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流放与王国(郭宏安译加缪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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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堕落(1)

先生,我可以不揣冒昧,为您效劳吗?我怕您不知道如何让掌管这家企业的大猩猩明白您的意思。事实上,他只讲荷兰话。除非您允许我为您办这一案子,否则,他是猜不出您要刺柏子酒的。看,我敢说他听懂了我的话:他这一点头,该是表示他对我的论据是折服了。果然,他去了,以一种适度的迟缓来加快脚步。您真运气,他没有嘟囔。当他拒绝服务的时候,嘟囔一声就行了:没有人再坚持。纵情使性,这是大型动物的特权。我告退了,先生,为您效劳,我感到荣幸。谢谢,若是果真不惹人生厌的话,我就接受您的邀请。您太好了。我就把我的杯子放在您的杯子旁边吧。

您说得对,他的沉默轰然震耳。这是种原始森林的寂静,笼罩一切,包括嘴巴。我们的寡言朋友对文明语言表示不满,其顽固程度有时令我吃惊。他的职业是在这家阿姆斯特丹的酒吧间里接待各国海员,不知何故,他称这间酒吧为墨西哥城。对如此尊敬这间酒吧的人来说,您不认为他们要为他的无知会使人不快而担心吗?请想象一下那个住在巴别塔里的克罗—马尼翁人[1]吧!至少,他会感到离乡背井之苦。啊不,此人并无流落之感,他走他的路,什么也加害不了他。我从他嘴里听到的为数不多的话里有一句是“要就要,不要就拉倒”。该要什么不要什么呢?无疑,指的是我们这位朋友自己。我承认,这些铁板一块似的生灵吸引着我。当人们或是出于职业需要,或是出于天性,就人这类生灵沉思良久之时,往往会怀念起灵长类来。它们是不打小算盘的。

不过,说真的,我们的主人却是有一点小算盘的,尽管相当模糊。由于听不懂人们当他面说的话,他就养成了一种多疑的性格。由此而产生这副满腹狐疑的庄严气派,至少他好像对人和人之间有什么事不对劲起了疑心。这种态度使那些与他的职业无关的谈话不太容易进行。您看,比方说,在他背后墙上,他头顶上方的那块长方形的空白,那是一幅被摘掉的画的位置。事实上,那里原有的一幅画特别引人注目,是一幅真正的杰作。您猜怎么着,主人收到它,又把它让出的时候,我都在场。两次都是同样的疑虑重重,反复思考了几个星期。从这一点看,社会也是有些,应该承认,多少有些败坏了他率直淳朴的天性。

请注意,我并不在审判他。我认为他的疑心有根据,而且,如您所见,如果我的喜怒形于色的天性对此不加反对的话,我将乐于赞同他的疑心。我爱说话,唉!但也随和。尽管我知道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但是,一有机会,我就要交换看法。我在法国时,每逢遇见有才智的人,我就不能不立即与之结交。啊!我看见您在对虚拟式未完成过去时[2]皱眉头。我承认我对这种语态有癖好,一般地说,我对高贵的语言有癖好。请相信,我自己也责备这种癖好。我知道爱好精致的袜子并不一定意味着有一双肮脏的脚。尽管如此,风度却和常常掩盖着湿疹的府绸衬衣相似。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聊以自慰的是,说话结结巴巴的人也并非纯洁无瑕。对,还是喝酒吧。

您在阿姆斯特丹逗留许久吗?一座美丽的城市,是不是?迷人?这个形容词我很久没听到了。我离开巴黎已经有好几年了。然而,记忆犹新,对我们美丽的首都,还有那里的滨河路,我什么也没有忘记啊。巴黎是个真正的假象,是个壮丽的舞台,住着四百万具人形的生灵。据最近一次调查,接近五百万了?当然,他们该生下小的了。这不足为怪。我总觉得我们的同胞有两大狂热:思想和通奸。乱七八糟,姑且这样说吧。不过,我们不要谴责他们;不独他们如此,整个欧洲也这样。我有时梦想着未来的历史学家将如何评说我们。对于现代人,一句话足矣:通奸和读报。我敢说,下了这个有力的断语之后,文章就做尽了。

荷兰人,啊不,他们远非那么现代化。您看看他们,优哉游哉。他们干什么?这些先生靠那些妇人工作为生。这是些公的和母的,非常资产阶级化的家伙,他们来这儿,像平时一样,或是出于说谎癖,或是出于愚昧。总之,是由于想象力过于丰富或缺乏想象力。这些先生不时地玩刀弄枪,然而,别以为他们认为有必要。角色要求这样,如此而已,他们放出最后几发子弹,害怕得要死。除此而外,我觉得他们比其他人更有道德,后者是慢慢地整家整户地杀人。您没有注意到我们的社会就是为了这种灭绝而组织起来的吗?您自然是听说过巴西河流中那些极小的鱼,它们成千上万地一齐攻击粗心大意的游泳者,小口小口地,飞快地清扫他,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一具完整干净的骨架。您看,这就是它们的组织。“您想过一种干净的生活?像大家一样吗?”您自然回答说是。怎么能够说不呢?“同意。人家于是就来清扫您。这是一门职业,一个家庭,一种有组织的娱乐。”小小的牙攻击肉体,直至骨头。我不公正了。不应该说这是它们的组织。这是我们的:争先恐后地清扫别人。

