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岁月是一朵莲
安之若素
这是关于过去的故事。
其间有精致、有美好、有清韵,也有新与旧的交错与冲突。
还没有来到这人间的天堂时,杭州在她的感觉深处是一场江南的雨,湿润的气息中有着浓浓的温和与生机。如今,她已身在杭州,沿着那条狭长的江南雨巷,撑着红油纸伞缓缓地走着,身姿袅娜,让路人忍不住驻足观望。
小巷的地面用一块块规则的石头铺就,被人踩得久了,便有了高高低低的起伏,走起路来十分不便。于是,那红油伞便如同风中抖擞的花,任雨水斜斜地冲刷着。
这朵花从小巷深处款款地飘来,透过雨水细看伞下那位身着暗色旗袍的娇美女子,弯弯的柳叶眉毛下是一张懵懂的脸,沿着眼尾向内晕染的眼影轻重有机地搭配在一起,又散发出另一种美来,像雾像雨又像风。她如水的眼中,有淡雅、有细腻、有端庄、有秀气,而一双淡然的唇则给人语笑嫣然的美好,又与雪色、粉红相映衬,尽显内在的涵养和气质。缥缈的雨已不知道何时湿了她的发梢,水珠一滴一滴地滑落,浸湿了她的衣襟。经过雨水的抚慰,婀娜的身躯突显出女人的至柔至美。远远望去,仿佛一幅极具情调的图画。
雨水也淋湿了这座古老的城市——杭州。人们常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能够生活在这里,自然是幸福而又惬意的。
这里来来往往的人不是很多,景色却是特别的美。遮天蔽日的绿荫下似乎潜藏了太多的生机,和着美妙滋养着这里的人。杭州美景当属西湖,湖水波光粼粼,湖边各种花依次开放着,营造出的美景早已消解了冬季的肃杀。湖中心的小岛,以及南北两面的雷峰塔和保俶塔,让人赏心悦目之余,还会产生无限的遐想。这些美景在点缀了杭州的同时,也见证了这里的历史,更蕴含了许多古代文人修身治国平天下的豪情。
但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来说,她一时半会儿还无法读懂江南的意境与性格,只是依稀可以感受到与众不同的人文情怀。在20世纪20年代的杭州城,这个叫林徽因的女孩正在用心感受着故乡的美好。
在林徽因幼小而又模糊的记忆深处,故乡就是一张泛黄的底片,一个美好而又短暂的梦。她1904年出生于官宦之家,祖父林孝恂与康有为同为清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的进士。父亲林长民是北洋政府的司法部长,堂叔林觉民是《与妻书》的作者,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那时,林家可谓是家道中兴,家境富裕,林徽因身边还有一群好友。虽说身处高墙大院久了会感到枯燥无味,但有志同道合的好友在身边,欢乐的时光自然也就更多一些。父亲林长民每日早出晚归,母亲没有受过教育,因此林徽因启蒙教育的任务便落在了和蔼的大姑妈身上。据林徽因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暄回忆:“她生在这个书香家庭,受到了严格的教育。父亲不在时,由大姑妈督促。大姑妈比父亲大三岁,为人忠厚和蔼,对我们姊兄弟亲胜生母。”由于父辈对孩子们的学业要求极高,对林徽因更是遍请当时的名士前来传道授业。因此,林徽因虽然年龄尚小,但已经开始接触各种文化知识,还读了《史记》《诗经》《左传》等典籍。
八岁时,林徽因随着父母来到上海读小学。上海距离杭州很近,不需要太多的车马劳顿,便可以经常返乡探望,这也让林徽因少了许多思乡之苦。
上海的生活是丰富的,没有了杭州的静谧与悠闲,但多了许多异质文化。一位外国人曾在他的文章中这样描写那个时期的上海:“老于世故的中国人坐在西式马车里,精瘦的美国人则乘人力黄包车。摩托车飞驰而过,差点撞到一乘帘子遮得密密实实的轿子,轿中坐的是中国的官太太。一个法国人在上海狭窄的人行道上向人脱帽致敬,帽子正好打在一名穿着精美黄色丝绸外套的印度人脸上。耳中听到的是卷舌头的德语夹杂着伦敦俚语。穿巴黎新款时髦衣衫的人旁边站着近乎半裸的穷苦小工,一对水手踏着双人自行车飞驰而过,两名穿和服、趿拖鞋的日本仕女转身避让,显得有点恼怒。着一身灰袍的和尚手肘碰到了一名大胡子的罗马传教士……”万花筒一般的远东第一大都市,把各国的文明都浓缩于一处。
上海的繁华让林徽因增长了见识。在接受正规教育的同时,她也对这里的风土人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上海百乐门的璀璨灯光,那种豪华中闪耀的都是述之不尽的新奇。
四年之后,林徽因又跟随父母去了北京。与上海相比,这座城市更多的是一种沉暮之气,四方的城墙牢牢地禁锢着人们的思想。接二连三的搬迁,逐渐消磨着林徽因对于故乡的记忆。但辗转多地的经历也让她接触到新的思想和新的观念。来到北京不久,林徽因就进入培华女中就读。从入校那天开始,她就完全将自己的心性从大宅院中解脱开来,在新的天地中变得更加自由。
在北京待的时间久了,林徽因便喜欢上了这里。若不是要陪伴父亲回乡省亲,她不会这么开心地离开北京。
此时,林徽因已经年满十六岁了,长得亭亭玉立,但仍散溢着孩子气,时而也会透露出一种忧郁的气质。她为自己的文化知识和英语水平日益提高而开心,也为生活中的琐事而烦恼。她要帮助父亲伺候两位母亲的起居,课业之余,还要照看几位弟妹。可以说,家里的大事小情都需要她来处理。因此,她是一个早熟的孩子。
