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青少年心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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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爸爸是赚钱工具

“丧偶式育儿”“云配偶”“诈尸式育儿”……诸如此类的话题近年来越炒越热,人们纷纷批判爸爸们的不作为、老公们的“大爷”作风。我无意参与到这样的争论中,成为女权主义者或是将中国的爸爸批判得体无完肤。

众所周知,这一现象的形成是有历史原因的。女性解放、男女平等了这么多年,让我们忽略了几千年传统家庭文化对现代社会的影响,但其实,它的影响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大,还要深远。这不是某一方完成的角色分配,而是一种共谋和潜意识选择,我们希望从实际的案例中去探讨这种共谋的可能影响,看看这样的家庭分工,这样的角色缺位中,是否真的有完全的受益者。

“我爸就是赚钱工具。”这是一个18岁的孩子对他爸爸的评价,他用了一个比喻,形象地表达出爸爸在家庭中的位置,不带任何情感。

他是因为人际关系问题来找到我的。他18岁,原本应该上高三,但因为休了一年学,现在继续上高二。他过来的时候刚复学不久,还是无法融入班级,自觉比较有个性,跟同学格格不入。他一坐下来就跟我讲到很多自己跟同学的不同,同学感兴趣的事他都不感兴趣,觉得同学都很幼稚,喜欢看小说、打游戏、追星,自己一样都不喜欢,跟他们说话没劲。没有共同语言,他也懒得找共同语言,加上班里的同学原本就已经同班一年,中途插入的他显得很突兀,便慢慢地被边缘化了。所以,他现在很讨厌去学校,很不喜欢这个班的人。他说完这些就沉默了,因为要说的都说完了,而原本一个小时的治疗时间,他才只说了不到十分钟。我尴尬地笑笑,我明白他的意思:我把问题都告诉你了,你赶紧帮我解决吧。

我并不想去做这个拯救者的角色。

同学感兴趣的他都不感兴趣,这让我挺好奇的,我于是问他:“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他说:“电子产品,准确来说是手机。”他喜欢手机可不是喜欢玩手机,或者用手机玩游戏、看视频那么简单。他喜欢的是换手机,跟随手机厂家出新品手机的频率换手机。他有固定喜欢的几个品牌,只要出新款,他就换。平均每个月要换两三台,且从不买低端机,每一台大概都要五六千块钱。在休学的那一年时间里,他光是买手机就花费了近十万块。因为经济条件所限,他有的时候会将旧手机卖掉,换成钱添补着买新的。但手机是一个折旧率非常高的东西,一个手机他用十来天,可能卖出去就要少一两千块。不过,他完全不这么看,他觉得自己用着尽可能少的钱,不断更换最新款的手机,是一种有经济头脑的表现。

什么样的家庭有这样的经济实力?是家里有矿吗?恰恰相反,他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里,妈妈是家庭主妇,全靠爸爸一个人挣钱。为了获得更高的工资,爸爸长期在外地工作,一年可能也就见他两三面,好的时候会在假期的时候家人一起住一段时间,但在他18年的生命里,爸爸的形象是异常模糊的。爸爸拼命在外赚钱,只是挣钱的速度永远比不上他花钱的速度,爸爸难免抱怨责备,加上平时相处少,交流少,他印象中的爸爸就变成了一个古板、严肃、动不动就打人的凶神恶煞。父子关系异常糟糕,他甚至不愿意叫爸爸,只是称“那个人”或者直呼其名。讽刺的是,他所花的每一分钱都来自爸爸。

因为距离遥远,爸爸不善表达,长久以来这个父亲表达爱的方式就是给孩子买东西。曾经有一次孩子过生日,想要一个遥控飞机,爸爸二话没说,一万多块的遥控飞机便买给了他。小时候,孩子对爸爸还是有期盼的,等着爸爸回来给他买想要的东西。而现在,这样的方式并没有换来双方关系的改善,只有要钱时,他才会主动去找爸爸,而且开口简单直接:“打两千块钱来。”他说:“那个人除了打骂我,否定我,跟我没有任何交流,我觉得他不在家更好,最好一辈子不要回来。”他说这个话,是他情绪问题严重的时候,这对夫妻曾经商量要不要让丈夫回来,在离孩子近的地方工作,但被孩子严词拒绝,甚至表示爸爸回来,他就离家出走,这个家“有我没他”。当然,这并不影响他继续用爸爸的钱。有时候他觉得那个男人实在太讨厌了,自己不想跟他说话,于是就找妈妈要钱。我问:“你知道你妈妈的钱是你爸给的吧?”他说:“知道啊,那又怎样?”是啊,那又怎样?我无言以对。