终于给我们拿来了刺柏子酒。祝您健康。是的,大猩猩张嘴叫我博士。在这个国家里,人人都是博士或教授。他们喜欢尊敬,这是出于好意或是出于谦逊。在他们这里,至少恶毒的言行不是一种国家制度。无论如何,我不是医生[3]。您若想知道的话,我来到此地之前是律师。现在,我是法官—忏悔者。

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自己:让—巴蒂斯特·克拉芒斯。为您效劳。很高兴认识您。您大概经商吧?差不多?回答得妙!也很确切:我们什么事情都是差不多。这样吧,允许我扮演侦探。您差不多同我一般年纪,有着差不多是饱经世故的四十岁人的深明底细的眼神,您差不多是衣着讲究,也就是说,像我们那里的人一样,而且,您有一双光滑的手。因此,您是个资产者,差不多!是一个讲究的资产者。对虚拟式未完成过去时皱眉头,事实上就证明了您的文化程度,首先是因为您知道它,然后是因为它又使您厌恶。最后,我使您开心,不是自夸,这说明您的脑筋在某种程度上是开通的。因此,您差不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职业不如宗派那样令我感兴趣。请允许我向您提两个问题,您只需在不觉得唐突的情况下再回答我。您拥有财产吗?有一些?好。您与穷人分享吗?不。那么,您是我称之为保守的犹太人的那种人。我认为,如果您未曾奉行过《圣经》的教导,您是不会晋升得更快的。这使您晋升?那您知晓《圣经》喽?您真使我感兴趣。

至于我……还是您自己来判断吧。从身材、肩膀,还有人家常说是凶恶的脸来看,我更像个橄榄球员,是不是?但是,如果从谈吐看,应该说我还有些高雅之处。向我的大衣提供毛的骆驼肯定是长了疥;然而,我的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我也很世故,但现在却不加提防地,只根据您的模样就讲了心里话。最后,尽管我举止得体,谈吐优雅,我却是滨海区海员酒吧间的常客。算了,别打听了。一句话,我的职业是双重的,和人这类生灵一样。我已对您说过,我是法官—忏悔者。在我身上只有一件事很简单,即我一无所有。是的,我曾经富有过,不,我从未与人分享过什么。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我也曾是一个保守的犹太人……啊!您听见港口的汽笛了吗?今夜,须德海上要起雾了。

您要走?原谅我拖住了您。如果您允许,我来付账。您在墨西哥城,就是在我家里,我在这儿接待您感到非常高兴。我明天晚上一如既往,肯定在这儿,我感激地接受您的邀请。您的路……那么……最简单的是,我陪您一直到港口,您认为有所不便吗?从那儿,绕过犹太区,您就会找到那些漂亮的大街,街上驶过摆满鲜花、音乐声震耳欲聋的电车。您的旅馆就在其中的一条街上,当拉克街。您先走,请。我嘛,我住在犹太区,直到我们的希特勒兄弟们打扫地盘的时候一直是这种叫法。什么样的大清洗啊!七万五千名犹太人被关进集中营或被屠杀,这是真空清扫。我欣赏这种专心致志,这种有条不紊的耐心!如果没有魄力,就该有方法。这儿,这种方法其效如神,没说的,我住在发生了历史上最大的罪行之一的地方。也许正是这个帮助我理解大猩猩和他的戒心。这样我就可以同我的天性做斗争,它使我身不由己地滑向同情。当我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时,我身上的某一个我就在敲警钟。“减速。危险。”甚至在同情心最为强烈的时候,我还是保持警惕。

您知道吗?在我小小的故乡,有一次在镇压时,一个德国军官彬彬有礼地请一位老太太在两个儿子中选择一个作为人质枪毙。选择,您想象一下吧。那个?不,这个。眼睁睁地看着他走了。您别坚持,相信我,先生,任何意想不到的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我认识一个心地纯良的人,他不愿意怀疑。他是个和平主义者、绝对自由主义者,他以同样的感情爱全人类和所有的动物。一个优秀的灵魂,是的,这是肯定的。在欧洲的最后几次宗教战争中,他归隐田园了。他在门槛上写道:“不管您来自何方,请进,欢迎您。”您说,谁答复了这盛情的邀请呢?民兵[4],他们如同进了自己的家,开膛掏了他的内脏。

