又很确定,所以人们才能为之奋斗。”现在我们对座次的设计是越来越精、越来越细,只僵化而不灵活了。不用说大会谁上主席台,台上又谁前谁后,有的单位开会,除分座次,还要专制一把稍大一点的椅子,供一把手坐。我又听过一个故事,一位新来的部长,很不习惯这种把他架在火上烤的坐法,每次到场自己先把这把大椅子撤去。但下次来时,大椅子又巍然矗立原地与他四目相对。他的务实作风拗不过笼罩四周的座次精神。
存在决定意识,在没有椅子坐时,当然没有座次。我看过西柏坡七届二中全会的会场。那是一间大伙房,没有座椅。53个中央委员、候补委员,随手从房东家带一个小板凳就开大会。难的是有了椅子后怎样办?这里有个公心、私心之分。以公心论座,党内讲平等,是同志;党外讲服务、是公仆,何必争座?何敢争座?以私心论座,则私心无尽,锱铢必较,事事都要争个高低。周恩来的一生是为公的一生,这从他位次变化中可以看出来。他早年就坐到党内的第二把交椅。长征开始时,党务、军务大事由最高三人团负责:博古、周恩来,还有一个外国人李德。遵义会议后他把军事指挥的椅子让给毛泽东,一、四方面军会师,为团结四方面军又把红军总政委的椅子让给张国焘。解放后他又有两次让位。一是1958年6月,就是这次到新会调查之前,因为几次受到批评,周恩来就提出辞去总理职位,后来政治局不同意,算是让位未果。但后来经济困难立即证明周恩来的意见对,他又毫无怨言,以总理的身份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第二次是让位给林彪当副统帅,后林彪自我爆炸,驾机出逃,周恩来把办公椅子搬到大会堂坐镇指挥,力挽狂澜,化险为夷。
大位无形,不管周恩来在历史上曾将位置让毛泽东、让张国焘,还是“文革”中让位于林彪,但在老百姓的心里他永远是国家的总管,是仅次于毛泽东的二把手。这个位置是永远也变不了的。后来的年轻人不理解,总爱问周恩来为什么要这样一让再让?我听说一位领导同志当面问过周恩来,他说,如果那样党就会分裂。他是仔细衡量过利害的。“文革”最困难的时期,他说过一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还是为公,为了国家利益。其实共产党无论全党还是党员本没有自己的私利。西安事变,抓蒋而不杀,反而还承认他的领袖地位,为抗日,为挽救民族危亡,这是最大的忍让。周恩来是代表党亲自到西安处理这件事的。无论对内对外,若让而能利天下,他都义无反顾。
那么,周恩来争过椅子没有?争过,在西安、在重庆、在南京与国民党长达十年的谈判就是在争椅子,为党争、为民争。新中国成立到周恩来去世凡27年,他主持外交,参加或指挥了所有重要的国际谈判,与美国人在朝鲜谈、在华沙谈。与苏联人谈,甚至在莫斯科与老大哥吵翻,拂袖而去。都是要为中国在国际上争一把交椅。而他自己却忙得坐不暖席。毛泽东出行用专列,周恩来出行几乎全坐飞机,不是飞机的椅子好坐是为省时,多一点时间去工作,去为民为国多争一点权利。最危险的一次是去开万隆会议,他的座机为特务所炸,幸亏他临时换机。而身边的工作人员总不会忘记周恩来的一个工作细节,每临大会,他要亲自到主席台或会场上看一下坐席,特别是党外民主人士的座位摆得是否合适。最后又不会忘记检查一下毛主席的座椅,摇一摇,稳不稳,再看看视线清不清。这就是周恩来。他心里有一个座次,孰重孰轻,何让何争,明白见底。
在看这个纪念馆时,我很庆幸1958年周恩来让位之未成,不然国家还要多一次悲剧。又想到“文革”中周恩来虽让位,林彪又不能久居,不是图位之人不想接,也不是接位之人不欲久坐,是他们不能承受这轻,不能承受周恩来的这轻轻一让;又不能承受这重,承受这国事民心之重。庄子说“先贤而后王”,从政者必得先有贤能之德、之力,才敢去接王位。王位是什么?就是一把办重要事情的椅子。历史上凡大让之人都有大公大仁之心,尧让天下于舜,舜让天下于禹,孙中山让总统位于袁世凯,华盛顿当了两届总统毅然让位,邓小平首开在位退休先例。他们都是大公大仁之人。我在新会看到的这两把小椅凳当然不是王者之椅,它实在太普通了,甚至在民间已很难找到。但纪念馆主人很珍重地对我说:“这两把椅凳,我们刚从主人家里征集到,已作为重要文物收藏了。”我想,西柏坡会议上的那些小木凳散落民间,也不知有没有人收藏。人们现在更关注的是怎样去制新椅子。前不久,我到北京一家专门开重要会议的宾馆里就会,吃饭时,座椅庞然而厚重,颇有几分威严,椅子围桌而立,远望如一圈逶迤的长城。用餐者入座挪椅很不方便。我忍不住对经理说,餐厅之椅还是以轻便为好,何用这样隆重?她说这是专门请人设计的,一把就两千元。我说这种重椅只合主席台上用,放在这里讲错了排场,又枉费了许多钱。但设计者恐怕另有考虑。
新会的一个小型纪念馆让我联想频频,悟到一个大道理。座位这个东西有实在的物质和虚拟的精神两方面的含义。如果只从实用考虑,能坐、舒适就行,大可不必争什么座次。如果从精神方面考虑,每个人在众人心里的位置是他德与能的总和,争与不争都是一样的。相反,愈争就愈见其私,位次更低;愈让就愈见其公,位次更高。这是做人的道理。
与朴老缘结钓鱼台
我与佛有缘吗?过去从来没有想到这个问题。1993年初冬的一天,研究佛教的王志远先生对我说:“11月9日在钓鱼台有一个会,讨论佛教文化,你一定要去。”本来平时与志远兄的来往并非谈佛,大部分是谈文学或哲学,这次倒要去做“佛事”,我就说:“不去,近来太忙。”他说:“赵朴老也要去,你们可以见一面。”我心怦然一动,说:“去。”
志远兄走后,我不觉反思刚才的举动,难道这就是“缘”?而我与朴老真的命中也该有一面之缘?我想起弘一法师以当代著名艺术家、文化人的身份突然出家去耐孤寺青灯的寂寞,只是因为有那么一次“机缘”。据说一天傍晚夏丏尊与李叔同在西湖边闲坐,恰逢灵隐寺一老僧佛事做毕归来,僧袍飘举,仙风道骨,夏公说声“好风度”。李公心动说:“我要归隐出家。”不想此一念后来竟出家成真。据说夏丏尊曾为他这一句话,导致中国文坛隐去一颗巨星而后悔。那老僧的出现和夏公脱口说出的话,大约不可说不是缘(后来,我读到弘一法师的一篇讲演,又知道他的出家不仅仅是有缘,还有根),而这缘竟在文学和佛学间架了一座桥。敢说志远兄今天这一番话不是渡人的舟桥?尽管我绝不会因此出家,但一瞬间我发现了,原来自己与佛还是有个缘在。
9日上午,我如约驱车赶到钓鱼台。这座多少年来作为国宾馆、曾一度为江青集团所霸占的地方,现在也揭去面纱向社会开放。有点身份的活动,都争着在这里举办。初冬的残雪尚未消尽,园内古典式的堂榭与曲水拱桥掩映于红枫绿松之间,静穆中隐含着一种涌动。
在休息室我见到了朴老,握手之后,他静坐在沙发上,接受着不断走上前来的人们的问候。老人听力已不大灵,戴着助听器,不多说话,只握握手或者双手轻轻合十答礼。我在一旁仔细打量,老人个头不高,略瘦,清癯的脸庞,头发整齐地梳向后去,着西服,一种学者式的沉静和长者的慈祥在他身上做着最和谐的统一。看着这位佛教领袖,我怎么也不能把他和五台山上的和尚、布达拉宫里的喇嘛联系起来。我最先知道朴老,是他的词曲,那时我还上中学,经常在报上见到他的作品。最有影响、轰动一时的是那首《哭三尼》。诗人鲜明的政治立场、强烈的爱憎、娴熟的艺术让人钦佩。可以说我们这一代人,只要稍有点文化的,没有人不记得这首曲子。而我原先只知唐诗宋词,就是从此之后才去找着看了一些元曲。佛不离政治,佛不离艺术,佛不离哲学,大约越是大德高僧越是能借佛径而曲达政治、艺术、哲学的高峰。你看历史上的玄奘、一行,以及近代的弘一,还有那个写出《文心雕龙》的刘勰,写出《诗品》的司空图,甚至苏东坡、白居易,不都是走佛径而达到文学、科学与艺术的高峰?只知晨钟暮鼓者是算不得真佛的。后来我看书多了,又更知道朴老在上海抗日救亡时的义举善举,知道了他与共产党合作完成的许多大事,知道了他为宗教事业所作的贡献,更多的还是接触他的书法艺术,还知道他是西泠印社的第五代社长。在大街上走,或随便翻书、报、刊都能见到朴老题的牌匾或名字。我每天上班从北太平庄过,就总要抬头看几眼他题的“北京出版社”几个字。朴老的故乡安徽省要创办一份报纸,总编喜滋滋地给我看他请朴老题的“江淮时报”几个字。人们去见他,求他写字,难道只是看重他是一个佛门弟子?
会议开始了,我被安排坐在朴老的右边。正好会议给每人面前发了一套《佛教文化》杂志。其中有一期发有我去年去西藏时拍的一组13张照片,并文。图文分别围绕佛的召唤、佛的力量、佛的仆人、佛的延伸、佛是什么、佛是文化等题来阐述。我翻开那期请他一幅幅地看,边翻边讲。他听说我去了西藏,先是一惊,而后十分高兴,他仔细地看,看到兴浓处,就慈祥地笑着点点头。最后一幅是我盘腿坐在大昭寺的佛殿前,背景是万盏酥油灯,题为“佛即是我”,并引一联解释:“因即果,果即因,欲求果,先求因,即因即果;佛即心,心即佛,欲求佛,先求心,即心即佛。”这回朴老终于些微地冲破了他的平静,他慈祥地看着图上的人影,大笑着用手指一下我说:“就是你!”并紧紧握住我的手。因为朴老听力不好,所以我们谈话就凑得更近,大概是这个动作显得很亲密,又看见是在翻一本佛教文化杂志,记者们便上来抢拍,于是便定格下这个珍贵的镜头。
会议结束了。我走出大厅,走在绿中带黄、绵软如毡的草地上。我想今天与朴老相会钓鱼台,是有缘。要不怎么我先说不来,后来又来了呢?怎么正好桌子上又摆了几本供我们谈话的杂志?但这缘又不只是眼前的机缘,在前几十年我便与朴老心缘相连了;这缘也不只是佛缘,倒是在艺术、诗词等方面早与朴老文缘相连了。缘是什么?缘原来是张网,德行越高学问越深的人,这张网就越张越大,它有无数个网眼,总会让你撞上的,所以好人、名人、伟人总是缘接四海。缘原来是一棵树,德行越高学问越深的人,这树的浓荫就越密越广,人们总愿得到他的荫护,愿追随他。佛缘无边,其实是佛学里所含的哲学、文学、艺术浩如烟海,于是佛法自然就是无边无际的了。难怪我们这么多人都与佛有缘。富在深山有远客,贫居闹市无人问,资本是缘,但这资本可以是财富也可以是学识、人品、力量、智慧。在物质上,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富有的人,才有缘相识于人,或被人相识。一个在精神上平淡的人与外部世界是很少有缘的。缘是机会,更是这种机会的准备。
车子将出钓鱼台大门时,突然想得一偈,便轻轻念出:
身在钓鱼台,心悟明镜台。
镜中有日月,随缘照四海。
平塘藏字石记
10月里因事过贵州黔南,甫坐未定,当地领导就急切地说,我们这里出了一件奇事。平塘县有一巨石落地,中裂为二,裂面处凸现“中国共产党”五字。我说,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对方说,凡初听者都不信,人家还讽刺我们说,莫不是穷疯了,编此奇事诓人,因此我们特请专家进行了鉴定。
第二天,我即驱车平塘,出县城后又蜿蜒起伏疾驰六十多公里,折入一谷地,忽山清水秀,绿风荡荡,原来已进入掌布河谷。沿谷地深入数里,弃车步行至一村,名“桃坡村”。村口矗立一巨木,是一棵有五百年树龄的枫香树。前不久,于夜深人静时,此树轰然倒裂,现留一十多米高的树桩,三人不能合抱,桩上又发新枝。而倒地的树干压折一棵老银杏后横卧于路,如壮牛猛虎,气势逼人。树枝已被削去,粗者如腰,细者如臂,散落于路下田中竟占地一亩。未见奇石先见老树,邈邈古风,幽谷中来。
绕过古木,是石砌小路。路旁有宽深一米的水渠,水清见底,水中草蔓飘舞如带,石子莹润如玉。我自少年时代一别三晋名泉晋祠之水,就再未见过这样清澈透亮的山泉。不觉心头一紧,才意识到大自然库藏的珍品真是越来越少。沿这条清水古道缓缓而上,过一滩,名浪马滩,碧水平泻,乱石如奔马。过一泉,名长寿泉,因乡人常饮此水多高寿而名。两岸陡崖如壁,竹木披拂,藤缠草覆,绿云扑地。渐行至河谷中段,隔水相望,对岸悬崖下有两棵十多米高的大树,树阴中隐隐有物,导游以手相指说那里即是藏字石。要观石,先得过一吊桥。桥迎壁飞架而去,人一过桥即与悬崖撞个满怀。我不由举首仰望,壁立如削,峰起如剑,云行高空,风吼谷底,忽觉人之渺小。桥左有一对巨石,即为藏字石。从现场看,此石从石壁上坠落而下后分为两半,相距可容两人,两石各长7米有余,高近3米,重100余吨。右石裂面清晰可见“中国共产党”五个横排大字,字体匀称方整。每字近一尺见方。笔画直挺,突起于石面,如人工浮雕。在这行字的前后还有一些凸出的蛛丝马迹,不成文字。我大惊大奇,实在不敢接受这个现实。天工虽巧,怎能巧到这般?虽然我们也常在石壁上发现些白云苍狗,如人如兽,如画如图,但那也只限于象形的比附。今天突然有巨石能写字,会说话,铁画银钩,颜体笔法,且言政治术语,叫人怎么能相信,怎么敢相信?
