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登陆日之前
1944年5月中旬,一场严酷的霜冻袭击英国,导致李树与浆果类作物大面积枯萎。更罕见的是,英国各地久旱不雨。酒店在浴缸内贴上标志温言劝诫:“第八集团军穿越沙漠时每人每天仅可获得一品脱水。请节约用水,水深勿超3英寸。”据英国报纸报道,连国王“也在浴缸内绘有上限,尽管他每周仅沐浴一次,但仍保持整洁的仪表”。虽然间或有一队B-17“空中堡垒”机群拖着鸵鸟羽毛般长长的航迹云,掠过欧洲大陆的上空,但是北风狂暴肆虐,致使盟军从英国东部和中西部起航的大多数轰炸机半途迫降。
据一名美国游客记录,这场战争已持续将近5年,英国各大城市“就像满口蛀牙般污秽狼藉、凌乱不堪”。他发现:“当人们说到‘战前’时,仿佛是指某个地方,而不是指某段时间。”这个国家到处弥漫着烟雾、廉价煤炭和士兵作训服散发的阵阵异味。从伯明翰到普利茅斯,野花开始在被炮火夷为平地的废墟间生根发芽,苦菜花、千里光以及植株高大、开着紫色花朵的柳兰往往偏爱在灾难后丛生。但以下景象却毫无田园诗意可言:在伦敦长达3 000英里的下水道中,不计其数的老鼠蜂拥而过,灭鼠部门不得不向下水道中抛撒60吨掺有磷酸锌的香肠和浸泡过碳酸钡的干面包。
就像四处弥漫的恶臭一样,物资匮乏现象也在英国蔓延。英国男人平均每20个月购买一件新衬衫,家庭主妇们甚至将烟斗的通条拧成发夹用。在炮火的蹂躏下,铁制的围栏和格栅早已面目全非,就连墓地也毫无遮挡。钢笔、婚戒、床单、削皮器和鞋带都成了稀缺品。为了劝说人们勤俭持家,一些海报将铺张浪费者称作“奢侈虫”,那是一幅政治漫画中描绘的一种身上带有纳粹“卐”字纹的啮齿动物。伦敦《泰晤士报》在分类广告中恳请人们募捐现金和“多余的假牙”,以救助苏联受伤的战马。“西夫”家政服务公司也在一则广告中表示可以“清洗在轰炸中受损的坐垫和地毯”。
此外,官方还在布告上发出劝诫:“不要浪费粮食,因为粮食就是武器。”1940年6月,英国开始实行粮食配给制度,直至1954年才彻底废除。在此期间,每人每月仅可获得两盎司奶酪。很多孩子从未见过柠檬,只能依靠“萝卜水”来补充维生素C。粮食部开始推广味同嚼蜡的“简易面包”和用橡子冲泡的“胜利咖啡”。所谓“伍尔顿馅饼”,就是将胡萝卜、马铃薯、洋葱和面粉混合在一起,据说吃完后“就像在胸口上压了一块石头”。但是对于肠胃强大的人来说,羊头、从当地水库里抓到的鳝鱼以及筋多肉少用于代替禽肉的烤鸬鹚不在限量之列。
1940年以来,5万多英国平民在纳粹德国的空袭中丧生,其中许多人死于1944年1月德国卷土重来发动的“小型闪电战”。由于已是强弩之末,这场旷日持久的空袭在闪电战前已逐渐平息。德国空军的校射飞机向袭击目标投下降落伞式照明弹,在照明弹坠落前,一幢幢大楼和低空云层都沐浴在深褐色的光线中。
5月10日,有人在日记中写道:“随着‘利剑般的巨型探照灯’指明敌机方位,高射炮的弹片像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地落在屋顶。”在最近一次空袭中,温布尔登网球俱乐部也遭到了袭击,导致中场严重凹陷,看门人只好用绳子修补支离破碎的球网。每到夜间,成千上万人躲进地铁站避难,79座站台堆满了层层叠叠的床铺,散发出的味道臭不可闻。雕刻家亨利·莫尔甚至将战时地下拥挤的栖身之所比作“运奴船的货舱”。据说有些年幼的孩子(多半就是那些从未见过柠檬的孩子)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床上睡过一晚。
即使是在5月中旬昼长夜短的夏天,伦敦也要实行严格的灯火管制。一位作家写道:“这座城市一片漆黑,仿佛人心也都黯淡无光。”在黑暗的笼罩下,末日情绪滋长了人们的淫邪之念。
虽然英国国土面积尚不及美国俄勒冈州,但是这里却盘踞了大约350万盟军士兵,从而进一步加剧了淫乱的状况。一名加拿大士兵说:“每到傍晚,海德公园和格林公园就变成巨大的交欢场。”一位随军牧师也在报告中称,美国士兵和妓女经常裹在军用雨衣里站着苟合,并将这种姿势称为“大理石拱门式”。一名美国中尉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入夜后,皮卡迪利广场就像一座疯人院,但凡有男人走过,就会遭到几十个女人的围攻。”据说号称“皮卡迪利突击队”的妓女们先在黑暗中摸索他们的肩章和袖口,然后才报出价格:士兵10先令(约合2美元)一次,军官1英镑一次。
但英国人却傲骨嶙嶙,即使身处丑恶的战争中也仍然坚守文明。在牛津街上的坎伯兰酒店外,当一架绞弦琴演奏起《我的母亲是一位淑女》时,大批民众投入地齐声歌唱:“如果杰克还在这里,你怎敢对我如此轻侮……”
当年5月,伦敦西区的电影院放映加里·库珀和英格丽·褒曼主演的《战地钟声》。老顾客们还可以看到约翰·吉尔古德主演的《哈姆雷特》或者诺埃尔·考沃德编剧的《天伦之乐》,后者已经连续3年在公爵夫人剧院上映。5月14日星期天,数以千计的观众骑车来到爱斯科赛马场,观看绰号“一流种马”的“金士威”风驰电掣般超过“商船队”和“神出鬼没”。由于最近寒流来袭,皇家地理协会还出资举办了一场题为《湖泊与河流中冰的形成》的讲座。
在伦敦的酒吧和街头,五颜六色的制服随处可见,为了无生气的战争岁月平添不少色彩。挪威、印度、比利时、捷克、约克郡、威尔士和美国士兵的军装异彩纷呈,争奇斗艳。在描述这种阵势时,一名伦敦人写道:
法国海军身着条纹衬衫,帽子上饰有红色绒球;荷兰警察穿着黑色的制服,镶有银灰相间的穗带;波兰军官戴着方顶帽,看起来活像一个个龙骑兵;加拿大救护队的灰色服装也格外惹眼;新来的伞兵们大红色的贝雷帽上镶着天蓝色的滚边……各团士兵的野战帽五彩斑斓,颜色艳丽;英国护士的外套下露出绯红的衬里;英联邦自治领的空军身着铁蓝色制服。此外,还可以看到浅褐色的丛林帽、棕色的包头巾、皇家空军蓝色的军装以及苏联军队浅绿色的制服。
萨维尔街专门有裁缝承做定制军装,包括束腰外衣和长裤等。一些穿着考究的军官还可以到巴宝莉购买英国的军用雨衣,到登喜路购买银质的便携酒壶。就连那些刚从地中海战场返回的士兵也为这里增添了一抹浓重的色彩,由于抗疟疾药物的作用,他们的皮肤变成南瓜般的黄色。
最后一次高层密会
然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5月15日星期一的早晨伦敦西区哈默史密斯路上军人的制服。在二战打响后的第1 720天,英美两国军队举行秘密会议,准备就一次致命行动进行预演,以摧毁希特勒的第三帝国。大批海军上将、陆军元帅、后勤部长以及军界高参走下轿车,阔步来到一座红砖赤瓦的哥特式建筑内。人称“雪花莲”的美国宪兵戴着白色头盔、皮带、护胫和手套,仔细检查一个月前发出的146封雕花邀请函和安全通行证。随后,6名身穿制服的引座员陪伴这些鼎鼎大名的来宾进入沙盘室。
这座阴冷昏暗的礼堂内横列着黑色的栏杆,长凳坚硬而狭窄,据说是为了让年轻学子保持清醒的头脑。德国空袭炸毁了圣保罗学校的700多扇窗户,学生们已被疏散到伯克郡郊外。但仍有很多亡魂在这座英国上层社会的神龛内流连,其知名校友包括诗人约翰·弥尔顿、天文学家爱德蒙·哈雷、作家塞缪尔·佩皮斯以及第一代马尔巴罗公爵约翰·丘吉尔。据推测,约翰·丘吉尔有关军事战略的基础知识就是从该校图书馆的一本书中获得的。1649年,塞缪尔·佩皮斯从这里逃学到刑场观看查理一世的斩刑。
沙盘室四周摆满了绝密的图表和地图。从1月起,这所学校就成了英国第二十一集团军群的总部,盟军就是在这里制订了登陆法国的“霸王行动”的详细计划。高级将领的座位大都位于B到J排。为了抵御严寒,有人在膝头盖上了毛毯,还有人裹紧了身上的大衣。在第一排,14把扶手椅依次排开,大人物们正陆续入座。首相温斯顿·丘吉尔穿着黑色双排扣大衣,像平日一样叼着一根哈瓦那雪茄,和盟军最高司令官德怀特·D.艾森豪威尔将军一同步入会场。当乔治六世从走廊缓步走进时,虽然没有人鼓掌欢呼,但是与会者全体起立致意。丘吉尔向国王鞠了个躬,然后继续抽雪茄。
这些大权在握的显赫名流正在等待上午10点的钟声敲响。他们完全有理由为业已取得的胜利欢欣鼓舞,并期望获得更大的成功。几乎所有的高级指挥官都曾在地中海作战,并自称“地中海人”。艾森豪威尔曾经表示:“地中海战区永远与我血肉相连。”对于这一观点,他们深有同感。从1942年11月登陆北非起,他们就开始血溅疆场。英美联军一举战败法国维希傀儡政权不堪一击的守军,继续向东穿越风雪交加的阿特拉斯山进入突尼斯。在阿拉曼大捷后,英国第八集团军从埃及向西挺进,与英美联军共同抵抗德意军团。经过5个月的激战,1943年5月中旬,25万轴心国士兵缴械投降。
2个月之后,英美联军直捣西西里岛,在6个星期的时间里便大获全胜,并于9月初入侵意大利本土。墨索里尼的法西斯政权垮台后,罗马新政府宣布放弃轴心国签订的《钢铁条约》,转而与盟军同仇敌忾。但那不勒斯南部萨莱诺的一场殊死搏斗预示着一系列艰苦卓绝的冬季战役即将打响。在北上200英里后,盟军与负隅顽抗的德国军队在圣皮耶特罗、奥尔托纳、拉皮多河、卡西诺和安奇奥等地进行了残酷的较量。在战斗期间,以艾森豪威尔为首的许多将领先后返回英国,为“霸王行动”运筹帷幄。他们只能寄望于5月11日发起的春季攻势(代号“王冠”),望其能够打破意大利中部古斯塔夫防线的僵局,让饱受磨难的盟军队伍早日杀入罗马,并乘胜追击。
从1944年起,盟军在其他战区所向披靡,大大增强了人们必胜的信心。但是没有人怀疑,未来的战斗将比此前的所有战役都更加残酷。盟军的海上与空中力量已经控制了大部分海域。美国在太平洋中部与西南部接连发起两次突袭,而日本则节节败退。在收复吉尔伯特和马绍尔群岛后,当年夏天,美军对马里亚纳群岛(即塞班岛、提尼安岛和关岛)发起了进攻,并一路向菲律宾逼近。随后,美军占领了多座机场,将其作为新型远程轰炸机B-29“超级空中堡垒”的基地,用以对日本本土发动空袭。日本在从缅甸穿过印度边境进入南阿萨姆邦时严重受挫。随着美国海军主力抵达太平洋,与近1/3的陆军师及6个海军陆战师兵合一处,日本帝国开始摇摇欲坠。
指挥“霸王行动”的盟军最高军事统帅部正在伦敦举行会议。前排从左至右分别是:空军上将阿瑟·W.特德爵士、艾森豪威尔、伯纳德·L.蒙哥马利将军。后排站立者从左至右分别是:奥马尔·N.布拉德利中将、海军上将伯特伦·H.拉姆齐爵士、空军中将特拉福德·利·马洛里、艾森豪威尔的参谋长沃尔特·比德尔·史密斯中将。
柏林在东欧建立起的庞大帝国同样岌岌可危。1941年,德国进犯苏联时兵力逾300万,但截至1944年初,德军的伤亡人数已经超过350万,苏军的伤亡人数甚至相当于德国的4倍。随着苏联收复克里米亚、西乌克兰以及列宁格勒和爱沙尼亚之间的领土,战局发生了逆转,耗尽了德国的元气。迄今为止,第三帝国在东线和东南欧的兵力是193个师,在意大利28个师,在挪威和丹麦18个师,在法国和低地国家59个师。虽然纳粹德国将近2/3的部队被困在东线,但其国防军仍在西北欧集结了2 000辆坦克和装甲车。
然而,面对盟军的空袭,第三帝国变得愈发不堪一击。1944年5月,从英国起飞的盟军飞机向轴心国的袭击目标投掷了7万吨烈性炸弹,相当于前一年平均月投弹量的4倍。尽管英国皇家空军和美国陆军航空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损失了大量飞机和飞行员,但最终赢得了欧洲的制空权。只有从德国手中夺走空中与海上的优势,正在英国集结的盟军地面部队才能成功地登陆欧洲。
1941年,当英国、美国和苏联首次结为同盟对抗轴心国时,诚如丘吉尔所言:“唯一的方案就是坚持到底。”正是因为锲而不舍,在德国占领法国与低地国家4年之后,他们才得以与敌军展开鏖战,在希特勒的欧洲大本营将其彻底击溃。美国早就主张尽快与德军主力正面交锋,但英国的战略学家却不认同这种咄咄逼人、“磨刀霍霍”的做法,而是倾向于从外围发动袭击,逐渐削减轴心国力量。然而,正是这一战略导致地中海的战斗持续了18个月之久。现在,随着决一死战的重大时刻即将来临,战场开始向北转移,而英国与美国将一起枕戈待旦。
★★★
俗语云,时势造英雄。星期一上午10点整,艾森豪威尔起立,向145名即将率领盟军反攻欧洲堡垒的将领致意。在沙盘室内,他的身后放着一个诺曼底沿岸的巨型石膏沙盘,塞纳河正是从这里流入大西洋的。沙盘宽30英尺,比例为6英寸比1英里,安放在一个倾斜的平台上,因此从后排也可以看得十分清楚。沙盘上用醒目的色彩标出了部分河流、村庄、海滩和山地,这些地点即将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战场。一位穿着防滑袜、拿着指示棒的准将以举枪姿势在一旁站立,准备向众人指出那些很快就会变得家喻户晓的地点:瑟堡、圣洛、卡昂和奥马哈海滩。
艾森豪威尔并没有像往常那样露齿而笑,而是略带笑意地向众人致意。他简短地提到了一位已故的美国海军上将,并祝愿“逝者的灵魂安息”。他欢迎英王和战友们“在大战前夕”莅临此地,对2年前就开始策划的登陆方案进行最后的审核。
一个星期前,他已经选定6月5日作为登陆日。艾森豪威尔声音低沉地说:“无论是谁发现这项计划存在漏洞,我认为他都有责任毫不犹豫地指出来。对于任何不能容忍批评的人,不管他是否身居高位,我都会表示反对。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达成最佳方案。”在随后的数周里,这位最高司令官将专注于“霸王行动”的海上和空中需求以及名目繁多的政治活动,因此他委托另一名军人策划和指挥规模宏大的诺曼底登陆战役,这名军人正准备解说作战计划。
此人精瘦矮小,军装和棉鞋纤尘不染,他手执教鞭,腾地一下站起来。这张面孔瘦削狡狯,但在英国却无人不识。无论是在克拉里奇酒店还是在斯特兰德大道,都会有人驻足观望或者为他喝彩。伯纳德·L.蒙哥马利将军尚未开口,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嗒嗒声,越来越近。一名美国宪兵猛地推开沙盘室的大门,只见小乔治·S.巴顿将军昂首阔步走了进来。这位面色红润、生性暴躁的美国将军穿着萨维尔街定制的大衣、裤子和军靴,从不放过每一次亮相的机会。这一次,他乘坐一辆黑色的大型帕卡德轿车穿越伦敦来到会场,车身上不仅饰有三星将军的标志,还装有两只灰狗巴士喇叭。