噢!对不起,太太!原来她什么也没懂。这么多人,嗯,这么晚了,还下着雨,几天都没有停!幸好,有刺柏子酒,黑暗中唯一的光明。您感到了投在您身上的金色的、紫铜色的光亮吗?我喜欢趁着刺柏子酒的热力,在晚上穿过城市。我整夜整夜地走着,冥想着,无休止地自言自语着。像今天晚上一样,是的,我怕有些使您厌烦了吧,谢谢,您真是彬彬有礼。然而,话真是太多了,我一张嘴就要说。何况,这个国家激发起我的灵感。我爱这里的人民,他们挤满了街道,夹在房屋和水之间的狭小空间里,被雾、冰冷的土地以及像洗衣盆一样冒着气的大海包围着。我爱他们,因为他们是双重的,他们在这里,同时又在别处。

真的,听着他们沉重的、走在油腻的路上的脚步声,看见他们在店铺中间笨重地走过,那里面摆满了金色的鲱鱼和枯叶色的首饰,您一定以为他们今天晚上会在这里吧?您像众人一样,把这些老实人当成一些顾问和商人,怀着长生不老的希望去数他们的钱,而他们唯一的雅兴就在于有时戴着宽大的帽子听讲解剖学?您错了。的确,他们在我们身边走着,但是,看看他们的脑袋在哪儿吧:在那红绿招牌下由霓虹、刺柏子酒和薄荷酒组成的迷雾中。荷兰是个梦,先生,一个烟雾和黄金的梦,白天烟雾弥漫,夜晚金光闪烁,日日夜夜相继如斯,这梦里充塞着洛汉格林[5],如同那些心不在焉地骑着车把高高的黑色自行车的人一样,像一群阴郁的天鹅,不停地盘旋在全国各地、大海周围、运河两岸。他们想入非非,头裹在紫铜色的云中,在迷雾的金色的香烟中打着旋儿,高高飞起,睡眼惺忪,他们不在这里了。他们向几千公里外进发,去爪哇,那遥远的岛屿。他们向印度尼西亚的那些做鬼脸的神祇祈祷,用它们装点所有的窗户。它们此时正在我们头顶徘徊,然后作为庄严的表征,附在招牌和梯形的屋顶上,提醒这些思乡的移民,荷兰不仅仅是商人的欧洲,而且是大海,通向扶桑国[6]的大海,在那些岛屿上,人们死的时候疯狂而幸福。

我信口说下去,我在辩护啊!对不起。这是习惯,先生,是天赋,也是我想让您了解这座城市,事物的心脏!因为我们正处在事物的中心。您注意到阿姆斯特丹同心的运河好像地狱之圈?资产阶级的地狱,自然是纠缠着噩梦。当人们从外圈开始,一圈深似一圈,生活,亦即罪恶,变得越来越浓厚,越来越阴暗。这儿,我们正处在最后一圈。是……啊!您知道?见鬼,您变得更难于确定等级了。然而,您因此而明白为什么我能说事物的中心正在这里,尽管我们处在大陆的边缘。敏感的人理解这些怪事。无论如何,看报的人和通奸的人不能走得更远了。他们来自欧洲各地,在内海周围黯然无色的沙滩上停下。他们听着汽笛,徒然在迷雾中寻觅船舶的轮廓,然后,再越过运河,冒雨返回。他们在这里中转,用各种语言到墨西哥城要刺柏子酒喝。我在那儿等着他们。

明天见吧,先生,亲爱的同胞。不,您现在找得到路了,我在这座桥边同您告别。我夜里从来不过桥。这是许了一次愿的结果。反正,您设想某人投水吧。二者必居其一,或者您跟着跳下去救起他,在严寒的季节,您将冒最大的危险!或者您丢下他,逃回家去,有时会感到莫名其妙的酸疼。晚安!怎么?玻璃窗后面的那些女人?梦,先生,廉价的梦,神游印度!这些人涂抹着香料。您进去,她们拉上窗帘,航行于是开始。裸体之上,有神降临,岛屿癫狂,随波逐流,棕榈覆盖,如临风之乱发。不妨一试。

什么是法官—忏悔者?啊!您对我的这个称呼感到奇怪。请相信,其中并无任何戏谑,我可以解释得更清楚些。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是我的职务的一部分。但是,我应该首先摆出一定数量的事实,这有助于您更好地理解我的叙述。