这对父母其实自己非常节俭,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日用都是最简单的东西,但对于小孩却是极尽大方,甚至可以称得上奢侈。从小到大,只要孩子想要,他们都会尽可能去满足。花钱,成为他们表达爱最主要的方式。他妈妈曾经跟我说:“我跟他爸爸都是农村出来的,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很羡慕别的小孩什么都有,所以我们都希望给自己的孩子最好的。”他们想着给予孩子更多物质满足之后,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会少一些遗憾,将来就会相对顺利。我们不在此探讨这对父母是在满足自己的需要还是孩子的需要,有如此想法的家长,在临床中并不少见,物质匮乏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父母,总是如恶补小时候的自己一般,给予孩子自己曾经梦想中的一切,将孩子培养成“富二代”的标准形象。多年后他们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孩子将一切看作理所当然,不感恩,不自我努力,像寄生虫一般赖在家里,走不出去。

他跟妈妈的关系很亲密,这个18岁的孩子,走到哪里,都要妈妈陪着,包括来做心理治疗。他6岁左右和父母分房睡,但是在此期间他的爸爸都是不在家的。他晚上很害怕,妈妈不忍心,有时候也会继续跟儿子一起睡,直到小学毕业,他才基本能够自己单独睡。到18岁了,他还是有很严重的分离焦虑,他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很恐惧、很空虚,妈妈一出门就担心妈妈会出事,会不断打电话给妈妈,问她什么时候回来。一旦妈妈不接电话,他就变得异常焦虑,一个接一个地打,坐立不安,什么事也做不了。每个家长都知道需要逐步跟孩子分离,但分离遇到困难的时候,父母的处理方式,会直接影响到孩子接下来的成长过程。在母子分离的过程中,父亲的参与尤为重要。遗憾的是,他的爸爸几乎在他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都缺席。

跟这个孩子接触,会让我不自觉地忽略他已经是一个18岁的成年男孩,总觉得像与十二三岁的小孩相处,跟他说话,感觉他与其他同龄的高中生思维方式总有差距。他很少主动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等着我问,他说自己找不到话题,也不知道谈什么好。不过,他每次都准时过来,当然,妈妈都陪着一起来。他好几次说:“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跟你表达我的想法,要不然让我妈妈进来跟你说,我妈妈会说得更详细,她更知道我在想什么。”我惊讶起来:“她比你自己还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他低头想了一下,大约第一次听有人这样问他问题,接着说:“可能吧,反正她说得比我好。”于是,我才知道,从小到大,只要与妈妈外出,有熟人问问题,妈妈都会自然地替他回答,他只需要乖乖地站在旁边就好了。妈妈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寒暄话说得体面光鲜,他很佩服妈妈这一点,对比之下,自己就笨嘴拙舌,什么都说不清楚,也不会聊天。

他从不主动跟别人聊天,都是对方找他,没有人主动找他时,他就一个人孤独地待着。他上学的大部分时光都是一个人度过的。不过,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朋友,在初中的时候他幸运地交到了几个朋友,相对比较顺利地度过了初中三年。不过,他的朋友都是女孩子,而且大部分都比他大,他说自己跟男同学聊不来,男同学也不太乐于跟他相处。他说:“我跟女孩子相处比较安心,跟男的总觉得不自在。”他的女性朋友多把他当“闺密”看待,有什么心里话都跟他说,他是个很好的倾听者。他跟女孩们相处,看起来没有明显的性别界限。