在蒙哥马利的怒视下,巴顿旁若无人地走到第二排坐了下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这场登陆战役。但在此前,他曾经漫不经心地将其斥作“该死的混账行动”。巴顿曾对妻子比阿特丽斯说:“出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也许对身心有害。”
蒙哥马利嗖地甩了一下教鞭,移步来到沙盘前。参会前他刚刚结束在苏格兰高地的徒步旅行。每天晚上,他都会在“轻剑”号专列上就寝,然后到斯佩河钓鲑鱼,但最后总是空手而归。即便如此,还是有崇拜者说他“就像磨尖了的火石一样锐不可当”。与弥尔顿和马尔巴罗公爵一样,蒙哥马利也曾在圣保罗学校就读,但当初他只是一名足球和橄榄球运动员,并没有任何过人之处。在学生训练队里,他的军衔甚至从未超过列兵。在那4年中的每个清晨,他都会到这座大厅聆听拉丁文祷告。现在,他在校长的套房里办公。他说,在学生时代,他从未受邀进入过这套房间。
蒙哥马利扫了一眼笔记,共有20条之多。信纸上没有画线,虽然字迹潦草,但是书面整洁。他用尖利的声音开始解说,每一个字都像他的裤缝一样干脆利落。他说:“有4支部队听我指挥。”其中2支部队负责登陆诺曼底,另外2支援军负责扩展滩头阵地。
“我们必须在海滩上杀出一条血路,在敌人调来足够的后备力量,企图将我们赶出去之前,我们必须站稳脚跟。在登陆日,装甲纵队必须迅速深入腹地,从而扰乱敌方的计划并拖延时间,以便我们积蓄力量。我们必须尽快夺取阵地,并在内陆安营扎寨。”
塞纳湾位于英国200座战斗机机场的航程内,由于地势平坦、海滨多沙且临近瑟堡,一年多前就被定为登陆地点,而瑟堡则是盟国运送登陆部队的重要港口。不可否认,虽然加来港距离更近,但“在战略上不够稳妥”,因为小型海滩不仅容易遭到海峡风暴的袭击,而且那里是法国防守最严密的堤岸。
英国中将弗雷德里克·E.摩根素以干练闻名,在他的率领下,这次战役的策划者考察了从布列塔尼到荷兰的其他登陆地点,但它们全都有所欠缺。于是,盟军在月黑之夜出动微型潜水艇开展秘密行动,以侦察“霸王行动”登陆海滩的地形。虽然英国皇家海军认为这次行动“过于鲁莽”,但它却打消了人们对流沙沼泽以及其他危险的顾虑。作为证明,突击队员用水桶、试管甚至杜蕾斯牌避孕套带回了沙子的样本。
5个月前,蒙哥马利从意大利返回,随即将“霸王行动”进攻的区域从原计划的25英里扩展到50英里。按照原定计划,将由3个师从海上率先发动攻击,但蒙哥马利将其增加到5个师:2个美国师位于西侧,3个英国和加拿大师位于东侧。还有3个空降师将提前7小时夺取滩头阵地,从侧翼援助机械化部队向内陆进逼。此外,“霸王行动”还需要230艘增援舰和登陆艇,其中包括坦克登陆舰。事实证明,在西西里岛、萨莱诺和安奇奥战役中,坦克登陆舰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但集结大型舰艇就意味着要将诺曼底登陆从5月推迟到6月初,登陆法国南部的行动更是遥遥无期,而按照原定计划,这一行动将与诺曼底登陆同时进行。
蒙哥马利一边讲解,一边在沙盘旁踱来踱去。他低着头,两手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石膏做的海滩和小村庄,只是偶尔会用手捏住左侧的脸颊,或者用手摁着某个地方。每当此时,人们知道他一定是陷入了沉思。他经常重复自己刚说过的话以示强调,并且在重申时提高嗓门。蒙哥马利手下的一名军官说:“他好为人师,因此喜欢专心致志的听众。”但没有哪位听众比他更加全神贯注,其他军官只是裹着毯子坐在硬邦邦的长凳上,伸长脖子听他讲话。只有丘吉尔数次打断蒙哥马利,低声抱怨登陆部队中车辆过多而精锐步兵过少。随后,他问蒙哥马利:“大部队中有2 000名文书记录战地情况,这是真的吗?”
蒙哥马利继续向众人解说。目前,希特勒所谓的“大西洋壁垒”由蒙哥马利昔日劲敌、德国陆军元帅埃尔温·隆美尔坐镇。从当年10月起,德国在西欧的兵力从37个师增至近60个师,几乎翻了一倍。正因如此,蒙哥马利才坚持要求大军压境。他接着说道:“去年2月,隆美尔攻占了从荷兰到卢瓦尔河一带。现在,他的意图十分明显,即防御所有突破口。‘霸王行动’有可能在海滩上功亏一篑……隆美尔是一个精力旺盛、意志坚决的统帅,自从他占领上述地区后,形势已经今非昔比。他最擅长破坏性进攻,他的强项是制造混乱……他将不遗余力地让我们重蹈敦刻尔克大撤退的覆辙,他的策略并非在他选定的地方开展装甲战,而是通过阻止我们的坦克登陆并推进他们自己的坦克,从而彻底避免装甲战。”
盟国远征军最高司令部的一些军官认为,由于内部虚弱,德国的抵御有可能一触即溃,届时“霸王行动”将迅速占领该地。蒙哥马利对此持有异议,并划出了敌军可能发起反击的地点。包括第21装甲师在内的5个德国师将在登陆日与盟军短兵相接。当天黄昏前,德军另外2个装甲师也将加入战斗。在登陆次日,德军还有2个师的兵力将前往增援。也就是说,共有9个德国师与8个盟军师在岸上对垒。
“盟军要在海上长途跋涉,并在陌生的海岸登陆,因此军队的凝聚力将会有所削弱。”蒙哥马利一边说,一边猛地拍桌子。盟军是否能够拼死一搏、积蓄作战力量,将决定这场战役的胜负:根据“霸王行动”的计划,盟军的增援部队将以每天1.3个师的速度登陆。如此一来,战斗持续七八天后,24个德国师就会轻而易举地将18个盟军师赶回海中。
蒙哥马利还设想在海滩以外开展战斗,由左翼的英国和加拿大第二集团军与德军的防御主力搏斗,右翼的美国第一集团军攻打瑟堡。登陆约3周后,巴顿将军带领的第三集团军将火速杀入法国,穿过布列塔尼半岛占领更多港口,接着在登陆后第90天左右,即行动开始3个月后,转向塞纳河。盟军很可能在仲秋时节解放巴黎,从而在塞纳河与卢瓦尔河之间获得一处落脚点,随后向德国发起致命打击。
对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的参谋长来说,很难预料这场大规模决战将如何开展。
1944年6月,攻打诺曼底
British Naval Cmd. HQ 英国海军司令部
Eisenhower's HQ 艾森豪威尔的总部
Follow-up forces 增援部队
GOLD follow-up forces 黄金海滩增援部队
Omaha follow-up forces“ 奥马哈”增援部队
Assault forces 突击部队
Convoy route 护航线
German minefield 德国布雷区
Ten swept channels 经扫雷艇扫雷的十条航道
The Spout 水流
BRITAIN 英国
ENGLAND 英格兰
FRANCE 法国
WALES 威尔士
ALDERNEY 奥尔德尼岛
Atlantic Ocean 大西洋
Bay of the Seine 塞纳湾
Belfast 贝尔法斯特
Birmingham 伯明翰
Boulogne 布伦
Brest 布雷斯特
Bristol Channel 布里斯托尔湾
BRITTANY 布列塔尼
Brixham 布里克瑟姆
Bushy Park 布希公园
Caen 卡昂
Calais 加来港
Cardiff 加地夫
Carentan 卡朗唐
Cherbourg 瑟堡
CORNWALL 康沃尔
COTENTIN PENINSULA 科唐坦半岛
Dartmouth 达特茅斯
DEVON 德文郡
Dieppe 迪耶普
Dover 多佛
English Channel 英吉利海峡
Falmouth 法尔茅斯
Felixstowe 费利克斯托港
GOLD 黄金海滩
Granville 格朗维尔
Greenham Common 格林汉姆公地
GUERNSEY 根西岛
Harwich 哈里奇
Honfleur 翁弗勒尔
Irish Sea 爱尔兰海
JERSEY 泽西岛
Juno 朱诺滩
KENT 肯特郡
LAND'S END 兰兹角
Le Havre 勒阿弗尔
Liverpool 利物浦
London 伦敦
Lyme Bay 莱姆湾
Manchester 曼彻斯特
Milford Haven 米尔福德港
Morlaix 莫尔莱
NORMANDY 诺曼底
North Sea 北海
Nottingham 诺丁汉
Omaha 奥马哈海滩
Paris 巴黎
Plymouth 普利茅斯
Poole 普尔
PORTLAND 波特兰
Ramsgate 拉姆斯盖特
Rouen 鲁昂
Salcombe 索尔科姆
Seine R. 塞纳河
Slapton Sands 斯拉普顿沙洲
Solent 索伦特
Southampton 南安普敦
Spithead 斯皮特黑德
St.-Lo 圣洛
St.-Malo 圣马洛
Ste.-Mere Eglise 圣梅尔埃格利斯镇
Swansea 斯旺西
SWORD 剑滩
Thames River 泰晤士河
Torquay 托基
Utah 犹他
Vierville 维耶维尔
Weymouth 韦茅斯
艾森豪威尔在华盛顿和伦敦的上级——被他私下称作“一群蠢材”的联合参谋长委员会——指示他从诺曼底向德国的工业中心、东北方向的鲁尔河谷进发。最高司令部认为,鲁尔河谷失守“将予以德国致命一击”。敌军将不得不在该地区加强防御,届时盟军就可以将其一举歼灭。艾森豪威尔还支持另一个方案,即盟军向南部内陆的次级工业区萨尔河谷推进。5月初,他在发给陆军部的电报中称,如果两股力量呈掎角之势发动进攻,“将迫使敌军分散兵力”。
45个盟军师和11个大型补给站将在比利时安特卫普以南和法国东部的防线上集结,从而为在登陆后第270天(即1945年3月初)在德国中部展开的决战积蓄力量。
但决战之日尚遥遥无期,当务之急是抵达彼岸。如果“霸王行动”大功告成,进攻诺曼底将只不过是解放欧洲的丰功伟绩中的一段插曲;反之,如果“霸王行动”功败垂成,盟军的这场宏伟战役将一溃千里。美国陆军的官方历史也会写道,这次失败始于“一个名叫英吉利的险恶海峡”。古希腊地理学家托勒密将其称为“英国海”,而16世纪荷兰制图师则称之为“英吉利海峡”,其最窄处仅21英里。1785年,有人乘热气球首次成功横渡英吉利海峡,还有人分别于1821年乘汽船和1875年游泳穿越海峡。
但是在将近1 000年的时间里,每当有登陆军渡过英吉利海峡,他们都将面临一个险象环生的海滩。他们遇到的更多是挫折,而不是赞颂。一名英国谋士打趣说:“唯一的解决方案,就是将攻打下来的海滩拖到对岸。”美国陆军部甚至考虑在海底挖掘隧道。一份详细的研究报告显示,该计划是“可行的”,但需要一年时间和1.5万人挖掘5.5万吨泥土。因此,有识之士对这项工程的“战略价值和实用性”提出了质疑。例如,德国的第七集团军绝不会坐等第一个挖通隧道的人现身。这项研究最终被束之高阁。
蒙哥马利目光灼灼,完成了全部20条计划的讲解。他宣布:“我们必须出兵奋力一战,任何事情都不得加以阻拦。如果按照上述方案出兵,我们必将克敌制胜。”他的豪言壮语让丘吉尔的参谋长黑斯廷斯·伊斯梅中将想起《亨利五世》描述的阿金库尔之战:“面对这次战争恇怯不前的人,尽可以离去。”
但是没有人离开。其他高级将领陆续简要陈述了海军的登陆计划、空军在作战区域及穿越第三帝国领土的计划、后勤运输计划以及诺曼底民政事务的管理计划。每次讲解结束后,都有一群参谋匆匆进出,一面撤走旧的图表,一面展开新的地图。下午一点半午间休息,众人到圣保罗学校的餐厅就餐。巴顿坐在丘吉尔对面,丘吉尔问他是否记得他们上次在地中海见过面,巴顿点了点头,于是首相为他点了一杯威士忌,以庆祝两人别后重逢。在提到巴顿时,他的一名密友写道:“在其他人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善于伺机而动的人。”然而,在最近写给妻子的一封信中,巴顿却不无忧虑:“我担心还没派我上阵,战争便宣告结束,但谁能料到呢?大多数事件都逃不开命运和上帝之手。”
下午2点30分,众人返回沙盘室,继续聆听报告、观看图表和研究诺曼底的地形。这一次,由负责登陆的战术指挥官进行汇报,其中包括参与“霸王行动”的美国陆军高级将领奥马尔·N.布拉德利中将。当汇报结束后,艾森豪威尔起身向大家致谢,戏谑地称希特勒“本可以仅用一枚炸弹摧毁盟军的最高司令部,但他却错过了唯一一次机会”。丘吉尔也手握衣领,简短地向大家告别。他说:“我们不要期望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灵活的头脑是决定胜负的因素之一,我们必须敢于冒险。”随后,他祝大家马到成功。“对于这场战役,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在此重申,我们将决一死战。”
他们从未像现在这样同仇敌忾、意志坚决。众人纷纷起立,昂首挺胸地从大厅大踏步走向等在哈默史密斯路上的轿车,奔赴英国各地的战地指挥所。迎接他们的将是战争史上最恢宏的战役。
不安的最高统帅
下午6点刚过,艾森豪威尔乘坐凯迪拉克私人轿车,穿过伦敦,向西南方向驶去。他深吸了一口烟。每逢这种令人忧虑的时刻,他差不多每天都要抽上80根骆驼牌香烟,从而加重了咽部不适和呼吸道感染。整个春天,他都饱受疾病的困扰。除此以外,他还患有高血压、头痛和一侧耳鸣。他甚至开始对红肿的双目进行热敷。5月中旬,他的海军副官、海军中校哈里·C.布彻写道:“艾克(蒙哥马利对艾森豪威尔的称呼。——译者注)看起来憔悴而疲惫,精神压力已经影响了他的健康。从我开始追随他起,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苍老。”当时,这位最高统帅已经53岁。