她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言笑,这源于小时候母亲对她的影响。
林徽因的生母名叫何雪媛,她目不识丁,十四岁时嫁给林长民,先后生了一男两女,但只有一个女儿活了下来,就是林徽因。两个孩子先后夭折的打击,让何雪媛陷入痛苦中久久不能自拔,甚至生出了严重的抑郁症。那个时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何雪媛传嫡无望,林长民便迎娶了上海女子程桂林。
程桂林嫁入林家后,先后生了四儿一女。老人们开心极了,逢人便说自家积了阴德,祖坟上冒了青烟。林徽因和母亲何雪媛被迫搬到了后院,住小房子。从此,前院承欢,后院凄清。所有赞誉都涌向了林徽因的这位后母。程桂林同样没有读过书,但性情随和,而且分外喜欢林徽因。一边是童声四起,一边是冷落寂寞。林徽因也喜欢往前院跑,和弟弟妹妹一起玩耍,并亲热地叫程氏“二娘”。这让何雪媛非常生气,她的脾气也越发不好,终日在无尽的怨恨中歇斯底里,经常数落和谩骂林徽因。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人怎么能不感到沉重?随着年龄的增长,林徽因对这种身处夹缝的压抑表现出了反感。她在小说《绣绣》中讲述了自己的童年体验:
一位乖巧的女孩生活在一个不幸的家庭里,娘亲懦弱无能,狭隘多病,父亲将其冷落,娶了姨娘又生了孩子。女孩整天夹在无休止的争吵中度过,彷徨之中没有温情,没有爱怜,过得很无奈。
为了尽快从这样的环境中走出来,林徽因只有让自己变得更坚强、更有主见。她很想帮助母亲,却又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很多时候只能望着花草发呆。
花草虽然不能言语,却是有生命的,尤其是那些盛放在石槽中的莲花,那可爱的姿态就像是一群纯情的少女,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翩然起舞。“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花的这种高洁的品质让林徽因学会了不去过多地埋怨时乖运蹇,也不去叹喟世态炎凉,只学着泰然自若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不快。
现在想来,林徽因和张爱玲的命运是何其相似。她们都生在中国传统的多妻家庭中,同样因为父母的交恶而给童年生活罩上了一层阴霾,让人感到心酸。可她们又都是如此与众不同,虽然经历坎坷,却一直让自己活得如同翠莲吐蕊一般,自尊自爱,优雅成熟。
这次回到杭州,林徽因再一次看到了陆官巷那所青砖大宅子,记忆深处的往事被这些熟悉的场景一一勾了起来。面对以前居住过的房间,使用过的玩具、饰物,还有书房和那些枯萎的莲花,她终于有时间一个人静静地回想与过往相关的事情了。那些个时日,她没有功课的负担,可以尽情玩乐,走访亲戚,拜会朋友,那感觉就像小时候过年一样。在这样的自由自在中,林徽因又想起了自己曾经得过一回水痘的经历来,大概也就是在六岁左右吧。
依稀中还记得父亲说过,每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有这样的“难忘”经历,便从内心深处喜欢起这所谓的“水珠”来。这样的喜欢自然比较奇怪,可她硬是咬着牙、忍着疼痛来喜欢。面对这样的病症,大人只是没完没了地担心,并带着诸多好奇与不解。林徽因却把自己的感觉一字不落地写在了文字中。
当时我很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
把莲花当作自己尚可理解,把生病当作一种荣耀却真是不可思议了。然而,这个年龄的林徽因的确是让人捉摸不透的。
父亲不在家时,作为长女的她即使带着弟弟妹妹一起玩,也从来不会把年迈的祖父扔在一旁不闻不问。老人自然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慢慢地便刻意安排她做一些事情,比如说代笔写信。确实,从一封封来往的书信中,父亲林长民也看到了林徽因的各种变化与不同。
徽儿:
知悉得汝两信,我心甚喜。儿读书进益,又驯良,知道理,我尤爱汝。闻娘娘往嘉兴,现已归否?趾趾闻甚可爱,尚有闹癖(脾)气否?望告我。
祖父日来安好否?汝要好好讨老人欢喜。兹寄甜真酥糕一筒赏汝。我本期不及作长书,汝可禀告祖父母,我都安好。
父 长民
三月廿日
写信,让林徽因变得更加早熟起来。正如她的好友费慰梅所言:“她的早熟可能使家中的亲戚把她当成一个成人,而因此骗走了她的童年。”确实,那时林徽因在家中的身份正在发生着变化,她已不再单纯地写信汇报家里的情况。有一次父亲外出去日本,喜欢读书的林徽因便全身心地沉浸在书房之中。或许是出于无意,她突然对书房中的字画产生了兴趣,起先只是一幅幅地打开来观赏,后来见这些精美的作品凌乱地堆放在地上,便想帮父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于是,她把这些数量可观的字画精心挑选分类,然后又下功夫编成了收藏目录。这样的做法,怎么能不让人开心呢?