他有一个交往了近一年的女朋友,与对方关系非常亲密。女孩在上学,他会每天接送,休学期间他几乎不出门,只有女友叫他,他才会兴致高昂地外出。双方分开的时间不会超过24小时,此外还要时时保持微信沟通,要求对方去哪里都要拍照报备,对于女友和异性的接触他也非常敏感。当然,这是极有默契的一对,女友也接受这样的亲密,甚至会查看他所有的微信聊天记录,对他与异性的任何交流都高度警戒。对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他的情绪,女友没有及时回复信息,他便焦虑起来,不管女友是否在上课,都一遍又一遍地打电话,因此,双方发生争吵是家常便饭。吵得激烈,分手便脱口而出。交往近一年的时间里,他平均每个月都会说一次分手,不过大部分的时候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一两天之后他又会去找对方,或者买很贵的东西送对方,就又和好如初。只有一次,双方发生持续的争吵,女友将双方聊天记录发到朋友圈,大骂他,很多人都在留言里指责他不负责任,他又偶然间发现女友跟前男友有联系,一系列的事情把双方的关系逼到冰点。他跟我说:“那次我们的关系是彻底完了,绝对没有复合的可能了,她伤透了我的心。”言语中满是愤怒,他发狠地表示绝不再联系对方。我静静地听他讲,不置可否。几天之后,他突然想不通了,觉得离不开对方,没有女友的陪伴,自己的人生完全没有意义。于是,他又拼命给女友打电话,女友拉黑了他的联系方式,他激动之下吞了十几颗感冒药,吃完药之后他紧张地给妈妈打电话,紧急去了医院,虽然医生觉得问题不大,但他仍然坚持要洗胃。妈妈想办法联系到女孩,女友慌忙赶来,双方抱头痛哭,女友感动于他的真诚,他反复表达“离不开你,离开你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就如言情剧的情节一般,两人每天都在山盟海誓和撕心裂肺中度过。总之,双方再次复合,不过相处模式毫无变化,平静感动地相处了几天之后,又再次重复争吵、分手、复合的循环。他说:“我女朋友就是我目前全部的人生寄托,只有她可以拯救我。”寄托没有了,自然就活不下去了。他以为情侣之间的相处都如他们一般,他说:“哪对情侣不吵架,对吧?”我问他:“这样吵会觉得累吗?”他低着头,没有回答。在家庭之外的亲密关系中,他把女友当成自己的一部分,而不是独立的个体去相处和互动,恰巧对方也不是人格成熟的个体,由此双方上演着一出出“相爱相杀”的言情剧,感动彼此的同时,也折磨得彼此身心俱疲。

与他和两个女人之间异常纠结的关系相反,他对爸爸的态度却是非常决绝的。他直接说:“我不希望他回来,他一回来只有吵架,打骂我,说我不去上学,说我这不好那不好,说我没前途,将来扫大街都没人要……”他满脸不悦,总结说:“总之,我在他眼中就是一无是处。反正这么多年没他在家,我都习惯了。”妈妈会补充说:“他爸爸的脾气真的是……我都受不了。”我问妈妈:“怎么受不了呢?”妈妈表情凄苦,沉默良久,大约是往事不堪回首,接着说:“孩子说他是赚钱工具,我也觉得他是赚钱工具,这么多年,除了拿钱回来,我感受不到他对这个家有什么作用。孩子有错,他除了打骂,从来不会好好说,跟我说话也是,从来没有好语气。”很明显,这个妈妈是站在孩子这一边的,我内心一沉,这可不是一个积极的信号。儿子说得更直接:“我觉得我爸根本就配不上我妈,我妈肯定是后悔跟他结婚。”我赶紧问:“你怎么知道你妈妈后悔呢?”他回答得很快:“我妈自己说的。”我看着妈妈,妈妈大约觉得这样的话不太适合在治疗中谈论,便含糊地回应:“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现在关键是治好孩子的病。”她也许并不知道,这样的话,在一个青春期的孩子眼中意味着什么,长久以来独占母亲的经验,让他将父亲视为最强劲的敌人,而这个敌人,原本应该是这个家庭中重要的协调和平衡因素,如今却处境尴尬。