当轿车驶过阴暗的郊区时,丘吉尔临行前在圣保罗学校的一番言辞仍在艾森豪威尔的耳畔回荡。“对于这场战役,我还没有下定决心。”丘吉尔也不愿为了横渡英吉利海峡而损兵折将,虽然他从未掩饰自己的这一顾虑以及对安奇奥前车之鉴的气馁,但艾森豪威尔还是对会上所作的承诺和种种疑虑感到忧心忡忡。4个月前,在攻入安奇奥后,由于物资奇缺,大批英美联军被困在滩头堡,日复一日地遭受炮火攻击。但“霸王行动”已成定局,艾森豪威尔已经从联合参谋长委员会那里接到了一份寥寥数字的命令:“你将挥师欧洲大陆,与其他国家部队开展联合行动,直捣德国的心脏,彻底摧毁其军队。”正如艾森豪威尔所言,“现在是我们横戈跃马的时候了”。
数年来,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成功登陆欧洲大陆。从一开始的陆军部谋士,到1942年春夏交替之际的美军高级将领,再到登陆北非、西西里岛和意大利本土的总指挥,一路走来,艾森豪威尔从未松懈过。至于现在,他已经成为盟国远征军的最高统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其中的风险。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在西西里岛、萨莱诺和安奇奥登陆的盟军先后三次险些被德国人赶回海里。
登陆战役的策划者们甚至将盟军所面临的种种困难汇总为一个主题:PINWE,即“进入欧洲西北部的难题”(Problems of the Invasion of Northwest Europe)。在圣保罗学校集会时,有人已经提出了一些问题,但除此之外仍有不计其数的困难亟待解决。虽然艾森豪威尔认为其中有些只不过是小题大做的“废话”,但身为最高司令官的他却不得不作出回应。例如,美国陆军参谋长乔治·C.马歇尔将军抱怨,如果根据相关提议成立“英美联合影片策划委员会”,针对登陆行动的摄制工作就会偏重英国,从而有失公允。
在这份长长的问题清单上,除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外,还有一些较为重要的事项:一项代号为“瑟肯”(CIRCON)的行动要求宪兵队和地方警察逮捕数以百计在英国境内游荡的、擅离职守的军人;艾森豪威尔亲自调研了机场,一名工作人员告诉他,用火焰驱散机场跑道的雾霭实际上非常浪费,每小时就要消耗6万加仑汽油;军方还用专业军人取代了平民工人以组装军用滑翔机,滑翔机对登陆行动至关重要。在此之前,因为后者组装的滑翔机粗制滥造,62架中有51架都被判定“无法起飞”,另外几百架滑翔机由于组装方式错误被狂风严重损毁。
类似的问题接连不断。在牛津,一批军官正在研究诺曼底城的建筑结构,以确定“哪个部分最容易起火”——由于救火设备供应不足,掌握相关情况有利于准确发放物资。情报人员正在拟订一份名单,该名单列出了18个“目前驻扎在法国、适合行刺的德国高级军事将领”,其中包括隆美尔。考虑到这些达官显贵身边总是戒备森严,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秘密下令,通过“刺杀德国民用铁路相关部门官员”破坏敌军的运输系统。随后,将有人把刺杀目标的详细信息暗中交给抵抗组织,并指示后者“将精力集中在这一类人身上”。
登陆行动在即,人们变得越来越不安。一名线人报告,德军计划向英国各大城市投掷数千只携带鼠疫病菌的老鼠。最高统帅部甚至高价收购老鼠尸体,以确认是否真的存在病菌感染迹象。另一名潜伏在法国的特工报告,德国科学家正在诺曼底一座经过改造的甜菜加工厂培育肉毒杆菌,而这只是他们发动的化学战的一部分。
最近,一名被马歇尔将军派往英国的军官向艾森豪威尔汇报了制造原子弹的绝密计划——“曼哈顿计划”。据该军官报告,德国有可能针对“霸王行动”使用“放射性毒素”,这又引发了新一轮恐惧。为此,最高统帅部不得不在伦敦安装了大批盖革计数器。5月初,各地军医接到命令:立即上报所有“未知原因引起的X光片阴影或雾斑”,密切监控“某种病因不明的传染病”,其症状包括恶心呕吐以及白细胞数量锐减。
针对以上情况,人们的反应或许有些过激,但以下担忧却不无道理:希特勒有可能在盟军最不堪一击的时候使用毒气,港口登船和在诺曼底海滩登陆对于他来说都是绝佳的时机。虽然最高统帅部一致认为“德国不太可能发动化学战”,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可怕遭遇仍然历历在目:从德国1915年4月对伊普尔发动氯气战开始,交战双方共使用了20多种毒气,造成100多万人伤亡。
在英国,1 500名平民接受了净化毒气的训练。美国储备了16万吨化学武器,很有可能将其用在欧洲和地中海。对此,最高统帅部还制订了一项秘密计划,经艾森豪威尔批准,向从圣洛到勒芒地区的电话交换台、驻法德军防区以及凡尔赛和阿夫朗什等地的铁路交会点发动报复性空袭,投掷光气弹和芥子气炸弹,还声称这场袭击甚至“有可能危及平民”。另外,盟军将对十几处德军指挥部和西北欧地区的桥梁发动袭击,以尽量减少平民伤亡。截至当时,英国两座机场的地下仓库里已经储存了1 000枚芥子气炸弹和500多枚光气弹。
“所有人都越来越不安”,艾森豪威尔在一封写给他朋友的信中说,“对于这项行动来说,幽默感与坚定的信念至关重要,没了它们,我们的想象力就会丧失殆尽。”
说是这么说,但事已至此,他唯有继续厉兵秣马。
★★★
离开圣保罗学校30分钟后,这位最高司令官的凯迪拉克缓缓驶过一座岗亭,穿过了布希公园的大门。在泰晤士河的U形转弯处,一堵10英尺高的石墙环绕着这座古老的皇家园林。高大的栗子树一直延伸到汉普顿宫,这座由克里斯托弗·雷恩设计的建筑有一种君临天下的气派,内部设施齐全,连鹿圈、鸡舍和羊脚池都有。建筑外部被迷彩网和绿色油漆掩饰,还有一营伪装过的士兵在此待命。临时搭建在砖石平台上的营房破旧不堪,屋顶是用镀锡薄钢板做成的。防空洞狭窄而拥挤,很难用于藏身。
这里就是同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的中央司令部,代号“宏翼”(WIDEWING)。
在成百上千名参谋中,有大批佩戴着第一次世界大战勋饰的上校。他们个个“身宽体胖、两鬓灰白、暮气沉沉”,绞尽脑汁地应对有关登陆西北欧的各色难题。无论是窗户上的塑料贴膜,还是裂开的油毡和矮墩墩的火炉,都无法抵御河谷的潮气。大多数军官都穿着长内衣和双层袜子。C区的将官餐厅只接待少将军衔以上的军官,其他人只有到附近一所夜校上法语课时才有机会享受片刻的温暖。
艾森豪威尔办公室的门牌号为C-1,由众多宪兵把守。房间里配有壁炉和皮革安乐椅,地板上铺着褐色地毯,胡桃木办公桌上放着他母亲、妻子和儿子的照片。墙上悬挂着一面四星将军的旗帜、一面米字旗和一面星条旗。
有时候,来访者会看到艾森豪威尔假装在地板上打高尔夫球,但是现在他可没这个心情。他坐在办公桌前的转椅上,看着公文格里堆积如山的文件,眉头深锁。一本褐红色皮革封面的日志记录着当天的电报和情报摘要。每天晚上,这些文件都令他忙得团团转。随着烟灰缸里的烟头越堆越高,他眉宇间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黄昏时分,艾森豪威尔来到了金斯顿路上一座都铎王朝风格的平房前。这座石板屋顶的平房占地10英亩,共有5个房间。前门附近建有一个防空洞,一名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独臂老兵正在那里站岗。
这座“电讯屋”是艾森豪威尔在英国唯一可以稍事休憩的地方。在这里,他可以趿着在马尼拉担任军官时穿的那种草鞋走来走去,当时他还年轻,是道格拉斯·麦克阿瑟的下属。除此之外,他还会打打桥牌和羽毛球,翻阅一下艾比利尼高中1909届的年鉴。附近的里士满公园里开满了紫色的杜鹃花,到处都是布谷鸟的啁啾啼声。艾森豪威尔喜欢这美景,所以偶尔会和他美貌的司机兼秘书凯·萨默斯比小姐一同骑马外出。这些活动招来了人们的闲言碎语,因此这位来自爱尔兰的美丽姑娘总说自己是一个“坏女人”。
当天晚上,一摞描写牛仔的通俗小说正在那里等着艾森豪威尔。他告诉萨默斯比,这些亡命之徒单枪匹马闯天涯的故事让他心驰神往,阅读的时候可以“不再思考任何事情”。
每逢深夜,艾森豪威尔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思考一些事情。当年4月,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无数年轻将士一去不返,战争使人们变得越来越铁石心肠。”当时,英国在战争中伤亡的人数已经超过50万。丘吉尔的后备力量仅有蒙哥马利手下的16个师,其中还包括加拿大和波兰的部队。英国利用“埃维茨比率”公式推算出了可能伤亡的人数,以此将战争的激烈程度划分为平静、一般和激烈三个等级。但考虑到即将在诺曼底爆发的鏖战,策划者们不得不在上述三个等级之外增加了第四个等级:惨烈。英国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如果敌军对一片面积达200码乘400码的海滩开火,两分钟内就可以重创一个突击连,造成其中40%的人员伤亡,残酷程度不亚于1916年的索姆河战役。
美国也根据一个名为“洛夫表格”(Love's Tables)的复杂公式进行了推算。结果显示,在登陆当天,突击部队的伤亡人数有可能达到12%。如果爆发毒气战,这个比例甚至会更高。据预测,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于奥马哈海滩登陆的先头部队第1步兵师的伤亡人数比例最高可能达到25%,其中近1/3的人阵亡、被俘或失踪。负责在犹他海滩指挥炮兵的海军上将也向各舰舰长发出警告:“我们有可能失去1/3到1/2的船员。”在6月的战斗中,美军可能溺水身亡的人数(不包括伞兵)将达到16 726人,形势极为严峻。此外,为了搜索阵亡者的遗骸和失踪者,由最高统帅部副官掌管的搜索队将扩编至300人。由于计算过程极其烦琐,该部门使用了还处于雏形状态的计算机,并利用打孔卡进行运算。
当时部队的演练情况也不容乐观。从1月份开始,在英国各河湾和峡湾驻扎的部队陆续转入浅滩。一名舰长对此作出了解释:“将我们容易遭受攻击的部队转移到陆地上。”另一个名叫伊夫林·沃的英国军官后来写道:“有时候,他们占据海滩,将想象中防御阵地的敌人逼入山中;有时候,他们将假想的来犯者赶回海中……还有的时候,他们与假想敌争夺主干道,并将其击退。”
但是在代号为“鸭子”“水獭”和“野鸭”的一系列演习中,他们经常表现得十分拙劣。“其中代号为‘河狸’的演习更是令所有参与者都感到失望”一份秘密评估中写道,“海军、陆军和空降师完全摸不着头脑。”在一次演习中,28架飞机上的529名伞兵没有跳伞就返回了机场,虽然军事法庭认为他们“在面临敌军时做出了错误反应”,但实际上,他们压根儿没有见到敌军的踪影。
4月28日,在“猛虎”演习中,盟军遭到假想敌“真实”的打击。调查人员断定,由于“一系列失误与误解”,T-4护航队在向德文郡南岸的斯拉普顿沙洲进发时几乎毫无掩护可言。在此之前,由于地形与诺曼底相似,斯拉普顿被选为演习地点。凌晨2点,9艘德国鱼雷艇躲过了距离岸边12英里的英国护卫舰,用鱼雷击中了3艘美国海军坦克登陆舰。由于敌军的火力非常猛,在那些毫发无损的舰艇上,船员们也以为自己遭到了攻击。目击者称,火势“迅速从舰艏蔓延到舰尾”。两艘舰艇先后沉没,其中一艘仅用了7分钟。很多船员曾经猜测,由于坦克登陆舰吃水较浅,鱼雷将从其下方通过,但事实证明这种猜测是错误的。
黎明时分,舰艇上的幸存者唱起了《美丽的清晨》,但这个清晨其实并不美好。数百具身着美军军装的尸体随着潮汐四处漂荡,海上营救队用钩头篙把他们从海里打捞了上来。40辆卡车载着这些尸体来到伦敦附近的一座公墓,由23名持有执照的尸体防腐师(二战时期,这个职业尚未在英国流行。——译者注)协助下葬。这些尸体被防水布包裹后,埋葬在一片雪松林下。在随后的数周里,陆续有溺水身亡者的尸体被冲到岸上,最终的死亡人数将近700人。潜水员一直在寻找遇难者的遗骸,直到确认十几名了解“霸王行动”整体计划的失踪军官均已身亡,搜寻行动才告一段落。时至今日,斯拉普顿海滩的伤亡人数仍然是个谜。
让艾森豪威尔感到悲痛的不仅有阵亡的将士,还有沉没的坦克登陆舰。这种运输艇在登陆行动中至关重要,现在却悉数化为乌有。“这件事情令人十分不安。”他在写给马歇尔的信中说道。
这位最高统帅经常引用拿破仑对军事天才的定义,即“当身边所有人都失去理智时仍然表现正常的人”。大约18个月前,由于突尼斯凯塞林山口之战的惨败,艾森豪威尔认为自己有可能被解除职务,甚至被永远降为中校。但他始终表现得镇定自若,从而挽救了自己的命运,成为了“霸王行动”中不可或缺的人选。
艾森豪威尔的威望如日中天,一名好莱坞经纪人甚至开价15万美元购买他生平写下的所有作品的版权(并为他的妻子、母亲和岳父每人开价7 500美元)。登陆行动开始前,蒙哥马利在日记中写道:“他生性慷慨,备受拥戴,我对他的信任至死不渝。”还有人认为,艾森豪威尔不仅擅长交际、能言善辩,而且为人正直、胸怀坦荡。他的海军司令、海军上将伯特伦·H.拉姆齐爵士高度概括道:“他是一个伟人。”在指派艾森豪威尔担任“霸王行动”总指挥时,富兰克林·D.罗斯福表示,他是“行伍之中最杰出的政治家,也是一位天生的领袖,能够感染他人,令他们忠心追随”。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一位伟大的领袖。作为一名总指挥,除了要具备空间和时间两方面审时度势的能力,凭直觉感知敌人的意图之外,还要能够让所有反对者屈服于自己钢铁般的意志。蒙哥马利认为艾森豪威尔的人品完美无缺,却并不完全肯定其军事才能。私下里,他对艾森豪威尔既有赞美,也有抱怨:“一旦开战,艾克就会分不清圣诞节与复活节。”就在艾森豪威尔于“电讯屋”心不在焉地翻阅西部通俗小说的那天晚上,英国陆军元帅、帝国总参谋长艾伦·布鲁克爵士在日记中对这位最高司令官作出了评价:
他并不能在思想、计划、力量或其他方向上指引人们,所以他不是一位真正的领导者,只能算是一个协调者——一个善于团结朋友、支持盟国间合作的人。在这些方面,很少有人能望其项背。但仅有这些就足够了吗?或者说,根本不可能有人能集所有指挥官应有的品质于一身?