作为林徽因生命中第一个真正欣赏她的人,林长民把自己所有的喜爱都换成了另一种方式来表现。他也知道,“做一个天才女儿的父亲,不是容易享的福,你得放低你天伦的辈分,先求做到友谊的了解”。
祖父病故后,林徽因便少了与父亲的书信来往。这时的她,心态不断成熟,也多了几分阴柔之美。她开始喜欢穿旗袍,给人以舒服、优雅和得体的感觉。
现在,她行走在雨巷中,身着突显身材的旗袍。她知道,如果是在北京,自己可就不会如此随意了。培华女中是英国人创办的一所教会学校,始终以严谨的教风著称。不论是谁,每天都必须身着校服,在各种教条教规中度过忐忑不安的一天。
清风自来
1920年的夏天,林长民作为北洋政府的代表,前往伦敦访问考察新近创立的国际联盟。
辞别杭州老家之后,林徽因就随父亲开始了前往英国的航行。
无边无际的大海,仿佛看不到尽头。
海面泛着光,依稀从黑夜中渐然亮了起来。偌大的轮船行驶在海面上,仿佛就要触及内心深处的远方。那一刻她的感觉就像是步入了无人的丛林之中,处处都是绿,既有着新鲜,旋而又生出诸多的枯燥来。
在此之前,她确确实实在黄浦江中见过大大小小的船,自若地穿梭着,吞吐着浓浓的黑烟,时不时地还发出巨大的吼叫,让人感觉那分明就是一头头无比巨大的怪物。一群孩子特别喜欢趴在江边的栏杆上观望,他们单纯的内心始终不明白,这样大的铁船是如何平稳而又快速地行驶的,而且还能装载那么多的货物。所以,孩子们那时就在心里期望着快快长大,希望有一天也能够乘坐这些大船出海。林徽因的话虽然不多,但她的想法不少,可能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在别人的言谈中有了自己的梦想。
所以,当林徽因在码头上看见这些高高大大的“铁家伙”时,心中就开始激动,那种感觉从未有过,以至于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才好。船上挂满了彩旗,海风吹来,旗子忽高忽低地飘着,发出猎猎声响。四处的人都朝着那狭窄的登船口挤去。林徽因紧紧地跟随在父亲身后,手里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在人潮中缓缓向前移动。父亲则表现得十分从容,这些年来来往往的出国行程,早已让他习惯了这一切。他还是留着那簇大胡子,背影显得高大而又坚实。
其实,林徽因更想停下急匆匆的脚步,好好看一下这“铁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怪物”。但父亲的脚步是那么的坚定,这使得她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只能紧跟着父亲的脚步,生怕自己迷失在人流之中。
也不知道是如何在杂乱中登上这艘船的,当眼前豁然开朗之际,林徽因的心情才算好了起来,耳边那些送别的声音也似乎少了许多。站在高处,视野自然是不同的,人变小了,房屋也开始朝着后面退去,她第一次有机会看到不一样的江海,看着那翻滚的海浪,竟生出了许许多多的遐想。
在海上的这些日子,可以读书,可以聊天,可以放开思绪肆意地去思考未来的一切。这海面上生出的朵朵浪花是恣意、是傲然,也是忧郁,却又如同林徽因此时此刻的心情,有着稚嫩,有着芬芳,在海面上散发着属于季节的味道。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可能会令人产生眩晕,但又像是淡淡的男女恋爱,时不时就会让她的脸颊爬上红晕。
在林长民看来,这红晕却像这海面上早起的朝霞,不仅可爱,还透着奇异的光芒。他仿佛从中看到了属于女儿的,最为美好的日子。
海上行程是新鲜的,林徽因已经不知不觉地沉浸其中。她喜欢一个人手抚着船舷看海,那充满怜惜的抚摸仿佛是在欣赏一件无比珍贵的老物件。海水也是有趣的,完全就像被阳光照耀得烧开了一般,在金光闪闪中上下跃动着,让人不由得要生出许多臆想来。那些光就像是春天的面孔,蓝色看着看着就成了属于这个季节的深绿,真想让人越出船舷去探寻一下海水的温度。
海面上泛起的波纹仿若满天闪烁的星星,好像每滴水中都晃动着自己的影子。林徽因感觉自己像被一滴海水包裹着,随着微微的海波轻轻晃动。
“父亲,这应该是大海最好看的时候吧?”林徽因在沉默了许久之后,突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林长民正在一旁无聊地抽着烟。他茂密的大胡子和手中的烟斗配合起来,给人一种非常绅士的感觉。听到这句问话后,他满含笑容地望着眼前这个出落得大方得体的女儿,却没有回答。林徽因是第一次出远门,又是在这浩渺的海面上,她所有新奇的想法其实都在意料之中。
船已经行驶了近一周的时间。
此时,林徽因正出神地望着洒满朝霞的海面,似乎想让自己也身处其中。那感觉分明就是最美好的人间四月。
林长民不知道女儿到底在想什么,却已经在不经意中被她凭栏远望的出神样子给打动了。或许美丽都停留在神秘和未知之中,就像那阳明山上冷艳的君子兰,始终与世俗隔着一段距离,让人无法看透。据常年在山上采药的人讲,每年三月开始,阳明山上的花就盛放不绝,整座山仿佛童话世界中的仙境一样,色彩斑斓。除了海芋、紫色的杜鹃外,最招惹人的就是君子兰了。这种花多生长在悬崖峭壁处或山顶处,以其光滑的叶子彰显着其威武不屈的高贵品格和谦谦温和的内涵,也正是这些犹如碧玉的叶脉,让富丽堂皇的牡丹、芳香浓郁的百合都望尘莫及。
关于君子兰还有个美丽的传说,讲的是一位王子喜欢上了一个平凡人家的姑娘,两个人偷偷地相爱了。然而,有一位公主却深爱着这位王子,知道王子另有所爱时因为伤心难过,便将此事告诉了国王,国王处死了那位平凡人家的姑娘。王子再也见不到心上人,心灰意冷,所有的怨恨都涌向了公主。公主爱而不得,日渐憔悴,终有一天不能动弹,只能望着王子的背影。最后,她的身体化作泥土,衣服化为枝叶,变成了一棵君子兰。停止呼吸的瞬间,花朵覆盖她的全身,她永远都朝着城堡的方向——王子的位置。虽然人已死去,但爱意却从未减少。