但是,面对这块一分为二,内藏五字的石头我们又不能不信。经地质专家组鉴定,该石是从山体上剥落下来无疑。现离地15米处的石壁上还有坠石下落后留下的凹槽。而山体、巨石及石上的字体,主要化学成分都一致,说明它们曾共生共存,浑然一体。字体也没有人工雕琢、塑造、粘贴的痕迹。这字的成因则是由海绵、腕足类等生物形成化石,偶然组成这五个大字。巨石坠落时,受力不均,沿字的节理处剖裂开来。据测算,石之生成距今已2亿8000万年,而坠落于地也已有500年,在长年的风雨侵蚀中,化石硬度稍高,就更凸现于石面。过去于两石间长期堆秸秆树枝,石旁又有两株大树遮掩,从没有引起人的注意。今春,为推广景区风景,当地举办一次摄影活动,村支书张国富在清扫此地时无意中发现这石上的五个大字。石中藏字的消息遂即传开。
看过奇石,我又大体浏览了一下周边的风景。由奇石处上行有藤竹峡,因遍生藤竹得名。此种珍稀植物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其细如丝,其柔如藤,却属竹科,缘壁附崖,牵挂缠绕,两岸数里如金丝织就,一片灿烂。有抱石崖,崖面均匀生出圆形石卵,如鱼眼鼓突,如恐龙遗蛋,有足球之大,366颗。当地人说此石30年一熟,会自然拱破石壁,接续而生。其余路边风景都十分可人,如光硬的石壁上会钻出无根之松,郁郁葱葱;滩里巨石上无土无沙,却杂树成林;水中的群鱼细小如豆,会逐人腿而吻,称“吻人鱼”,都为别处之少见。掌布河流域本就风景奇特,早在七年前就已辟为旅游开发区,今发现藏字石更锦上添花。自然中有奇巧之事本也有科学之理。因为任何事物都可以看做无数个点的排列组合,大自然在无限的时空中总能组合出最理想的图案。今石上这几个字只是一巧而已。也许某年于某石中还会发现别的字迹。著名科普作家阿西莫夫说过:“如果把一只猫放在一架打字机上,只要给它足够的时间,也能打出一部莎士比亚。”而这种万年、亿年才有一遇的巧事竟幸临平塘县这个布依村寨。这是天赐旅游良机,助民致富。村民已借天成的“中国共产党”五字增设了红色旅游主题,于石旁空地立十六面石碑,简述中共一大至十六大的梗概。
这石两亿年前天生而成,500年前自然坠地,其时村口一株枫香树又破土而出,而在今年,忽一日树断枝裂,石中藏字也惊现人间,这一连串巧合莫非天意?离开村口时,我又细端古树,怅然有思。地方同志见状问有何建议,我说有两条。一者,此卧地断木是天赐史书,叫我们牢记过去。可剖光断面,展其年轮,呈于游人。并可标出哪一轮是500年前,哪一轮是1840年,是1921年,是1949年,直至树断字现之年的2003年,当更显厚重,更有新意。二者,天降“中国共产党”五个大字,是要我们自警自策,与时俱进,当地党政部门一定更要爱民忧民,年有新政。不只让百姓感到石上“中国共产党”之奇,更要感到身边的中国共产党之亲。这样才不负天之祥瑞,民之殷情。
试着病了一回
毛主席在世的时候说过一句永恒的真理: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亲自咬一口,尝一尝。凡对某件东西性能的探知试验,大约都是破坏性的。尝梨子总得咬碎它,破皮现肉,见汁见水。工业上要试出某构件的强度也得压裂为止。我们对自己身体强度(包括意志)的试验,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生病。这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破坏。人生一世孰能无病。但这病能让你见痛见痒,心热心急,因病而知道过去未知的事和理,这样的时候并不多,也不敢太多。我最近有幸试了一回。
将近岁末,到国外访问了一次。去的地方是东欧几国。这是一次苦差,说这话不是得了出国便宜又卖乖。连外交人员都怯于驻任此地,谁被派到这里就说是去“下乡”。仅举一例,我们访问时正值罗马尼亚天降大雪,平地雪深一米,但我们下榻的旅馆竟无一丝暖气,7天只供了一次温水。离罗马尼亚赴阿尔巴尼亚时,飞机不能按时起飞,又在机场被深层次地冻了12个小时,原来是没有汽油。这样颠簸半月,终于飞越四分之一个地球,返回国门上海。谁知将要返京时,飞机又坏了。我们又被从热烘烘的机舱里赶到冰冷的候机室,从上午8时半,等到晚8时半,又最后再加冻12个小时。药师炮制秘丸是七蒸七晒,我们这回被反过来正过去地冻,病也就瓜熟蒂落了。这是试验前的准备。
到家时已是午夜12时,倒头就睡,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吃了一点东西又睡到第三天上午,一下地如踩棉花,东倒西歪,赶紧闭目扶定床沿,身子又如在下降的飞机中,头晕得像有个陀螺在里面转。身上一阵阵地冷,冷之后还跟着些痛,像一群魔兵在我腿、臂、身的山野上成散兵线,漫漫地却无声地压过。我暗想不好,这是病了。下午有李君打电话来问我回来没有。我说:“人是回来了,却感冒了,抗几天就会过去。”他说:“你还甭大意。欧洲人最怕感冒。你刚从那里回来,说不定正得了‘欧洲感冒’。听说比中国感冒厉害。”我不觉哈哈大笑。这笑在心头激起了一小片轻松的涟漪,但很快又被浑身的病痛所窒息。
这样扛了一天又一天。今天想明天不好就去医院,明天又拖后天。北京太大,看病实在可怕。合同医院远在东城,我住西城,本已身子飘摇,再经北风激荡,又要到汽车内挤轧,难免扶病床而犹豫,望医途而生畏。这样拖到第六天早晨,有杜君与小杨来问病,一见就说:“不能拖了,楼下有车,看来非输液不可。”经他们这么一点破,我好像也如泄气的皮球。平常是下午烧重,今天上午就昏沉起来。赶到协和医院在走廊里排队,直觉半边脸热得像刚出烤箱的面包,鼻孔喷出的热气还炙自己的嘴唇。妻子去求医生说:“6天了,吃了不少药,不顶用,最好住院,最低也能输点液。”这时急诊室门口一位剽悍的黑脸护士小姐不耐烦地说:“输液,输液,病人总是喊输液,你看哪还有地方?要输就得躺到走廊的长椅子上去!”小杨说:“那也干。”那黑脸白衣小姐斜了一眼轻轻说了一句:“输液有过敏反应可要死人的。”便扭身走了。我虽人到中年,却还从未住过医院,也不知输液有多可怕。现代医学施于我身的最高手段就是于屁股上打过几针。白衣黑脸小姐的这句话,倒把我的热吓退了三分。我说:“不行打两针算了。”妻子斜了我一眼,又拿着病历去与医生谈。这医生还认真,仔细地问,又把我放平在台子上,叩胸捏肚一番。在病历上足写了半页纸。一般医生开药方都是笔走龙蛇。她却无论写病历、药方、化验单都如临池写楷,也不受周围病人诉苦与年轻医护嬉闹交响曲的干扰。我不觉肃然起敬,暗瞧了一眼她胸前的工作证,姓徐。
幸亏小杨在医院里的一个熟人李君帮忙,终于在观察室找到一张黑硬的长条台子。台子靠近门口,人行穿梭,寒风似箭。有我的老乡张女士来探病,说:“这怎么行,出门就是王府井,我去买块布,挂在头上。”这话倒提醒了妻子,顺手摘下脖子上的纱巾。女人心细,四只手竟把这块薄纱用胶布在输液架上挂起一个小篷。纱薄如纸,却情厚似城。我倒头一躺,躲进小篷成一统,管他门外穿堂风。一种终于得救的感觉浮上心头,开始平生第一次庄严地输液。
当我静躺下时,开始体会病对人体的变革。浑身本来是结结实实的骨肉,现在就如一袋干豆子见了水生出芽一样,每个细胞都开始变形,伸出了头脚枝丫,原来躯壳的空间不够用了,它们在里面互相攻讦打架,全身每一处都不平静,肉里发酸,骨里觉痛,头脑这个清空之府,现在已是云来雾去,对全身的指挥也已不灵。最有意思的是眼睛,我努力想睁大却不能。记得过去下乡采访,我最喜在疾驶的车内凭窗外眺,看景物急切地扑来闪走,或登高看春花遍野,秋林满山,陶醉于“放眼一望”,觉自己目中真有光芒四射。以前每见有病人闭目无言,就想,抬抬眼皮的力总该有的吧,将来我病,纵使身不能起,眼却得睁圆,力可衰而神不可疲。过去读史,读到抗金老将宗泽,重病弥留之际,仍大呼:“过河!过河!”目光如炬,极为佩服。今天当我躺到这台子上亲身做着病的试验时,才知道过去的天真,原来病魔绝不肯夺你的力而又为你留一点神。
现在我相信自己已进入试验的角色。身下的台子就是实验台,这间观察室就是实验室。我们这些人就是正在经受变革的试验品,试验的主人是命运之神(包括死神)和那些白衣天使。地上的输液架、氧气瓶、器械车便是试验的仪器,这里名为观察室者,就是察而后决去留也。有的人也许就从这个码头出发到另一个世界去。所以这以病为代号的试验,是对人生中风景最暗淡的一段,甚而末路的一段,进行抽样观察。凡人生的另一面,舞场里的轻歌,战场上的冲锋,赛场之竞争,事业之搏击,都被舍掉了。记得国外有篇报道,谈几个人重伤“死”后又活过来,大谈死的味道。那也是一种试验,更难得。但上帝不可能让每人都试着死一次,于是就大量安排了这种试验,让你多病几次,好教你知道生命不全是鲜花。
在这个观察室里共躺着十个病人。上帝就这样十个一拨地把我们叫来训话,并给点体罚。希腊神话说,司爱之神到时会派小天使向每人的心里射一支箭,你就逃不脱爱的甜蜜。现在这房里也有几位白衣天使,她们手里没有弓,却直接向我们每人手背上射入一根针,针后系着一根细长的皮管,管尾连着一只沉重的药水瓶子,瓶子挂在一根像拴马桩一样的铁柱上。我们也就成了跑不掉的俘虏,不是被爱所掳,而是为病所俘。“灵台无计逃神矢”,确实,这线连着静脉,静脉通到心脏。我先将这观察室粗略地观察了一下。男女老少,品种齐全。都一律手系绑绳,身委病榻,神色黯然,如囚在牢。死之可怕人皆有知,辛弃疾警告那些明星美女:“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苏东坡叹那些英雄豪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实无论英雄美女还是凡夫俗子,那不可抗拒的事先不必说,最可惜的还是当其风华正茂、春风得意之时,突然一场疾病的秋风,“草遇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杀盛气,夺荣色,叫你停顿停顿,将你折磨折磨。
我右边的台子上躺着一个结实的大个头小伙子,头上缠着绷带,还浸出一点血。他的母亲在陪床,我闭目听妻子与她聊天。原来工厂里有人打架,他去拉架,飞来一把椅子,正打在头上伤了语言神经,现在还不会说话。母亲附耳问他想吃什么,他只能一字一歇地轻声说:“想——吃——蛋——糕。”他虽说话艰难,整个下午却骂人,骂那把“飞来椅”,骂飞椅人。不过他只能像一个不熟练的电报员,一个电码、一个电码地往外发。
我对面的一张台子上是一位农村来的老者,虎背熊腰,除同我们一样,手上有一根绑绳外,鼻子上还多根管子,脚下蹲着个如小钢炮一样的氧气瓶。大约是肺上出了毛病。我猜想老汉是四世同堂,要不怎么会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地围了六七个人。面对其他床头一病一陪的单薄,老汉颇有点拥兵自重的骄傲。他脾气也犟,就是不要那根劳什子氧气管,家人正围着怯怯地劝。这时医生进来了,是个年轻小伙子,手中提个病历板,像握着把大片刀,大喊着:“让开,让开!说了几次就是不听,空气都让你们给吸光了,还能不喘吗?”三代以下的晚辈们一起恭敬地让开,辈分小点儿的退得更远。他又上去教训病人:“怎么,不想要这东西?那你还观察什么?好,扯掉、扯掉,左右就是这样了,试试再说。”医生虽年轻,但不是他堂下的子侄,老汉不敢有一丝犟劲,更敬若神明。我眼睛看着这出戏,耳朵却听出这小医生说话是内蒙西部口音,那是我初入社会时工作过6年的地方,不觉心里生一股他乡遇故知的热乎劲,妻子也听出了乡音,我们便乘他一转身时拦住,问道:“这液滴的速度可是太慢?”第二句是准备问:“您可是内蒙老乡?”谁知他把手里的那把大片刀一挥说:“问护士去!”便夺门而去。
我自讨没趣,靠在枕头上暗骂自己:“活该。”这时也更清楚了自己作为试验品的身份。被试验之物是无权说话的,更何况还非分地想说什么题外之话,与主人去攀老乡。不知怎么,一下想起《史记》上“鸿门宴”一节,樊哙对刘邦说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你国家元首、巨星名流,还是高堂老祖、掌上千金,在疾病这根魔棒下一样都是阶下囚。任你昔日有多少权力与光彩,病床上一躺,便是可怜无告的羔羊。哪有鲤鱼躺在砧板上还要仰身与厨师聊天的呢。我将目光集中到输液架上的那个药瓶,看那液珠,一滴一滴不紧不慢地在透明管中垂落。突然想起朱自清的《匆匆》那篇散文。时间和生命就这样无奈地一滴滴逝去。朱先生作文时大约还不如我这种躺在观察室里的经历,要不他文中摹写时光流逝的华彩乐段又该多一节的。我又想到古人的滴漏计时,不觉又有一种遥夜岑寂,漏声迢递的意境。病这根棒一下打落了我紧抓着生活的手,把我推出工作圈外,推到这个常人不到的角落里。此时伴我者唯有身边的妻子。旁人该干什么,还在干自己的,那个告我“欧洲感冒可怕”的李兄,就正在与医院一街相连的出版社里,这时正埋头看稿子,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曾一同下放塞外,大漠著文,河边论诗。本来我们还约好回国后,有一次塞外旧友的兰亭之会。他们哪能想到我现时正被困沙滩,绑在拴马桩上呢?如若见面,我当告他,你的“欧洲感冒论”确实厉害,可以写一篇学术论文抑或一本专著,因为我记得,女沙皇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情人,那个壮如虎牛的波将金将军也是一下被欧洲感冒打倒而匆匆谢世的。这条街上还有一位研究宗教的朋友王君,我们相约要抽时间连侃他十天半月,合作一本《门里门外佛教谈》,他现在也不知我已被塞到这个角落里,正对着点点垂漏,一下一下,敲这个无声的水木鱼。还有我的从外地来出差的哥哥,就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里,也万想不到我正躺在这里。还有许多,我想起他们,他们这时也许正想着我的朋友,他们仍在按原来的思路想我此时在干什么,并设想以后见面的情景,怎么会想到我早已被凄风苦雨打到这个小港湾里。病是什么?病就是把你从正常生活轨道中甩出来,像高速公路上被挤下来的汽车;病就是先剥夺了你正常生活的权利,是否还要剥夺生的权利,观察一下,看看再说。
因为被小医生抢白了一句。我这样对着药漏计时器反观内照了一会儿,敲了一会儿水木鱼,不知是气功效应还是药液已达我灵台,神志渐渐清朗。我又抬头继续观察这十人世界(大概是报复心理,或是记者职业习惯,我潜意识中总不愿当被观察者,而想占据观察者的位置)。诗人臧克家住院曾得了一句诗“天花板是一页读不完的书”,我今天无法读天花板,因为我还没有一间可静读的病房,周围是如前门大栅栏样的热闹,于是我只有到这些病人的脸上、身上去读。
四世老人左边的台子上躺着一位老夫人,神情安详,她一会儿拥被稍坐,一会儿侧身躺下,这时正平伸双腿,仰视屋顶。一个中年女子,伸手在被中掏什么。半天趁她一撩被,我才看清她正在用一块热毛巾为老妇人洗脚,一会儿又换来一盆热水,双手抱脚在怀,以热手巾裹住,为之暖脚良久,情亲之热足可慰肌肤之痛,反哺之恩正暖慈母之心,我看得有点眼热心跳。不用问,这是一位孝女,难怪老夫人处病而不惊,虽病却荣,那样安详骄傲。她在这病的试验中已经有了另一份收获:子女孝心可赖,纵使天意难回,死亦无恨。都说女儿知道疼父母,今天我真信此言不谬。我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她也正看得入神,我们相视一笑,笑中有一丝虚渺的苦味,因为我们没有女儿,将来是享不了这个福了。
再看四世老人的右边也是一位老夫人,脑中风,不会说话,手上、鼻子双管齐下。床边的陪侍者很可观,是位翩翩少年,脸白净得像个瓷娃娃,长发披肩,夹克束身,脚下皮鞋锃亮。他头上扣个耳机,目微闭,不知在听贝多芬的名曲还是田连元的评书。总之这个十人世界,连同他所陪的病人都好像与他无关。过了一会儿,大约他的耳朵累了,又卸下耳机,戴上一个黑眼罩。这小子有点洋来路,不是旁边那群四世堂里的土子侄。他双臂交叉,往椅上一靠,像个打瞌睡的“佐罗”。“佐罗”一定不堪忍受观察室里的嘈杂,便以耳机来障其聪;又不堪眼前的杂乱,便以眼罩来遮其明,我猜他过一会儿就该要掏出一个白口罩了。但是他没有掏,而是起立,眼耳武装全解,双手插在裤兜里到房外遛弯儿去了,经过我身边出门时,嘴里似还吹着口哨。不一会儿,少年陪侍的那老夫人醒来,嘴里咿咿呀呀地大喊,全室愕然,不知她要什么,护士来了也不知其意,便到走廊里大喊:“X床家属哪里去了?”又找医生。我想这“佐罗”少年大约是老夫人的儿子或女婿,与刚才那位替母洗脚的女子比,真是天壤之别。
我们现在常说的一句话是阴盛阳衰,看来在发扬传统的孝道上也可佐证此论,难怪豫剧里花木兰理直气壮地唱道:“谁说女子不如男!”杜甫说:“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白居易说:“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二公若健在一定抚髯叹曰:“不幸言中!不幸言中!”那“佐罗”少年想当这十人世界里的隐士,绝尘弃世。其实谁又自愿留恋于此?他少不更事,还不知这些人都是被病神强迫拉来的,要不怎么每个人手臂上都穿一根细绳,那一头还紧缚在拴马桩上。下一次得让阎王差个相貌恶点的小鬼,专门去请他一回。
不知何时,在我的左边迎门又加了一长条椅子,椅前也临时立了一根铁杆,上面拴了一位男青年。他鼻子上塞着棉花,血迹一片,将头无力地靠在一位同伴身上(他还无我这样幸运,有张硬台子躺),话也不说,眼也不睁,比我右边那位用电码式语言骂人的精神还要差些。他旁边立着一位姑娘,当我将这个多病一孤舟的十人世界透视了几个来回,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身上时,心中便不由一跳。说不清是惊、是喜,还是遗憾。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地方不该有个她。她算比较漂亮的一类女子,虽不是宋玉说的那位“登墙窥臣三年”的美女,也不比曹植说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的洛神,但在这个邋邋遢遢的十人世界里(现在成11人了),她便是明珠在泥了。她约一米六五的身材,上身着一件浅领红绒线衣,下身束一条薄呢黑裙,足蹬半高腰白皮软靴,外面又通体裹一件黑色披风,在这七倒八歪的人中一立,一股刚毅英健之气隐隐可人。但她脸上又不尽的温馨,粉面桃腮,笑意静贮酒窝之中,目如圆杏,言语全在顾盼之间。是一位《浮生六记》里“笑之以目,点之以首”的芸,但又不全是。其办事爽利豁达,颇有今时风采。在他们这个三人小组中,椅子上那位陪侍,是病人的“背”,这女人就是病人的“腿”,她甩掉披风(更见苗条),四处跑着取药、端水,又抱来一床厚被,又上去揩洗血迹,问痛问痒。这女子侍奉病人之殷,我猜她的身份是病人的妹妹或女友(女友时常也是妹妹的一种),比起那个千方百计想避病房、病人而去的奶油小生可爱许多。也许是相对论作怪,爱因斯坦向人讲难懂的相对论就这样作比,与老妪为伴,日长如年;与姑娘做伴,日短如时,相对而已。这姑娘也许爱火在心,处冰雪而如沐春风。有爱就有火焰,有爱就有生活,有爱就有希望,有爱就有明天。
一会儿,这姑娘不知从哪里弄来一饭盒蒸饺,喂了病人几个,便自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她以叉取饺的姿势也美,是舞台上用的那种兰花指,轻巧而有诗意。连那饺子也皮薄而白,形整而光,比平时馆子里见到的富有美感。三鲜馅的味道传来,暗香浮动。歌星奚秀兰唱“阿里山的姑娘美如水,阿里山的少年壮如山”,今天我遇到的小伙不是破头就是破鼻,无以言壮,倒是这姑娘如水之秀,如镜之明。她让我照见了什么,照见了生活。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明得失。”抱病卧床者看青春活泼之人,心灰意懒者看爱火正炽之人,最大的感慨是:绝不能退出生活。这姑娘红杏一枝入窗来,就是在对我们大声喊:知否,外面的生活,火热依旧。我刚才还在自惭被甩出生活轨道,这时,似乎又见到了天际远航的风帆。