艾森豪威尔察觉到了人们的怀疑,或许他心中也暗藏着一丝疑虑。他喟叹,英国报纸竟然将他描述成一个管理者,而不是战地指挥官。“他们不愿相信我具备任何与作战有关的特殊本领。在谈到我时,他们不会使用‘积极主动’和‘英勇无畏’这些词语”,艾森豪威尔写道,“他们总认为我优柔寡断,那是因为我要做的事情往往十分危险,甚至几近疯狂。”
次日将是繁忙的一天,艾森豪威尔需要休息。清晨,他要到布希公园参加会议。接着,他将离开宿营地,登上“刺刀”号(这是艾森豪威尔在长途旅行时乘坐的装甲列车,人称“怪物”。车身由两节车厢组成,搭载五辆大轿车、两辆吉普车,还有配备了汤米冲锋枪和布伦轻机枪的小型武器库,餐车可以容纳32人。——译者注),前往战地视察。他计划在月底之前视察20多个师、20多个机场以及不计其数的战舰、仓库和医院。运气好的话,他会遇到另一名来自堪萨斯州的士兵,与此人相逢总能让艾森豪威尔春风满面。
虽然已经历尽了千难万险,但仍然有更多危险在前方等着他。艾森豪威尔既不是一位思想家,也不是一位军事理论家。但他认为,极少有指挥官能够正确对待那些在他看来“能够触及人类灵魂的东西——抱负、理想、信仰、情感和仇恨”。尽管这种观点并不高明,但在随后的几个星期乃至几个月里,他的统帅之职以及即将开展的战役将受到上述标准的检验。因为,比起人类其他任何活动,战争往往更能体现一个人的英雄气概。
奔赴法国就是奔向和平
数以万计的士兵陆续涌入英国。自1月份以来,美国士兵的人数已经翻了一番,共计150万人,远高于1942年初首批抵达的4 000人。美国陆军的89个师中,有20个师已抵达英国境内,另外还有37个师正在赶往英国的途中或准备奔赴欧洲战场。他们大多数都从格拉斯哥和临近的格林诺克登陆,其他部队则分别从利物浦、斯旺西、加迪夫、贝尔法斯特、埃文茅斯和纽波特登陆。仅在4月,就有10万余名士兵以1.5万人为单位分批次乘坐“伊丽莎白王后”号和“玛丽王后”号抵达英国。每艘轮船每次可运载一个师,从纽约出发,横渡大西洋只需5天,其速度甚至超过了德国的U型潜艇。
当士兵们走下船时,会有人拿着笔记板一一核对他们的姓名。每一个士兵都头戴钢盔,身穿野战外套。外套上缀有一粒大号的赛璐珞纽扣,纽扣的不同颜色代表士兵在船上所属的不同区域。为了给货物留下空间,每人仅能携带四条毯子,但也有军官设法蒙混过关,把折叠椅、枕套和网球拍带上了船。一支军乐队和几名苏格兰风笛手正在码头上欢迎他们。孩子们纷纷举起手臂,摆出代表胜利的V字形手势。那些已经完成作战任务的战斗机飞行员正在等候登船返回故土,他们大声喊道:“趁早回国吧!”或者“你老婆的电话号码是多少?”所有抵达英国的外国部队都会被列入一本名为《钢铁名册》的原始记录中,而《营地预告》记载了每一个连队暂时的露营地点。士兵们排成四路纵队,齐步走上了码头附近的运兵车。即使没有看过《营地预告》,他们也知道,前方等待着他们的绝非坦途。
“芸芸众生中,你非常渺小。”诗人兰德尔·贾雷尔毫不夸张地写道。在过去的两年里,美国陆军和海军一共征召了800多万名士兵,平均每天征召1.1万人。这些美国士兵大都出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际,平均年龄26岁。由于兵源紧缺,部队越来越年轻化。1944年在欧洲作战的美国士兵将近一半都是不足20岁的少年,其中1/3的人只有小学学历,1/4的人获得了高中文凭,只有1/10的人读过大学。陆军部手册21-13向他们保证,他们是“全世界待遇最好的士兵”。一名列兵每个月有50美元的薪俸,上士有96美元。其中表现英勇且获得荣誉勋章的美国士兵,每个月的薪水还可以增加2美元。
这些士兵平均身高5.8英尺,体重144磅。因为如果不降低体格标准,很多年轻人就会被拒之门外。如果一个人的裸眼视力只有20/400(视力正常的人可以看到距离自己400英尺处摆放着的东西,被测者只能在距离20英尺处看到。——译者注),但至少有一只眼的视力可以矫正到20/40,那么他就有可能被招募入伍。为此,军方特地生产了230万副眼镜。
曾经有人开玩笑说,陆军征兵根本不检查视力,只是数人头,这则笑话在当时变成了现实。即使一只眼睛失明,或者一侧耳聋,或者失去了两侧外耳,甚至没有大拇指或缺少扣动扳机的食指的人,也仍然有可能被征召入伍。二战初期,要求应征入伍者至少有12颗完整的牙齿,但是在当时,即使牙齿全部掉光也没有关系。为此,当局招募了美国1/3的平民牙医。二战期间,他们一共拔掉了1 500万颗牙齿,填补了6 800万个龋洞,制作了250万副假牙,以确保每一名美国士兵都能达到军方的最低要求——“能够嚼得动军用口粮”。
此外,军方正着手修改征兵的精神与性格健康标准。1944年4月,陆军部颁布命令,应征入伍者只要“有可能”适应军队生活即可。精神科医师接到建议,密切观察20多种“性格反常”的表现,包括傻笑、闷闷不乐、桀骜不驯以及有别于美国普通青少年的其他特征。军方甚至接受“适度”的强迫症患者与口吃者,但不接受恶性肿瘤患者、麻风病人以及可以证明的精神病患者。1944年初,随着一种名为“青霉素”的灵丹妙药问世,每个月都有1.2万名性病患者通过体检应征入伍,其中大部分都感染了梅毒。
然而,与艾森豪威尔缔造和平的理想和内心的信仰相比,士兵们又是怎样一种状态?很少有人表现得雄心万丈,像一名真正的军人。一名军官认为,大多数人只不过是“暂时加入行伍之中的外行”。当年4月,有人在英国对新兵做了一次调查,询问他们如果有机会,想要问艾森豪威尔什么问题。调查结果中,至少有一半人的问题就连最高司令官也无法回答:“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国?”第101空降师的一名伞兵写道:“我始终不习惯由他人为我思考一切。几个月过去了,我骨子里仍然是一介平民。”几个月后,这名伞兵殒命荷兰。
负面情绪在军中泛滥,怀疑和嘲讽就像摄像机上的两个镜头,完整记录了士兵们的军旅生活。一名美国士兵在莎士比亚的故乡,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观看了《皆大欢喜》(As You Like It)后,在剪贴簿里引用了第二幕中的一段话:“逆境自有其妙处/就像一只蟾蜍……头上却顶着一颗珍珠。”他还在旁边添加了注释:“一语道出了我对军队的态度。”士兵们的俚语往往能反映出很多信息,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俚语花样百出的同时,变得越来越粗俗不堪。
士兵们有一句口头禅,简写为“SOL”(shit out of luck),意为“倒了血霉了”;他们用“山姆的马戏团”(Sam's circus)指代美国军队,将步兵简称为“脚”(foot);另外,还有一句“SFA”(sweet fuck-all),最早是由澳大利亚人说起来的,意即“什么他妈的都没有”;“两栖部队”(amphibious force)在大家口中变成了“模棱两可的闹剧”(ambiguous farce)。一名军官甚至写道:“没有冷嘲热讽,就没有战争。”尽管如此,大部分人都还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至于愤世嫉俗。一个名叫欧文·肖的通信兵兼小说家写道:“我已经预料到,这支军队也会像其他所有军队一样,被腐败无能、暴戾恣睢和挥霍无度等不良风气笼罩。而且事实已经证明我说的是对的,只是程度远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严重。”还有一名士兵兼小说家弗农·斯坎内尔认为,在那些参加过北非与西西里岛战役的老兵当中,“某种荒谬的狂热心理一触即发……几近疯狂。”
战斗机飞行员塞缪尔·海因斯说:“如果你身处疆场,需要关注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战争。”借用滑翔机步兵兼诗人路易斯·辛普森的话来说——即使是那些认为自己“即将创造历史”的士兵也毫不怀疑这位诗人的看法:“面对这些由我们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金字塔,我看到的只是一个个拎着灰浆桶的埃及奴隶。”很少有人赞成美国再次出兵西北欧,因为他们认为那是一个“动辄家反宅乱的大洲”。对驻英部队最近的一次调查显示,超过1/3的士兵偶尔会怀疑参与这场战争的价值。与1943年7月相比,这一比例翻了一番,但所幸没有继续增加下去。
这些士兵互相信赖,情同手足。正如斯坎内尔所言:“在这个褐色的世界里,充斥着无聊、寒冷、疲惫、污秽、单调和丑恶。人们缺乏隐私,经常对未来感到忧虑。”仅存的同袍之情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就像在凯塞林山口或卡西诺战役中一样,就像在葛底斯堡或默兹-阿尔贡战役中一样,为了战友,士兵们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当一名曾在意大利作战的日裔美籍士兵再次前往法国参战时,他告诉自己的兄弟:“我为爱与恨、生与死、偏见与友爱、毁灭与重建、背叛与勇气以及上帝那看不见的力量而深深折服。”这正是他们的精神所在。
在码头,他们四个四个登上列车,分别奔赴英伦三岛的1 200座营地与133座机场。“这个国家总是让人联想起托马斯·哈代。”一名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尉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但事实上,这里就像白天鹅的故乡,村民们大都骑着自行车前往古老的教堂。正如记者埃里克·塞瓦赖德的报道:人们个个举止古板、从容不迫,只是面无表情地碰碰礼帽以示问候。1940年,前往各教堂祈祷的人们仍然会默诵:“请主保佑我们深爱的土地免遭入侵。”但地方志愿军已经无力继续使用破旧的步枪或长矛在多佛尔抵抗德国人。二战初期,为了迷惑敌军伞兵,当局拆除了一些路标。但美国的卡车司机抱怨,由于迷路浪费了太多汽油。因此,这些路标后来又被放回原处。
美国士兵分散住在近40万座预制营房和27.9万顶帐篷里,甚至还借用了英国11.2万座建筑物和累计面积达2 000万平方英尺的储藏室。由美国陆军卫生学校提供的用于焚烧粪便的燃煤焚化炉经常散发出阵阵恶臭,因此他们将这些新的宿营地称作“垃圾场”。虽然后勤条件有所改善,但混乱场面仍然屡见不鲜。美国一共向英国运送了2 300万吨军用物资,其中大多数都是通过货轮横渡大西洋,但是由于军队搭乘的“伊丽莎白王后”号和“玛丽王后”号速度较快,这些物资大都是在他们登陆几天甚至几个月后才陆续运抵。
因此,卡车司机找不到卡车、鼓手找不到鼓槌、随军牧师找不到圣餐杯的情况时有发生。成千上万的货物积压在港口,不是因为抵达时清单已经难以辨认,就是丢失了送货地址,或者仅有GLUE(该代码通行于英国南部)、BANG(该代码通行于北爱尔兰)或UGLY(使用地区未知)代码。当年5月,交通部为美军舰艇分配了120个锚位,但随后又有38艘多出来的货轮陆续抵达。虽然白宫与白厅之间就此进行了协商,但仍有一大半运送地点不明的货物堆在港口以外,其中包括5 000吨花生和5.5万台便携式电台,最终都不见了踪影。有人不禁揶揄,也许美军正在严打官僚作风,只不过效果适得其反。
事实证明,在这场战争中,没有哪个民族比讲英语的民族更朝气蓬勃、坚韧不拔,但美军在英国大片土地上安营扎寨却使两者之间的手足之情变得脆弱不堪。陆军部手册劝诫美国士兵:“你们也许会把英军当作敌人,但是我们可没有时间为了宿怨再兴刀兵。”这本手册上还详细罗列了英美两国词语的差别,比如chemist/druggist(药剂师),geyser/hot water heater(热水器)以及tyre/tire(轮胎)等。除此之外,两国士兵的薪水也存在很大差异:美国列兵的月薪是英国列兵的3倍,而一名美国上士的月薪为96美元,与一名英国上尉的月薪相同。为了掩饰这一差别,美国士兵每半个月发一次薪水。
当时的英国一贫如洗,酒馆甚至要求顾客自带啤酒杯。由于肥皂奇缺,英国仿佛到处都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灰尘,英格兰也被美国士兵戏称作“羊格兰”。此外,英国军需处仅提供18个尺码的鞋子,而美军可以提供105个尺码。美国政府教育士兵宽以待人并心存感激,为此,《大不列颠简介》中写道:“批评主人是一种失礼的行为,羞辱盟友更是愚不可及。”更为重要的是,英国生产商向美国的储藏室和补给仓库供应了2.4亿磅土豆、1 000副蛋糕模具、240万根帐篷桩、1 500万个避孕套、26万块碑石、8 000万袋饼干和5 400万加仑啤酒。
