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义
叶明义没有敲开女儿的房门,他也没在意,因为叶韵跟他说过她要去跑步。
他和林同根约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见面。
咖啡厅是半开放式的,可以看到参加明天半导体论坛的嘉宾陆续抵达。
林同根给他点了美式咖啡,不加糖,也不加奶。老部下还是老样子,原来黑的头发还黑着,原来白的头发也白着。
“咱们将近四年没有见了,除了口音,你都没什么变化。”叶明义徐徐搅动着咖啡。他手背上的斑,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枚。
“我是外壳老化得慢,但是里面的零组件全部都耗损严重。”林同根用带着京腔的台普说道,“尤其我这腰和背,跟种了一辈子地似的,都快要直不起来了。”
“你有时间可以学习一下‘五禽戏’。”叶明义停下手来,咖啡匙拈在指端,儒雅得如同提笔蘸墨,为林同根开出了方子,“之前我的脊柱也不是太好,后来,我认识了一位本家的族兄,他是中医世家,教给了我‘五禽戏’,我才坚持练习了半年多,腰背的状况就有了非常明显的改善。刚刚在房间里,我简单地做了几个动作,立时就感觉身体舒爽多了。”
“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就是好。”林同根钦敬地附和,“我在大陆看医生,医生也建议我练习‘五禽戏’,可是真的没有时间,恐怕要等到像您一样归隐田园再说了。”
“你总是没有时间。”叶明义兄长般“批评”这位老部下,“时间都是挤出来的。这边不是讲‘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吗?”
“但是革命更需要时间呀。我还要在我的有生之年,打败晶益电子呢!”林同根的大笑咧到了耳根,笑声也依然爽朗,如同他世居台南的父祖和乡亲们一样。
叶明义端起咖啡。这话他听过。二十多年前,在他家,林同根带人离开晶益电子创立大同积电后对他说的。
“如果你不出走,接替董事长的人肯定是你。”叶明义把他当年的话也重复了一遍。
林同根轻蔑一笑:“晶益电子永远是林道简的,谁都接替不了。”
“董事长曾经很赏识你,你为什么这么怨恨他?”
“阶级仇恨吧。”林同根半开玩笑地说,“像我这种本省农民,就是看不惯他那种外省权贵。”
叶明义心里叹了口气。林同根确实是最接近林道简的人,也是几乎战胜了林道简的人。当年,大同积电迅速崛起,步步进逼晶益电子一家独大的统治宝座。那段时期,林道简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林同根踌躇满志,准备将晶益电子赶下宝座之际,林道简却出其不意地绕过林同根,直接和大同积电的大股东谈妥价格,把大同积电收入囊中。
那次行动,林道简即便对叶明义也是守口如瓶。叶明义想象不出,林道简当时是如何说服大同积电的大股东的。
那次事件的直接后果是,林同根被他一手创立的大同积电扫地出门,晶益电子的全球晶圆代工王者地位更加无法撼动。
“我承认,他教会我很多东西。”林同根山根上的两道横纹仿佛是刀斫斧砍出来的,横亘在鼻梁生处,“我要用他教会我的,打败他,所以他也非常恨我。”
他停顿住,侧了下肩,像在卸下什么。“大同积电的事情对我打击很大,我甚至产生过轻生的念头。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在台湾我永远都不可能打败林道简,所以我才去了大陆。”林同根回忆着,眼角的鱼尾纹渐渐荡开,“来大陆之前,我在网上认真学习了共产党的《论持久战》和‘农村包围城市’,这真的启发了我。虽然大陆的半导体产业那时候还不如台湾,但是市场空间无限,只要扎下根,就一定能打造出比晶益电子更大的代工平台来!”
老部下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把叶明义逗乐了。离开台湾前,林同根拜访过他,发誓不打败晶益电子就绝不回台湾。而此刻,他看见林同根的目光依然如炬,证明那团火焰还在他心头熊熊燃烧着。
“你能东山再起,做到今天这么成功,我真的很欣慰。”叶明义由衷地说。
“这要感谢您当年对我的开导和鼓励。”林同根也感激地说。
“和我没关系啦,全靠你自己努力。”叶明义问林同根,“你和John最近有联络吗?”
“好久没联络了。”林同根端起粉青釉色的浅盏,抿了口茶,“他在银河电子干得不错,听说EUV 7奈米良率已经超过了八成,我们14奈米试产良率还不到一成,真是望尘莫及!”
“你们的进步已经非常神速了。”
“可是我们的研发现在撞到了天花板。按照目前的进度,恐怕要到后年才能量产。”
“你们原计划不也是后年量产吗?”