几年前,我在巴黎当律师,真的,还颇有名气哩。当然,我没有向您说出我的真实姓名。我专门承揽所谓高尚的诉讼,为寡妇和孤儿辩护。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反正也有行为过分的寡妇和凶恶残忍的孤儿。但是,只需在被告身上闻到一点儿受害者的气味,就足以使我挥动衣袖投入行动。怎样的行动啊!简直是一场风暴!我的心全在那衣袖上了。人们简直真会相信正义每夜都与我同眠。我肯定,您会钦佩我的语气恰当、感情确切、辩护有说服力,还有我的热情以及适度的激愤。身体方面,我也是得天独厚,能随时表现出一种高贵的仪态。再者,有两种真诚的感情支持着我:为站在法庭上代表正义的栏杆这边而感到的满足,以及对于所有法官的一种本能的轻蔑。说到底,这种轻蔑也许不是出自本性。现在我知道了它有它的道理。但是,从外表看,它毋宁像一种激情。人们不能否认,至少是眼下,还需要法官,是不是?然而,我不能理解人可以指派自己去担任这种令人惊奇的职务。既然我看见了他,我还是容忍了,有点像我容忍蝗虫一样。区别在于,这种直翅目昆虫的入侵从未给我带来过一文钱,而我却是靠和被我蔑视的人对话来谋生的。

这样,我就站在了正义的一方,这足以使我良心安宁。法律的观念,因有理而感到的满足,自尊自重的喜悦,亲爱的先生,这是我得以站住或前进的强大动力。相反,如果您剥夺了人的这些东西,您就把人变成了疯狗。仅仅是因为人因缺少这些东西而忍受不了,就犯下了多少罪行啊!我过去认识一个工业家,他有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人人都钦佩她,可是他却欺骗她。此人的确因为自己理亏而恼火,因为得不到或不能给予自己有德的证明而恼火。他的妻子越是显得完美,他越是恼火。最后,他的理亏变得不能忍受。您想他干了什么?停止欺骗她?不。他杀了她。这样我才和他有了往来。

我的情况更值得羡慕。我不仅没有触犯法网之虞(特别是,我绝无杀妻的运气,因为我是独身),而且我还为他们辩护,唯一的条件是他们是些好杀人犯,如同某些人是些好野蛮人一样。我进行辩护的方式本身给予我极大的满足。我在职业上的确是无可指摘的。我从未受贿,这自不待言,我也从未屈尊去找门路。更为罕见的是,我从未同意去奉承任何一位新闻记者,为了使他对我有利;或者奉承任何一位官员,他的友谊可能会有用处。我曾有幸两次或三次被授予荣誉勋位,而我以一种谨慎的尊严拒绝了,我从这种尊严中得到了真正的奖赏。最后,我从未让穷人付钱,也从未就此自我宣扬。亲爱的先生,请不要以为我是自吹自擂。我仍旧是无所作为:在我们的社会里,贪婪代替了宏图大志,这始终引我发笑。我的志向更远大,您将会看到,这种用语对我是贴切的。

然而,您已经在说我自满了。我由着自己的天性,任其发展,我们都知道幸福即在于此,尽管我们为了彼此相安无事,有时以自私自利为名装模作样地谴责这些乐趣。至少,我天性中的这一部分我任其发展,对寡妇孤儿我必然产生共鸣,日久天长,这一感情终于驾驭了我的全部生活。例如,我特别喜欢帮助盲人过马路。远远地,我看见一根手杖在路的拐角犹豫,我就奔上去,抢先一秒钟,伸出仁慈的手,让盲人只接受我的帮助,用我温暖而有力的手引导他走上人行横道,穿过往来的车辆,走向安全的地带,然后,彼此激动地分手。同样,我总是喜欢回答问路的行人,借给他们火,助推车的人一臂之力,推抛锚的汽车,买救世军的报纸,或买老妇人的鲜花,虽然我知道那是从蒙巴纳斯公墓里偷来的。还有,啊,这更难于启齿了,我还乐善好施。我的朋友中有一个大基督徒,他承认,当人们看见一个乞丐走近家门时的第一个感觉是很难受。而我,却喜出望外。我们且不谈这个吧。

还是谈谈我的礼貌吧。那是出了名的,而且不容置疑。礼貌的确给了我巨大的欢乐。如果我有幸,早晨在公共汽车里或地下电车里,给一些看起来应该坐着的人让坐,捡起一个老妇人掉在地上的东西,然后带着我惯有的微笑还给她,或仅仅是把我叫的出租汽车让给更急需的人,这样,我的一天就充满了光明。应该说,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也很快活,在公共交通罢工时,我有机会在我的汽车里拉上几位回不了家的不幸的同胞。在剧场里,让出我的座位好使一对男女坐在一起,在旅途中,把一个姑娘的提箱放在她够不着的架子上,这都是我比别人更经常做的事,因为我更留神这种机会,更会品味其中的乐趣。

我也被认为是慷慨大方的,我也的确如此。公开或私下,我都有赠予。当我该拿出一件东西或一笔钱时,我所感到的远远不是痛苦,而是经久不衰的快乐,有时我看到这些赠予毫无回报以及有可能变成忘恩负义,不免产生某种伤感,但是这与我所获得的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快乐相比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我乐善好施甚至到了这种地步,我憎恶被迫而为。金钱方面的锱铢必较使我厌烦,我容忍了它,但心绪恶劣。我应该有权决定我的赠予。