尽管调查显示,仅有不到一半的英国民众对美国人持友好态度,但英国人仍表现得十分克制。“他们经常让人恼怒,但又很难用语言表达”,一名家庭妇女抱怨道,“他们大嗓门、夸夸其谈、大言不惭、自以为是、品行低下、虚荣伪善。”
在伦敦出版的一本名为《认识美国人》的手册中,有些章节的标题为“酒、性与脏话”以及“他们是我们的手足吗?”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专门为英国军队撰写了一篇文章,试图解释“美国人为什么看起来如此幼稚”。乔治·奥威尔也在报纸上发牢骚说:“如今,英国已经被占领了。”有时候,某些人的行为的确加深了英国人对美国人粗野无礼的印象。在纽卡斯尔附近,国王避暑行宫里的皇家天鹅成了美国士兵的盘中餐。如果托马斯·哈代在世,必定会瞠目结舌。
第101空降师的伞兵向私人池塘投掷手榴弹,捕猎其中的鱼类。一些无聊的士兵还会架起干草堆,并用曳光弹将其点燃。虽然陆军部表示,“性行为节制的人们由于养精蓄锐往往会更加强壮”,但仍有许多英国妇女怀上了美国大兵的孩子。因此,美国政府不得不同意将这些“混账的诉讼案”移交当地法庭。法庭判决:在这些英美混血儿13岁前,其抚养费为每周1英镑,13岁至20岁之间为每周5至20先令。有些路标上写道:“全体美国士兵注意:请谨慎驾驶,因为前方冲出来的可能是你的孩子。”
然而,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后方,双方仍然保持着横跨大西洋的友好关系。一名英国将军将其喻为“一株脆弱的温室花朵,必须精心呵护才能避免凋谢”,因为西方文明的生死存亡有赖于此。大批美国士兵陆续乘船涌入英国“垃圾场”般的营地。一名英国少校道出了许多同胞的心声:“他们的作用至关重要……如果没有他们,我们就不可能打赢这场战争。”
★★★
5月4日,人们开始往准备登陆彼岸的舰艇上装载物资,并不断加快这一工作的进程,打算在月底前完成任务。从外科手术刀到反坦克火箭筒等7 000余种物资必须在最初的4小时内抵达诺曼底海滩。随后几天里,还将有数万吨物资陆续运抵。负责装船的三个军事机构分别为MOVCO(交通指挥)、TURCO(转向指挥)和EMBARCO(装载指挥),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喜剧演员马克斯三兄弟。在伦敦塞尔福里奇百货商场附近一间与世隔绝的地下室内,货船船长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摊开了甲板与货舱的蓝图,设计装船方案。他们把代表着吉普车、榴弹炮和集装箱的木质模型推来推去,好像下棋一样不断演练,以确保万无一失。士兵们也在营地的地板上摆出了与实物尺寸相同的甲板模型,练习推动卡车和大炮上下甲板。
22座英国港口都是一派繁忙景象,码头搬运工人吊起运货板和装卸网,将它们推入货舱或放在甲板上,装运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无线电设备、来自得克萨斯州的润滑油和来自马萨诸塞州的步枪。美国军方为“霸王行动”囤积了30.1万辆汽车、1 800个火车头、2万节车厢、260万件轻武器、2 700门大炮、30万根电话线杆和700万吨汽油、石油和润滑油。最高统帅部甚至计算出了这次战役中每人每天的物资消耗量为41.298磅,其中包含了燃料、弹药和口香糖等。此外,6 000吨口粮也被运上了船,这些食物足够全军支撑一个月,每包重达500吨。
被称作“战争公寓”的美军大型轨道车负责将坦克和推土机拖至码头。弹药在从波士顿、纽约和巴尔的摩征收来的汽车轮渡上堆积如山。将与第二批物资一同登陆奥马哈海滩的摄影师罗伯特·卡帕,亲眼目睹了这些“巨大的玩具”被吊在半空中的景象。他写道:“远远望去,所有这些看起来都像是某种新型的秘密武器。”
分别来自10座不同制图机构的卫兵将仅登陆日当天就需要的3 000吨地图送上了船,这是将运往欧洲的2.1亿份地图中的第一批,其中大部分都是由5种颜色印刷的。除了普通地图之外,还有28万幅水文测量图、100万张侦察机在2.5万英尺高空中拍摄的德国防御工事的航空照片、不计其数的村镇小型地图(主要是瑟堡与圣洛等村镇。——译者注)以及用水彩绘制的风景画(登陆艇艇长用于辨认登陆海滩的具体位置。——译者注)。法国地图的复印件上除了标明了历史遗迹与文化胜地的所在地之外,还附有艾森豪威尔的命令,要求登陆军在制造混乱的同时“保持克制并遵守纪律”。
美国第一集团军在“霸王行动”中的作战计划甚至比小说《飘》(Gone With the Wind)还要长。仅对第1步兵师而言,第35号战地令就包含15个附件和18个附录,并不厌其烦地提醒众人“在路上靠右侧行驶”。一系列暗语被汇编成册,从发动进攻的那一刻到登陆后第一天的凌晨2点,盟军将使用“粉色清单”上的代号,随后就要开始使用“蓝色清单”上的代号。如果“蓝色清单”暴露,盟军将启用“白色清单”,但前提是有人在无线电中提到“吞咽”一词。对于如此浩繁的暗语系统,普通士兵只能望洋兴叹。
登陆战役所需的军用物资被运抵各个码头,它们品目众多,清单冗长到了壮观的地步:数以千计的无线电晶体管、数百只信鸽、100枚银星勋章、300枚紫心勋章以及1万个“哈金森包裹”。这种包裹实际上就是装有塑胶炸药的帆布袋,由英国各地的修帆工在阁楼里缝制而成。按照合同,一家公司需要向英国输送1万个金属十字架,而它却没能如期交付,墓葬登记处只能用木制十字架临时代替。军方预计,在法国战场上,每375名士兵中就会有一人阵亡,并根据这个数字购买了一批棉布床罩作为裹尸布。但事实证明,这个预测过于乐观。当年7月,由于补给吃紧,军需处不得不从海上另外运进了5万条棉布床罩。
4艘医疗船已经准备就绪。它们“通体雪白……船身和船板上印着鲜红的十字架”。记者玛莎·盖尔霍恩写道。为了及时抢救伤员,每一艘两栖登陆艇都将搭载至少2名医生与20名海军医护兵。手术室建在露天舱位的甲板上,活像一个“冰冷肮脏的陷阱”。蒸汽保温餐桌被用于加热消毒罐。“霸王行动”一共需要8 000名军医、60万支青霉素、10万磅磺胺制剂和80万品脱血浆。出于谨慎,这些血浆按照捐献者的肤色分开保存。每个重达半吨的货盘里装满了各种药品,将被拖过海滩,这样的货盘多达1 600个,里面的药品足够维持两周。
新的《治疗手册》上增添了新的医疗知识——这些大都是从地中海战役中总结出来的。但还有一些问题没能得到解决,例如怎样避免吗啡的毒性,被注射吗啡的伤员毒发身亡的情况在意大利战场时有发生。再比如,英国的二氧化碳罐与美国的氧气罐表面都刷着绿色油漆,麻醉师不小心弄混,从而导致至少8名伤员死亡。此外,人们还认识到,用全血(医学术语,将人体内血液采集到采血袋内形成的混合物,包括血细胞和血浆的所有成分。——译者注)补充血浆对救治重伤员极为有效,因此军方计划为“霸王行动”第一阶段储存3 000品脱全血,平均每2.2个伤员1品脱,比意大利战役中的储存量增加了4倍。
但是全血最多仅能保存两个星期。随着5月最后一周的到来,登陆日近在眼前。医用血浆被装进印有鲜明标记的大型罐子里,运抵英国。
★★★
5月23日星期二,大批突击部队迅速奔赴英国海岸,驻扎在沿岸的十几个地区。美军占据了西南岸,英国与加拿大军队位于南岸,登陆前最后一个阶段就由他们开始。车队以每小时12.5英里的速度行进,车辆之间保持60码的间距。每两小时,车队就会停下来,休息10分钟。宪兵上臂佩戴的袖章全都经过特殊处理,可用于检测毒气。他们挥舞手臂,指挥队伍穿过那些可能会有埋伏的十字路口和村庄。在看到路旁“单行道”的标志时,士兵们大都付之一笑,以掩饰心中的不安。
“我们坐在一座山顶上,向下望去,山谷里十几条道路上,不计其数的车辆和士兵浩浩荡荡地行进,一路向南。”陆军历史学家弗里斯特·C.波格中士写道。他这番话不禁令人想起亚瑟·柯南·道尔描写奔赴战场的将士的句子:“当军队从温彻斯特向狭窄的海域进发时,整条古道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尘土之中。”
母亲们站在人行道上,高高举起手中的孩子,观看这场浩大的行军。一名英国上尉在报告中记载,一位老人“弯腰的幅度和回力镖有得一拼”,他推着一辆木车,大声喊道:“祝你们好运,孩子们!”士兵们用粉笔在坦克和卡车上写下自己心上人的名字,几乎每辆坦克或卡车都有一位女性保护神。一夜之间,各式各样的军装从伦敦街头消失,这座城市重新变得人烟稀少。有人在报告中写道:“餐厅和夜总会里空荡荡的,出租车很容易就能找得到。”一家美国军官为了幽会情人经常光临的客栈,现在已经被人戏称为“勾栏哀歌”。
临近周末,所有营地都封闭了起来。哨兵们接到命令,对潜逃者格杀勿论。防护栏上挂着“禁止四处游荡”和“平民不得与军人交谈”的警告标志。一群身着敌军制服、手持德国武器的美军士兵在营地间游走,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使盟军熟悉敌军的外貌特征。“这次登陆行动越来越像一场过火的演习。”通信兵艾伦·穆尔黑德抱怨道。匪夷所思的流言不胫而走:英国突击部队已经拿下了瑟堡;柏林有意进行和谈;为了牵制敌军,盟军将牺牲一支特别部队;纳粹国防军掌握了某种可怕的光学武器,能瞬间将大片土地化为灰烬,并且研制出了一种巨型的冷冻设备,能在英吉利海峡制造冰山以阻挡盟军的进军脚步。
为了安抚惊惶不安的士兵,《星条旗》报表示:“震惊只会让伤员更加疼痛。”还有人在专栏里发表文章,忠告大家:“如果一个法国人走上前来亲吻了你,请不要感到意外。这并不代表他是同性恋,只能说明他感情丰富。”
保密问题仍是重中之重。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断定,如果敌军在行动开始前48小时听到任何风声,“霸王行动”成功的机会将变得十分渺茫。“如果这个时间再早一些,我们将满盘皆输。”因此,丘吉尔要求采取“严格、广泛和绝对的”保密措施。4月初,英国政府颁布禁令,严禁游客靠近北海、布里斯托尔海峡与英吉利海峡沿岸地区。陆军方面派出了2 000名反间谍特工,防止任何人走漏消息。通晓22种语言——包括乌克兰语和斯洛伐克语的审查人员用美工刀拆开士兵的信件,检查其中是否有泄露机密的语言。出于谨慎,5月25日,所有寄往外地的邮件都被暂时搁置,10日后再寄出。
为防止德国侦察机发现部队已经大规模迁徙,巡警伪装成士兵穿梭于英格兰南部,让敌军以为盟军部队仍然驻扎在英国。新建的公路被数万吨煤渣和油泥掩盖。帐篷和临时营房均被伪装起来,迷彩网成了抢手货,仅英国就需要100万平方码。医疗担架和手术器具盒也被刷上了色彩黯淡的油漆,不是标准迷彩色1A(深褐色)就是SCC15(草绿色)。所有车辆只要停下超过10分钟,就必须在车身以外撑起迷彩网进行遮盖。
骗术与伪装相得益彰。在这次战役中,最大规模的一场骗局“附件Y”后来被正式命名为“坚忍”。联合参谋长会议要求,盟军要“诱骗敌军作出错误的战略部署”。盟军派出1 500名专业情报人员,利用虚假的无线电通话暗示德军,苏格兰的8个师即将联合苏联人袭击挪威,并将于7月中旬登陆加来港,大规模入侵法国——此地距“霸王行动”计划登陆的海岸仅150英里。从5月20日起,盟军有意将280吨“大块头”(一种用帆布和油桶制作的登陆艇模型。——译者注)作为诱饵,部署在泰晤士河的入海口。此外,仿制的发报机不断制造嘈杂的声音,好让敌军相信,美军第一集团军群的15万人将在错误的月份进攻错误的海滩。
英国的情报人员都是天生的骗术高手,他们开始设置陷阱,利用一批被策反的德国间谍向德军传递虚假情报。在英国的间谍网络中,一批代号类似“垃圾工”或“三轮车”之类的双面间谍也展开了行动。他们将500余份虚假无线电报发给潜伏在马德里的德国间谍首脑,通过他把电报传往柏林。
“坚忍”骗局无疑是成功的,它让德国人产生了幻觉。纳粹的分析人员断定,驻扎在英国的79个盟军师实际上只有52个。截至5月底,包括英国通过拦截和破译德国密码电报获得的“厄尔特拉”(Ultra,即超级机密。——译者注)在内,盟军的情报中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敌军已经掌握了我们袭击的主要地点”。在得知这一消息后,艾森豪威尔如释重负。