据妈妈说,爸爸听到孩子这样形容自己时心里非常难受,想不通自己近二十年为了妻儿努力工作,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局。妈妈也客观地说:“我老公确实顾家,也从来不乱花钱,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地也没有拈花惹草。但是,除了这些,真的没有别的了。”儿子就不同了,这个孩子虽然能力不突出,但是天生擅长跟女性打交道,妈妈说:“这么多年,都是我跟孩子相处,我们经常聊天,他什么事情都会跟我说,跟女朋友相处的点点滴滴也不会瞒我。”果然是母子连心。可爸爸呢?爸爸自从孩子排斥自己回家后,最近几年一直在新疆工作,有时甚至一年都回不了家一次。为何走那么远?除了工作本身的调动和安排,还因为新疆工资高。只有他把钱给孩子的时候,孩子对他的态度才会稍微客气一点,不会发脾气。当然,这种态度的持续时间很短暂,平时没有特殊情况,儿子是不会主动跟爸爸联系的。妈妈会跟老公聊儿子的事情,但多半也是谈不到几句便争吵起来,双方意见完全不一致,最后就变成了互相指责。爸爸变成了这个家中可有可无的存在,平时母子俩很少提到他,不过双方都知道他真实地存在于这个家庭中。

爸爸成了这个家庭的影子。母子间却相互依靠、陪伴,谁也离不开谁。

青春期,是孩子处于孩子和成人之间的过渡期,著名心理学家埃里克森说,青春期孩子需要完成自我认同,会面临自我同一性和角色混乱的冲突。一方面,青少年本能冲动的高涨会带来问题;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青少年面临新的社会要求和社会冲突而感到困扰和混乱。所以,青少年期的主要任务是建立一个新的同一感或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以及他在社会集体中所占的情感位置。埃里克森在1963年时说:“这种同一性的感觉也是一种不断增强的自信心,一种在过去的经历中形成的内在持续性和同一感(一个人心理上的自我)。如果这种自我感觉与一个人在他人心目中的感觉相称,很明显这将为一个人的生涯增添绚丽的色彩。”很显然,我们故事中的主人公没有顺利地完成寻找自我同一性,并在社会集体中找到自己位置的这个过程。他在集体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他厌恶集体规则,觉得集体中的其他人都无聊、幼稚,同时他又极度自卑,认定自己不会说话,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内心想法。他在家庭中的位置也同样尴尬,原本应该在孩子位置上的他,站到了爸爸的位置上,去陪伴母亲,开解母亲,当然也由此享受到普通孩子无法享受的权力,在家中拥有着绝对的话语权。显然,这对一个青少年来讲并不是一个舒服的位置,他进退不得,焦虑而彷徨。

按照他的年龄,他原本应该在进入青年阶段时,去体验亲密关系,以此来避免孤独,而他与女友之间的关系,更像是抛弃自我的融为一体,但融为一体后彼此都不舒服,不断争吵,互相攻击,却又无法真正地分开。这不是健康的亲密关系,他在这段关系中也不能真正不孤独。没有对方就活不下去,不是真正的爱对方,那更像是孩子离不开母亲的感觉。因此,从这个角度讲,他并未实现真正的独立,青春期未完成的遗留任务,影响到了他接下来的生活和人际关系。

而这个青春期过渡的失败,与父亲的缺席有莫大的关系。

在孩子离家,进入社会集体的过程中,爸爸扮演的是一个榜样的角色,是规则的制定者,需要在孩子在外遇到挫折往家里逃的时候,推他一把,给予他一定的力量和压力;更需要以自己的亲身经历给予孩子一些引导和建议。对于这个孩子而言,这些都是缺失的。母亲过度保护,过度包办,让他对自己的能力评价非常低。与此同时,每次遇到挫折都能逃回家,都能有人帮自己善后的经验,让他总是有机会往后退,往家里逃。妈妈还是不断去给他帮助,帮他跟学校请假,帮他承担家庭中原本应该由他来尽的责任,甚至他跟女朋友闹矛盾,母亲也会出面调和。这个家庭的秩序是错位的,孩子是这种错位的受益者,也是受害者。他想尽办法将爸爸赶出家门,以便自己可以独占母亲,继续若无其事地留在家里,他享受着这种唯我独尊的感觉。殊不知,长远而言,他是让自己的人生一直卡在家里,看不到未来,他也不可能真正找到人生的价值和意义。