这时在我这一排病台的里面,突然起了骚动。今天观察室里这出戏的高潮就要出现。只见一胖大黑壮的约50岁的男子被几个人按在台子上,裤子褪到了脚下,裸着两条粗壮的大腿,脚下拦着一轻巧的白色三面屏风。这壮汉东北口音,大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接着就听有人哄小孩似的说:“马上就完,快了!快了!”但还是没有完。那汉子还喊:“你们要干啥呢?受不了!不行了!”其声之惨,撞在天花板上又落地而再跳三跳。这时全观察室的人都屏气息声,齐向那屏风看去。因为我这个特殊的角度,屏风恰为我让出视线。就见两位只露出一双大眼睛的护士小姐,正从手术车上取下一根细管,捏起那男子的阳物,就往里面捅,原来在行导尿术。任那男子怎样呼天抢地,两小姐仍我行我素,目静如水。这样挣扎了一阵,手术(其实还够不上手术)结束,那胖子虚汗满头,犹自作惊弓之恐。两小姐摘下口罩,一位撤掉屏风,顺手向身后一搭,轻松地穿过病台,向我这边的房门口走来。那样子,像背了一个大风筝,春日里去郊游。另一位则随手将手术小车一带,头也不回,那架轻灵的小车就在她身后自如地宛如一个小哈巴狗似的左右追行。过我身边时,我偷眼一望,她们简直是两个娃娃,天真而美丽。出门扬长而去,好像踏着一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刚才的事已了无一痕。那男子还在唏嘘不已,家属正帮着提衣裤。正所谓花自飘零水自流,你痛你喊我走路。我心里一阵发紧,想这未免有点残酷,又想到《史记》上那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一旦沦为医生诊治(或曰惩治)的对象是多么可怜。那壮汉平日未必不凶,可现在何其狼狈,时地相异,势所然也。俗语曰:“有什么不要有了病,缺什么不要缺了钱。”过去读一养生书,开篇即云:“健康是幸福,无病最自由。”诚哉斯言!当我被手穿皮线,缚于马桩,扑于病台,见眼前斯景,再回味斯言,所得之益,十倍于徐医生开的针药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想,护士漠然的态度也是对的,莫非还要她陪着病人呻吟?过去我们搞过贫穷的社会主义,大家一起穷;总不能也搞有病大家一起痛吧。势之不同,态亦不同,才成五彩世界。
枚乘《七发》说楚太子有病,吴人往视,不用药石针刺,而是连说了七段要言妙道,太子就“涊然汗出,霍然病已”。我今天被缚在这张台子上,对眼前的人物景观看,七遍,听了七遍,想了七遍,病身虽不霍然,已渐觉宁然,抬手看看表,指针已从中午12时蹒跚地爬到19时,守着个小木鱼滴滴答答,整整7个小时,明天我要问问研究佛教的王君,这等参禅功夫,便是寺里的高僧恐怕也未必能有的。再抬头一望,三大瓶药液已到更尽漏残时,只剩瓶颈处酒盅多的一点,恰这时护士也走来给我松绑。妻子便收拾床铺,送还借的枕毯。我心里不觉生打油诗一首:“忽闻药尽将松绑,漫卷床物喜欲狂。王府井口跳上车,便下西四到西天(吾家住北京小西天)。”
当我揉着抽掉针头还发麻的左手,回望一下在这里试验了七个小时的工作台时,心里不觉又有点依依恋恋。因为这毕竟是有生第一次进医院观察室,第一次就教我明白了许多事理。病不可多得,也不可不得。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句名言曾经整整鼓舞了我们一代人:“生命对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是这样度过:忆往事他不会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生活庸俗而羞愧;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何必等那个时候,当他病了一场的时候,他就该懂得,要加倍地珍惜生命,热爱生活!这个还应感谢黑格尔老人,他的《精神现象学》,是他发现了人的意识既能当主体又能当客体这个辩证的秘密。所以我今天虽被当做试验变革的对象,又做了体验这变革过程的主体。要是一只梨子,它被人变革成汁水后再也不会写一篇《试着被人吃了一回》的。
这就是我们做人的伟大与高明。
山中夜话
宁夏南部山区,地广人稀。入夜后的山村格外寂静。
有友人讲一事。那年他在当地下乡,晚饭后无事,数人在村头老槐树下听一老者说古。众人正听得入迷,老者忽戛然不言,徐而曰:“有动静。”众人侧耳,不闻一声。老者曰:“再听。”座中有人俯耳于地,果然有声。时断时续,橐橐而至。满座皆惊,若寒蝉之噤。山高月小,唯闻山风过草之声,俄顷,一人说,有两人走来;又一人说是一大一小;又一人说,是一人与一狗。正议论间,天际一线,月照山脊,有绰绰之影,又续闻踢踏之声。渐近,是一个人,两手各牵一只猴。老者喜曰:“是玩猴人来了!”忙上前问候。知夜行数十里,还未吃饭,返身回屋,取来一饼,说:“先压压饥。”玩猴人接过一分为三,先予两猴各一块;猴饥不择食。众即雀跃,围着猴与人,兴奋有加。
山中清远,无以为乐,看玩猴,亦是难得一乐事。
抒情篇
阅读指导
为文第一要激动
我常听到这样的话:你看到此情此景又可写一篇好文章了。但我大多数情况下却心静如水,没有创作的激动。
写作就是一种感情和思想的喷发。你可以在学识、技巧各方面已有足够的准备,但是没有一个契机,它还是不能成文。就像一座火山要等百年千年才喷一次,也可能永远地怀抱岩浆,沉默不语。
文章之有激动和无激动大不一样。有激动为真文章,能感到作者想说话,说真话,读者就有新感觉、新启发。无激动,作者所含必抄袭、必重复、必说教,读来令人心烦。无激动之文有四种:
一是新手初学而为文,比如学生作文。这时作者的主要目标在掌握文字技巧,训练文字的驾驭能力,布局得当、文字通顺皆可,重在学形式,还不能一气贯文中,所以也多找不到什么激动之情。
二是外行为文。有一部分人并不是当作家的料,但是对写作十分爱好,十分投入,而且自以为找到了感觉,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地写。实际上他是在照样画葫芦。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找到那个激动点,没有找到进山的路。如果他有发表的条件,就更促成了这种恶性循环。甚至他一生就这样穿着皇帝的新衣,出席作家会议,上台领奖,为人签名,等等。
三是匠人原地踏步为文。有的人确实写过几篇成名作,但是再找不到新突破,又不甘心被人忘掉,就在自己原有的高度上不断重复。像一个匠人,在熟练地工作,所提高的只是技巧与速度,设计造型没有新突破,上不到大师这个台阶。
四是老手敷衍为文。文章写多了就累人,名家也难篇篇激动,老手在为文债所逼时也会敷衍为文,并不去动真情。就像一个名演员,一生总演这一出戏,也有腻的时候,场场激动受不了。这四种人,第一、二种是根本不知道为文要激动,第三种是丢失了激动,第四种是懒得激动。
为文为什么要激动,就是为了产生一种爆发力、爆炸力,这样才能震撼人心,感动读者。读者捧读一篇新文章前,本来心静如水,全靠作者这一粒石子投入他心海之中,激起情感的涟漪。能不能投得准,是关键。而投之前,又要看作者是不是先激动,即先产生投的欲望。刘勰所谓“目既往还,心亦吐纳”。心不动,难为文。如果作者心如止水,怎么能期望读者其心如沸呢?激动者,情为所激,心为所动,实际上是一个由事物到作者、再到读者的连续过程,必得“双动”才行。作者不动情,不能为文。就算为文,读者不动心,不算好文。所以这个激动点一般要找在时代和最大多数人的共振点上,才能收大激动、大影响之效。比如,家家婚丧嫁娶,都有个人之喜、个人之悲。但这并不是社会全体之喜、之悲,这种文章写出来自己激动,别人并不激动。这就是为什么小情小景不足取。凡历史上留下来的名篇都是大激动之文。虽也有取之常情常景者,如朱自清《背影》,但实际上它是寓共性于个性,揭示出人伦之大情。
怎样才算有激动之文呢?简单说,就是无中生有,死中求活。无论是作者内心平静的世界,还是外部的客观事物,原本是孤立的,不成文章。只有两相一激,便无中生有,生出新的思想,便死寂之中忽然跃出活灵灵的情感。像春天第一声春雷,震醒冬眠蛰伏之物;像春雨浸润土中的种子,催生新芽。作家的修养学识经外部事物一激,就如原子辐射使生物变异,可以激发出想象不到的新思想、新情意、新文章。作家许多时候并不想为文,但忽遇外事外景所激,反会顺手写出一篇好文,正所谓“文章乃天成,妙手偶得之”。我写过许多山水文章,对象都是万年旧物,前人咏过何止千遍,但仍觉有可激动之处:也写过许多文章,都是古人故人,别人也多有抒写评点,但仍有激动我的地方。也还有许多的山水人物看过想过不知多少遍,但就是不想写,因为我还没有发现激动我的那个点。一个作品的成功,概括来说是“二次激动”,“三点一线”,先要作者激动,并发而为文,像杜甫那样“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再用这种文章去激动别人,洛阳纸贵。作者、写作对象、读者三点一线,在激动这根弦上共振才行。鲁迅说写不出时不要硬写,不激动时,就不要提笔。
年感
钟声一响,已入不惑之年;爆竹声中,青春已成昨天。是谁发明了“年”这个怪东西,它像一把刀,直把我们的生命,就这样寸寸地剁去。可是人们好像还欢迎这种切剁,还张灯结彩地相庆,还美酒盈杯地相贺。我却暗暗地诅咒:“你这个教我无可奈何的家伙!”
你在我生命的直尺上留下怎样的印记呢?
有许多地方是浅浅的一痕,甚至今天想来都忆不起是怎样划下的。当小学生时苦等着下课的铃声,盼着星期六的到来,盼着一个学年快快地逝去。当大学生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的年代,整日乱哄哄地集会,莫名其妙地激动,慷慨激昂地斗争,最后又都将这些一把抹去。发配边疆,白日冷对大漠的孤烟,夜里遥望西天的寒星。这许多岁月就这样在我的心中被烦恼地推开,被急切切地赶走了。年,是年年过的,可是除却划了浅浅的表示时间已过的一痕,便再没有什么。
但在有的地方,却是重重的一笔,一道深深的印记。当我学会用笔和墨工作,知道向知识的长河里吸取乳汁时,也就懂得了把时间紧紧地攥在手里。静静的阅览室里,突然下班的铃声响了,我无可奈何地合上书,抬头瞪一眼管理员。本是被拦蓄了一上午的时间,就让她这么轻轻一点,闸门大开,时间的绿波便洞然泻去,而我立时也成了一条被困在干滩上的鱼。而当我一人伏案疾书时,我就用锋利的笔尖,将一日、几时撕成分秒,再将这分分秒秒点瓜种豆般地填到稿纸格里。我拖着时间之车的轮,求它慢一点,不要这样急。但是年,还是要过的。记得我第一本书出版时,正赶上一个年头的岁末。我怅然对着墙上的日历,久久地像望着山路上远去的情人,望着她那飘逝的裙裾。但她也没有负我,留下了手中这本还散着墨香的厚礼。这个年就这样难舍难分地送去了,生命直尺上用汗水和墨重重地画下了一笔。
想来孔夫子把四十作为“不惑”之年也真有他的道理。人生到此,正如行路爬上了山巅,登高一望,回首过去,我顿然明白,原来狡猾的岁月是悄悄地用一个个的年来换我们一程程的生命的。有那聪明的哲人,会做这个买卖,牛顿用他生命的第23个年头换了一个“万有引力”,而哥白尼已垂危床头,还挣扎着用生命的最后一年换了一个崭新的日心说体系。时间不可留,但却能换得做成一件事,明白一个理,而我过去多傻,做了多少赔钱的,不,赔了生命的交易啊。假若把过去那些乱哄哄的日子压成一块海绵,浸在知识的长河里能饱吸多少汁液,假使把那寒夜的苦寂变为积极的思索,又能悟出多少哲理。
时间这个冰冷却又公平的家伙,你无情,他就无意;可你有求,他就给予。人生原来就这样被年、月、时,一尺、一寸、一分地度量着,人生又像一支蜡烛,每时都在做着物与光的交易。但是总有一部分蜡变成光热,另一部分变成了泪滴。年,是年年要过的,爆竹是岁岁要响的,美酒是每回都要斟满的,不过,有的人在傻呵呵地随人家过年,有的却微笑着,窃喜自己用“年”换来的果实。
这么想来,我真清楚了,真的不惑了。我不该诅咒那年,倒后悔自己的过去。人,假如三十或二十就能不惑呢?生命又该焕发出怎样的价值?
一个大党和一只小船
中国共产党现在是一个拥有8600万党员的大党,是一个掌管着960万平方公里国土、13亿人口国度的执政党。可是谁能想到,当初她却是诞生在一只小船上。在建党80周年之际,我特地赶到嘉兴南湖瞻仰这只小船。这是一只多么小的船啊,要低头弯腰才能进入舱内,刚能容下十几个人促膝侧坐。它被一条细绳系在湖边,随着轻风细浪,慢慢地摇荡。我真不敢想,我们轰轰烈烈、排山倒海的80年就是从这条船舱里倾泻出来的吗?
因为她是党史的起点,这条船现在被称为红船。1921年7月23日,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上海法租界的一栋房子里召开,但很快就被巡捕监视上了。不得已,立即休会转移。代表之一的李达,他的夫人王会悟是嘉兴南湖人,她提议转移到这里来开会。8月1日,王会悟、李达、毛泽东先从上海来到嘉兴,租好了旅馆,就出来选“会场”。他们登上南湖湖心岛上的烟雨楼,见四周烟雨茫茫,水面上冷冷清清地漂着几只游船,不觉灵机一动,就租下一只船来当“会场”。当时还计划好游船停泊的位置,在楼的东北方向,既不靠岸,也不傍岛,就在水中来回漂荡。第二天,其余代表分散行动,从上海来到南湖,来到这只小船上。下午,通过了最后两个文件,中国共产党就这样诞生了。
今天,我重登烟雨楼,天明水静,杨柳依依。这烟雨楼最早建于五代,原址是在湖岸上。清嘉庆年间当地知府赵赢疏浚南湖,用挖起的土在湖心垒岛,第二年又在岛上起楼。有湖有岛有楼,再加上此地气候常细雨蒙蒙,南湖烟雨便成了一处绝景。清乾隆皇帝曾六下江南,八到烟雨楼,至今岛上还留有御碑。现在楼头大匾上“烟雨楼”三个大字是当年的一大代表董必武亲笔所书。历史沧桑烟雨茫茫,我今抚栏回望,真不敢想象我们这样一个大党,当初是那样的艰难。那时百姓穷无立锥之地,要想建一个代表百姓利益的党,当然也就没有可落脚之处。列宁说,群众分为阶级,阶级有党,党有领袖。当时这12个领袖是何等的窘迫,举目神州,无我寸土。我眼看手摸着这只小船,这些小桌小凳,这竹棚木舷。我算了一下,就是把舱里全摆满,顶多只能挤下14个小凳,这就是现在有6500万党员的中共一大会场吗?但这个会场仍不安全,王会悟同志是专管在船头放哨的。下午,忽有一汽艇从湖面驶过,她疑有警情,忙发暗号,船内就立即响起一片麻将声。他们是一伙租了游船来玩的青年文人啊!汽艇一过,麻将撤去,再低声讨论文件,同时也没有忘记放开留声机作掩护。但不管怎样,工农的党在这条小船的襁褓里诞生了。
距南湖不远是以大潮闻名的钱塘江,当年孙中山过此,观潮而叹曰:“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共产党在此顺潮流而生,合乎天意。
西方人信上帝,我们信马克思主义。也许是马克思在冥冥中的安排,专门让我们这个大党诞生在一只小船上。于是党的肤体里就有了船的基因,党的活动就再也离不开船。
宋人潘阆有一首写大潮中行船的名词:“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涛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共产党就是敢立于涛头的弄涛儿。一大之后,毛泽东一出南湖便南下到湖南组织农民运动。大革命失败,他振臂一呼,发动秋收起义,上了井冈山。这时全国正处在“白色恐怖”之中,许多人不知革命希望在何方。他挺立井冈之巅大声说道:“革命高潮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这时,周恩来也领导了南昌起义,兵败后南下广州,只靠一只小木船,深夜里偷渡香港,又转道上海,再埋火种。谁曾想到,惊涛骇浪中,这只小木船上坐着的就是未来共和国的总理。蒋介石曾希望借中国大地上的江河之阻“剿灭”革命,但革命队伍却一次次地利用木船突围决胜。天险大渡河曾毁灭了石达开的十万大军,但是当蒋介石围追红军于此,只见到几只远去的船影和留在岸上的一双草鞋。抗战八年,共产党在陕北聚积了力量,然后东渡黄河,问鼎北平。而东渡黄河靠的还是老艄公摇的一条木船,船仍然不大,以至于连毛泽东心爱的白马也没能装上。中国革命的整个司令部就这样在一条木船上实现了战略大转移。不久就有百万雄师乘着帆船过大江,解放全中国。中国历史上的秦皇汉武们喜欢说他们是马上得天下。中国共产党真正是船上得天下,是船上生,浪里走而夺得天下的啊。
英雄造时势,时势造英雄。历史长河的巨浪也颠簸着最早上船的12名领袖。第一个为革命牺牲的是何叔衡,红军长征后,他在一次突围中,为不连累同志跳崖而死。以后脱党的有刘仁静,叛党的有陈公博、周佛海、张国焘。毛泽东则成了党最长期的领袖。12个人中只有董必武再回过故地。毛泽东1958年到杭州时,专列经过南湖,他急令停车,在路边凝望南湖足有40分钟,想伟人当时胸中涛翻云涌,其思何如。
中国古代有一个最著名的关于船的寓言故事:刻舟求剑,是讲不实事求是,不会发展地、辩证地看问题。我们不讳言曾犯过错误,也曾做过一些刻舟求剑的事。我们曾急切地追求过新的生产关系,追求那些在本本里看到的模式,硬要在我们自己的刻舟之处去找主观上想要的东西。因此也曾有几次尽兴放舟,争渡、争渡,“误入藕花深处”。最危险的一次是文化大革命,险些翻船。但是我们也敢于承认错误,改正错误。这时中国共产党早已是一条大船,都说船大难调头,但是邓小平成功地指挥它调了过来。在我们干社会主义数十年后,又敢于重新问一句什么是社会主义,敢于说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至少需要一百年。这勇气不下于当年在南湖烟雨中问苍茫大地,船向何处。
红船自南湖出发已经航行了80年。其间有时“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有时“阴风怒号,浊浪排空”。80年来,党的领袖们时时心忧天下,处处留意行船的规律。历史上第一个以舟水关系而喻治国驭世的政治家,是唐太宗。他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当我们这只小船航行到第34个年头时,时在1945年7月1日,中国共产党刚开过七大,胜利在即,将掌天下。民主人士黄炎培赴延安,与毛泽东有一次著名的谈话。黄问,如何能逃出新政权“其兴也浡,其亡也忽”的周期律。毛泽东答:“靠民主,靠相信人民群众。”依靠人民群众,我们打造出一只共和国的大船。后来,红船航行到第71个年头,1992年,邓小平南巡再指航向:“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扬起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风帆,又一次勇敢地冲上浪尖。今天这只船航行到第80年。我们的事业蒸蒸日上,兴旺发达,中国共产党已是一个伟大的、成熟的党。
南湖边上现在还停着这只小小的木船。烟消雨停,山明水静。游人走过,悄悄地向她行着注目礼。这已经是一种政治的象征和哲学意义的昭示。8600万党员的大党就是从这里上岸的啊。从贫无寸土,漂泊水上,到神州万里,万里江山。党在船上,船行水上,不惧风浪,不忘忧患,顺乎潮流,再登彼岸。
【注】政治抒情文字最难写,很易流于枯燥、说教、假模假样。或者是硬往上贴,杨朔散文就曾犯此毛病。办法是切口要小,情感要大要深要真。能不能找到一个可借以抒发的文学意象是关键。建党80周年前数月,许多报刊约稿,我苦于找不到意象,不敢动笔。6月的一天到太原出差,在飞机上读报,见到南湖的红船已修复,便专程到嘉兴南湖采访,回京后草成此文,发于《人民日报》。当清样排出时,报社领导及诸同仁都喜曰:一篇难得的好文。见报后被连连转载选编。这实在要感谢那条刚刚修复的红船和在飞机上偶尔读到的消息。文章从来是可遇而不可求。
西北三绿
古曲有《阳关三叠》,如怨如诉,叙西北之荒凉,写旅人之悲怆。今天,当我也作西北之行时,却感到别有一番生机,即兴所记,而成西北三绿。
刘家峡绿波
当我乘交通艇,一进入黄河上游的刘家峡水库时,便立即倾倒于她的绿了。这里的景色和我此时的心情,是在西北各处和黄河中下游各段从来没有过的。
一条大坝拦腰一截,黄河便膨胀了,宽了,深了,而且性格也变得沉静了。那本是夹泥带沙,色灰且黄的河水;那本是在山间湍流,或在垣上漫溢的河床,这时却突然变成了一汪百多平方公里的碧波。我立即想起朱自清写梅雨潭的那篇《绿》来。他说:“那醉人的绿呀,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我真没有想到,这以“黄”而闻名于世的大河,也会变成一张绿荷叶的。水面是极广的。向前,看不到她的源头,向后,望不尽她的去处。我挺身船头,真不知该作怎样的遐想。朱自清说,西湖的绿波太明,秦淮河的绿波太暗,梅雨潭的特点是她的鲜润。
而这刘家峡呢?我说她绿得深沉、绿得固执。沉沉的,看不到河底,而且几尺深以下就都看不进去,反正下面都是绿。我们平时看惯了纸上、墙上的绿色,那是薄薄的一层,只有一笔或一刷的功底。我们看惯了树木的绿色,那也只不过是一叶、一团或一片的绿意。而这是深深的一库啊,这偌多的绿,可供多少笔来蘸抹呢?她飞化开来,不知会把世界打扮成什么样子。大湖是极静的,整个水面只有些微的波,像一面正在晃动的镜子,又像一块正在抖动的绿绸,没有浪的花、涛的声。船头上那白色的浪点刚被激起,便又倏地落入水中,融进绿波;船尾那条深深的水沟,刚被犁开,随即又悄然拢合,平滑无痕。好固执的绿啊。我疑这水确是与别处不同的,好像更稠些,分子结构更紧些,要不怎会有这样的性格?