皇家陆军财务队的克里夫顿·詹姆斯中尉外貌酷似蒙哥马利,他花了大量时间研究后者的行为举止。5月26日,在登陆行动前的最后一场骗局中,詹姆斯头戴一顶黑色的贝雷帽,先后飞往直布罗陀与阿尔及尔,并接连数日趾高气扬地出现在公众场合。盟军希望传递给柏林方面一个错误的信息:蒙哥马利还在地中海优哉游哉,盟军不会立即横渡英吉利海峡发动袭击。
5月渐尽,6月来临,进攻前的准备工作愈发紧张起来。按照要求,每一辆即将在法国沿岸登陆的坦克和卡车都要能够在54英寸深的水中正常行驶,因此需要在车身上涂抹一种由润滑油、石灰和石棉绒混合而成的胶状物。为防止引擎进水,人们还在排气管上装了长长的漏斗,“直挺挺的,就像鹪鹩的尾巴”。仅仅对一辆谢尔曼坦克进行防水处理就需要300个人工作一小时,如果5个人一组,则需要一星期。5月29日,最高统帅部下令,盟军1.1万架飞机两侧的机翼上必须绘制三道宽阔的白色条纹,作为识别标志。盟军凑齐10万加仑白色涂料和两万把刷子时正值圣灵降临节,英国政府不得不动员油漆业工人加班。一些机组成员甚至用推帚在机翼上涂上了白色条纹。
由于需要携带晕船药、呕吐袋、救生衣以及其他随身物品,步兵们的作战装备平均重达68.4磅,远远超出了突击部队的推荐重量43磅。位于多塞特的第116步兵师即将进攻奥马哈海滩,其中一名连长在报告中称,他的手下“一边背着背包绕营地慢跑,一边发出刺耳的声音。他们之所以要发出这种驴叫似的声音,是因为他们要像蠢驴一样驮着沉重的装备行军”。6月2日,士兵们穿上了“臭鼬制服”。这种制服不仅质地僵硬,而且恶臭扑鼻,但可以抵御毒气的侵袭。
“现在我们已经万事俱备”,5月30日,第4步兵师的小西奥多·罗斯福准将在给妻子埃莉诺的一封家信中写道,“一只黑鸟对他的兄弟说:如果这是你的绝唱,那就放声唱吧,因为你也许再也无法歌唱。”就像蜕去旧皮与过去作别一样,所有士兵都要把个人物品交给军需处,放入一个12英寸长、8英寸宽、4英尺高的盒子,这些盒子会被存放在利物浦的一座仓库里。此后,他们将踏上列车,奔赴法国战场。在这个夏天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和平。
“我是一个无牵无挂的自由人,所以没有任何事情需要隐瞒”,谢尔曼坦克上的一名英国炮手在日记中写道,“今天的地位是我努力的结果。”这群勇士们即将开始歌唱,他们会在战场上一鸣惊人。一名在诺曼底牺牲的士兵曾写信给家人:“如果我在这场战争中死去,我希望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父亲)知道,为了和平——这个在我看来值得为之奋斗的目标,我已经竭尽全力。”另一名在战争中幸存的上尉也在信中告诉自己身在韦科镇的父母:“人生目标是一件难以捉摸的事情。”
★★★
6月2日星期五,艾森豪威尔离开了布希公园,前往代号为“削笔刀”的战时营地。在朴茨茅斯港西北5英里处的索亚尔林地内,除了山鹑、犬蔷薇和毛地黄以外,到处都是拖车和帐篷。艾森豪威尔的“帅帐”内只有一张床铺和一张办公桌,像平时一样,桌上放着几本西部通俗小说和三部电话,其中红色的连接着华盛顿,绿色的连接着丘吉尔在白厅的地下地图室。
沿着煤渣路向南走大约一英里,就可以看到一栋乔治王时代风格的宅邸。宅邸正面呈弓形,排列着一排爱奥尼亚柱。这里曾被皇家海军征用,建立了一所航海学校,航海天文年历仍然摆在书橱里。现在,这栋绍斯威克庄园宅邸成了海军上将拉姆齐的总部,也是艾森豪威尔视察“霸王行动”的前哨站。
在过去的一周里,“种种负担有增无减。”艾森豪威尔在日记中写道。6月3日,哈里·布彻注意到,最高司令官在登陆日前显得格外紧张。的确,有很多事情都令人不安。每天清晨,情报官员都会仔细地看一遍新的侦察照片,有一次他们发现诺曼底沿岸出现了大量障碍。他们将有关评估送往绍斯威克宅邸,并在巨幅地图上标出了每一座地堡和每一片雷区。更加令人恐慌的是,一份“厄尔特拉”情报显示,敌军派遣了一个师加强对被入侵地区西部边缘的防守。5月26日,最高统帅部的一份行动备忘录显示,德军有3个师占领了至关重要的科唐坦半岛,其中包括60辆坦克和一个伞兵团。此外,还有一个师死守在瑟堡等战略要地。
德军调动部队,准备突袭仅配备有轻型武器、计划漂流到科唐坦半岛的美国空降师。这一变故让“霸王行动”的高级空军指挥官特拉福德·利·马洛里中将心惊肉跳。一名英国军官表示,利·马洛里根本不具备指挥官的资质,就是“一个自负的傻瓜,尤其擅长误导大家”。5月29日,利·马洛里请求艾森豪威尔取消第82和第101空降师的空降计划,否则将损失至少一半伞兵和1/3的滑翔机。一天以后,两人私下会面,这位空军中将得寸进尺,威胁道:“这次大规模行动简直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屠杀。如果执意开展这次行动,无异于让两个空降师去送死,还会损失掉70%的滑翔机。”
艾森豪威尔却认为必须铤而走险。他独自走进帐篷,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权衡利弊。他认为,在登陆日当天,伞兵能够扰乱德军在东科唐坦半岛的反击,一旦取消空降行动,于犹他海滩登陆的突击部队就会遭受重创。虽然空军在北非和西西里战役的空降行动中的惨重伤亡让一些军官开始怀疑伞兵的作战能力,但艾森豪威尔仍然认为,如果能够集中力量对敌军进行垂直包围,就能令伞兵发挥出惊人的威力。几天前,他已经把第82空降师计划降落的地区向东移动了12英里,以便与第101空降师的作战区域紧密相连。这两个空降师会合在一起,就可以在犹他海滩附近集结6个伞兵团,约1.3万人的兵力。
从帆布帐篷里出来后,艾森豪威尔已经作出了决定。他打电话给利·马洛里,下达了命令:坚决执行两年前就开始制订的计划。他还命令所有指挥官,要仔细检查“可能减少风险的所有事项”。
“对该地区发动空降袭击是整个行动中必不可少的一环”,艾森豪威尔接着说,“因此必须继续执行。”
史上最重要的天气预报
绍斯威克宅邸附近有一座山,山顶上草木葱茏,站在上面,山下的景色便尽收眼底。索伦特海峡就在不远处,这里气候宜人、少有风雨,将怀特岛与英国陆地分隔开来。上千艘战舰浩浩荡荡,正准备从斯皮特黑德与索伦特海峡出发。参与“霸王行动”的战舰多达7 000艘(其中还包括登陆艇和驳船),从北海费利克斯托到威尔士米尔福德的所有港口都已经爆满,挤不下的船只只能停泊在亨伯湾、克莱德湾和贝尔法斯特湾等距离稍远的港口。
1944年6月1日,英国西南海岸的布里克瑟姆,一支赶赴诺曼底的炮兵部队正将他们的装备搬上登陆艇,包括从手术剪到“巴祖卡”火箭筒在内的7 000多种作战必需品。这些物品将在发起进攻的4小时内运抵法国海滩。
时值晚春,气候转暖,羊毛般的云朵从灰色的海堤和教堂的尖顶上缓缓飘过,空气中夹杂着海水的咸味和木馏油的香气。柔和的海风中,三角形的海军军旗猎猎飘舞,码头周围的罂粟花轻轻摇曳。舰艇和海滩上的信号灯不停闪烁,交相呼应。不计其数的银色阻塞气球掠过一个个锚地,驱逐舰行驶在平静的海面上,掀起一朵朵白色的浪花。
士兵们背着沉重的装备踏上跳板,排着队钻进了两栖运输艇。他们有人高声叫嚷,有人窃窃私语,脸上的表情形形色色。“伙计们,祝你们一路顺风。”皮肤黝黑粗糙的码头工人喊道。一些觉得围观不够过瘾的工人挤进了驳船,向一艘艘正准备起锚的运兵舰靠来。一名士兵大声警告道:“如果你们当中谁敢再靠近我一点,就得跟我结婚!”英国士兵在甲板上生起火,加热可可和牛尾汤。一名排长惊叹道:“今天船上竟然供应真正的白面包,我们已经有好几年都没有见过了。”
普利茅斯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港口。著名的大海盗弗朗西斯·德雷克就是在这里打完保龄球后扬帆出海,打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这里还是“五月花”号探索新大陆的起航地。士兵们祈祷,希望在这个地方起航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不少舰艇都并排拴在一起,它们船舷挨着船舷。“人们可以从一个甲板跳到另一个甲板上,一直走到半英里外的塔马尔河。”一名美国中尉在报告中写道。有人用油漆在“克莱拉·巴顿”号军舰的船头上绘制了几个丰腴的女人头像。“我没有问过哪个才是克莱拉。”一名炮兵在日记中写道。
一如往常,美国陆军与海军总是能够找到争吵的借口。对于不同兵种,同一艘坦克登陆舰的编号都不一样,所以很多美国士兵晕头转向,不知道自己登上的究竟是516号还是487号,而实际上它们就是同一艘舰艇。长达61页的手册《海外行动须知:短途海上航行》规定,所有部队必须提供40份登船名册,但很少有人能够遵守这一规定。11个小时后,海军军官发现有18艘坦克登陆艇负载过重,要求卸掉部分货物。为此,船员们不得不用佶屈聱牙的术语向其他士兵解释:“两栖登陆艇载重上限为500吨,每负载33吨吃水1英寸。如果现在载重800吨,他们将不得不在途中卸掉部分车辆,否则就会增加约10英寸的吃水深度,轻则被海水淹没引擎,重则船毁人亡。”
的确,这些登陆艇已经超载。一艘登陆艇限载400人,而准备开赴犹他海滩的第7军中,已经有600人登上了同一艘坦克登陆舰。除士兵之外,超重的部分还包括40名战地记者,他们被唐·怀特黑德称作“一群只会故弄玄虚而且令人讨厌的流浪汉”。这些记者是军方从伦敦各个酒馆里秘密召集来的,其中最著名的是厄尼·派尔。在报道西西里战役时,派尔让奥马尔·布拉德利一举成名。为了表达谢意,布拉德利为派尔在指挥舰“奥古斯塔”号上提供了一个铺位。但派尔不愿和太多高级军官待在一起,所以选择登上停靠在法尔茅斯港的第353号坦克登陆舰。很快,他就和船尾的炮手们打成一片,并用油漆和刷子在一门防空炮的炮管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只有和战士们出生入死才会令我感到满足。”派尔坦言。但当一位士兵从背包里掏出了他的著作《悲伤的勇士》(Unhappy Warrior),并请他在书上签名时,派尔才真切感受到大战前夕那种压抑的气氛。“如果再他妈让我听到哪个士兵说‘他妈的’,我他妈就要刎颈自杀了。”他抱怨道。
派尔是传染源,而恐惧就是一场疫病,很快感染了人们。在听取“霸王行动”的进攻计划后,派尔双目圆睁、辗转反侧,直到凌晨4点才蒙眬睡去。“现在木已成舟”,他后来写道,“即使再怎么胆战心惊,也悔之晚矣。”
福里斯特·波格曾这样描写派尔:“他头发稀疏灰白,憔悴的脸上总是挂着友善的笑容。他又矮又瘦,却喜欢穿那种大得离谱、几乎要将他吞没的连体工作服。宽松的衣摆下,他那双大脚反而显得格外突出。”
作为随行记者之一,波格的旅行包里装着11瓶烈酒、一些护身符、一台雷明顿便携打字机和一份普利策奖获奖通知。一个月前,由于对地中海战役的出色报道,他刚刚获此殊荣。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我要做的就是喝酒、工作和等待。”
而现在,大战在即,他已无须等待。
士兵们挤在封闭的船舱里,就像罐头里的鲱鱼。一名士兵在日记中惨兮兮地写道:“我喜欢我的战友,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讨人喜欢。”每艘舰艇上都充斥着掷骰子和摔纸牌的声音,“一种由扑克牌演变而来的名为‘高低扑克骰’的疯狂游戏最受欢迎,赌注是5法郎”。记者A.J.利布林写道。
在“奥古斯塔”号上,水兵们围在一架钢琴旁边,唱起了《爱尔兰的微笑》。低级军官的餐厅里播放着希区柯克的电影《怒海孤舟》(Lifeboat),在这样的境况下播放这样的电影实在令人惊异。
没有人大张声势地宣布起航,只有信号灯断断续续地闪烁着。水手们解开了缆绳,一艘艘舰艇向茫茫大海中驶去。螺旋桨发出低沉的轰鸣,对那些到过非洲、萨莱诺或安奇奥的老兵来说,这种声音再次触发了他们“昔日的惊恐”。
★★★
英国境内散布着500多座气象站,其中大多数每小时预报一次天气。在西大西洋,8艘美国海军舰艇专门负责收集气象数据。此外,配备气象监测设备的侦察机每天都会从苏格兰、康沃尔和直布罗陀起飞,收集更多、更精准的数据。另外,58座海浪观测站的监测人员每3分钟记录一次海浪的高度,每天做三次通报,并将报告发往海浪预报站。6位英国知名气象预报员每天都会通过电话,就风向、云层、海浪与潮汐进行磋商,并经常为此争得面红耳赤。