这是些小事,但是,它们将使您理解我在我的生活中,尤其是在我的职业中发现的持久的乐趣。例如,在法院的走廊上,被一个被告的妻子叫住,该被告得到辩护仅仅由于我的正义和怜悯,我是说免费辩护,听这个女人喃喃地说,什么也不能表达对我为他们所做的事的感激之情,我回答说这是很自然的,谁都会这样做,甚至帮他们一把以度过未来的艰难日子,然后,为了打断这种感情的流露,让他们保留一种正义的共鸣,我就吻吻那可怜女人的手。就此停住,相信我,亲爱的先生,这就超脱庸俗的野心而上升到顶点,在那里,存在的确实只有道德。

我们停留在这些顶峰上吧。您现在明白了我说更远大的志向的意思了吧。我说的正是这些顶点,我只能在那上面生活。是的,我从来只是在高尚的境界中才感到怡然自得。哪怕是生活中的细节,我也需要处于高境界中。公共汽车与地下电车,我更喜欢公共汽车;马车与出租汽车,我更喜欢马车;平台与夹楼,我更喜欢平台。我喜欢运动性质的飞机,在那上面,可以把头伸向广阔无垠的天空;我也是船尾楼上的不知疲倦的散步者。在山里,我逃避那山口高地间纵横交错的山谷,我至少还是个准平原上的人。如果命运迫使我选择一种体力劳动的职业,比如车工或屋面工,请放心,我选择在屋顶上干活,与眩晕为侣。船舱、船台、隧道、山洞、深渊,都令我厌恶。我甚至对洞穴学家怀有一种特别的仇恨,他们居然胆敢占据报纸的头版,他们的活动令我作呕。努力达到负八百米的标高,冒着把脑袋夹在乱石嶙峋的狭窄入口(这些糊涂虫称为虹吸管!)中的危险,我觉得这是性情败坏或受了刺激的人在逞能。那底下隐藏着罪恶。

恰好相反,一个自然形成的阳台,高耸于海面五六百米之上,可以俯视明亮的大海,那是我呼吸最畅快的所在,尤其是当我独自一人,高踞于人类这蚁群之上时。我很容易讲清楚,布道、重要的说教、拜火的仪式为什么要在人迹罕至的高山上进行。我认为,在地窖和囚室里,人们是不能沉思冥想的(除非囚室设在塔里,有着广阔的视野),而只是在里面消磨岁月。我理解这个人,他当了教士又还俗,因为他的房门不是如他所愿朝向一片广阔的风景,而是朝向一堵墙壁。请您相信,至于我,我可不消磨岁月。一天里每时每刻,我都在自身中和众人中向高处攀登,在那里点燃有目共睹的火焰,于是,一阵欢乐的致敬声朝我升起。这样,我至少是热爱生活,对我的优秀品质感到满意的。

我的职业成功地实现了这种攀登高峰的志愿。它使我摆脱了任何辛酸之感,对那些我总是施恩而从不欠他们什么的人的辛酸之感。它使我高踞于法官之上,该我来审判他们,高踞于被告之上,迫使他们认罪。任何审判都与我无涉,我不在法庭的舞台上,而在某个地方,在舞台的上空,如同人们不时借助机关使之降临,以使情节面目一新,并赋予它应有的意义的神明一般。总之,超然在上的生活依然是被大多数人景仰和礼拜的不二法门。

在我的好罪犯中,有几个在杀人时也都是听命于这种感情的。有人阅读描述他们悲惨处境的报纸,无疑是给予他们一种不幸的奖赏。如同许多人一样,他们对默默无闻感到厌烦,这种焦躁有时也能使他们令人不快地铤而走险。说到底,杀了门房,足以使人出名。不幸的是,这是一种转瞬即逝的名声,因为有那么多理当并且已经挨刀的门房。罪行不断地占据着前台,而杀人犯却是昙花一现,随后即被代替。这些短暂的胜利最后要付出太高的代价。相反,为这些希望出名的可怜人辩护,才是真正被人承认,是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而且是通过更为经济的手段被人承认。这也就鼓励我施展理应得到嘉奖的努力,为的是使他们付出尽可能少的代价:他们付出的,多少也是代我而付。作为回报,我表现出的义愤、才智和激情偿还了我欠他们的一切。法官惩罚,被告赎罪,而我,除去一切义务,既避免了审判,又避免了惩罚,自由地生活在一片伊甸之光中。