也就是在那一刻,林长民感觉到女儿徽因更有些君子兰的味道,受人喜爱却又不是凭借着娇艳的容貌,她骨子里透出有才不骄、得志不傲、居谷不卑的性格。虽然长年累月地忙于公事,可林长民对于女儿的种种喜好是熟知的,相对于君子兰,她更喜欢出淤泥而不染,迎骄阳而不惧的莲花。作为佛教中的圣洁之物,其实早在三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就有了这种唯美的记载。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林徽因喜欢读书,她自是懂得这些意思的。现在看来,在某种意义上,莲花和君子兰都有着共同的气质,喜欢者多为偏冷静之人。
海在沉静地呼吸着,不时地展现着它的神秘,时而粗犷,时而饱满,在各种反复变幻中,随心所欲地演绎着柔美。经过几日的航行,林徽因已经喜欢上了这个移动的“城堡”,她感觉在船上和在地面上并没有太多的区别,也感觉不到任何大的颠簸。偶尔还可以在甲板上跑跑步,或者活动一下身体,海风吹来,有着无限的惬意。海鸥也是无比热情的,它们盘旋在轮船附近,不停地和旅人打着招呼,有好几次干脆就停在船的栏杆上歇息。那时候,林徽因才发现这世界上的每一处,都有着无法言喻的美妙。旅途中,睡觉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好的享受。每当她从梦中醒来时,隔着窗户就会看到一个陌生的国家或者城市,法国、意大利……那些奇特的建筑扑面而来,一切都是全新的,和着浓郁的风土人情一一呈现在眼前。有时林徽因也会利用轮船补给的空当,随着父亲下船,步入这些不同风格的城市。这样的游历其实蛮有意思。不久后,停泊在码头的船又开始有了动静,有人上、有人下,走动间又多了一些喧嚣,于是,她就静静地看着这些热闹的场景。除了外面的风景,还有轮船上的佳肴美馔,让人眼花缭乱,不知该如何选择。
林徽因慢慢地把对大海的激情转化为喜悦,并发现大海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就像那从留声机中发出来的悠然乐声,总会在婉转中让人为之一振。
她突然发现,没事可干的时候才是最美的岁月。
那时节,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将西化的上海和传统的北京进行比较。如果说上海是纸醉金迷,那么北京就是沉静含蓄。上海作为从18世纪开埠的繁华国际大都市,十里洋场是对它最好的概括,当然,这座城市也有着自己的东方韵味。而北京却是鸽哨与鸟笼交织的静谧,古老的皇城气质在四合院、悠远的胡同和寺庙中散发出来。身着蓝布衫的人们悠然地闲逛着,身边的驼队晃动着发出阵阵铃声,来来往往地驮着大包小包的货物,就和这四方城里的人一样,安然而又自在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林徽因又把这些比较换了一番场景,移到了平稳的海面上,让所有的记忆和欲望一样,没有穷尽地延伸着。在这些时日里,她除了漫无目的地思考之外,还在想着另一个问题,那便是自己的人生归宿。去年,即1919年,林长民的朋友梁启超得知他要赴伦敦的事后,两家人一商议便着手操办一件让林徽因没有想到的事情——定亲。这年,梁思成十八岁,她十五岁。
虽然渴望爱情早些到来,可年轻的林徽因却不想将自己的婚姻束缚在这样的约定之中。这几年,她也陆陆续续见识了身边朋友的婚姻,有美满也有不幸。
反正,不管怎么样,两个对于儿女之事尚未开化的少男少女,就这样要在二人父亲的谈笑风生中逐渐走到一起。林长民和梁启超相识很久,又同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火炬手,所以两个孩子的结识也在情理之中。当这两家人此次坐在一起时,这件原本私密的事情便公之于众了。
北京的夏天热得有些让人喘不过气来。
从景山西街的雪池胡同到南长街织女桥的梁家大院,路不长,人力黄包车很快就结束了这短暂的行程。在梁启超宽大的书房里,已是翩翩少年的梁思成被林徽因深深吸引,在这次正式相见的一瞬间,那个迈入门槛的她便牢牢地占据了他的世界。
梁思成深情地看了一眼比自己小三岁的林徽因,而此时的林徽因却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脸上早已羞得红润一片。在她的想法中,自己接受西式的教育,当然更期望能够来一次浪漫多情的自由恋爱,而后再登报秀一番与众不同的恩爱。这样的美好是值得人憧憬的,可是父母之命又不能不听。当然,这两位家长也并非全然是家长式的武断,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还是倾向于尊重孩子们的意见。
你若安好,清风自来。
待思绪慢慢退去,大海便成了久违的朋友,在风的宁静中可以发现内心真正的自我,去除一切不必要的烦恼。在那一刻,林徽因感到自己是真实的、放松的。
青梅竹马
林徽因的出色要得益于父亲的培养。
林长民早年就读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回国后与同学刘崇佑在福州创办了一所政治学堂。原本想用所学的知识培养一些对国家建设有用的人才,但没过多久,辛亥革命爆发,于是这位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立即投入了革命的洪流之中,先后奔赴上海、北京等地积极为革命呐喊呼吁。由于这种种表现,林长民很快就成为国民政府临时参议院的秘书长,参与到《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的草拟工作中。所有这一切让林长民感觉到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之后他又在北洋政府中担任司法总长职务,并出席了巴黎和会。