天气对盟军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因素。适合不同兵种展开行动的天气状况各不相同。当离岸风连续三3天低于4级(每小时13至18英里),并伴有一定级别的潮汐时,两栖部队才能登陆。云幂高度(最低一层具有4/8以上云量的云层的云底高度。——译者注)不低于2 500英尺,能见度不低于3英里时最适合运输机飞行。重型轰炸机飞行员最喜欢总云量不超过50%的多云天气。伞兵的空降条件更为苛刻,要求海面风速低于每小时20英里,能见度至少要达到“从30度仰角可以看到半形月”的要求。但诺曼底沿岸地区6月份的天气连续72小时内同时满足上述条件的概率仅有大约0.76%。
艾森豪威尔反复摩挲着口袋里的7枚幸运硬币,幸运女神却没有眷顾他。在摩洛哥和西西里岛,登陆部队饱受狂风骤雨的困扰。而现在,另一场暴风雨正威胁着“霸王行动”。气旋已经影响了洛基山脉一带的天气。气象预报员称,有4个低气压中心“威胁性很大”,它们两两之间只相隔约1 400英里,并开始向东越过大西洋。北极圈外的一个大高压环正从北向南释放冷空气。“气象预报的结果很糟”,6月3日星期六,凯·萨默斯比在日记中写道,“艾克感到忧心忡忡。”
6月4日星期天,凌晨4点半的时候,在绍斯威克宅邸高大宽敞的图书馆里,艾森豪威尔、蒙哥马利、拉姆齐、利·马洛里以及其他六七名高级将领齐聚一堂。他们面色阴沉地坐在沙发或安乐椅上。玻璃门上罩着厚厚的帘子,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绘有英国南部和诺曼底地区的巨幅地图,上面布满了代表不同舰队和师团的各色图钉和神秘符号。两名身着制服的办事员站在地图两侧,不时爬上活梯调整这些图钉和符号的位置。一个高个子军官局促不安地站在艾森豪威尔面前。他叫J.M.斯塔格,是一名皇家空军上校,也是一位地磁学与太阳辐射学专家。此人胸骨突出,还长了一张长脸,发际到颏裂中间隔着很长的距离。他遗憾地告诉众人:“作为盟国远征军最高统帅部的首席气象专家,我认为,本就不容乐观的天气变得更加糟糕了。”
“大西洋上,一系列低压正在迅速向东移动”,斯塔格说,“这些低压将会影响英吉利海峡和登陆区域的天气。”从气象图来看,当时更像是隆冬时节,而非初夏。低压L5在向设得兰群岛移动的过程中,形成了英伦三岛自20世纪以来6月份的最低气压。几小时内,英国南部就被阴云笼罩,云幂高度只有500英尺,西风的风速将高达每小时30英里。6月5日登陆日的气象状况已经从“不容乐观”变为“令人绝望”。
艾森豪威尔向众人征求意见。利·马洛里认为,“所有空中支援计划都无法执行”。拉姆齐沧桑的脸仿佛被海风削过,这位久经沙场的水兵也同意利·马洛里的观点:“一旦刮起6级以上的大风,海浪就会达到6英尺,甚至更高。”艾森豪威尔点了点头:“我们需要空军创造的所有优势,假如空军无法作战,我们必须暂停行动。”几位军官中,只有蒙哥马利表示反对:“情况固然严峻,但并非毫无胜算。”他主张放手一搏,却无人响应。
就在这时,图书馆的灯突然灭了。几名副官匆匆跑了进来,点亮蜡烛。摇曳不定的烛光照亮了艾森豪威尔的面孔。据空军少将E.J.金斯顿·麦克劳里回忆,当时艾森豪威尔一脸愠怒,冲蒙哥马利吼道:“上帝!过去三四个月里你一直对我们说,‘霸王行动’必须要有足够的空中掩护,空降行动更是必不可少,而现在你却说没有它们也可以?!不行,我们必须将‘霸王行动’推迟24个小时。”
会议不欢而散。艾森豪威尔怒气冲冲地返回拖车,他翻开星期日的报纸,过了一会儿就打起盹儿来。
时至中午,大团灰色的阴云呼啸而来,倾盆大雨不久便下了起来。怒号的狂风刮得树梢和阻塞气球不住颤抖。在南汉普顿,“飞腾的浪花拍打着岸边。”“阿斯特丽公主”号上一名军医写道,波特兰岛的帆船比赛“乱作一团,海面上涌起了金字塔般的巨浪”。在收到宣布行动延期一天,代号为“角笛舞斜桅杆”的加密无线电信息时,很多英国舰队尚未起航。从法尔茅斯出发的舰艇刚刚驶出反潜网半英里,岸上的信号灯就疯狂闪烁起来,向它们下达立即返航的命令。
但是,对于从贝尔法斯特和克莱德湾出发的轰炸中队来说,返航变成了大麻烦,因为他们不得不面对爱尔兰海黑压压的惊涛骇浪。更为糟糕的是,U部队(准备与犹他海滩登陆的作战部队,U为“犹他”英文Utah的首字母。——译者注)已经于前一天夜间从康沃尔和德文郡出发,沿英吉利海峡向东进发。有消息称海上即将刮起“风向偏左(对于船舷来说。——译者注)45°的大风”,这则消息很快传遍了所有舰艇。虽然很多旱鸭子从未听说过这个术语,但是当舰队沿船艏左舷方向驶入一片狭窄险峻的海域时,他们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他们挤在冰冷的甲板上,异常凄惨,但比起甲板下面的士兵,他们可就走运多了。
在那里,空气中弥漫着呕吐物和堵塞马桶散发的恶臭,所有人挤在一起,场面混乱不堪。与此同时,U-2A舰队的247艘舰艇正以每小时6海里的速度疾驰,因此没有看到返航信号。在行驶了一半路程时,两艘从普利茅斯出发的驱逐舰将它们拦下并勒令返航。直到晚上9点,最后一批舰艇才迎着巨浪躲进了韦茅斯湾。海军方面在报告中称,U部队“已经四散分离,局面失控”。
舰艇陆续抛锚,紧绷的神经令人们口角不断,甚至拳脚相向。为了不让士兵们无所事事,军官们分发了陆军部的手册《法国袖珍指南》,其中对为什么解放这个国家作出了解释。通过阅读,士兵们还得知“诺曼底的形状看起来与俄亥俄州无异”,“100公升相当于22加仑”,以及“法国人‘生性健谈,擅长烹饪’”等。一些士兵还拿出法语词汇手册,低声朗读“Encore une verre du vin rouge, s’il vous plaît, mademoiselle”(请再来一杯红酒,小姐),并希望这句话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有意思的是,很多人错把“mademoiselle”读成了“mama-oiselle”。
甲板下,很多美国士兵正在做礼拜。在“贝菲尔德”号军舰的主餐厅里,陆军士兵和水兵们放声高歌《神圣的主啊,我们赞颂你的名字》。一名随军牧师读起了《罗马书》第8章中的一段话:“上帝的圣光将替我们驱散阴霾,指引我们所向披靡。”然而此时此刻,这种神学经典却无助于安抚人们的情绪。大家渐渐松懈下来,掷骰子和打扑克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名军医还记得,他曾经跟总部和连队的军官打“21点”,“一注20美元,要么赢得盆满钵满,要么输个精光,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第1师的一名士兵一边翻阅伏尔泰的小说《老实人》(Candide),一边抱怨道:“伏尔泰经常使用同一个玩笑。书中的人物总是遇害,可是读到后来你就会发现他们根本没有死。”英国伞兵正在观看莱娜·霍恩与胖子沃勒主演的音乐剧《暴风雨》,而美国一个空降炮兵部队正在集体观看爵士乐领唱泰德·路易斯主演的电影《大家都快乐吗?》。战地工兵们也开始争论,“D-day”(登陆日)里的“D”是否代表着“死亡”(death)。
★★★
在这个本就不平静的星期天,突至的狂风暴雨令人更加烦躁。下午四点半,丘吉尔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了绍斯威克宅邸,执勤的皇家海军警卫看到他后,“啪”的一声立正站好。由于刚刚和夏尔·A.J.M.戴高乐将军发生龃龉,丘吉尔气得满面通红。他怒斥戴高乐是一个“老谋深算的破坏者”。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丘吉尔“猛灌了一通威士忌”,却根本不起作用,他的脸反而因为酒精变得更红了。
这场不快是这样发生的:
最近,自命“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总理”的戴高乐结束了流亡生涯,重返欧洲。他从阿尔及尔出发,来到伦敦。在戴高乐到达朴茨茅斯北部的德罗克斯福德时,丘吉尔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为见证戴高乐重返欧洲这一伟大时刻,一大清早,丘吉尔就乘坐专列赶往此地。他在铁轨旁热情拥抱了戴高乐,并邀请他进入车厢,享用精致的午餐。然而,戴高乐的情绪非常激动,他为英美两国将他排除在“霸王行动”之外,以及华盛顿拒绝承认“法兰西共和国临时政府”等行为气愤不已。
谈话气氛急转直下。据说丘吉尔的法语讲得非常流利,但其实几乎听不懂什么。他威胁戴高乐,如果有必要,将遣送他“返回阿尔及尔的牢房”。戴高乐身高6.6英尺,无论是站着还是坐着都比丘吉尔高。他气得跳脚,大声宣布,丘吉尔是一个纯粹的“恶棍”。
谈话就此破裂,两人不欢而散。丘吉尔到达绍斯威克后,戴高乐接踵而至。由于体形高大,他被美国人戏称为“戴高个儿”。他“毫不掩饰满面怒容,昂首挺胸地走了进来”。
对于这两人之间的龃龉,艾森豪威尔倒是略有耳闻。他把戴高乐请进作战室,向他透露了有关“霸王行动”的一些信息,其中包括登陆地点、作战计划以及行动延迟24小时的最新动态。在得知将于法国开展的大部分军事行动已经成为事实后,戴高乐气愤难平。他反对在法国境内流通“伪造的纸条”(盟国为登陆行动颁发的纸币,被很多士兵当作赌博的筹码。——译者注),并谴责这是“伪币”。在他看来,“国家主权已经遭到了盟国的侵犯,即使在德军占领期间,法国也没有受过如此羞辱。”戴高乐还拒绝批准数百名法国联络官与盟国远征军一同登船,除非艾森豪威尔能向他说明,这些联络官在行动中的职责及其隶属编制的详细信息。
艾森豪威尔认为戴高乐的要求是无理的,因为美国政府并未承认其政权的合法性。在此之前,艾森豪威尔分别用荷兰语、佛兰德语、挪威语、丹麦语、法语和英语录制了一段主题为“盟军解放法国”的演讲,在电台循环播放。他可不会为了戴高乐的一时任性,再次发表演讲呼吁法国同胞顺从这些“不合法的解放者”。
在宣布“我不会听命于艾森豪威尔”后,戴高乐拂袖而去。在返回伦敦的车上,他兀自坐在后座上闷闷不乐。
丘吉尔曾经说过:“在战争中要时刻保持理智,千万不能被愤怒和怨恨左右了思想。”但是现在,他已将这句格言抛在脑后,在心里咒骂着戴高乐,说他是“在战争最紧要的关头背信弃义的家伙”。他甚至在脑海中构思了一张黑名单,命名为“青蛙佬档案”(“青蛙佬”是对法国人的蔑称。——译者注),戴高乐的名字将会第一个出现在上面。一个英国人曾讽刺戴高乐:“他的主食就是那只用来吃饭的手。”首相也在给外交部的信中写道:“要记住,这个人毫无慷慨可言。”艾森豪威尔也曾在日记中喟叹:“此事的确令人遗憾。”他本来希望戴高乐能够摆脱自己的“圣女贞德情结”,但事到如今,他只好告诉手下:“让他见鬼去吧,要是他不能兑现承诺,我们就另请高明。”
晚上九点半,艾森豪威尔再次来到图书馆。炉中噼啪作响的烈火与从斯塔格传来的重大消息令房间里的阴霾一扫而空。“事情的进展有些出人意料。”气象学家斯塔格说。皇家海军护卫舰“霍斯特”号向爱尔兰以西行驶了700英里,及时反馈了天气情况,“大气压强正在逐渐上升。”不利于战势的大西洋低气压——包括带来暴风骤雨的低压L5正在快速移动。这表明,次日天气将暂时转晴,并一直持续到星期二。“我肯定,今晚冷锋过后,即将出现短暂的晴好天气。”
艾森豪威尔再次征求部下的意见。他认为继续推迟行动很可能会贻误战机,因为同样适合部队登陆的潮汐两周后才会再次出现。但利·马洛里仍然持怀疑态度,认为轰炸行动“存在风险”,因为敌军炮火非常隐秘,不易发现。拉姆齐表示“无须担心”。最高统帅部参谋长、绰号“甲壳虫”的沃尔特·比德尔·史密斯中将说:“这是一场豪赌,而且很明显,胜利女神站在我们这边。”
听完众人的意见,艾森豪威尔轻轻点了点头,扭头看了看蒙哥马利:“你认为我们可以按照原计划行动吗?”
蒙哥马利眼神凌厉,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穿着厚厚的毛衣和条绒裤子,不假思索地答道:“我认为可以行动。”
一分钟显得无比漫长,房间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雨水拍打在玻璃门上发出的声响。艾森豪威尔神情茫然地注视着远方,揉着脑袋问道:“问题是,好天气能维持多久?万一再出意外呢?”他思忖片刻,斩钉截铁道:“我必须下达命令,事已至此,我们已经别无选择。”6月5日星期一黎明前,他们将再次集会,听取斯塔格最新的天气预报。“好吧,我们行动吧。”艾森豪威尔下达了命令,旋即转向斯塔格,笑容可掬地说:“不要再带来任何坏消息了。”
起航
“起锚了!”