亲爱的先生,伊甸园不就是直接驾驭的生活吗?这就是我的生活。我从来就不需要学会生活。在这一点上,我是生而知之。有一些人,他们的问题是防备他人,或至少是与他人合拍。对于我,合拍是天生的。需要的时候不拘礼节,必要的时候三缄其口,既能玩世不恭又可庄重凛然,这一切我都得心应手。因此我深孚众望,在上流社会的成功不可胜数。我的仪表也不错,既是一个不知疲倦的舞客,又是一个审慎小心的学者,我能够同时爱女人和正义,这谈何容易,我搞体育运动和美术,打住吧,免得您疑心我骄傲自满。不过,请您想象一个人正值盛年,体魄强健,天赋极厚,体力活动和智力活动一样敏捷,不穷不富,睡得香甜,对自己由衷地满意,而表现出来的却是极其随和。您得承认,我尽管谦虚,但仍可以说我的生活是成功的。

的确,比我更自然者罕有其人。我与生活的和谐是完全彻底的,我全部溶化进去,从上到下,不拒绝生活中任何讥讽、伟大和束缚。尤其是,肌肉,物质,一句话,身体,它使那么多人在爱情中,在孤独中狼狈不堪、灰心丧气,却给我带来了那么多乐趣,并且没有使我奴化。我生来就是为了有一躯体。由此而产生我身上的和谐,这种轻松的控制,人们感觉到它,有时还承认它有助于生活。因此,人们刻意求我为友。譬如说,人们经常以为早已见过我了。生活,其存在和赠予,迎面而来;我以一种善意的自豪感接受此种敬意。事实上,由于这样充实、淳朴地做人,我觉得自己有些超人的味道了。

我生于正经人家,但并不显赫(我父亲是军官),然而,某个早晨,我谦卑地承认,我感到自己是王子,或者是燃烧的荆棘[7]。务请注意,这是我确信自己比所有的人都聪明之后的又一种认识。不过,这种信念并无结果,因为那么多笨蛋都有这种信念。不,由于志得意满,真是不知道该不该承认,我感到被选定了。众人之中,唯独我被选定去获得这漫长而稳定的成功。一句话,这是我谦逊的结果。我拒绝将这一成功归于我个人的功劳,我不认为集如此不同而极端的优点于一人是纯粹偶然的结果。这就是为什么,我以某种方式感到,我之所以有权如此幸福地生活,是出于某种上天的旨意。如果我对您说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您就会更觉得这种信念所具有的异常之处了。不管这种信念是否平常,它却长期使我超脱于日常琐事之上,我的的确确翱翔于空中许多年,说真的,我由衷地怀念那些岁月。我一直翱翔到晚上……不,那是另一码事了,应该忘掉它。况且,也许我夸大其词。我各方面都舒舒服服,真的,然而,同时又对什么都不满足。每一种快乐都驱使我追求另一种快乐。我参加了一个又一个晚会。有时通宵跳舞,越来越对人和生活入迷。有时,我在这些晚会上滞留很晚,跳舞、低度烧酒、我的发作、众人粗暴的放纵,将我投入到既厌倦又满足的沉醉之中,仿佛在疲倦到极点的一刹那间,我终于知道了人和世界的奥秘。然而,第二天,疲倦消失了,奥秘亦随之而去;我又重新扑了进去。我就这样跑啊,总是心满意足,从不乐极生厌,不知在何处停住,直到那一天,不如说直到那一晚上,音乐中止,灯光熄灭。曾使我幸福过的那些晚会……但是,请允许我招呼我们的原始人朋友。点点头谢谢他,尤其是,请跟我喝酒吧,我需要您的同情。

我看出来这番表白使您惊讶。您从未突然地需要同情、帮助和友谊吗?不,当然。我嘛,我学会了只满足于同情。这更容易得到,又不承担任何义务。“请相信我的同情”,心里这样说,紧接着就是“而现在,咱们谈别的事吧”。这是一种议会议长的感情:廉价地得到,然后就是灾难。友谊,就不那么简单了。需要长时间的、艰苦的努力才能得到,一经得到,就无法摆脱,必须正视。尤其是不要以为您的朋友每天晚上都给您打电话,他们本该如此,这是为了想知道您是否正好那天晚上决定自杀,或更简单些,您是否需要有人做伴,是否不能出门。不,如果他们打电话,请放心,肯定是那晚上您不是独自一人,而生活又是美好的。自杀,倒不如说是他们把您推向它,据他们说,是出于您对您自己所承担的义务。亲爱的先生,上天使我们免于被朋友抬得过高!至于那些出于职责而爱我们的人,我想说父母们,他们算亲属(什么样的用语啊!),所以又当别论了。他们有“必须”这一字眼,但是,不如说这个词成了子弹;他们打电话犹如打冲锋枪。而他们瞄得很准。啊!巴才纳[8]之流!