原本这一切的发展都是顺水顺风,所有的成就也让人羡慕不已。但林长民却不满当局在巴黎和会上表现出的种种软弱,他以司法为利器,积极在国内倡导宪政,并且不畏惧列强的淫威,于1919年5月2日,在《晨报》上发表了《外交警报敬告国民》一文,引起了国内民众的强烈反响。1919年5月4日下午,北京十二所学校的三千多名爱国学生举行示威游行。五四运动爆发。
林长民将自己的这种性格悄无声息地传给了女儿,以至于林徽因在她之后的人生中,也一直努力追求着人格上的独立与自由。受林长民的影响,林徽因在传统文化修养和西方文化认知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诣。但她也有脆弱的一面,对于寂寞和孤独,林徽因有着天生的恐惧。比如一到了黑夜,她就总会莫名地感到害怕,这或许是源于她早早就感受到的复杂生活吧。而出生于日本东京的梁思成则不同,他比林徽因大三岁,却对这个社会表现出了无限的热情。上学期间,他就是乐队的指挥,后来又陆续参与了策划设计等活动,凡是兴趣所至之处,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梁思成的成长同样受到了其父梁启超的影响。
当年,梁启超因为戊戌变法失败,心情一直比较沉闷,而长子梁思成的突然降临,让他多多少少又感到一些欣慰。尽管当时条件艰苦,但梁思成始终生活在一个家庭和睦的环境之中,这与林徽因的境遇截然不同。梁思成上学后,梁启超一边忙着参与政治变革,一边教儿子阅读中国传统文化典籍,强化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兴趣。因此,梁思成是在一个充满关爱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
对国家命运的关心让梁启超和林长民越走越近。
确实,当年要不是林长民与汤化龙等人在上海发起成立“共和建设讨论会”,绝无可能与梁启超相识。彼时的梁启超因为参与戊戌变法失败,流亡日本已有三年。但在讨论会成员的眼中,梁启超仍是一个能够肩负重任之人。因此,大家一致决定拥护在日本流亡的梁启超为领袖,并立即发电请其归国。
本是一段工作中的际遇,却没想到让林长民和梁启超成为至交。1917年,梁启超出任北洋政府的财务总长,而林长民也同时成为司法总长。由于两家住的距离不远,又时常互相走动,因此膝下的孩子们也彼此熟悉,经常玩在一处。于是,两个意气相投的人在喝茶聊天之际生出了结成儿女亲家的想法。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从古至今,这样的故事不乏其数。可人生中的青梅竹马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是潜藏在心的欢喜,还是无法割舍的伤痛?
对梁思成和林徽因来说,不知道这段美好的往事是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淡去,还是会牢不可破地铭刻在心。反正,眼前这一切呈现着天作之合的味道。
林徽因清楚地记得,那次离开了梁家书房之后,她很快就接到了梁思成的盛情邀请——一封字迹秀气而又工整的书信,让人很容易想到那副儒雅白净的面孔来。她不敢张扬,只是悉心地收好信,思虑再三后应了下来。
那个时候,社会正在兴起“男女婚姻,皆由本人自择,情志相合,乃立合约”的风气,并提倡“女子当与男子一切同之”“以启智慧,养其德性,健其身体,以造就其将来为贤母、为贤妇之始基”。培华女中虽为教会办学,但在启蒙女性方面无疑起了重要作用。入学以来,林徽因很快就接受了西学中男女平等、妇女解放等先进思想,并且在学好中国传统文化的同时,又对绘画、音乐、工艺等课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与梁思成虽然都在北京,但一个在教规甚严的女中,另一个在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真的要见面也不容易。于是,这对青梅竹马的年轻人最后把见面地点约在了太庙。
太庙位于天安门东侧,四周有三重围墙,里面遍植苍翠松柏,是明清两代皇帝祭奠祖先的家庙。相对于紫禁城而言,这里给人感觉格外安静,虽说也不乏庄严肃穆,但更透着一种触目惊心的荒凉。在这样残破不堪的环境中,已经无法从中读出中国古代王权与神权的象征。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代,人们连生计都没个保障,谁又有心情去管理和修缮这些根本就没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建筑呢?
两人在荒草中漫无目的地行走着,其实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一个在前面走着,不一会儿的工夫就在荒草丛中开出了一条可以过人的道路;而另一个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生怕从这些草中蹿出来一些虫子。苍翠的枝叶压抑着天空,似乎要将蓝蓝的天分割成各种奇怪的形状,而两个“拓荒者”就这样走着,甚至连梁思成自己也有些埋怨自己,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一个地方?