这个大湖是长的,约有65公里,但却不算宽,一般宽处只有二三公里吧,总还不脱河的原貌。一路走着,我俯身在船舷,平视着这如镜的湖面,看着湖中山的倒影,一种美的享受涌上心头。山是拔水而出的,更确切点,是水漫到半山的。因此,那些石山,像柱、像笋、像屏,插列两岸,有的地方陡立的石壁,则是竖在水中的一堵高墙。因为水的深绿,那倒影也不像在别处那样单薄与轻飘,而是一溜庄重的轮廓,使人想起夕阳中的古城。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即使游人也不敢像在一般风景区那样轻慢,那样嬉戏,那样喊叫。人们依在舷边,伫望两岸或凝视湖面。这新奇的绿景,最易惹人在享受之外思考。我知道,这水面的高度竟是海拔1700多米。李白诗云“黄河之水天上来”,那么,这个库就是一个人们在半空中接住天水而造的湖,也就是说,我们现时正看半空水上游呢。我国幅员辽阔,人工的库、湖何止万千,刘家峡水库无论从高度、从规模,都是首屈一指的。当年郭沫若游此曾赋词叹道:“成绩辉煌,叹人力真伟大。回忆处,新安鸭绿,都成次亚。”那黄河本是在西北高原上横行惯了的,她从天上飞来,一下子被锁在这里。她只有等待,在等待中渐渐驯顺,她沉落了身上的泥沙,积蓄着力量,磨炼着性格,增加着修养,而铸就了这汪沉沉的绿。她是河,但是被人们锁起来的河;她是海,但是人工的海。她再没有河流那样的轻俏,也没有大海那样的放荡。她已是人化了的水泊,满贮着人的意志,寄托着人们改造自然的理想。她已不是一般的山洼绿水,而是一池生命的乳浆,所以才这样固执、这样深沉,才有这样的性格。
船在库内航行,不时见两边的山坡上掉下一根根的粗管子,像巨龙吸水,头一直埋在湖里,那是正修着的扬水工程。不久,这绿水将越过高山,去灌溉戈壁,去滋润沙漠。当我弃舟登岸,立身坝顶时,库外却是另一种景象。一排有9层楼高的电厂厂房,倚着大坝横骑在水头上。那本是静如处女的绿水,从这厂房里出来后,瞬即成为一股急喷狂涌的雪浪,冲着、撞着向山下奔去,她被解放了,她完成任务了,她刚才在那厂房里已将自己内涵的力转化为电。大坝外,铁塔上的高压线正向山那边穿去。像许多一齐射出的箭。她带着热能,东至关中平原,西到青海高原,北至腾格里沙漠,南到陇南。这里的工作人员说,他们每年要发56亿度电,只往天水方向就要送去16亿度,相当于节煤120万吨呢。我环视四周,发现大坝两岸山上的新树已经吐出一层茸茸的绿意,无数喷水龙头正在左右旋转着将水雾洒向它们。是水发出了电,电又提起水来滋润这些绿色生命。这沉沉的绿水啊,在半空中作着长久的聚积,原来是为了孕育这一瞬的转化,是为了获得这爆发的力。现在刘家峡的上游又要建11个这样大的水库了,将要再出现11层绿色的阶梯。黄河啊,你快绿了,你将会“碧波绿水从天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刘家峡啊,你这一湖绿色会染绿西北,染绿全国的。我默默地祝贺着你。
天池绿雪
雪,自然不会是绿的,但是它却能幻化出无穷的绿。我一到天池,便得了这个诗意。
在新疆广袤的大地上旅行,随处可以看见终年积雪的天山高峰。到天池去,便向着那个白色的极顶。车子溯沟而上,未见池,先发现池中流下来的水,成一条河。因山极高,又峰回沟转,这河早成了一条缠绵无绝的白练,纷纷扬扬,时而垂下绝壁,时而绕过绿树。山是石山,沟里无半点泥沙,水落下来摔在石板上跌得粉碎,河床又不平,水流过七棱八角的尖石,激起团团的沫。所以河里常是一团白雾,千堆白雪。我知道这水从雪山上来,先在上面贮成一池绿水,又飞流而下的。雪水到底是雪水,她有自己的性格、姿态和魅力。当她一飞动起来时,便要还原成雪的原貌。她在回忆自己的童年,她在流连自己的本性。她本来是这样白、这样纯、这样柔,这样飘飘扬扬的。她那飞着的沫,向上溅着、射着、飘着,好像当初从天上下来时舒舒慢慢的样子。她急慌慌地将自己撞碎,成星星点点、成烟、成雾,是为了再乘风飘去。我还未到天池边,就想,这就是天池里的水吗?
等到上了山,天池是在群山环抱之中。一汪绿水,却是一种冷绿。绿得发青、发蓝。雪峰倒映在其中,更增加了她的静寒。水面不似一般湖水那样柔和,而别含着一种细密、坚实的美感,我疑她会随时变成一面大冰的。一只游艇从水面划过,也没有翻起多少浪波,轻快得像冰上驶过一架爬犁。我想要是用一小块石片贴水飘去,也许会一直飘滑到对岸。刘家峡的绿水是一种能量的积聚,而这天池呢?则是一种能量的凝固。她将白雪化为水,汇入池中,又将绿色作了最大的压缩,压成青蓝色,存在群山的怀中。
池周的山上满是树,松、杉、柏,全是常青的针叶,近看一株一株,如塔如纛,远望则是一海墨绿。绿树,我当然已不知见过多少,但还从未见过能绿成这个样子的。首先是她的浓,每一根针叶,不像是绿色所染,倒像是绿汁所凝。一座山,郁郁的,绿的气势,绿的风云。再就是她的纯。别处的山林在这个季节,也许会夹着些五色的花,萎黄的叶,而在这里却一根一根,叶子像刚刚抽发出来;一树一树,像用水刚刚洗过,空气也好像经过了过滤。你站在池边,天蓝、水碧、山绿,连自身也觉通体透明。我知道,这全因了山上下来的雪水。只有纯白的雪,才能滋润出纯绿的树。雪纯得白上加白,这树也就浓得绿上加绿了。
我在池边走着、想着,看着那池中的雪山倒影,我突然明白了,那绿色的生命原来都冷凝在这晶莹的躯体里。是天池将她揽在怀中,慢慢地融化、复苏,送下山去,送给干渴的戈壁。好一个绿色的怀抱雪山的天池啊,这正是你的伟大、你的美丽。
丰收岭绿岛
从戈壁新城石河子出发,汽车像在海船上一样颠簸了三个小时后,我登上了一个叫丰收岭的地方。这已经到了有名的通古特大沙漠的边缘。举目望去,沙丘一个接着一个,黄浪滚滚,一直涌向天边。没有一点绿色、没有一点声音,不见一个生命。我想起瑞典著名探险家斯文赫丁在我国新疆沙漠里说过的一句话:“这里只差一块墓碑了。”好一个死寂的海。再往前跨一步,大约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一刹那,我突然感到生命的宝贵,感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可爱。我不由回过身来。
只见沙枣、杨、榆、柳,筑起莽莽的林带。透过绿墙的缝隙,后面是方格的农田、红的高粱、黄的玉米、白的棉花,正扬着笑脸准备登场。这大概就是丰收岭名字的由来。起风了,风从沙漠那边来,那苍劲的沙枣,挺起古铜色的躯干,挥动厚重的叶片;那伟岸的白杨,拔地而起,在云空里傲视着远处的尘烟;那繁茂的榆柳拥在白杨身下,提起她们的裙裾,笑迎着扑面的风沙。绿浪澎湃,涛声滚滚,绿色就在我的身后,我不觉胆壮起来。这绿色在史前原始森林里叫人恐怖;在无边的大海上,让人寂寞;在茫茫的草原上,使人孤独。而现在,沙海边的这一点绿色啊,使人振奋,给人安慰,给人勇气,只有在此时此地,我才真正懂得,绿色就是生命。现在,这许多的绿树,连同她们的根须所紧抱着的泥沙,泥沙上覆盖着的荆棘、小草,已勇敢地深入到沙海中来,形成一个尖圆形的半岛。我沿半岛的边缘走着,想到最前面去看看那绿色和黄沙的搏斗。前面杨、榆、柳那类将帅之木已经没有,只派这些与风沙勇敢肉搏着的尖兵。她们是红柳、梭梭树、沙拐枣、沙打子旺等灌木,一簇簇,一行行。要论个人容貌,她们并不秀气,也不水灵,干发红,叶发灰,而且稀疏的枝叶也不能尽遮脚下的黄沙。但这是一个伟大的群体,方圆几百亩,我抬头望去,一片朦胧的新绿,正是“沙间绿意薄如雾,树色遥看近却无”。这绿雾虽是那样的淡、那样的薄、那样的柔,但却是一张神奇的网,她罩住了发狂的沙浪,冲破了这沉沉的死寂。我沿着人工栽植的灌木林走着,只见一排排的沙土已经跪伏在她们的脚下,看来这些沙子已被俘获多时,沙粒已经开始黏结,上面也有了稀疏的草,有了鸟和兔子的粪,已有了生命的踪迹。治沙站的同志告诉我,前两三年这脚下是流动的沙丘,我们引进这些沙生植物后,沙也就驯服多了。梭梭林前涌起的沙梁,虽将头身探起老高,像一匹嘶鸣的烈马,但还是跃不过树丛。那树踩着它的身子往上长,将绿的枝去抽它的背,用绿的叶去遮它的眼,连小草也敢“草假树威”,到它的头上去落籽生根。它终于认输了,气馁了,浑身被染绿了。治沙站的同志又转过身子,指着远处那些高大的防风绿墙说:“七八年前,连那些地方也是流沙肆虐之地。”我停下脚来重新打量着这个绿岛,她由南而北,尖尖地伸进沙漠中来,像一支绿色的箭,带着生命世界的信息,带着人们征服荒原的意志,来向这块土地下战表了。漠风吹过来,这个绿岛上涛声滚滚,潮起潮落,像一股冲进荒漠里的绿流,正浸润着黄沙,慢慢地向内渗移。我联想到,千百年来流水剥去了大地的绿衣,黄河毁了多少田园,挟带着泥沙冲进碧波滔滔的大海。黄色在海口渐渐漫延,渐渐推移,于是我们的海域内竟出现了一座黄海。这是大自然的创造。而现在,人们却让沙海边出现了一座绿岛。这是人的创造。
我在这座人工绿岛上散步,细想着,这里的绿不同于黄河上碧绿的水库,也不同于天山上冷绿的天池,那些绿的水,是生命的乳汁,是生命的抽象,是未来的理想,而这里的绿,就是生命自己,是生命力的胜利,是伟大的现实。
丰收岭的绿岛啊,就从这里出发,我们会收获整个世界。
我从西北回来顺手摘了这三片绿叶。亲爱的读者,你看,西北还荒凉吗?我可以骄傲地宣布,我们的西北将会出现历史上最美丽的时期!
【注】凡抒情之文离不开叙述,到底是何种文字,全看作者的出发点。为情取材设景,则为抒情文;因事而夹情夹议,则为叙事文。抒情文本来是无中生有,同样一景一事,旁人毫无所动,作者却感慨唏嘘,以事为酵母,去酿美酒。请注意抒情文以情为宗,但要善用叙事。文章口诀:形、事、情、理、典,可以调动其余四诀而为一个“情”字服务。
忽又重听走西口
正月里回家乡过年,初三那天作家赵越、亚瑜夫妇请吃饭,点的全是山西菜,不为别的,就是要个乡土味。席间,我问赵君,最近又写了什么好歌词。我知道这几年他在词界名声大振。从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到山西歌舞剧院出国演出,无不有他的新词。他说别的没有,倒有一首《走西口》,是旧瓶装新酒,还可自慰。我知道《走西口》是在山西、内蒙、陕西一带流行极广的一首民歌。过去晋北、陕北一带生活苦寒,一些生活无着的人便西出内蒙谋生,有的是去做点小买卖,有的是春种秋回,收一季庄稼就走。这一生活题材在民间便产生了各种版本的《走西口》,大都是叙青年男女的离别之情,且多是女角来唱,其词凄切缠绵,感人肺腑。赵君这一说,再加上这满桌莜面山药蛋、酸菜羊肉汤,乡情浓于水,歌情动于心,我忙停箸抬头请他将新词试说一遍。他以手辗转酒杯,且吟且唱: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泪蛋蛋就是哥哥心上的油。
实心心哥哥不想走,
真魂魂绕在妹妹身左右。
叫一声妹妹哟你不要哭,
哭成个泪人人你叫哥哥咋上路?
人常说树挪死来人挪活,
又不是哥哥一人走西口。
啊,亲亲!
挣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就这么几句,我心里一惊,不觉为之动容。确实是旧瓶新酒,变女声为男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其悲中带壮,情中有理,虽无易水之寒,却如长城上北风之号,只有在黄土地上,在那裸露的沙梁土坎上,那些坡高沟深,无草无树,风吹塬上旷,泥屋炊烟渺的黄土高原上才可能有的这种质朴的、赤裸裸的爱。这是小溪流水,竹林清风,《阿诗玛》、《刘三姐》等那种南国水乡式的爱情故事所无法比拟的。赵君过去写过许多洋味十足的诗,其外貌风度也多次被人错认为德国友人,墨西哥影片里的角色等。不想今日能吐出如此浑厚的黄土之声。我说你以前所有的诗集、歌词都可以烧掉了,只这一首便可使大名传世。这时一旁的亚瑜君插话:“别急,你听下面还有对妹子的呵护之情呢。”赵君接着吟唱:
叫一声妹妹哟你莫犯愁,
愁煞了亲亲哥哥不好受。
为你码好柴来为你换回油,
枣树圪针为你插了一墙头。
啊,亲亲!