什么?哪天晚上?我回头再谈,跟我要有耐心。再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我谈朋友和亲属,恰恰是正题。您看,人家跟我谈起过一个人,他的朋友被关进监狱,他就每天晚上在房里席地而卧,为了不再享受他所爱的人被剥夺了的舒适。谁,亲爱的先生,谁会为了我们而睡在地上呢?我自己能吗?听着,我愿意如此,我也将会如此。是的,有一天我们大家都能够,而普天下也将获得拯救。然而,谈何容易啊,因为友谊朝三暮四,至少是无能为力。它愿意的事,它做不到。也许,说到底,它的愿望还不够强烈?也许我们爱生活还爱得不够?您注意到唯有死亡才能唤醒我们的感情吗?如同我们爱刚刚离开我们的朋友,是不是?如同我们钦佩主人的朋友,他们不说话了,嘴里塞满黄土!于是,尊敬自然而然地来了,他们也许一生都在等待我们的这种尊敬。您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对死人更公正、更宽宏大量吗?原因很简单!对他们没有义务。他们让我们自由,我们可以从容不迫,把尊敬穿插在鸡尾酒和可爱的情妇之间,一句话,在闲暇之中。如果他们强迫我们什么,那就是怀念他们。然而我们却是健忘的。不,在我们的朋友中,我们爱的是刚刚死去的人,痛苦的死者,爱我们的悲恸,最后是爱我们自己。

我有这样一个朋友,我尽量躲避他。我有点儿讨厌他,再加上他还有道德。不过,您放心,他临死时又看见了我。我那一天没有白过。他死了,对我感到满意,握着我的手死了。有一个女人,老是死缠着我,但终属徒劳,她也很知趣,年纪轻轻就死了。我的心中立刻感到空了一块!再加上又是自杀!上帝啊,多么美妙的骚乱啊!电话畅通,心潮澎湃,语句有意简短,然而大有弦外之音,抑制着痛苦,甚至,是的,有点自我谴责!

人就是如此,亲爱的先生,有两副面孔:既爱别人又爱自己。如果碰巧公寓里有一宗丧事的话,请观察一下您的邻居吧。他们沉睡在自己的小日子中,突然,比方说,门房死了。他们醒了,骚动起来,打听消息,有了恻隐之心。一桩死讯正待发布,戏剧终于开场。他们需要悲剧,有什么办法,天性如此,这是他们的开胃饮料。再说,难道是出于偶然我才跟您谈门房吗?我曾有过一位,真是不讨人喜欢,简直是恶毒的化身,一个分文不值而心怀怨恨的怪物,就是一个方济各会[9]修道士也会对他失望。我甚至不理他了。然而,仅仅因为他的存在,我平日的兴致就被败坏了。他死了,我参加了他的葬礼。您愿意跟我说说这是为什么吗?

葬礼的前两天颇有意思。门房的老婆病了,躺在那间唯一的屋子里,她身旁的架子上放着箱子。房客得自己取信。他们开开门,说一声:“您好,太太。”他们听她手指着死者颂扬他,然后拿走他们的信。这没有任何令人高兴之处,是不是?所有的房客都从这间散发着石炭酸味的屋子里走过。他们不派仆人前去,不,他们自己来享用这桩意外的收获。仆人亦然,不过是偷偷地。下葬的那一天到了,箱子太大出不了门。“噢,亲爱的,”门房的老婆躺在床上,带着一种又悲又喜的惊讶说道,“他是多么高大啊!”“别担心,太太,”安排葬礼的人回答道,“就会出去的,让他站着。”于是,让他站着出去,然后再让他躺倒,只有我一个人(和一个当过酒馆侍者的人,死者生前每晚都和他喝开胃酒)去公墓,往一具豪华得令我吃惊的棺材上撒鲜花。然后,我去看门房的老婆,为了得到女戏子的道谢。告诉我,这一切有何道理呢?什么也没有,开胃酒而已。

我还安葬过律师团里的一个老同事。他是一个颇受轻蔑的办事员,我总是同他握手。再说,我在哪儿工作,就同那里的一切人握手,能握两次就不握一次。这种平易近人的作风使我廉价地获得所有人的同情,这对我的发展是必要的。安葬我们的办事员,首席律师是不屑一顾的。我却不然,虽然第二天还要出门,并且是一次重要外出。正因为如此,我知道我的在场会引人注目,得到有利的评价。于是,您明白,那天下着大雪也未能使我后退。