七月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知了不停地叫着,连周边杨树上歇息着的喜鹊也听烦了,黑白相间的身体时而飞起,时而又不安地停在树梢上,让人不知道它究竟在干什么。因为太庙的荒芜,已经很少有人来这里,所以这些小生命们很快就占据了这里,并将其视为自己的乐园。现在突然有人闯了进来,它们一个个自然都特别惊慌。
梁思成与林徽因十分别扭地走着,两人的衣服上已经沾挂了许多草棵。一只野雉突然从旁边的草丛中扑腾起来,花红的翅膀有力地扇着,以笨拙的姿势朝着太庙的廊檐下飞去,把周围的草扇得东倒西歪。虽说林徽因平日里胆子并不算小,但在这样的环境中,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心惊肉跳,担心会不会从哪里突然爬出一条蛇来,就那么恐怖地朝自己吐着信子。
她不知道自己朝着什么方向躲避才安全,就转身朝着来路跑了起来,齐耳的短发在风中飞扬,浓密的刘海也向四处翻飞。林徽因已经来不及在乎地面上的裂缝和那些高高矮矮的草棵了,她穿着学生装,边奔跑边叫喊,女性温柔优雅的形象陡然间全部消失了。突然,只觉着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要朝前扑倒下去。梁思成正在前面汗流浃背地开着路,没注意到后面发生了什么,等他转过身时,发现平日里端庄稳重的林徽因正在慌乱地往回跑,便立刻冲了过去。等他抓住她的手时,两个人的脚步才终于停了下来。
“有怪物,有怪物啊!”显然,林徽因还处于惊吓之中。
“别吓自己了,人吓人吓死人的。”梁思成看着眼前这个毫不矫饰的女子,她脸上一片白一片红,汗水和着灰尘,已经凝结成不规则的痕迹。但即便这样也并不影响她的天生丽质,两鬓处的头发分明经过修剪,依稀还可以看到白皙的皮肤,细腻的脸颊更加映衬着她独特的美。她的眼睛,水灵得仿佛是高原上的神湖,让人一眼望不到底,紧张中透露出少女的羞涩。他又大胆地把目光从泛光的腮部移到了细软的嘴唇上。当然,他只是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细细观看,再次证实自己的眼光没错。
“真的好美。”这句话令林徽因从惶恐中惊醒了过来,她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表情才好,还从来没有一个男生会距离自己这么近。
“干什么?”她明显被这样的不怀好意激怒了。
“没,没——什么。”平日口齿伶俐的梁思成顿时变得结结巴巴起来,那模样就仿佛是一个正在偷东西的人冷不丁地被人给抓住了。
“还说没干什么?”她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我保证,什么都没有过,就是刚才看见你脸上有片草叶子。”梁思成灵机一动,为自己找了个借口。林徽因顺势朝着脸上摸起来,自然什么也不会摸到。
“啊,你还敢拉着我的手啊!”她又惊叫起来。
原来,等她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他牵着。这不经意的牵手,突然间让她有种奇妙的感觉,手心似乎很烫,又好像特别潮湿,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似乎有丝丝的电流在身体内穿行。对林徽因来说,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都是她从来不曾经历过的,她真是没有想到,这男女之间的授受相亲竟然是如此的妙不可言。她不由得想起书里写的那些故事,恍然明白了人和人之间,或许因为那不经意的一眼就足以情定终身。直至回到家里,林徽因的紧张心情都无法恢复,她一直在回忆着自己是如何被牵手的,那一刹那的美好感觉是从好奇到恐惧,很快又变为莫名的欣喜与幸福。
被野雉惊吓的小插曲过后,等二人真正走近太庙时,精美的建筑很快就转移了他们的视线和注意。这些建筑虽然已经在日晒雨淋中变得破旧不堪,但房顶上的脊兽却依然残留着帝王的气息,彰显着气势。两个年轻人欣赏着古老建筑的各种惊艳之处,深深沉醉其中,这场景就像一幅凝聚着时光的画。北京这座明清两个朝代的都城,以其独有的时代感见证了梁、林两个人的接触与交往,而这些建筑也似乎在冥冥中与他们结下了不解之缘。
那天下午,他们很快就缓解了尴尬的气氛,彼此不经意的目光接触也没有了太多的慌张。最重要的是,从太庙的那些精美建筑中,他们竟然找到了共同的爱好与话题,这又是他们从未料到过的。
从感情的发展来看,如果机缘注定要续写这段史上最为优雅的思念,或许只有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来表达了。只不过,智慧的林徽因没有将这种思绪表现在外,而是以另外一种方式深藏于内心;梁思成则大为不同,他在努力表达着自己的情绪,将心思用在为她所做的一切事情之中。
望着梁思成逐渐远去的背影,林徽因突然想起了梁启超的那篇朗朗上口的《少年中国说》来。她会心地笑了笑,什么也没有说。
少年强则国强,
少年独立则国独立,
少年自由则国自由,
少年进步则国进步,
……
外面的世界
其实,结伴同游是件快乐的事。
太庙里,荒草自由繁茂地生长着。但这片荒芜破旧的景象背后,其实还有着“古”的气息,让人心神为之一舒。庙里空无一人,说话都有着瓮声瓮气的回音。仰头望去,全是参差的树木,在风中不停地摇摆。地上的堆堆瓦砾散发着古旧、寂寥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去凭吊。树下铺陈着厚厚的鸟粪,白的、黑的,厚厚的一层沾染在路面、树叶和草棵上,不过即使这样的情景,也让人生出一种敬畏之情。恰恰是由于很少有人来这里游玩,太庙中便多了些许神秘的味道,处处是苍茫超脱,与庙外的漫漫绿野形成对比。
偌大的太庙中,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闲逛着。如果说,男女之间的相处有着无法说清的灵动清新和腼腆快乐,那么这样的接触便如同喝下了一杯浓浓的粟米羹,让每个青春的毛孔都感受到了特别的抚慰。
在不曾仔细看过她的容貌前,梁思成已经为其怦然心动;而当他无意端详过眼前这个女子后,便更生出了一种特殊的感觉,那分明就是异性的恋慕。世上的花有千万朵,天上的繁星有亿万颗,但与林徽因的相遇却让他发现,她是花中最美的一朵,繁星中最亮的一颗,以至于很多年之后想起来时,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心早从那时开始便被她不知不觉地偷走了。在这样的陌生环境里,她需要关怀、需要依靠,也需要一份特殊的感情。
其实,林徽因自太庙见过梁思成后,并不清楚他对自己的印象究竟怎样,也没有过多地去问。一整天里,只是看着这个大男孩竟时时处处表现着细心。休息时,他会主动拂去石凳上的灰尘;行走时,又会主动帮自己提包;甚至发现自己流汗,都会主动递上一方手帕来。这所有的关心都是如此熨慰,让她感到温暖又甜蜜。
林徽因虽然身处在那个思想守旧又战乱纷飞的时代,却始终不缺乏独立、开放的精神。我们今天再看那些民国资料,依然会从中感受到属于那个时代的独特气质。所以,林徽因这样的女子是一份难得的美好,她的举手投足、气质修养都透着一股民国范儿。
那天,他们谈了不少的话题。
“你不打算出国留学吗?”