到夜晚你关好大门放开狗。
……
叫一声妹妹哟你泪莫流,
挣上那十斗八斗我就往回走!
我是在西口外生活过整整六年的。大学一毕业即被分配到那里当农民,也算是走西口,不过是坐着火车走。那时当然比现在苦,但还不至于苦到生活无着,并不是为了糊口,是为了“支边”,或者是“充边”,是文化大革命中对“臭老九”的发配。当时我也未能享受到歌中主人翁的那份甜丝丝的苦,那份缠绵绵的愁。因为那时还没有一个能为我流泪滴油的妹妹。正是天苍苍,野茫茫,孤旅一人走四方。但那天高房矮,风起沙扬,枣刺柴门,黄泥短墙,寒夜狗吠,冷月白窗的塞外景况我实在是太熟悉了。你想孤灯长夜,小妹一人,将要走西口的哥哥心里怎么能放心得下,于是就在墙头上插满枣刺,又嘱咐夜晚小心听着狗叫。人走了,心还在啊。“妹的泪是哥心上的油,真魂魂绕在妹左右”,这是何等痛彻心骨的爱啊!这种质朴之声,直压中国古典的《西厢记》,西方古典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赵君谈得兴起,干脆打开了音响,请我欣赏著名民歌演唱家牛宝林演唱的这首《走西口》。霎时,那嘹亮的带有塞外山药蛋味的男高音越过了边墙内外和黄土高坡上的沟沟坎坎、峁峁垴垴。我的心先是被震撼,接着被深深地陶醉了。
祖逖闻鸡起舞,我今闻赵君一歌思绪起伏。爱情这东西实在属于土地,属于劳动,属于那些无产、无累、无任、无负的人。古往今来有多少专吃爱情饭的作家,从曹雪芹到张恨水到琼瑶,连篇累牍,其实都赶不上塞外这些头缠白毛巾的小伙子掏出心来对着青天一声吼。就像人类在科学上费尽心机,做了许多发明,回头一看远不如自然界早已存在的物和理,又赶快去研究仿生学。赵君也是写了大半辈子诗的人了,绕了一圈回过头来,笔墨还是落在了这一首上。人以五谷为本,艺术以生活为根。黄土地实在是我们永远虔诚着的神。这使我想起20世纪40年代在陕北那块贫瘠的土地上,一批肚子里装满了翰墨的知识分子,他们打着裹腿,穿着补丁褂子,抿着干裂的嘴唇,顶着黄风,在土沟里崖畔上白天晚上地寻寻觅觅,为的是寻找生活的原汁原味,寻找艺术的源头。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
挖块胶泥捏咱两个。
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
捏的就像活人脱。
摔碎了泥人再重和,
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
哥哥身上有妹妹,
妹妹身上有哥哥。
我请赵君给我随便讲一件在晋西北采风的事。他说:“一次在黄河边上的河曲县采风,晚上油灯下在一家人的土炕上吃饭,我们请主人随意唱一首歌。小伙子一只大手卡着粗瓷碗,用筷子轻敲碗沿,张口就唱‘蜜蜂蜂飞在窗棂棂上,想亲亲想在心坎坎上’,不羞涩,不矫情。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这也使我想起那一年在紧靠河曲的保德县(就是歌唱家马玉涛的家乡)采访,几位青年男女也是用这种比兴体张口就为我唱了一首怀念周总理的歌,立时催人泪下。这些伟大的歌手啊,他们才是大师,才是音乐家,就像树要长叶,草要发芽,他们有生就有爱,有爱就有歌,怎么生活就怎么唱。在他们面前我们真正自愧不如。到后来,等到我也开始谈恋爱时,虽然也是在西口古地,也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锄禾田垄上,牧马黄河边。但是无论如何也吼不出那句“泪是哥哥心上的油”。现在闻歌静思才明白,真正的爱、质朴的爱最属于那些土里生土里长的山民。他们终日面对黄土背朝天,日晒脊梁汗洗脸,在以食为天的原始劳作中油然而生的爱,还没有受过外面世界的惑扰,还保有那份纯那份真。
就像要找真人参还得到深山老林中的悬崖绝壁上去寻。像我们这些城市中的文化人每天挤汽车、找工作、评工资,还有什么迪斯科、武打片、环境污染、公共关系,早已疲惫不堪,许多事都是“欲说还休(羞)”,哪里还有什么“泪蛋蛋、真魂魂、枣圪针、实心心”,更没有什么晚上能卧在你脚下的狗。
听着歌,我不禁想起两件事。一是著名学者梁实秋,晚年丧妻后爱上了比他小20多岁的孤身一人的歌星韩菁菁。这是个人的私事本来很自然,但却舆论哗然,首先梁的学生起来反对,甚至组织了“护师团”来干预他的爱。老教授每天早晨起来手拿一页昨晚写好的情书,仰望着情人的阳台。这位感情丰富,古文洋文底蕴极厚又曾因独立翻译完成《莎士比亚》而得大奖,装了一肚子爱情悲喜剧的老先生绝不敢在静静的晨曦中向楼上喊一嗓子:“叫一声妹妹你莫愁。”文化的负重,倒造成了爱的弯曲,至少是爱的胆怯。
还有一件事,是那一年我在西藏碰到的一件极普通但又印象极深的事。那天我在布达拉宫内沿着曲曲折折的石阶木梯正上下穿行,这座千年旧宫正在大修,到处是泥灰、木料,我仔细地看着脚下的路,忽隐隐传来一阵歌声。我初不经意,以为是哪间殿堂里在诵经。但这声音实在太美了,乐声如浅潮轻浪,一下下地冲撞着我的心。我心灵的窗户被一扇一扇地推开了,和风荡漾,花香袭人。我便翻架钻洞,上得一层楼上,原来是一群青年男女正在这里打地板。西藏楼房的地板是用当地产的一种“阿嘎”土,以水泡软平铺地上一下一下地砸,砸出的地板就像水磨石一样,能洗能擦,又光又亮。从一开始修布达拉宫到以后历朝历代翻修,地面都是这样制作,他们称为土水泥。我钻出楼梯口探头一看,只见约三十个青年分成男女两组,一前一后,每人手中持一根齐眉高的细木杆,杆的上端以红绸系一个小铜铃铛,下端是一块上圆下平如碗之大的夯石。在平坦的地板上后排方阵的小伙子都紫红脸膛,虎背熊腰,前排方阵的姑娘们则长辫盘头,腰系彩裙,面若桃花。只听男女歌声一递一进、一问一答,铃声璨璨,夯声墩墩,随着步伐的进退,腰转臂举,袍起袖落。这哪里是劳动,简直就是舞台演出,这时旁边的游人被吸引得越聚越多。青年们也越打越有劲,越唱越红火,特别是当姑娘们铃响夯落,面笑如花,转过脸去向小伙子们甩去一声歌,那群毛头小伙子就像被鞭子轻轻抽了一下,喜得一蹦一跳,手起铃响,轰然夯落,又从宽厚的胸中发出一声山呼之响,嗡嗡然,声震屋瓦绕梁不绝。和我同去的一位年轻人竟按捺不住自己,跳进人群,抢过一根夯杆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我看之良久,从心里轻轻地喊出一声:“这样的劳动怎么能不产生爱情!”
爱是男女相见相知,不由得生发出的相悦相恋之情。对这种感情的表达不同生活环境中的人会有不同的方式。李清照与其夫金石家赵明诚算是中国历史上文化层次很高的一对了。两人分居两地十分思念,李清照便写了一首后来在中国文学史上极有名的《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将这首词寄给丈夫,赵明诚喜其情切词美,发誓要回写一首并超过她,便谢客三天,废寝忘食,得50首,杂李词于其中以示友人。友人玩之再三,说只有这三句最佳“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赵自叹不如。像这种爱,早已经是非要爱出个花样不可,有点斗法的味道了。梁实秋与他所爱的大歌星当着面什么不能说,非得先写好一份情书,然后再捧书上门。这真是“人生识字扭捏始,偏要拐那十八道弯”。学问越高,拐的弯就越多。
文者,纹也,装饰,花样之谓也。文人办什么事都爱包装一下,连表达爱也是这样。但物极必反,弯子拐得过多,作品就没有人看了,文人自己也会觉得没趣,于是又寻找回归。胡适说:“中国文学史上何尝没有代表时代的文学?但我们不应向那古文传统史里去找。应该向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学里去找寻,因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当世。”胡适其他观点暂不去论,他的这句话倒很合毛泽东同志讲的:人民生活“是一切文学艺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过去的文艺作品不是源而是流”。所以从古到今,诗歌都有向民歌,特别是向民间的情歌学习的好传统。明代出了个作家冯梦龙,清代乾隆时期有个王迁绍,专向白话俚语学习,大量收集民间创作。有一首情诗《牛女》这样写道:
闷来时,
独自个在星月下过。
猛抬头,
看见了一条天河,
牛郎星、织女星俱在两边坐。
南无阿弥陀佛,
那星宿也犯着孤。
星宿儿不得成双也,
何况他与我。
用这首诗来比李清照的《醉花阴》如何?更能感觉到直接来自生活源头的清纯。而且在表现手法上,先是平平道来,最后用了逆挽之法,说是技法的成熟,不如说是真情所在,情到技到,大道无形,真情无文。其实一切好的民歌的美,正在于此。无论铺排、比兴,全在一个真实自然,见情而不露文。唐代是我国诗歌发展史上的一个高峰。像白居易那样的大家写罢诗后也要去向老太婆读,好求得民间的认同。刘禹锡在向民歌学习方面也很见成效,他的《竹枝词》就很有质朴之美:“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在诗歌创作方面,这种学习从古至今一直不衰。连那个只会写词不会治国的亡国之君李后主也有一首写得很直率的《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郎恣意怜。”看来不管是皇帝老子还是风流名士,要写好诗就得向百姓学习,努力去掉文人身上的珠光色和脂粉气。当然学习也要有个度,也不是越土越好,土到《红楼梦》里的薛蟠体也就糟了。
其实,赵君的诗大多是为歌、为舞而写的。这几年在舞台上有一股不太好的风,哪怕是唱一首很淳朴的民歌,也要灯光陆离,烟雾漫漫,然后再找一些不明不白的伴舞,在歌手的前后左右伸胳膊蹬腿,非得把那清粼粼的旋律,蓝格莹莹的舞台,搅得一团混沌才甘心。而赵君的词却自带着一份不可亵渎的清纯。所以他的词也给舞台的台风带来了可喜的回归。他这几年的一大功劳是与著名编舞王秀芳等人合作创作了两台乡土味极浓的歌舞《黄河儿女情》和《黄河一方土》。这两台戏大震京华,并多次远征国际舞台。可见人心思土,艺风贵朴。剧中有一段《背河》舞,就是编舞在他那首极富动感的歌词的启发下编出的,效果极佳。北方的河水清浅,又多无桥,男人一般能趟水过河,姑娘、媳妇胆小怕凉不敢趟水。于是就专门有人在河边做起背人过河的生意,挣个小钱。前面说过,凡有劳动的地方就有爱,就在河边这种特殊劳动的小皱褶里也藏着爱。赵君的《背河》词是这样写的: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背了个欢喜扔了个愁。
妹妹的细腰扭呀扭,
扭得哥哥甜格滋滋,
像喝了蜜酒。
得儿哟,得儿哟,
莫怕那风浪三丈三,
妹妹哟,妹妹哟,
哥的劲头九十九丈九!
背起小妹妹河中走,
叫声妹妹不要害羞。
小心那掉在河里头,
快把哥哥亲格热热,
紧紧地搂。
得儿哟,得儿哟,
明年再背你下花轿,
妹妹哟,妹妹哟,
亲手给你揭开红盖头!
他的这首歌,又使我想起当年在口外当农民劳动锻炼时的一幕戏。春天里大地刚刚苏醒,春风吹过河套平原,有一丝丝的温馨、一丝丝的甜润。柳条开始发软,枯草刚顶出新芽。劳动休息时,四野旷旷无以为乐,经常的节目是摔跤。让我们这些洋学生大吃一惊的是,那些还没有脱去老羊皮袄或者厚棉袄的姑娘,手大腰壮,竟敢向小伙子叫阵,一会儿就龙腾虎跃,翻滚在松软的犁沟里,羞得我们看都不敢看。在劳动中油然而生爱心,爱心萌动就以歌抒之,歌之不足,舞之蹈之。现在想来田野上这种超出舞蹈的游戏中又一定还藏有那歌之舞之所未能表达尽的爱。
在赵君家吃了一顿饭,听了几首歌,倒惹我想了这许多。临走时赵君送我两盒《走西口》的磁带,这回赴宴真是货真价实。
母亲石
那一年我到青海塔尔寺去,被一块普通的石头深深打动。这石其身不高,约半米;其形不奇,略瘦长,平整光滑。但它却是一块真正的文化石。当年宗喀巴就是从这块石头旁出发,进藏学佛。他的母亲每天到山下背水时就在的这块石旁休息,西望拉萨,盼儿想儿。泪水滴于石,汗水抹于石,背靠石头小憩时,体温亦传于石。后来,宗喀巴创立新教派成功,塔尔寺成了佛教圣地,这块望儿石就被请到庙门口。这实在是一块圣母石。现在每当虔诚的信徒们来朝拜时,都要以他们特有习惯来表达对这块石头的崇拜。有的在其上抹一层酥油,有的撒一把糌粑,有的放几丝红线,有的放一枚银针。时间一长,这石的原形早已难认,完全被人重新塑出了一个新貌,真正成了一块母亲石。就是毕加索、米开朗基罗再世,也创作不出这样的杰作啊!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我在石旁驻足良久,细读着那一层层的,在半透明的酥油间游走着的红线和闪亮叙的银针。红线蜿蜒曲折如山间细流,飘忽来去又如晚照中的彩云。而散落着的细针,发出淡淡的青光,刺着游子们的心微微发痛。我突然想起自己的母亲。那年我奉调进京,走前正在家里收拾文件书籍,忽然听到楼下有“笃笃”的竹杖声。我急忙推开门,老母亲出现在楼梯口,背后窗户的逆光勾映出她满头的白发和微胖的身影。母亲的家离我住地有好几里地,街上车水马龙,我真不知道她是怎样拄着杖走过来的。我赶紧去扶她。她看着我,大约有几秒钟,然后说:“你能不能不走?”声音有点颤抖。我的鼻子一下酸了。父亲是高级知识分子,母亲却基本上是文盲,她这一辈子是典型的贤妻良母。我生于战乱的年代,听母亲说,一次逃兵灾,抱我在怀,藏于流水洞,双手托儿到天亮;还有一次,与村民躲于麦草窑中,怕灯花引起失火,也是一夜睁眼到天明,这些我都还无记忆。我只记得,小时每天放学,一进门母亲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肚子饿了吧?”菜已炒好,炉子上的水已开过两遍。大学后毕业后我先在外地工作,后调回来没有房子,就住在父母家里。一下班,还是那一句话:“饿了吧。我马上去下面。”
我又想起我第一次离开母亲的时候。那年我已是17岁的小伙子,高中毕业,考上北京的学校。晚上父亲和哥哥送我去火车站。我们出门后,母亲一人对着空落落的房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就打来一盆水准备洗脚。但是直到几个小时后父亲送完我回来,她两眼看着窗户,两只脚搁在盆沿上没有沾一点水。这是寒假回家时父亲给我讲的。现在,她年近八十,却要离别自己最小的儿子。我上前扶着母亲,一瞬间我觉得我是这世上一个最不孝顺的儿子。我还想起一个朋友讲起他的故事。他回老家出差,在城里办事就回村里看老母亲,说好明天走前就不见了。然而,当他第二天到机场时,远远地就看见老母亲扶着拐杖坐在候机厅大门口。可怜天下父母心,儿女对他们的报答,哪及他们对儿女关怀的万分之一。
我知道在东南沿海有很多望夫石,而在荒凉的西北却有这样一块温情的望儿石,一块伟大的圣母石。它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所有慈母的爱,也照出了所有儿女们的惭愧。
那青海湖边的蘑菇香
小时长在农村,食不为味只求饱。后来在城市生活,又看得书报,才知道有“美食家”这个词。而很长时间,我一直怀疑这个词不能成立。我们常说科学家、作家、画家、音乐家,等等,那是有两个含义:其一,它首先是一份职业、一个专业,以此为工作目标,孜孜以求;其二,这工作必有能看得见的结果,还可转化为社会财富,献之他人,为世人所共享。而美食家呢?难道一个人一生以“吃”为专业?而他的吃又与别人何干?所以我对“美食”是从不关心,绝不留意的。
10年前,我到青海采访。青海地域辽阔,出门必坐车,一走一天。那里又是民歌“花儿”的故乡,天高路远,车上无事就唱歌。省委宣传部的曹部长是位女同志,和我们记者站的马站长一递一首地唱,独唱,对唱,为我倾囊展示他们的“花儿”。这也就是西北人才有的豪爽,我走遍全国各地未见哪个省委的部长肯这样给客人唱歌的,当然这也是一种自我享受。但这种情况在号称文化发达的南方无论如何是碰不到的。一天我们唱的兴起,曹部长就建议我们到金银滩去,到那个曾经产生了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的地方去采访,她在那里工作过,人熟。到达的当天下午我们就去草滩上采风,骑马、在草地上打滚,看蓝天白云,听“花儿”和藏族民歌。曹部长的继任者桑书记是一位藏族同志,土生土长,是比老曹还“原生态”的干部。
晚上下了一场小雨。第二天早饭后桑书记领我们去牧民家串门,遍野湿漉漉的,草地更绿,像一块刚洗过的大绒毯,而红的、白的、黄的各色小花星布其上,真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金银滩。和昨天不一样,草丛里又钻出了许多雪白的蘑菇,亭亭玉立,昴昴其首,小的如乒乓球,大的如小馒头,只要你一低头,随意俯拾,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小东西捧在手里绵软湿滑,我们生怕擦破它的嫩肤,或碰断它的玉茎。我这时的心情,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上掉下烙饼”,喜不自禁。连着走了几户人家,看他们怎样自制黄油,用小木碗吃糌粑,喝马奶酒,拉家常。老桑从小在这里长大,草场上这些牧马、放羊的汉子,不少就是他光屁股时候的伙伴。蒙蒙细雨中,他不停地用藏语与他们热情地问候,开着玩笑,又一边介绍着我们这些客人。印象最深的是,每当我们踩着一条黄泥小路走向一户人家时,一不小心就会踢飞几个蘑菇,而每户人家的门口都已矗立着几个半人高的口袋,里面全是新采的蘑菇。