什么?我就要说到,别担心,何况我并未离题呀。不过,先让我提请您注意,那个女门房因想更好地感受自己的激动,买了个上好橡木、手把镶银的基督受难像而倾家荡产,一个月之后,她搭上了一个嗓音动听、神气活现的家伙。他打她,人们听见可怕的叫喊,随即,他打开窗户,唱出心爱的歌:“女人啊,你们多么漂亮!”“活该。”邻居们说。请问活该什么?好,表面上众人都反对这个男中音,女门房也反对他。然而无从证明他们不相爱,也无从证明她不爱她的丈夫。最后,嗓子和胳膊都累了,那个神气活现的家伙飞了,她又颂扬起死者,好一个忠实的女人!反正我还认识别人,表面上众人都拥护他们,他们却并不更忠实,也不更真诚。我认得一个人,他把一生的二十年奉献给一个轻薄女子,他为她牺牲了一切,友谊、工作,甚至一生的体面,却在一天晚上发现自己从未爱过她。他厌倦了,一句话,像大部分人一样地厌倦了。他为自己硬造了复杂悲惨的一生。应该发生点什么事,这就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人类承担义务的原因。应该发生点什么事,哪怕是没有爱情的奴役、战争或者死亡。丧葬万岁!

我至少没有这种托词。既然我支配着生活,我就不厌倦。我跟您说起的那天晚上,我甚至可以说比任何时候都不厌倦。不,真的,我不想有什么事情发生。然而……您看,亲爱的先生,那是个美丽的秋夜,城里倒还温和,塞纳河上已经水汽氤氲了。入夜,天色暗淡下来,西方却依然明亮,路灯微弱地闪烁着。我沿左岸的路朝艺术大桥走着。河水在旧书店关闭的书箱中间闪闪发亮。[10]路上行人寥寥,巴黎已是晚餐时分。我踩着落叶,那枯黄、沾满尘土的落叶还让人想起刚刚逝去的夏天。我走过一杆杆街灯,倏忽闪过眼帘的星辰渐渐缀满天空。我品味着失而复得的寂静、夜晚的温馨和空荡荡的巴黎。我心满意足。这一天过得很好:一个盲人,我所希望的减刑,我的主顾热烈的握手,下午的几桩善举,在几个朋友面前发表了一篇精彩的即兴演说,评论我们的领导阶级心肠之冷酷和我们的优秀分子之虚荣。

我登上此时空无一人的艺术大桥,想要看看深夜中依稀难辨的河水。我面对着弗尔加朗[11],俯视着河心小岛。我感到周身涌起一种强大的,怎么说呢,功德圆满的巨大感情,我的心膨胀起来。我挺了挺腰,正要点燃一支香烟,点燃一支满足的香烟,这时,一阵笑声在我背后响起。我大为惊异,猛一转身,悄然无人。我一直走到桥的栏杆旁,既无驳船,亦无小舟。我朝小岛走去,又听见背后的笑声,稍微远了些,似乎正顺流而下。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笑声渐渐微弱,但我还是在背后听得清清楚楚,除了从水里,这声音不会来自任何地方。同时,我感到心在急速地跳动。您听明白,这声音没有任何神秘之处,这是一种善意的、自然的,几乎是友好的笑声,它使事情重新变得正常。况且,我很快就什么也听不见了。我又上了滨河路,步入多非那街,买了包我根本不需要的香烟。我昏头昏脑,呼吸紊乱。那天晚上,我打电话找一个朋友,他不在家。出门还是不出门,我犹豫不决,突然,我听见有人在窗户底下笑。我打开窗户。人行道上,果然有些年轻人在快活地告别。我关上窗户,耸了耸肩;无论如何,我还有份卷宗要研究。我进了浴室想喝杯水。我的脸在镜子里微笑,可是,我的微笑似乎具有双重性了……

怎么?原谅我,我刚才想到了别的事情。我们明天见,当然。明天,是的,是这样。不,不,我不能留下。再说,棕熊找我商量事情,您看见他在那边。他肯定是个正直的人,警察卑鄙地捉弄他,纯粹是出于邪恶。您认为他有个杀人犯的脑袋?您放心,这是一个专干这一行的人的脑袋。他溜门撬锁也同样出色,您若知道这个穴居人也善于倒卖绘画,一定会感到惊奇。在荷兰,人人都是绘画和郁金香方面的专家。此人态度谦虚,是最著名的一次绘画盗窃案的作案者。哪一次?我也许会对您说。别对我的学问感到吃惊。我不仅是法官—忏悔者,还是这儿的业余小提琴手:我是这些老实人的法律顾问。这并非易事,但是我引起别人的信任,是不是?我的笑声爽朗,握手有力,王牌就在这里。再有,我解决了几宗难案,首先是出于利益,其次是出于信念。如果鸨儿和小偷永远、处处都被定罪,那么正经人就会全部地、不断地自认为无罪。而据我看——您看,您看,我说到了!——这尤其应该避免。否则,就会贻笑大方了。

真的,亲爱的同胞,我感激您的好奇心。不过,我的故事毫无异常之处。既然您坚持,您该知道,几天之内我还有点在想那笑声,随后就忘了。逐渐地,我好像在我身上某处听见了它。不过,大部分时间里,我不费劲就想到了别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