林徽因若有所思地摇摇头,她知道,从晚清开始,中国人出国留学就渐然成了一种风气和潮流,到了民国变得更甚。许多人通过外国传教士或者教会的资助走出了国门,去外界接受新的科学文化知识。随着时代的发展,数以万计的爱国青年都怀着“科学救国”“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的理想,远渡重洋前往外国勤工俭学,追求真理,学习发达国家的先进科学技术,以求振兴中华。林徽因身边也有不少同学在走着这样的路,当然这也是她梦寐以求的事。父亲林长民当年就曾留学日本,回国后视拯救中华民族危机为己任。父亲身上所具有的儒雅风流、气度胸怀,既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子,也得益于出国留学的经历,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的教养也是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融合。在这个过程中,林徽因不仅仅是出于崇拜之心来认识父亲,更是想从父亲身上感知到相对开放自由的外界。
“你要留学吗?”林徽因出于礼节回问道。
“嗯,父亲准备让我留学去学习制夷之技。”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终于抬了起来,那分明就是在问对方,愿不愿意一起去。1912年,十一岁的梁思成跟随父母从日本回到北京,先后就读于北京崇德国小及汇文中学。十四岁时进入清华学校读书。学习期间,成绩优异的他不但喜欢音乐、美术,而且对体育运动也是满怀热情,不仅经常参加学校的合唱团、军乐队,还先后担任乐队队长和第一小号手。此外,他还被校刊聘任为美术编辑,经常帮助排版和绘制各种插图。
梁思成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林徽因也是通过聊天一点一点才了解到的。那一整天的接触下来,她知道他并非那种油嘴滑舌之人。只是面对这样的询问眼神,林徽因实在无法做出回答,因为她也不知道家人会如何安排自己以后的求学之路。最要命的是,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离开太庙时,西边的云彩已经一片通红。一天的喧嚣之后,这座古老的城市又恢复宁静。那些归巢的鸟儿,在空中趁机活跃着身姿,似乎是留恋,又似乎是一种告别的仪式。梁思成和林徽因也即将踏上匆匆的回家之路。
只是不知道眼前的快乐,能否让他们拥有未来。
“让我送你回家吧?”这个时候,书生气的他表现出了属于男人的勇气。
“不用了吧?我家离这里很近的。”林徽因内心是敏感的,在同梁思成见面的那一刻,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局促、紧张。这样的表情中带着痴迷、甜蜜,当然也有淡淡的忧伤和虚幻。但就在对话的过程中,她发现自己的想法也很纠结,既期望梁思成能送自己,又不想彼此走得太近。
她再三推辞不过,只好点头应允。离开无比静寂的太庙,回到了人来车往的繁华中时,他们就仿佛是从天际来到了人间。当这两个年轻人穿行在城市当中时,彼此间的熟络,已经让他们在说话时没有了之前的顾虑。
这是十分美好的一天。
分别之际,梁思成又主动邀请林徽因去看乐队演奏。或许每个女孩子在这个时候都渴望拥抱或听到一些甜言蜜语,只是在这太多的未知中,林徽因不愿意让自己如此迅速地沉浸于爱情之中。
刹那芳华,水墨青花。始终在为自己谱写着如夏花般绚烂人生的林徽因,虽然此时年幼,但身上却不乏智慧的气息。她知道自己当下并不需要粉色的梦想,寂寞只能深植在心底深处,这是对自己的节制。纵然在一天的游玩中表现出了热情和飘逸,但她也不能失去属于自己的优雅。
受益于父亲的精神滋养,梁思成十分信任自己的眼光,主要是因为林徽因身上的安静素然既折射着才情与风华,也张扬着她充满自立精神的独特品格。可以说,她的美已不再局限于五官,更为准确地说,这美感来自灵魂。只要一走近,就能深深感受到那种优雅、丰盈。总之,林徽因这朵令人神往的莲花已经受到了目光的追随,她的优雅更像是一道风景,让这个才开始接触情感的大男孩感受到了舒心,也尝到了惬意。
能懂得自己,不苛责自己,也不苛责旁人。不难自己所不能,也不难别人所不能,更不怨命运或者上天,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种人性混合而成的纠纷。
林徽因在面对复杂的人性时是如此淡定、超脱,以至于能在风轻云淡中不着笔墨,淡看花开花落。但这些,正处于情感懵懂期的梁思成是无法明白的,浪漫已经占据了他的全部,以至于他在这个时候根本无法看清现实。
面对梁思成热情的邀约,林徽因并没有拒绝。一周后,她如约去了清华学校看乐队排练。不懂才会感到新鲜,才会带着未知的好奇。虽然她经常会在广场上见到类似的表演,也为艺术家的精彩表现感到兴奋,但真正要去了解幕后的排练,确确实实有着太多的开心。