老桑掀开门帘,走进一户人家。青海湖畔高寒,虽是八月天气,可一到雨天家里还是要生火的。屋里有一盘土炕,地上还有一个铁火炉。这炉子也怪,炉面特别的大,像一个吃饭的方桌,油光黑亮,这是为了增加散热,和方便就餐时热饭、温酒。雨天围炉话家常,好一种久违了的温馨。我被让到炕头上,刚要掏采访本,老桑说:“别急,咱们今天上午不工作,只说吃。娃子!到门口抓几个菌子来。”一个八九岁的红脸娃就蹿出门外,在草丛里三下两下弯腰采了十几个雪白的蘑菇,用衣襟捧着,并水珠儿一起抖落在炕沿上。我突然想起古人说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这娃迈出门外也不过五六步,就得此美物。而城里人吃的鲜菇也至少得取自百里之外吧,至于架子上的干货更不知是几年以上的枯物了。老桑挽了挽袖子说:“看我的,拿黄油来。”他用那双粗大的黑手,捏起一个小白菇,两个指头灵巧地一捻,去掉菇把,翻转菇帽,仰面朝上;又轻撮三指,向菇帽里撒进些黄油和盐,那动作倒像在包三鲜馄饨;然后将蘑菇仰放在热炉面上,齐齐地排成一行,像年夜包的饺子。不一会儿,炉子上发出丝丝的响声,黄油无声地溶进菇瓤的皱褶里,那鲜嫩的菇头就由雪白而嫩黄,渐渐缩成一个绒球状,而不知不觉间,莫名的香味已经弥漫左右而充盈整个屋子了,真有宋词里“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也不要什么筷子、刀叉,我们每个人伸出两指,捏着一个蘑菇球放入口中。初吃如嫩肉,却绝无肉的腻味;细嚼有乳香,又比奶味更悠长。像是豆芽、菠菜那一类的清香里又掺进了一丝烤肉的味道,或者像油画高手在幽冷的底色上又点了一笔暖色,提出了一点亮光。总之是从未遇见过的美味。
从草原返回的路上,我还在兴奋地说着那铁炉烤香菇,司机小伙子却回头插了一句嘴:“这还不算最好的,我们小时候在野地里,三块砖头支一个石板,下面烧牛粪,上面烤蘑菇,比这个味道还要香。”大家轰地一阵笑,又引发了许多议论,纷纷回忆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美味。但结论是,再也吃不到从前那样的好东西了。这时,老马想起了一首“花儿”,便唱道:“上去高山着还有个山,?平川里一朵好牡丹。下了高山(着)折牡丹,?心乏(着)折了个马莲莲。”曹部长就对了一首:“山丹丹花开刺刺儿长,?马莲花开到(个)路上。我这里牵来你那里想,热身子挨不到(个)一打上。”啊,最好的美味只能是梦中的情人。
回到北京后,我十分得意地向人推荐这种蘑菇新吃法。超市里有鲜菇,家里有烤箱,做起来很方便,凡试了的,都说极好。但是我心里明白,却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草原上、雨天里、热炕边、铁炉上,那个土黄油烤鲜菇的味道,更不用说那道“牛粪石板菇”了。人的一生不能两次蹚过同一条河流,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只能是记忆中的一瞬。物理学上曾有一个著名的“测不准原理”,两个大物理学家玻尔和爱因斯坦为此争论不休。爱氏说能测准,波氏反驳说不可能,比如你用温度计去量海水,你读到的已不是海水的温度。我又想起胡适的话,他说真正的文学史要到民间去找,到口头上流传的作品中去找,一上书就变味了。确实,时下文学又有了“手机段子”这个新品种,它常让你捧腹大笑或拍案叫绝,但却永远上不了书。你要体验那个味道只有打开手机。
看来,城里的美食家是永远也享受不到“牛粪石板菇”这道美味了。
秋思
十月里有机会到吕梁山中去。一进到山的峰谷间,秋浓如酒,色艳醉人。长年生活在城市里的人,真不知道大自然原来是这样地换着时装。这山,原该是披着一件绿裳的吧,而这时,却铺上了一层花毯,那绒绒的灌木,齐齐的庄禾,蔚蔚的森林,成堆成簇,如烟如织,一起拼成了一幅五光十色的大图案。
这花毯中最耀眼的就是红色。坡坡洼洼,全都让红墨汁浸了个透。你看那殷红的橡树、干红的山楂、血红的龙柏,还有那些红枣、红辣椒、红金瓜、红柿子等,都是珍珠玛瑙似的闪着红光。最好看的是荞麦,从根到梢一色娇红,齐刷刷地立在地里,远远望去就如山腰里挂下的一方红毡。点缀这红色世界的还有黄和绿。山坡上偶有几株大杨树矗立着,像把金色的大扫帚,把蓝天扫得洁净如镜。镜中又映出那些松柏林,在这一派暄热的色彩中泛着冷绿,更衬出这酽酽的秋色。金风吹起,那红波绿浪便翻山压谷地向天边滚去。登高远望,只见紫烟漫漫,红光蒙蒙,好一个热烈、浓艳的世界。
我奇怪,这秋色为什么红得这样深浓。林业工作者告诉我,这万山一片在春之初本也是翠绿鹅黄的,一色新嫩。以后栉风沐雨,承受太阳的光热,吸吮大地的养分,就由浅而深,如黛如墨;再渐黄而红,如火如丹。就说这红枣吧,春天里繁花满枝,秋时能成果的也不过千分之二三,要经过多少场风吹雨打、蜂采蝶传,才得收获那由绿而红、一粒拇指肚大的红果,这其中浓缩了多少造物者的心血。那满山火红的枫叶则是因为她的叶绿素已经用完,显红色的花青素已经出现。这是一年来完成了任务的讯号,是骄傲与胜利的标志。
本来,四时不同,爱者各异。人们大都是用自己的心情去体贴那无言的自然。所以春花灼灼,难免林小姐葬花之悲;秋色如水,亦有欧阳修夜读之凉。其实顺着自然之理,倒应是另一种感慨。芳草萋萋,杨柳依依,春景给人的是勃发的踊跃之情,是幻想,是憧憬,是出航时的眺望;天高云淡,万山红遍,秋色给人的是深沉的思索,是收获,是胜利,是到达彼岸后的欢乐。一个人只要是献身于一种事业,一步步地有所前进,他的感情就应该和这大自然一样的充实。我站在这秋的山巅,遥望那远处春天曾走过的小路,不觉想起《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书中关于年华的那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忆往事,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生活庸俗而羞愧。”我想,不管是少年、青年还是中年人,都请来这大自然的秋色中放眼一望吧。她教你思考怎样生活,怎样去创造人生。
说理篇
阅读指导
文章为思想而写
人们为什么写文章。可以有很多目的。比如,为了传递信息,传播知识,为了创造艺术,创造美感。但还有更深的一层,就像开矿一样,是为了开采新的思想,交流新的思想。当然,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能有新思想,但有新思想的文章肯定是好文章。这也是写作人追求的理想。
我自己最早写文章是学生时代作文。那主要是为了学习字、词、句的组合,好比小孩学步,只要会走,还谈不上走的目的。再后来写文章是当记者,是为传递信息。新闻属平实一类的文体,以陈望道先生修辞学的分类法,是消极修辞,只求内容之实,不敢求形式华丽。但因采访之需,要接触各种人和事,感情常被感染,于是我又明白,文章是表达情感的。又因南北奔波常行名山大川之间,感于自然之美,再勾起肚子里小时读过去的那些美文,又明白文章是要表达和创造美感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加,许多事理在胸中冲撞、激荡和沉淀,许多想法从无到有,许多事从不懂到懂,我渐渐明白,文章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他是用来开采和表达新思想的。
前些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提出散文美的三个层次:第一层是描写叙述的美,写景、状物、述事、传递信息、传播知识等,求的是准确、干净;第二层是意境之美,即要写出感觉、感情、美感;第三层是哲理之美,即要写出新的思想。这种美在文学作品中有,在许多政论、哲学和科学论文甚至讲话中都可找到。只要有新的思想,就有美的魅力(当然,兼有其他的美更好)。我们平时看报纸,读社论,听讲话,大部分时候留下的印象不深,就是因为这些文章讲话只到了传递信息、决定、指示这一层,还没有给人以新思想。而一篇文章或一篇讲话中有了新思想的火花,便如闪电划过夜空,你会有永久的记忆。比如“文革”十年我们已经习惯了一切按“最高指示”办,报上文章无不重复着这样的话。但突然1978年5月,《光明日报》冒出一篇文章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提出一个很有震撼力的新思想,所以至今人们对这篇文章记忆犹新。再细想一些古文名篇所以能留传下来成为经典,除有艺术之美外,大都是因为它首先说出了一种前人没有说出的新思想。如“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如“亲贤臣,远小人”等,这些哲理名言都让人常读常新,而这些文章也得以代代流传。可以说裹藏在文章中的思想,是这些文章在人们头脑里代代繁殖的种子。当然,光有种子的颗粒还不行,还得有茂盛的枝干花叶。所以文章还得有文采,还得有前两个层次的衬托。作为文学作品,如果三个层次都达到了便是不朽好文。比如《岳阳楼记》,有洞庭湖景色的描写之美,有作者由此引发的情感之美,而最后又推出作者独自悟出的思想“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达到了一种哲理之美。这篇文章所以能流传千古,气贯百代,老实说,主要是因为这句话,这一个新思想。
人们或许会问,社会上每天文章千千万,哪能篇篇都有新思想。是的,许多文章只是完成着传递消息、传播知识,讲述故事的任务。作为一般人,这就够了。但作为作家、思想者,这却不够,他必须使自己的文章有新思想,要挖出别人没有表述过的思想。对这种新思想的追求就像铸炼新词新句一样,务求个性,务求最新。“语不惊人死不休”,篇无新意不出手。因为你是“专门家”,弄文章的“专家”,当然就与其他人的文章不同。就像跑步,一般人快点慢点都无所谓。而短跑运动员则不同,他必须跑出比别人快的成绩。因为他是专门干这个的。如果百米纪录是十秒,所有跑十秒零几的人都不算数,都不会被人记住,唯有跑到九秒几的人才会被人记住。这零点一二秒才是运动员生命的意义。同理,文章中的新思想才是作家生命的增长点。
历史老人将首先选择那些有新思想,有美感的文章传之后代,并根据其思想和艺术水平的程度决定它存留的时间。
文章五诀
一篇文章怎样才好看呢?先抛开内容不说,手法必须有变化。最常用的手法有描写、叙事、抒情、说理等。如就单项技巧而言,描写而不单调,叙事而不拖沓,抒情而不做作,说理而不枯燥,文章就算做好了。但更多时候是这些手法的综合使用,如叙中有情,情中有理,理中有形,形中有情,等等。所以文章之法就是杂糅之法,出奇之法,反差映衬之法,反串互换之法。文者,纹也,花纹交错才成文章。古人云:文无定法,行云流水。这是取行云流水总在交错、运动、变化之意。文章内容空洞,言之无物,没有人看;形式死板,没有变化,也没有人看。
变化再多,基本的东西只有几样,概括说来就是:形、事、情、理、典五个要素,我们可以称之为“文章五诀”。其中形、事、情、理正好是文章中不可少的景物、事件、情感、道理四个内容,又是描写、叙述、抒发、议论四个基本手段。四字中“形”、“事”为实,“情”、“理”为虚,“典”则是作者知识积累的综合运用。就是我们平常与人交流,也总得能向人说清一个景物,说明白一件事,或者说出一种情感、一个道理。所以这四个字是离不开的。因实用功能不同,常常是一种文体以某一种手法为主。比如,说明文主要用“形”字诀,叙述文(新闻亦在此列)主要用“事”字诀,抒情文主要用“情”字诀,论说文主要用“理”字诀。
正如一根单弦也可以弹出一首乐曲,只跑或跳也可以组织一场体育比赛。但毕竟内容丰富、好听、好看的还是多种乐器的交响和各种项目都有的运动会。所以无论哪种文体,单靠一种手法就想动人,实在很难。一般只有“五诀”并用才能做成斑斓锦绣的五彩文章。试用这个公式来检验一下名家名文,无不灵验。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一篇《记》,但除用一两句小叙滕子京谪守修楼之事外,其余,“霪雨霏霏”、“春和景明”都是写形,“感极而悲”、“其喜洋洋”是写情,而最后推出一句震彻千年的大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形、事、情、理四诀都已用到,文章生动而有深意,早已超出记叙的范围。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是一篇讲国家图强的论文,但却以形说理,一连用了“老年人如夕照,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等9组18个形象,这就大大强化了说理,使人过目不忘。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从张思德牺牲说起,是事;沉痛哀悼,是情;为人民服务,是理;引司马迁的话,或重如泰山,或轻如鸿毛,是典。特别是借典说理,沉稳雄健,是这篇文章的一个重要支点。有人说马克思的文章难读,但是你看他在剖析劳动力被作为商品买卖的本质时,何等的生动透彻:“原来的货币占有者作为资本家,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一个笑容满面,雄心勃勃;一个战战兢兢,畏缩不前,像在市场上出卖了自己的皮一样,只有一个前途——让人家来鞣。”在这里,“形”字诀的运用,已不是一个单形,而是组合形了。可知,好文章是很少单用一诀一法,唱独角戏,奏独弦琴的。我们平常总感到一些名篇名文魅力无穷,原因之一就是它们都暗合了这个“文章五诀”的道理。
常有人抱怨现在好看的文章不多,原因之一就是只会用单一法。比如,论说文当然是以理为主,但不少文章也仅止于说理,而且还大多是车轱辘话,成了空洞说教。十八般兵器你只会勉强使用一种,对阵时怎能不捉襟见肘,气喘吁吁。不要说你想“俘虏”读者,读者轻轻吹一口气,就把你的小稿吹到纸篓里去了。前面说过,形、事为实,情、理为虚,“五诀”的运用特别要讲究虚实互借。这样,纪实文才可免其浅,说理文才可避其僵。比如钱钟书《围城》中有这样一句话:“(男女)两个人在一起,人家就要造谣言,正如两根树枝相接近,蜘蛛就要挂网。”这是借有形之物来说无形之理,比单纯说教自然要生动许多。
“文章五诀”说来简单,但它是基于平时对形、事、情、理的观察提炼和对知识典籍的积累运用。如太极拳的掤、捋、挤、按,京戏的唱、念、做、打,全在临场发挥,综合运用。高手运笔腾挪自如,奇招迭出,文章也就忽如霹雳闪电,忽如桃花流水。
人人皆可为国王
说到权力和享受,国王可算是一国之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国之财任其索用,一国之民任其役使。所以古往今来王位就成了很多人追求的目标,国王生活的状态也成了一般人追求的最高标准。
但是不要忘了一句俗话: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虽然大有大的好处,但它却不能占尽全部的风光。比如,同是长度单位,以“里”去量路程可以,去量房屋之大小则不成;用“尺”去量房间大小可以,去量一本书的厚薄则难为了它。同是观察工具,望远镜可以观数里、数十里之外,看微生物则不行,这时挥洒自如的是显微镜。以人而论,权大位显,如王如皇者亦有他的局限,比如他就不能享村夫之乐、平民之趣。《红楼梦》里凤姐说得好,“大有大的难处”。而《西游记》里孙悟空就懂得小有小的好处,钻到铁扇公主肚子里去成大事。就是在君主制度的社会里,王位也不是所有人的选择。明代仁宗皇帝的第六世孙朱载堉,就曾七次上疏,终于辞掉了自己的爵位。他一生潜心研究音乐和数学,他发现的“十二平均律”传到西方后,对欧洲音乐产生了巨大影响。对量子理论做出贡献的法国人德布罗意也出身于公爵世家,但他不要锦衣美食,终于在科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据说现在的荷兰女王也很为继承人发愁,因为她的三个子女对王位都不感兴趣。
在现代社会里,特别是在市场经济的运行规律下,人们的利益取向、价值取向和实现途径都变得多元化了。每一个成功者都可以享受高呼万岁式的崇敬,享受鲜花和红地毯。社会有许许多多的“国王”在各自不同的的王国里享受着自己臣民的膜拜。你看歌星、球星是追星族的国王;作家、画家是他欣赏者的国王;学者、教授是他学术领域内的国王;幼儿园的阿姨、小学校的教师整天享受着孩子们的拥戴,也俨然如王——孩子王。就是牧羊人,在蓝天白云下长鞭一甩,引吭高歌,也有天地间唯我独尊的国王感。
事物总是有两面性,有所不为才能有所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每个人只要努力都能得到一种王者的回报。当一个人壮志难酬或怀才不遇时,这大约是人生最低潮最无奈的时期吧。但就是在这种状态下,他仍然会有追随者,仍然可以为王。北宋时的柳永,宋仁宗不喜欢他,几次考试不第,连个做臣子的资格也拿不到,他只好去当“民”。但是在歌楼妓院、勾栏瓦肆的王国里他成了国王——词王,“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可见他这个王国有多大。林则徐被贬到新疆伊犁,但就是这样一个“钦犯”,沿途官民却争相拜迎,泪洒长亭,赠衣赠食,争睹尊容。到住地后人们又去慰问,去求字,以至于待写的宣纸堆积如山。在人格王国里林则徐被推举为王。
在日常生活中更是人人可以为王。我看过一场演唱会,那歌手也没有什么名,但当时着实有王者风范,台下的女孩子毫无羞涩地高喊“我爱你”,演唱结束,歌迷就冲到台上要签名、要拥抱。一次去爬山,在山脚下一位年轻人用草编成蚂蚱、小鹿之类的小动物,插满一担,惹得小孩子和家长围成几层厚厚的圆圈,很有拥兵自重的威风。等到登上半山时,又见许多人挤在一起围观,一个老者在玩三节棍,两手各持一节细棍,将那第三节不停地上下翻挑,做出各种花样,人们越是喝彩他越是得意。在这个山坡上临时组建的三节棍小王国里,他就是国王。
国王的精神享受有三:一是有成就感,二是有自由度,三是有追随者。只要做到这三点,不管你是白金汉宫里的英国女王,还是拉着小提琴的街头艺术家,在精神上都能得到同样的满足。要做到这一点并不难,只要诚实、勤奋就行——因为你虽没有王业之成,大小总有事业之成;虽没有权的自由,但有身心的自由;虽没有臣民追随,但一定有朋友、有人缘,也可能还有崇拜者,“天下谁人不识君”。所以人人皆可为国王,谁也不用自卑,谁也不要骄傲。
匠人与大师
在社会上常听到叫某人为“大师”,有时是尊敬,有时是吹捧。又常不满于某件作品,说有“匠气”。匠人与大师到底有何区别?