“那是‘原计划’啦!现今大陆其他同业的制程精进得相当迅速,和我们的差距正变得越来越小,我们的计划要是不赶上变化,‘大陆第一’这头把交椅恐怕就要换人来坐了。”
短暂的沉默,叶明义说:“你们的规模扩张得很快,在产能方面,还是拥有很大优势的。”
“产能优势很容易就被追赶上,所以我们才实施了差异化策略,对NOR flash(一种非易失性闪存技术)、MCU(微控制器)、CMOS sensor(互补金属氧化物半导体传感器)、high voltage(高电压)制程全都有投入。”见底的浅盏又被斟满,林同根把着匏瓜形的茶壶,腕翻水断。
“这很对呀!制程不仅要追求先进性,还要保持多样性。晶益电子这几年不也掉回头来,对成熟和特殊制程做了产能扩充吗?”
“他们扩充也只能扩充他们现有的制程。”林同根冷笑,“那些被他们淘汰掉的制程,即使想扩充也扩充不了了。现在需求出来,他们是看得到,吃不到!”
“落后反而成为你们的优势了。”叶明义调侃说。
“确实给了我们不小的挹注。我们也不能白落后嘛!”
“各擅胜场。今后一定还会有更多需求出现的。”叶明义的目光越过他的深杯,落在林同根的浅盏上。
眼前的一幕仿佛昨日重现:林道简也曾说过与他刚刚那句相似的话,而当时,他正喝着咖啡,林同根啜饮着茶。
晶益电子初创的那段岁月,他们是志同道合的战友,是亲密无间的同志,是所向披靡的“铁三角”。叶明义负责工艺,林同根负责客户,林道简则统揽着全局。
那时候,叶明义的咖啡已经喝得够多了,而那时也是他喝茶最多的一段时光。
林同根爱茶,不止于喝,更在于冲、泡。不管多忙,他那套茶具都要卫队一样拉出来操演一番,仿佛一天不练就久疏战阵了似的。赶上开长会,或者开会到深夜,茶具就会被他搬到会议室,亲兵一样在他面前排开阵势。
那套茶具也是粉青釉的。据说出自一位从大陆赴台湾的匠人之手。那位老先生矢志不渝地要在台湾的土地上烧制出与大陆一般无二的瓷器,可每一窑出来,他都摇头叹息。
那套粉青釉茶具是老先生的“封窑”之作。叶明义曾经对着阳光把玩,品茗杯清雅中泛着粉晕,犹如一朵绽开的桃花。
他向林同根请教这粉青釉的成因。林同根却从北宋讲起,直讲到最后,才告诉他呈色剂主要为铁的氧化物,釉药里还有少许的锰和钛。
对瓷器一窍不通的叶明义没想到古人是通过这种方式来为瓷土着色的,这要比同样往瓷釉里添加金属氧化物的半导体釉早了将近千年。
叶明义既赞叹又惋惜,如果工业革命发生在中国……
那套茶具虽然也未达到老先生的预期,但在叶明义眼中,已经足够美轮美奂了。
茶具以粉彩勾勒着《三国演义》的故事,叶明义还记得自己专用的那只茶杯上描绘的是“三顾茅庐”的画面。
起初,他还坚守着美式咖啡,只喝一两杯茶,以免驳了林同根好意。可渐渐地,茶杯中的清香与醇厚不断攻陷和占领了他的味蕾,有时满满一杯咖啡,直到散会都一口未动,被冷落到发凉。
但是,自从林同根出走,叶明义的饮茶量便断崖式下降。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敢在林道简面前喝茶。
“雨过天青云破处,这般颜色作将来……可是落后终归还是落后。”许是捕捉到了叶明义的目光,林同根的声音里满是惆怅。
“所以,14奈米这个节点实在是太关键了,必须尽快突破才行,否则我们缩减代差的脚步就会被打乱……”林同根不断倾吐着苦水,发黄的眼珠上,红血丝明显。
从族兄那里,叶明义听闻过造成这种症状的原因。他静不下心来练习“五禽戏”,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我们现在亟须有人来帮助我们穿针引线……”林同根定定地盯着叶明义,目光中充满恳切。
叶明义背部一紧,动了动身子。
“您能出山帮助我们闯过这道难关吗?”林同根果然问道。
叶明义面露难色。刚刚和林道简的会谈,还印刻在他脑海里。
“研发我会全部遵照您的指示,预算您不用担心,绝对会大大超出您的预期,薪资也绝对会让您满意,您还不用常住大陆……”林同根不断承诺着。
“Tony,我考虑的不是这些。”叶明义打断了林同根。
“您放心,董事会非常支持我,同芯半导体绝不是第二个大同积电!”
“我没有那样认为。”叶明义赶忙否认。
“我知道赚钱从来不是您的人生目的,可是大陆现在上上下下这么重视半导体,您就不想在您手里再缔造一个晶益电子出来吗?”
这次,叶明义没再说话。他又默默端起他喝了大半辈子的美式咖啡。林同根也低头给自己斟满了茶。叶明义忽然惦记起女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