从故事中母亲的角度而言,从小跟孩子“亲密无间”的依恋已经成为一种控制。孩子离不开妈妈,反过来讲,这个近二十年与丈夫分居两地,没有工作,没有过多的娱乐,也没有亲密朋友的母亲,她的情感同样无处安放和寄托,她需要被孩子需要的满足感。很多妈妈会这样说:“不行啊,我一离开,他就把事情搞得一团糟。”理由很充分,但不放心、委屈、抱怨中,是有满足的,这是不健康的情感满足。

男孩会和爸爸竞争自己的母亲,而这场竞争,只要夫妻之间足够相爱,就不足为患。对男孩而言,这场竞争的失败,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他能够在哀悼和失落中接受,妈妈属于爸爸,而我应该寻找自己的伴侣。而如果这场竞争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了胜利,他又为何要历经千辛万苦去离家呢?

温尼科特说:“父亲们,活下来,活下去,在孩子的童年里,不死亡,不退场,熬过生活的艰辛,熬过妻子从对你向对孩子的情感转移,熬过孩子对你的亲近和依恋,熬过他们对你的理想化,熬过他们的愤怒,熬过他们的失望,熬过他们一会儿把你视为神、一会儿视为虫的戏剧性起伏,最终在他们心中成为一个普通的,但却深爱着他们的老男人。你还站在那里,你还坚韧地存在着,因为你是父亲。”而这个故事之中的父亲,一个阶段都没有熬过,他早早退场,带着悲愤,远离了孩子,也摧毁了孩子。

家庭生活中,跟孩子相处,跟妻子相处,作为爸爸和丈夫的男性很容易生出“算了,我退一步”的想法,因为在传统价值观的评价标准中,爸爸有一个天然的逃避场所——工作。在婚姻家庭中,有一类男人他是离家出走的。爸爸在家庭中要经历夫妻相处的挫折和磨炼,在孩子出生到不断长大的过程中,家庭不断面临着变化和挑战,甚至要经历一些较量和战争。大多数时候,这种较量都是没有硝烟的,是心理上的较量,是关系当中微妙变化的较量。在妻子分娩前后,丈夫就开始落寞,此时他眼中只有自己的妻子,开始天天盼望着新生命的到来,而当孩子出生后,这种落寞达到最高值,小婴儿需要全身心投入地去照顾,需要母亲时时陪伴在身旁,爸爸在此时,能插手的地方并不多。家庭的动力发生了变化。先是夫妻二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慢慢变成了母子(女)两个人,眼中只有彼此,爸爸在此时很容易被挤走。三角关系中,总有一个人会不自觉地被忽略,但这种忽略不能是长期的,夫妻永远应当是家庭中最稳固、最坚强的连接,夫妻二人需要共同努力,让丈夫回归,要把孩子推出去,推到集体生活中去。

这个过程并不容易,需要夫妻二人密切配合,需要丈夫不嫌麻烦、不畏拒绝地靠近妻子,夺回自己的地盘。

当然,很多时候男人们懒得去做这件事,他们没有勇气,甚至无所谓,不愿意抢,不愿意夺回自己的家庭阵地,而是选择转移阵地,忘我工作,甚至去寻找新的亲密关系。就好像在战场上两军对垒的过程中,一方还没开战就撤退了,跑得远远的,剩下的一方连对手都没有。撤退是最简单的,社会价值观甚至也纵容着这种撤退:“男人只要拿钱回来就算好老公、好爸爸了,不要要求那么高。”“男人在外面打拼已经很累了,回家玩玩游戏,放松放松也是应该的。”“孩子才是自己的,老公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别人的了。”于是,很多爸爸就心安理得地继续“伪单身”的生活。

在临床中,也经常见到另外一种现象,就是退休的爸爸突然遗憾陪家人太少了,孩子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管教。于是他满怀热情地要将自己毕生的经验教训都教给孩子,给予孩子全方位的指导和干预。而这时,孩子已经成年,渴望拥有自己的空间,想按自己的意愿安排生活。只是,退休后孤单空虚的父亲却是不能允许的,从工作选择,到结婚对象,甚至是日常穿衣吃饭,他都要指导评论一番。当然,孩子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盼望着父亲回家,喜欢父亲陪伴,仰慕着父亲的孩子了,不爽便会反抗、嫌弃,于是家庭战争不断,于谁都无益。