作为当时民国五所名校之一的清华学校,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描述:“倚燕山而望玉泉塔影,邻颐和而近圆明故垣。”明朝时这里为私家花园,清朝康熙年间则是圆明园的一部分。成为清华园以后,其间仍是秀木森森,古迹林立。河水从中蜿蜒而过,穿过古风雅致,便多了光彩秀丽,多了曲径通幽,多了园景旖旎。园内有着与校外不同的自然之美,恍若一处世外桃源,人行走在其中,目之所及,处处都有着苍翠的绿、惊艳的彩,尽显着典雅风范。树影荷塘,鸟语花香,林徽因从这样心醉的享受中走出来后,便循着高低起伏的音乐声找到了乐队排练室。出于对音乐的好奇,她偷偷地趴在窗边透过玻璃往里看。
乐队正在梁思成的指挥下认真地排练着,音符仿佛就在指挥棒的上下挥舞中跃动着,如同千军万马在奔腾,雄壮而又深情,又如滔滔不绝的江水,奔放不乏优美。只感觉那风在耳边怒吼,气吞山河。乐队在热情奔放的旋律里,撩动出了最为动情的波澜壮阔,以有力的气势寄托了不屈的气概,以独特的灵魂歌颂了不屈不挠的精神。梁思成手中的指挥棒看起来尤其带着一种儒雅的“霸气”,情绪随着他手臂的起落变得时而激越,时而委婉,时而动人。他微闭着眼,把那种投入和忘我都融汇在激情和热烈当中。乐曲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渐次绽放的花蕾,一朵一朵摄人魂魄,完美地响彻在排练室内。
在悠扬而又雄浑的乐曲中,林徽因分明感受到了内心的震撼,也为这样独特的音乐风格和别样的艺术气息而惊叹。她完全忘记了自己与排练厅还隔着一层玻璃,随着流畅而感动的旋律停了下来,她竟然想伸出手去鼓掌,结果差一点撞到鼻梁。
这时,梁思成才发现一直在门外“偷窥”的林徽因,赶紧走了过来,手里面还握着指挥棒,不失绅士风度地伸手邀请,很好地体现了个人的涵养和学校的开放精神。
“你怎么来也不说一声啊,徽因?”显然,激动的情绪使他不知该如何来表达这样的心情,但这种激动中同时还有着一种自信和炫耀。
“我,我,我想我能找到地方的。”只听旁边一阵哄笑,其实声音并不怎么大,却让林徽因十分尴尬。她站在梁思成身前,好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乐团成员见此情景,都知趣地陆陆续续离开了教室,刚才还翻飞着音乐的地方,顿时又变得一片安静。
“欢迎你来我们学校。”梁思成又找不到刚才的自如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充满诗意的女子。在他眼里,也许是因为出生于西子湖畔,林徽因不凡的谈吐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诗意。这样的女子应该是感性的,充满着无尽的情思和趣味,但偏偏她又是趋向于理性的,身上尽显着优雅与聪慧。
“你都邀请了,要是不来就显得我不近人情了。再说上次去太庙,你讲了不少的建筑知识和绘画知识,我很感兴趣。今天专程来看看你的音乐才华。”她的话中带着调侃,但更多的是对梁思成印象的总结与归纳。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大男孩,细细琢磨竟然有太多的可取之处,并非人们第一眼见到的那样油头粉面。
“这算是在夸奖我吗?古人说水低成海,人低成王;圣者无名,大者无形;鹰立如睡,虎行似病;贵而不显,华而不炫;韬光养晦,深藏不露;才高不自诩,位高不自傲。”或许是为了表现自己,梁思成一口气引用了许多经典。
“你这是在背诵吗?我可不是手持戒尺的老师。”话音刚落,她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如同水花轻轻地碰在了石头上。
“走吧,别站在这空荡荡的教室里了。”
梁思成这才反应过来,忙带着林徽因离开了教室。室外的光线不错,到处都是学生,两个人很快就融入了这样的画面之中。
“当我穿越田野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朵美丽的花,我就把它摘了下来,并认为它是美丽的。而且,当我后来又看见很多美丽的花的时候,我依然坚持着对这朵的信念不动摇,所以我把最美丽的花摘回来了。”“这就是幸福。”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梁思成和林徽因走在一起时,他突然想起了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这段对话,并在心底静静地默诵了一遍。
如果把生活比喻为一件艺术品的话,那么林徽因的出现,无疑给梁思成的生活添上了最为生动的一笔。
这又是一个快乐的下午,两个人在那片圆明园的废墟上,继续愉快地讨论起了建筑与绘画。这些凝固起来的艺术,在梁思成这里似乎有着永远都说不完的故事,而林徽因在仔细倾听的同时,看向他的眼神里,总是满含着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