匠人在重复,大师在创造。一个匠人比如木匠,他总在重复做着一种式样的家具,高下之分只在他的熟练程度和技术精度。比如一般木匠每天做一把椅子,好木匠一天做三把、五把,再加上刨面更光,合缝更严,等等。但就算一天做到一百把也还是一个木匠。大师则绝不重复,他设计了一种家具,下一个肯定又是一个新样子。判断他的高下是有没有突破和创新。匠人总在想怎么把手里的玩意儿做得更多、更快、更绝;大师则早就不稀罕这玩意儿,而在不断构思新东西。
匠人在实践层面,大师在理论层面。匠人从事具体操作水平的上限是经验丰富,但还没从经验上升到理论。虽然这些经验体现和验证了规律,但还不是规律本身。大师则站在理论的层面上,靠规律运作。面对一片瓜地,匠人忙着一个一个去摘瓜,大师只提起一根瓜藤;面对一大堆数字,匠人满头大汗,一道接一道地去算,大师只需轻轻给出一个公式。匠人常自恃一技,自炫于一艺,偶有一得,守之为本;大师视鲜花掌声为过眼烟云,新题层出,开拓不停。居里夫人把诺贝尔奖章送给小女儿当玩具,但是接着她又得了一个诺奖。
匠人较单一,大师善综合。我们常说一技之长,一招鲜,吃遍天,这是指匠人,大师则不靠这,他纵横捭阖,运筹帷幄,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因为凡创新、创造,都是在引进、吸收、对比、杂交、重构等大综合之后才出现的。当匠人靠一技之长,享一得之利,拿人一把,压人一筹时。大师则把这一技收来只作恒河一沙,再佐以砖、瓦、土、石、泥,起一座高楼。牛顿、爱因斯坦成为物理大师并不只因物理,还有更重要的数学、哲学等。一个画家,当他成为绘画大师时,他艺术生命中起关键作用的早已不是绘画,而是音乐、文学、科学、政治、哲学等。而一个社会科学方面的大师要求更高,马克思、恩格斯是一部他们那个时代的百科全书,毛泽东则是当时中国政治、军事、文学的宝典。
这就是大师与匠人的区别。研究这个区别毫无贬损匠人之意,大师是辉煌的里程碑,匠人是可贵的铺路石。世界是五光十色的,需要大师也需要匠人,正如需要将军也需要士兵。但是我们必须承认这个世界需要人们有一个较高的追求目标。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将军总是在优秀的士兵中成长起来的。当他不满足于打枪、投弹的重复而由单一到综合,由经验到理性,有了战役、战略的水平时他就成了将军。鲁班最初也是一名普通木匠,当他在技术层面已经纯熟,不满足于斧锯的重复,而进军建筑设计、构造原理时,就成了建筑大师。虽然从匠人而成为大师的总是少数,但这种进取精神是人类进步、社会发展的动力。古语说,法乎其上,得乎其中;法乎其中,得乎其下。要是人人都法乎其下呢?这个社会就不堪设想。
我们可能在实际业绩上达不到大师水平,但至少在思想方法上要循大师的思路,比如力求创新,不要重复,不要窃喜于小巧小技,沾沾自喜。对事物要有识别、有目标、有追求。力虽不逮,心向往之。在个人有了这样一种心理,就会有所上进;在民族有了这样一个素质,就会生机勃勃;在社会有了这样一个氛围,就是一个创新的社会。
【后记】注意,本篇虽是论说之文且篇幅又小,但仍静心绘形、用典,以不失生动,并能加强说服力。在“五诀”用法上是用形、事、典来说理。
书与人的随想
在所有关于书的格言中,我最喜欢赫尔岑的这句话:书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对刚刚开始生活的年轻人的忠告……种族、人群、国家消失了,但书却留存下去。
人类社会是一个连续发展的过程,我们常将它们比做历史长河,而每个人都是途中搭行一段的乘客。每当我们上船之时,前人就将他们的一切发现和创造,浓缩在书本中,作为欢迎我们的礼物,同时也是交班的嘱托。由于有了这根接力魔棒,所以人类几十万年的历史,某一学科积几千年而有的成果,我们便可以在短时间内将其掌握,而腾出足够的时间去进行新的创造。书籍是我们视接千载,心通四海的桥梁,是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首先要拿到的通行证。历史愈久,文明积累愈多,人和书的关系就愈紧密相连。
现实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发现一个新世界,比如海洋、太空、微生物,等等。凡新世界都会给我们带来无穷的乐趣。但真正大的世界是书籍,它是平行于物质世界的另一个精神世界。有位养生家说:“健康是幸福,无病最自由。”这是讲作为物质的人。正常的人刚生下来没有任何疾病,一张白纸,生机盎然,傲对现世。以后风寒相侵,细菌感染,七情六欲,就灾病渐起,有一种病就减少一分活动的自由。作为精神的人正好与此相反。他刚一降生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迷蒙蒙,怯生生,茫然对来世。于是就识字读书,读一本书就获得一分自由,读的书越多,获得的自由度就越大。所以一个学者到了晚年,哪怕他是疾病缠身,身体的自由度已极小极小,精神的自由度却可达到最大最大,甚至在去世之后他所创造的精神世界仍然存在。哥白尼一生研究日心说,备受教会迫害,到晚年困顿于城堡中,双目失明,举步维艰,但他终于完成了划时代巨著《天体运行》。到去世前一刻,他摸了摸这本刚出版的新书欣然离开了人世。这时他在天文世界里已获得了最大自由,而且还使后人也不断分享他的自由。
中国古代有人之初性恶性善之争。我却说,人之初性本愚,只是后来靠读书才解疑释惑,慢慢开启智慧。凡书籍所记录、所研究的范围,所涉及的东西,他都可以到达,都可以拥有。不读书的人无法理解读书人的幸福,就像足不出户者无法理解环球旅行者或者登月人的心情。既然书总结了人类的一切财富,总结了做人的经验,那么读书就决定了一个人的视野、知识、才能、气质。当然读书之后还要实践,但这里又用到了高尔基的那句话“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如果你脚下不踏一梯,你的实践又能走出多远呢?那就只能像一只不停刨洞的土拨鼠,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吃穿二字。你可以自得其乐,但实际上已比别人少享受了半个世界。一个人只有当他借助书籍进入精神世界,洞察万物时,他才算跳出了现实的局限,才有了时代和历史的意义。古语言:读书知理。谁掌握了真理谁就掌握了世界。所以读书人最勇敢,常一介书生敢当天下。像毛泽东当年不就是以一青年知识分子而独上井冈,面对腥风血雨坚信必能再造一个新中国,他懂得阶级分析、阶级斗争这个理。像马寅初那样,敢以一朽老翁面对汹汹批判,而坚持到胜利。他懂得人口科学这个理。他知道即使身不在而理亦存,其身早已置之度外。读书又给人最大的智慧。爱因斯坦在伽利略、牛顿之书的基础上,发现相对论,物理世界一下子进入一个新纪元。马克思穷读了他之前的所有经济学著作,发现了剩余价值规律,指出资本主义必然灭亡,一下子开辟了社会主义革命的新纪元。他们掌握了事物之理,看世界就如庖丁观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这是常人之所难及。所以从一定意义上讲读书造人。你要成为某方面有用的人,就得攻读某方面的书,你要有发现和创造就得先读过前人积累的书。毛泽东讲,从孔夫子到孙中山都要给以总结,历史也就真的产生了毛泽东、邓小平这样的巨人。这就是为什么一个民族的或者世界的伟人,必定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读书人、一个读书最多的人。
我们作为一个历史长河中的旅人,上船时既得到过前人书的赠礼,就该想到也要为下班乘客留一点东西。如果说读书是一个人有没有求知心的标志,那么写作就是一个人有没有创造力和责任感的标志。读书是吸收,是继承;写作是创造,是超越。一个人读懂了世界,吸足了知识,并经过了实践的发展之后才可能写出属于他自己而又对世界有用的东西,这就叫贡献。这样他才真正完成了继承与超越的交替,才算尽到历史的责任。写作是检验一个人学识才智的最简单方法,写书不是抄书,你得把前人之书糅进自己的实践,得出新的思想,如鲁迅之谓吃进草,挤出牛奶。这是一种创造,如同科学技术的发现与发明,要智慧和勇气。小智勇小文章、大智勇大文章。唐太宗称以铜为镜、以史为镜、以人为镜,其实文章也是一面大镜子,验之于作者可知驽骏。古往今来,凡其人庸庸,其言云云,其政平平者,必无文章。古人云立德立言,人必得有新言汇入历史长河而后才得历史的承认。无论马、恩、毛、邓,还是李、杜、韩、柳,功在当世之德,更在传世之文,他们有思想的大发现大发明。我们不妨把每个人留给这个世界的文章或著作算作他搭乘历史之舟的船票,既然顶了读书人的名,最好就不要做逃票人。这船票自然也轻重不同,含金量不等,像《资本论》或者《红楼梦》,那是怎样一张沉甸甸的票据啊。书的分量,其实也是人的分量。
不读书愚而可哀,只读书迂而可惜,读而后有作,作而出新,是大智慧。
你不能没有家
近读一篇谈烈士后代赵一曼之子境遇的文章,暗吃一惊,阴影在胸挥之不去,并生出许多关于家的联想。
赵一曼受命到东北领导抗日工作时,孩子才出生不久。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是烈士抱着孩子的那幅照片和那个著名的“遗言”:“宁儿,母亲于你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实在是遗憾的事情。……希望你,宁儿啊,赶快成人,来安慰你地下的母亲!”但是宁儿,就是后来的陈掖贤,成长情况并不理想。因母亲离开之后父亲又受共产国际派遣到国外工作,陈只好寄养在伯父家。他稍大一点,总有寄人篱下之感,性格内向,常郁郁不乐。新中国成立后,生父回国,但已另有妻室,他也未能融进这个新家。
陈的姑姑陈琮英(任弼时爱人)找到陈掖贤,送他到人民大学外交系读书。但他毕业后却未能从事外交工作,原因说来有点可笑,只因个人卫生太差,不修边幅,甚至蓬头垢面。他被分配到一所学校教书。在以后的工作中,应该说组织上对这位烈士子女还是多有照顾,但他有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致命的弱点:自己管理不了自己的个人卫生和每月几十元的工资。屋内被子从来不叠,烟蒂遍地。钱总是上半月大花,后半月借债。组织上只好派人与之同住一屋,帮助整理卫生,并帮管开支。后来甚至到了这种程度:每月工资发下,代管者先替他还债,再买饭票,再分成四份零花钱,每周给一份。但这样仍是管不住,他竟把饭票又兑成现钱去喝酒。一次他四五天未露面,原来是没钱吃饭,饿在床上不能动了。婚姻也不理想,结了离,离了又复,家事常吵吵闹闹,最后的结局是自缢身亡。这真是一个让人心酸的故事。
陈掖贤血统不是不好,烈士后代;组织上也不是不关照,可谓无微不至;本人智力也不差,教学工作还颇受称道。但为何竟是这样的下场呢?是最基本的生存能力、生活能力过不了关!而这个能力又不是学校、社会、组织上能包办的,它只有从小教育,而且只有通过家庭教育才能得到。赵一曼烈士在遗书中已经预感到这种没有尽到教育责任的遗憾。这种情况如果烈士九泉之下有知,一颗母爱之心不知又该受怎样的煎熬。
一个人品德和能力的养成有三个来源,学校的知识灌输、社会实践的磨炼和家庭的熏陶培养。家庭是这链条上的第一环。人一落地是一张白纸,先由家庭教育来定底色。家庭教育与学校、社会教育最大的不同是:无条件的“爱”,以爱来暖化孩子,煨弯、拉直定型。学校教育有前提,讲纪律、讲成绩;社会教育有前提,讲原则、讲利害。家庭里的爱,特别是母爱是没有原则和前提的,爱就是前提,是铺天盖地、大包大容的爱。这种博大、包容的爱比社会上同志、朋友式的爱至少多出两个特点。
一是绝对地负责。父母的一切行为动机都是为了孩子,没有隔阂、猜疑,不计教育成本。大人是以牺牲自己的心态来呵护孩子,就像一只老母鸡硬是要用自己的体温把一颗冰冷的蛋焐成一只小鸡,并且一直保护到它独立。我们经常看到一个小孩子不吃饭,父母会追着哄着去喂饭;不加衣服,父母追着去给他添衣。有不懂事的孩子说:“我不吃难道你饿呀?”确实,父母肚子不饿,但心中疼。同时又因为有了这种无私的、负责的态度,才敢进行最彻底的教育,不必保留,不用多心,坚决引导孩子向最好的标准看齐,随时涤除他哪怕是最小的毛病,甚至用打骂的手段,所谓打是亲骂是爱。我们常有这样的体会,在成人社交场合看到某人吃相不雅,举止太俗时,就暗说家教不好。但说归说,这时谁也不肯去行教育责任,指破他的缺点了。因身份不便,顾虑太多。皇帝的新衣只有在皇帝小时候由他妈去说破,既已成帝,谁还敢言呢?有些毛病必须在家庭教育中去克服,有些习惯必须在家庭环境中培养,错过这个环境、氛围,永难再补。
二是无微不至地关怀。因为有了动机上的无私、负责,才会有效果上的无微不至。孩子彻底生活在一个自由王国中,他所有的潜能都可得到淋漓尽致地发挥,就像一颗种子,在春季里,要阳光有阳光,要温度有温度,要水分有水分,尽情地发芽扎根。孩子有什么想法不会看人脸色而止步,不会自我束缚而罢休。甚至撒娇、恶作剧也是一种天性的舒展。这样,他的全部天才基因都会完整地保留下来,将来随着外部条件的到来,就可能长成这样那样的大家、人才,甚至伟人。但是一进入社会教育,哪怕是最初的幼儿园教育都是某种程度的修理、裁剪、规范统一,是规范教育不是舒展教育、创造教育。家庭教育中的无微不至、充分自由、潜移默化将一去不再。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孩子一说去幼儿园就大哭不止。当然,人总得从家庭教育升到学校教育阶段,但绝不能缺少家庭教育。
其实,家庭给人的温暖和关爱,以及由此产生的特殊的教育作用还不止于孩童阶段,它将一直伴随人的终生。表现为夫妻间、兄弟姐妹间、子女与老人间的坦诚指错、批评、交流、开导、帮助等,这都是任何社会集体里所办不到的。我们细想一下,一个人成家之后在亲人面前又不知改了多少缺点,得到多少鼓励,学到了多少东西。因为家庭成员的合作克服了多少生活及事业上的难题。现在社会上有很多继续教育机构,但常忽略了这个终生家庭教育机构,一个独身的人或寄人篱下的人将失去多少继续接受教育的机会。这么想来,人真的不能没有个家。
马克思说,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当一个人少了最基本的社会关系——家庭关系,少了家庭教育、家庭温暖,他至少不是一个完整的社会人,不是一个很幸福的人。佛教哲学讲结缘。在人生的众多缘分中,情缘是最基本的,因情缘而进一步结成家庭就有了血缘,进而使民族、社会得到延续。一个人没有爱过人或被人爱,就少了一大缘,是一悲哀。有爱而无家,又少了第二大缘,又是一悲哀。一个社会如果没有家庭这个细胞它将无缘发展。虽然,曾有志士仁人说过“匈奴不灭,何以家为”的壮语,但那是特殊情况,甘愿牺牲小家为了天下人都能有一个安定的家。辛亥革命烈士林觉民牺牲前在其著名的《与妻书》中说“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赵一曼烈士对儿子说“你长大成人后,希望不要忘记你的母亲是为祖国而牺牲的”。乱世舍小家是为救国家;盛世则要思和小家而利国家。历史上也确实有过放大无家思想的实验,但都以失败告终。如太平天国,分成男营、女营,夫妻不得团聚;人民公社搞大食堂,取消小家庭的温馨;“文革”前的干部分配制度造成千万个家庭的两地分居。近读一则资料,1930年国民党立法院甚至讨论过要不要家庭的问题。可见任何政党都有过“左”的行为,当然都成了历史的泡沫。最新的一份社会调查显示,人们对幸福指数的认同要素,第一是经济,第二是健康,第三是家庭,然后才是职业、社会、环境等。现在出现的老人空巢家庭、农村留守儿童,都是变革中我们不愿看到的“家”字牌悲剧。但有三分奈何,谁愿做无家之人?恩格斯说家庭就像一个苹果,切掉一半就不再是苹果。独身、单亲、离异、留守、空巢、无子女都不能算是一个完善的家庭。当年林则徐说,烟若不禁,政府将无可充之银,可征之丁。现在如果都由这样的家庭组成社会,国家将无可育之才、可用之才。社会要增加多少本该可以在家庭圈子里消化的矛盾。
《西厢记》说,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我则为天下计,愿情缘血缘总相续,小家大家皆欢喜。
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
近年编书之风日甚。一编者送来一套文选,皇皇三百万言,分作家卷、学者卷、艺术家卷,共八大本。我问:“何不有政治家卷?”问罢,我不由回视书架,但见各种散文集,探头伸脖,挤挤擦擦,立于架上,其分集命名有山水、咏物、品酒、赏花、四季、旅游,只一个“情”字便又分出爱情、友情、亲情、乡情、师生情,等等,恨不能把七情六欲、一天24小时、天下360景都掰开揉碎,一个颗粒名为一集。“选家”既是一种职业,当然要尽量开出最多最全的名目,标新立异,务求不漏,这也是一种尽职。但是,既然这样全,以人而分,歌者、舞者、学者、画者都可立卷;以题材而分,饮酒赏月,卿卿我我,都可成书,而政治大家之作、惊天动地之事、评人说史之论,反倒见弃,岂不怪哉?如果把文学艺术看做是政治的奴仆,每篇文章都要与政治上纲挂线,文学必须为政治服务,当然不对。过去也确曾这样做过。但是如果文学远离政治,把政治题材排除在写作之外,敬而远之,甚至鄙而远之,也不对。