爸爸需要在孩子需要、家庭需要的时候在家庭中活下去,并不是在前十几年中都完全“死亡”,或者偶尔“诈尸”,然后又在自己想回归、想存活的时候理所当然地期待孩子与自己关系亲密。要知道,阵地一旦失守,要想再次夺回,是难如登天的。

丈夫需要活下去,阵地便不能丢,妻子是自己的,对于孩子也要拥有责无旁贷的教导责任。孩子的成长只有一次,一旦错过,必然后悔莫及。

故事中的爸爸始终没有出现,治疗一度陷入僵局,找不到方向,没有进展。后来我问他:“你做心理治疗,是因为你妈妈要你来,还是你自己想来?”他诚实地回答:“我妈要我来,我就来了,反正也不是我给钱。”他说:“我并不相信我目前的状况能够改善,我觉得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接着,他就不断冒出一些新的病症来,比如说肠胃突然不舒服,食欲不振,每天吃一顿饭,或者什么都吃不下,短时间内瘦了十来斤。妈妈焦虑地带他到各处寻医问药,他都乖乖去。我问他:“不吃饭不难受吗?”他有气无力地回答:“我真的没胃口。”当然,因此,他又继续跟学校请了一个月的假,继续待在家里。

他不想好起来,面对外界的压力,他有无法言说的恐惧。

没办法做家庭治疗,面对这个18岁的孩子,我只能从孩子的角度入手,希望更多地调动他的主动性和责任感。我明确告诉他治疗一定要是他自己愿意来,而且有他自己的目标,不然,没有真正的意义。在治疗过程中,我也不再只是自己去找话题,而是多给他一些空间,他不说话,我也尽量不主动说话。他很多时候仍然沉默,等着我找话题,我便也等着他。他每次过来,我都问他有没有想好自己想说什么,想跟我讨论什么,他也谈到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个冒险的尝试,我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想激发他的主动性,让他看到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这之后,他有好长时间没有来,后来预约了一次,咨询中仍然说在学校很紧张,妈妈总是说他,让他很烦。后来,有半年时间他没有再来。半年后的一天,他突然主动约我,这是一个奇迹般的事情,我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以前都是他妈妈约好,他只负责出席。不过,我并没有按照他的要求,第二天便立马给他安排,我知道,等待对他而言是有意义的。我刻意给他安排了一个两天后的时间。他准时到来,是一个人过来的。他刚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好像变了一个人。整整一个小时,我几乎不用找话题,他有他的目的和想法。他说自己重新回到学校了,这次想找我是因为在学校被老师误会,当众批评了,自己心里很不爽,觉得这个老师师德有问题,所以想立马找我,跟我谈。我轻轻一笑,心想:果然还是如孩子般一刻都不能等,希望对方随叫随到。不过他接着说:“但是你没有时间,这两天我自己想了想,又没那么生气了。他是老师,总不可能什么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我赶紧回应他:“所以你自己处理了你的愤怒。”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接着,他兴高采烈地跟我讲新班级的生活,说这个班的同学人都挺好的,不会对自己另眼相待。因为自己走读,经常给他们带些零食,慢慢地大家就熟悉起来了。当然,他大部分的朋友还是女孩子,用他的话说:“至少我跟男孩子普通的交往还是没问题的。”他脸上神采飞扬,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有着自信的光芒。他没有提起爸爸,我便没有唐突地问,只是真诚地笑着对他说:“看到你的进步,真替你高兴!”他开心地笑。

我并不确定这个孩子是否真的拥有了完整的变化,不知道他再次遇到挫折的时候是否还会想要退回家中,我只能祝福他,能够在集体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稳稳地待下去,在广阔的天地中,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父亲们不要再做“赚钱工具”“摆设”“影子”,在家庭中“活下来、活下去”,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为孩子的成长留下属于爸爸的印记。爸爸,这个光荣的称呼,会伴随孩子一生,将带给他们无可替代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