一声庄严的呐喊在这个躁动不安的黎明响起,舰队从港口和河湾冲了出来。从索尔科姆到普尔,从达特茅斯到韦茅斯,从泰晤士河到深黑海峡再到鲸须沼泽,这支舰队浩浩荡荡地驶向白茫茫的英吉利海峡。59艘舰艇上搭载着近20万水兵和船员、13万士兵、2 000辆坦克和12 000辆机动车。“舰艇在灰色的波浪间沉重地喘息。”艾伦·穆尔黑德写道。
星期一,清晨的阳光洒在海面上,照耀着小型快艇、轻巡洋舰、护卫舰、货轮、渡轮、拖网渔船、油轮、猎潜舰,还有那些用于设立标记、布设电缆、制造烟幕、冷冻物品、牵引车辆以及储存食物的船只。轰炸中队从爱尔兰海出发,环绕“天涯海角”(Land’s End)飞行,为海面上一列列威武雄壮的纵队护航。
这些纵队由巡洋舰、战列舰、驱逐舰和翻新过的无畏舰组成。其中美国军舰“内华达”号就是在珍珠港之战后重新改造的,英国皇家海军铁甲舰“厄瑞波斯”号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建造的,专门用来轰炸德国的防御工事,但舰上两门15英寸火炮的精确度却值得怀疑。“厄瑞波斯”号的桅杆上升起了纳尔逊将军曾经在特拉法尔加也升起过的旗帜,上面写着:“英国希望每一个人都恪尽职守。”作为回应,美国重型巡洋舰“塔斯卡卢萨”号用旗语答道:“我们生龙活虎。”在经过埃迪斯通灯塔附近时,“贝菲尔德”号上的士兵向“霍金斯”号和“恩特普赖斯”号上的皇家海军士兵欢呼致意。
当天上午,海面风平浪静,海水也从青灰色变回了蔚蓝色。在英国葱茏湿润的田野上,出现了一道七彩斑斓、璀璨夺目的彩虹。彩虹背后,一轮红日光芒万丈,照亮了肯特郡的白垩峭壁,使它看起来仿佛一张巨大的白色幕布。美国军舰“昆西”号上的一名海军军官写道:“我认为,战争有利于增强人们发现美的能力,就像战争有利于让和平变得更加长久一样。”在舰艇沿着汉布尔河顺流直下时,一名风笛手靠在船头的斜桅上,吹起了《通向英伦之路》。在索伦特湾登船的士兵们站在船舷旁,为他欢呼喝彩。然而,最振奋人心的还是一则来自英国广播公司的报道:“经过长期激战,盟军终于攻克了罗马。”这条捷报很快就传遍了整个舰队。
扫雷舰作为先头部队,位居舰队的最前方。它们将开展海军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扫雷行动。255艘扫雷舰首先开始清扫Z区(怀特岛下方一片直径约10英里的环形海域,被戏称为“皮卡迪利广场”。——译者注)的水雷,并从这里开始,分别沿8条航道前往英吉利海峡中部一个雷区。一个星期以前,皇家海军舰艇在水深30英寻(海洋测量中的深度单位,1 英寻= 2 码= 6 英尺。—— 译者注)处秘密设置了水下声波浮标。当电子计时器于星期日启动后,这些浮标的光亮能够将扫雷舰准确地引入10条宽度为400至1 200码的航道。扫雷舰将沿着这些航道航行35英里,清理沿途水域,直到诺曼底塞纳湾的5个海滩为止。但高达7英尺的巨浪以及每小时3海里的水流速度令舵手们手忙脚乱。为了确保不偏离航线,他们与风浪展开了较量。
就在扫雷舰清除水雷的同时,另外一些舰艇紧随其后,每隔一英里便在航道两侧各设置一个发光的浮标,右侧为红色,左侧为白色。“这些浮标看起来就像一盏盏指引我们前往法国的街灯。”一名记者写道。
在向Z区进发的过程中,登陆艇的适航性受到了英吉利海峡的种种考验。底部平坦的坦克登陆舰一路上摇摇晃晃,体形较小的步兵登陆艇也表现欠佳。但最糟糕的还是坦克登陆艇,它在英吉利海峡中的航行速度约为每小时6海里,在迎浪行驶的情况下速度还要减半。就连海军方面也承认:“由于坦克登陆艇设备结构存在缺陷,导致其适航性差、速度缓慢,不适合在海里航行。”其中一个重大结构缺陷在于,登陆艇主体的三个部分是用螺栓固定连接在一起的,这令人们“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自己有责任用搭扣对连接部分进行加固”。登陆艇上的士兵们处境悲惨,互相交流应对晕船的诀窍。一名水兵建议同伴“吞下一块系着绳子的猪排,然后再把它拽出来”。
事实上,第16步兵师当天除了供应猪排之外,还有冰激凌,但晕船令大部分人都没有了胃口。前往奥马哈海滩的第116步兵师登上“托马斯·杰斐逊”号以后,每天都有“享用不尽的火腿和鸡蛋”。士兵们有的填装手榴弹,有的磨砺刺刀,还有的再次拆卸检查自己的步枪。一名海军军医建议他们用海绵好好洗个澡,以防皮肤滋生细菌。美国士兵们引吭高歌:“登陆日快乐,亲爱的阿道夫·希特勒,登陆日快乐。”英国士兵则更喜欢一首名为《耶路撒冷》的歌曲,这是由威廉·布莱克的一首慷慨激昂的诗歌改编而成的:“上帝赐予我们燃烧的金色之弓。”
士兵们升起了战旗,将餐桌改造成手术台,进入备战状态。在“内华达”号甲板下面的防水隔间里,船员们收起了自己的礼服、瓷器、玻璃杯、书籍、桌布、办公室档案、扫帚和镜子等私人物品。一名海岸警卫队中尉在日记中写道:“扩音器传出刺耳的声音,命令某某人到某某舱去见某某人。”在美国军舰“塔斯卡卢萨”号上,犹他海滩轰炸中队的指挥官,海军少将莫顿·L.德约正在客舱内击打沙袋。
为了鼓舞士气,军官们慷慨激昂地宣读了艾森豪威尔和蒙哥马利传来的信息,并陈述了自己的预测和建议。第16步兵师的乔治·A.泰勒上校在“塞缪尔·蔡斯”号上对记者说:“最初的6个小时是最艰险的,敌军会连续向海滩开火。我们的计划非常简单,顶住火力,不停地冲锋,直到打开缺口为止。”即将在星期二清晨登陆奥马哈海滩的乔治·诺曼·D.科塔准将在“查尔斯·卡罗尔”号上的军官面前发表了演说:
你们将发现战场一片混乱,各种情况都有可能发生。登陆艇没有按计划抵达,支援在错误的地点登陆,甚至很多人根本无法登陆……我们必须懂得随机应变,同时咬紧牙关、坚持到底,绝不能失去理智,更不能违反命令,忙中添乱。
一名坦克营营长言简意赅:“为了这一刻,政府已经耗资50亿美元,就是死也值了。”奥马尔·布拉德利站在“奥古斯塔”号的前甲板上,“他虽然孑然一身,但格外显眼。”一名上校回忆道。布拉德利向所有正破浪前行的坦克登陆艇发出了V字信号(V代表“victory”,即“胜利”。——译者注),祝愿他们凯旋。而后,他返回了自己的客舱,躺倒在一把扶手椅上,开始阅读《阿丹诺之钟》(A Bell for Adano)。
“我们即将开展一场大规模冒险行动”,泰德·罗斯福在美国军舰“巴尼特”号上写信给妻子埃莉诺,“甲板下面拥挤不堪,还有人在甲板上闲逛。几乎没有人参加过战斗。”
在登陆行动开始后的前几个小时里,56岁的罗斯福俨然是犹他海滩资历最老、军衔最高的军官。他参与过一战,还在二战中参与过奥兰和杰拉两地的登陆战,可谓久经沙场。他告诫众人:
我们都曾拥有美好的人生,而且我相信将来还有更多美好的事情等着我们。但是,假如我们没有这个机会去体验,至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在我们并肩作战的岁月里,并没有虚度生命。我们见证了欢笑与悲哀、成功与失败,所有这些都值得珍藏……我们致力于一项伟大的事业,即使不幸牺牲,也没有遗憾。
返回甲板后,罗斯福对第8步兵师的士兵们说:“明天早上六点半,我们海滩上再见。”
★★★
分布在英国各地的十几座机场上,滑翔机部队和2万名伞兵已经准备就绪。英国第6空降师的士兵们用茶壶底上的煤烟灰把脸抹成黑色,他们一边等待登机命令,一边用粉笔在机身上画下身材窈窕的女郎。“我狠狠地跺了跑道旁边的土地一脚。”一名列兵在报告中写道。
美国伞兵也用可可、亚麻籽油和燃烧过的木炭把皮肤涂黑。有些活宝甚至模仿演员艾尔·乔尔逊的滑稽动作,开玩笑说他们这一跳“价值万金”,因为根据政府的保险政策,他们的死亡抚恤金最高为10 000美元。一名随军牧师高声祈祷,却被一名士兵打断:“别废话了,我才不会死呢。”所有人都不堪重负:从钢盔网上缠着的粗麻布条,到塞进靴子里的军刀,还有降落伞、救生衣、工兵铲、口粮、杀伤手榴弹、发烟手榴弹、起爆雷管、TNT炸药包、黄铜袖珍指南针、“蟋蟀”响板、雨衣、毛毯、子弹带、步枪、整条的香烟以及吗啡注射剂。信鸽被塞进多余的袜子里,用夹子固定在跳伞服上,鸽子的头部可以从袜子脚趾部分挖开的小洞中钻出来。为了能够多带几发子弹,一些军官甚至剪掉了地图的边缘。
“除了满身的口袋和鼓鼓囊囊的裤子之外,我们身上唯一可以看到的部分就是两只手”,诗人兼滑翔机士兵路易斯·辛普森写道,“有些人拿起纸笔,开始写信。”第82空降师副师长詹姆斯·M.加文准将是一位37岁的父亲,他在寄给年幼女儿的信中写道:“今天下午,我努力想要睡上一会儿,却根本做不到。即将到来的跳伞行动很可能成为我一生中遇到过的最为艰险的事情。”加文在西西里岛战役中表现英勇,在地中海,其卓越战绩可谓尽人皆知。但这一次,他在日记中直言不讳地写道:“这次行动要么会成为第82空降师历史上最辉煌的壮举,要么会演变成另一场小大角河战役。总之,这将是一场极为残酷的战斗。”
艾森豪威尔不顾利·马洛里的警告,向法国派遣了两个美国空降师。在登陆前的几个小时里,他非常担心这次行动将演变成另一场小大角河战役。在目送英国军队从朴茨茅斯的南巡游码头登上步兵登陆艇后,他返回了代号“削笔刀”的临时营地。为了消磨时光,他与布彻在西洋棋盘上玩起了“狐狸和猎犬”的游戏。随后,他坐了下来,开始起草认责书。“我们没能在瑟堡-阿弗尔地区拿下令人满意的据点,因此我下令撤回了部队”,艾森豪威尔写道,“如果这次行动有任何闪失,责任都将由我一人承担。”由于过度疲劳和连日焦虑,他在纸上签下了错误的日期——7月5日。他把这张纸对折,塞进了钱夹,以作应急之用。
下午6点,艾森豪威尔乘上了由凯·萨默斯比驾驶的凯迪拉克,车子保险杠上的四星将军标志已经被罩了起来。车子向北疾驰,另外三辆负责保护的汽车紧紧尾随。一个半小时后,他们驶上了一条挤满了军用卡车的狭窄公路。“如果你担心自己下达的命令会让一名士兵送命,你就很难直视他的眼睛。”艾森豪威尔告诉萨默斯比。伯克郡丘陵的格林汉姆公地机场位于古镇纽伯里郊外,第101空降师的总部就设在那里。艾森豪威尔随意吃了些晚餐,便急匆匆地乘车来到飞机跑道前。他双手插袋,在那些已经被人用白色油漆刷了三道条纹的C-47运输机间漫步。
士兵们涂黑了自己的脸,头发蓬乱,看起来很像莫霍克人。他们在降落伞绳索的桎梏下不安地扭动身体,同时不忘好好品尝临行前的最后一杯咖啡。“我的秘诀就是保持移动。如果你停了下来,或者胡思乱想,注意力就会分散”,艾森豪威尔告诉一名来自堪萨斯的年轻士兵,“相信我,集中注意力的最好方法就是保持移动。”
艾森豪威尔登上了第2716号飞机,和麦克斯韦·D.泰勒少将握手,并祝愿他大获全胜。随后,艾森豪威尔返回总部大楼,爬上屋顶,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部下。“他们的眼中斗志昂扬。”艾森豪威尔在给乔治·马歇尔的信中写道。但他却向萨默斯比坦言:“我真希望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晚上10点过6分,太阳已经落山,红绿相间的导航信号灯不停地在丘陵间闪烁。苍茫的暮色中飘荡着阵阵歌声:“给我一些勇敢的男人/为了他们所珍视的权利/他们将不惜一战……”歌声突然被一阵刺耳的吼声打断,伞兵们高高举起军刀,做好了浴血奋战的准备。他们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机舱,跪下身来,把笨重的装备放在椅子上。香烟的微光和机舱灯柔和的红色光线照亮了他们的面孔。“鼓起勇气吧”,一名士兵开始祈祷,“让我鼓起勇气吧。”飞机的引擎隆隆作响,螺旋桨迅速转动起来,机长猛地关上舱门。“现在振翅高飞吧,你这只大屁股小鸟。”一名士兵大声喊道。
白昼即将过去,最后一缕微光照在铝制的机身上。“但愿阳光不要消失”,一名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道,“永远不要消失,这样我们就永远到不了诺曼底了。”
1944年6月5日,艾森豪威尔在伯克郡丘陵的格林汉姆与第101空降师的伞兵们在一起。他建议道:“最好的做法是保持移动。”身穿深色军装的高个子军官是艾森豪威尔的海军副官哈里·C.布彻中校。
★★★
但阳光还是消失了。在英吉利海峡深处,59艘黑漆漆的舰艇经过一排排光亮黯淡的浮标,悄无声息地行进着,慢慢组成了战斗阵形。“指挥中心一片死寂。”海军少将德约在“塔斯卡卢萨”号上写道。“昆西”号上的一名军官说:“这就好像趁众人熟睡之际溜进某个房间一样。”
小型舰艇在风浪中颠簸。“海浪冲上了甲板,很多人都晕船了”,一艘坦克登陆艇的日志上记录着这些文字,“炉火已经熄灭,没有任何食物,炸药也泡湿了,而且无法晾干。”两根绳索在颠簸中断掉,海浪涌进了引擎室内,溅湿了士兵们的隔间。为了保持航向,舵手们将舵逆风偏转了30°。舰艇喘着粗气,在海浪中挣扎。信号灯闪烁着,发出了一条仅有两个字的信息:“晕船。”
舰队涌入了那10条已经被扫雷舰清扫干净的航道,其中两条留给了将于犹他、奥马哈、金滩、朱诺和剑滩五地登陆的部队。大小舰艇的尾流像辫子一样交织在一起、分开,然后又交织在一起。琥珀色的满月挂在天空中,被薄薄的阴云笼罩。大海低吟浅唱,浪花飞快地掠过船身。他们即将驶向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哈利路亚,大海唱道。哈利路亚,哈利路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