政治者,天下大事也。大题材、深思想在作品中见少,必定导致文学的衰落。什么事能激励最大多数的人?只有当时当地最大之事,只有万千人利益共存同在之事,众目所注,万念归一,其事成而社会民族喜,其事败而社会民族悲。近百年来,诸如抗日战争胜利、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四人帮”覆灭、十一届三中全会、改革开放、中国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香港回归等,都是社会大事,都是政治,无一不牵动人心,激动人心。
夫人心之动,一则因利,二则因情。利之所在,情必所钟。于一人私利私情之外,更有国家民族的大利大情,即国家利益、民族感情。只有政治大事才能触发一个国家民族所共有的大利大情。君不见延安庆祝抗战胜利的火炬游行,1949年共和国成立庆典上的万众欢声雷动,1976年天安门广场上怒斥“四人帮”的黑纱白花和汪洋诗海,香港回归全球所有华人的普天同庆,这都是共同利益使然。一事所共,一理同心,万民之情自然地爆发与流露。文学家艺术家常幻想自己的作品洛阳纸贵、万人空巷,但便是一万部最激动人心的作品加起来,也不如一件涉及国家、民族利益的政治事件牵动人心。作家、艺术家既求作品的轰动效应,那么最省事的办法,就是找一个好的依托、好的坯子,亦即好的题材,借势发力,再赋予文学艺术的魅力,从大事中写人、写情、写思想,升华到美学价值上来,是为真文学、大文学。好风凭借力,登高声自远,何乐而不为呢?文学和政治,谁也代替不了谁,它们有各自的规律。从思想上讲,政治引导文学;从题材上讲,文学包括政治。政治为文学之骨、之神,可使作品更坚、更挺,光彩照人,卓立于文章之林;文学为政治之形、之容,可使政治更美丽、更可亲可信。他们是相辅相成的,不能绝对分开。
但是,目前政治题材和有政治思想深度的作品较少。这原因有二:
一是作家对政治的偏见和疏远。由于我们曾有过一段时间搞空头政治,又由于这空头政治曾妨碍了文学艺术的规律,影响了创作的繁荣。更有的作家曾在政治运动中挨整,身心有创伤,于是就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政治与文学是对立的,转而从事远离政治的“纯文学”。确实文学离开政治也能生存,因为文学有自身的规律,有自身存在的美学价值。正如绿叶没有红花,也照样可以为其叶。许多没有政治内容或政治内容很少的山水诗文、人情人性的诗文不是存在下来了吗?有的还成为名作经典。如《洛神赋》、《赤壁赋》、《滕王阁序》,近代如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等。但这并不能得出另一极端的结论:文学排斥政治。既然山水闲情都可入文,生活小事都可入文,政治大事、万民关注的事为什么不可以入文呢?无花之叶为叶,有花之叶岂不更美?作家对政治的远离是因为政治曾有对文学的干扰,如果相得益彰互相尊重呢?不就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珠联璧合了吗!我们曾经历过文化大革命时期什么都讲阶级斗争的“革命文艺”,弄得文学索然无味。但是,如果作品中只是花草闲情,难见大情、大理,也同样会平淡无味。如杜甫所言“但见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事实上,每一个百姓都从来没有离开过政治,作家也一天没有离开过政治。上述谈到的近百年内的几件大事,凡我们年龄所及赶上了的,哪个人没有积极参与,没有报以非常之关切呢?应该说,我们现在政治的民主空气比以前几十年是大大进步了。我们应该从余悸和偏见(主要是偏见)中走出来,重新调整一下文学和政治的关系。
二是作家把握政治与文学间的转换功夫尚差。政治固然是激动人心的,开会时激动,游行庆祝时激动,但是照搬到文学上,常常要煞风景。如鲁迅所批评的口号式诗歌。正像科普作家要把握科学逻辑思维与文学形象思维间的转换一样,作家也要能把握政治思想与文学审美间的转换,才会达到内容与艺术的统一。这确实是一道难题。它要求作家一要有政治阅历,二要有思想深度,三要有文学技巧。对作家来说首先是不应回避政治题材,要有从政治上看问题的高度。这种政治题材的文章可由政治家来写,也可由作家来写,正如科普作品可由科学家写,也可由作家来写。中国文学有一个好传统,特别是散文,常保存有最重要的政治内容。中国古代的官吏先读书后为士,先为士后为官。他们要先过文章写作关。因此一旦为政,阅历激荡于胸,思想酝酿于心,便常发而为好文,是为政治家之文。如古代《过秦论》、《岳阳楼记》、《出师表》,近代林觉民《绝笔书》、梁启超《少年中国说》,现代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别了,司徒雷登》等许多论文,还有陶铸的《松树的风格》。我们不能要求现在所有的为官为政者都能写一手好文章,但是也不是我们所有的官员就没有一个人能写出好文章。至少我们在创作导向上要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写一点有磅礴正气、党心民情、时代旋律的黄钟大吕式的文章。要注意发现一批这样的作者,选一些这类文章,出点选本。我们不少的业余作者,不弄文学也罢,一弄文学,也回避政治,回避大事大情大理,而追小情小景,求琐细,求惆怅,求朦胧。已故老作家冯牧先生曾批评说,便是换一块尿布也能写它三千字。对一般作家来说,他们深谙文学规律、文学技巧,但是时势所限,环境责任所限,常缺少政治阅历,缺少经大事临大难的生活,亦乏有国运系心、重责在身的煎熬之感。技有余而情不足。所以大文章就凤毛麟角了。但历史、文学史,就是这样残酷,10年之后、20年之后,留下的只有凤毛麟角,余者大都要淹到尘埃里去。
我们现在所处的时期叫新时期,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毛泽东领导中国共产党建立人民政权,翻天覆地,为中国有史以来之未有,是新中国。邓小平开创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新时期。新中国开创之初,曾出现过一大批好作品问世,至今为人乐道。新时期又该再有一轮新作品问世。凡历史变革时期,不但有大政大业,也必有大文章、好文章。恩格斯论文艺复兴,说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的时代。我们期盼着新人,期盼着好文章、大文章。中国共产党和中国人民过去的革命斗争及现在改革开放的业绩不但要流传千古,她还该转化为文学艺术,让这体现了时代精神的艺术也流传千古。
【后记】这篇文论发于1998年7月11日《人民日报》,是我自己的创作宣言。我的散文创作,前期以山水散文为主,1996年之后以政治题材为主。我从切身体会中认识到,无论从作品的社会效果还是从作家的成就上看,都是应首选写大事、大情、大理。从文学史上看也是分政治家文章和文人文章两类。前者影响力更大些。所以学生作文、新手作文,一定要先从大处入手,不要一开始就钻到螺蛳壳里去。
石头里有一只会飞的鹰
雕塑家用一块普通的石头雕了一只鹰,栩栩如生,振翅欲飞。观者无不惊叹。问其技,曰:石头里本来就有一只鹰,我只不过将多余的部分去掉,它就飞起来了。
这个回答很有哲理。
原子弹爆炸是因为原子核里本来就有原子能;植物发芽,是因为种子里本来就有生命。它不爆炸、不发芽,是因为它有一个多余的外壳,我们去掉它,它就实现了它自己的价值。达尔文本酷爱自然,但父亲一定要他学医,他不遵父命,就成了伟大的生物学家。居里夫人25岁时还是一名家庭教师,还差一点当了小财主家的儿媳妇。她勇敢地甩掉这些羁绊,远走巴黎,终于成为一代名人。鲁迅先是选学地质,后又学医,当把这两层都剥去时,一位文学大师就出现了。
就是宋徽宗、李后主也不该披那身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龙袍,他们在公务中痛苦地挣扎,还算不错,一个画家、词人终于浮出水面。这是历史的悲剧,但是成才的规律,也是做事的规律。物各有主,人各其用,顺之则成,逆之则败。
每当我看杂技演出时,总不由联想一个问题,人体内到底有多少种潜能。同样是人,你看,我们的腰腿硬得像个木棍,而演员却软得像块面团。因为她只要一个“软”字,把那些无用的附加统统去掉。她就是石头里飞出来的一只鹰。但谁又敢说台下的这么多的观众里,当初就没有一个身软如她的人?只是没有人发现,自己也没有敢去想。
法国作家福楼拜说:“你要描写一个动作,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动词,你要描写一种形状就要找到唯一的形容词。”那么,你要知道自己的价值,就要找到那个唯一的“我”,记住,一定是“唯一”,余皆不要。好画,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色彩;好歌,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音符;好文章,是因为舍弃了多余的废话。一个有魅力的人,是因为他超凡脱俗。超脱了什么?常人视之为宝的,他像灰尘一样地轻轻抹去。
建国后,初授军衔,大家都说该给毛泽东授大元帅。毛说,穿上那身制服太难受,不要。居里夫人得了诺贝尔奖,她将金质奖章送给小女儿在地上玩。爱因斯坦是犹太人的骄傲,以色列开国,想请他当第一任总统,他赶快写信谢绝。他们都去掉了虚荣,舍弃了那些不该干的事,留下了事业,留下了人格。
可惜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总是算加法比算减法多,总要把一只鹰一层层地裹在石头里。欲孩子成才,就拼命地补课训练,结果心理逆反,成绩反差;想要快发展,就去搞“大跃进”,结果欲速不达;想建设,就去破坏环境,结果生态失衡,反遭报复。何时我们才能学会以减为加,以静制动呢?
诸葛亮说“宁静致远”。当你学会自己不干扰自己时,你就成功了。老子说“无为而治”。马克思对共产主义社会的解释是“自由人联合体”,连国家机器也将消亡。当社会能省掉一切可以省掉的东西时,这个社会可能更健康更美好。
说兴趣
过去一说某名人怎么成才,总讲如何坚忍不拔、刻苦努力,其实这些都是有了兴趣之后的事。他能有成就,首先是因为他对那件事有兴趣。兴趣是什么?就是人追求完美事物的一种本能,没有听说过谁专门对丑的、坏的、恶的、苦的有兴趣。孩子对糖块有兴趣,姑娘对打扮有兴趣,青年对恋爱有兴趣,老人对忆旧有兴趣。人们对休闲、娱乐、美食、华服、好房子、好车都有兴趣,因为这样活着就舒服。但只满足于此也不行,时间长了就要退步,要堕落,于是人们对学习、开拓、创造也有兴趣。这样人类才会活得更美好。有兴趣,有各种各样的兴趣,是人的天性,人要学会开发自己的天性,要发现兴趣、保护兴趣、扩大兴趣。这不用专门去教、去辅导,你只要不压抑、不干扰它就行。就像水,一打开闸门就自然往下流;像烟,你一点燃就自然往上走。
信佛者到处拜佛,佛经上说,你不必拜,佛就是你自己,只要你想成佛,就能立地成佛。如果你能发现自己内心深处对某种事物的强烈兴趣,你就立地成佛,你想成为什么样子,就能成什么样子,这才是一个最厉害的秘密武器。老师、家长总是怕孩子不学习,总嫌孩子不努力,“新松恨不高千尺”,其实,你不要急,也不必“恨”,更不要那么“狠”,搞得孩子们眉头常皱,心存压力。你只需细心地去发现他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就像发现落叶下的一棵春笋,只需浇一点水,一回头,它就蹿高好几米。园丁的作用不是用剪子把花草剪整齐,而是用锄头把杂草锄干净。
生物学、人才学研究已经揭示,基因决定了每一个人身上都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天生我才必有用”,李白这句话是没有错的。兴趣是寂夜里飘着的萤火虫,常在你不经意时灵光一闪,有人及时捕捉到了自己的兴趣,有人却在兴趣敲门时木然无应,花自飘零水自流,错过了机遇。歌德的父亲安排歌德学法律,他却对文学、科学有兴趣;伽利略的父亲安排伽利略学医学,他却对物理、天文有兴趣。每一届诺贝尔奖公布后,记者总要向得主提这样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从事这项研究?”大部分人的回答是:“不为什么,就是因为对它感兴趣。”
兴趣是人的天性,但要成就功德,还得将它转化为目标和毅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达尔文小时候对生物有兴趣,一次,他在野外看见一只未见过的甲虫,就用右手捉住;又见一只,即用左手捉住。这时又发现第三只,情急之下他将一只放入口中,腾出手来去捉第三只。不想嘴里那只甲虫放出一种辛辣刺激的液体,他“哇”的一声大叫,三只全跑了。可以看出,这时他的兴趣还是一种孩童式的天性。但是,由此出发,他后来毅然参加了贝格尔舰的环球考察,一走五年。每到一地,就采挖生物标本,托运回国。五年后他定居伦敦郊外潜心研究这些资料,冷板凳一坐就是二十年。1859终于出版了《物种起源》,创立了进化论,是目标和毅力巩固和延伸了他的兴趣。
如果要想有更大的成就,兴趣还得转化为责任和牺牲。特别是从事社会科学,必得担大责,才能有大成。比如许多文学少年,当初只是因语言优美、情节曲折而对文学产生兴趣,但真正要成为大作家,如鲁迅,如托尔斯泰,则非得有为时代、为民众立言的责任心不可。至于说到社会活动家更是要心忧天下,以身许国。兴趣只有在注入了目标和责任之后才算成熟,才能抗风雨,破逆境,到达胜利的彼岸。
总之,兴趣是成就人生的一粒种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你先得找见自己的基因,是瓜还是豆,然后再说培育之事。有的人从一开始就没有弄清楚自己是瓜还是豆,或因环境所迫,瓜秧爬上豆架,满拧着长;有的人知道自己是瓜是豆,春风得意,却耐不过夏的煎熬,等不到秋天的丰收。只有那些像达尔文一样,一开始就认定要收获一颗大瓜的人,栉风沐雨几十年,才能享受到秋收的喜悦。
做人如写字,先方后圆
我常恨自己字写得不好,许多要用字的场合常叫人尴尬。后来我找到了根子上的原因,自己小时用的第一本字帖,是赵孟的《寿春堂记》,字圆润、漂亮,弧线多,折线少,力度不够。当时只觉好看,谁知这一学就入了歧途。字架子软,总是立不起来,始信“学书当学颜”。后来当记者,更是大部分时间是左手握一个小采访本,右手在上面边听边划,就更没有什么体,只是一些自己才认识的符号。一次读史,说书法家沈尹默的字原来并不好,他和陈独秀相熟,一天在杭州友人聚会的酒桌上,陈当众挖苦他的字不好,沈摔筷下楼而去。从此发愤练字而成名家。“文革”中沈的检查大字报,常是白天贴出,晚上就被人偷去珍藏。虽然我也曾多次发“愤”,但总是有比写字更重要的事等着,使我一次次“愤”不起来。因为如果真要练字,就得从头临帖,从头去学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而这却要时间。真奇怪,欧、颜、柳、赵,三硬一软,我怎么当初就偏偏学了一个赵字呢?我甚至私下埋怨父亲没有尽到督导之责,一失足成终身恨。
后来又看到曾国藩谈写字,说心中要把圆形的软毛笔当作一个四面体的硬木筷去用,转角换面,字才有棱有角,有力有势。于是我就去帖求碑,以求其硬,专选《张黑女》、《张猛龙》这种又方又硬的帖子来练。说是练,其实是看。办公桌一角摆上“二张”,腰酸背困之时,翻开看上几眼,过过瘾。练字要有童子功,就像小演员走台步,要用笔锋走遍那字架的每个角、每个棱。童子早不再,逝者如斯夫,我还是没有时间。字没练成,理倒是通了:学字要先方后圆。先把架子立起来,以后怎么变都好说。就像盖房,先起钢筋、骨架、墙面,最后装修任你发挥。如果先圆再去求方,就像对一个已装修完的家,要回头去改墙体结构,实在太难,只有推倒重来。而人生没有返程票,时光不能倒流,岂能什么事都可以推倒重来?只好认了这个苦果,好字待来生了。
字没有补练成,是因为挤不出时间,静不下心。世事纷扰,总是在应付着怎么做人。但提笔办公或写作时,常凝视笔尖倒是悟出一个道理,做人如写字,也要先方后圆。赵孟先是宋臣而后又事元的,后人也有一种说法嫌其圆而不方,不像文天祥。人若能先方,即小时吃苦磨炼,修身治学,品行方端,后必有大成。如果一个人,少年时就圆滑、懦弱,就很难再施教成才;而小时方正,哪怕刚烈、莽撞些,也可裁头修边,煨弯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