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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乡村教师(3)

清三在村公所度过了寂寞的一夜。他睡在杂役的房间。黄昏时分,他由后门出来走到井台边,眺望那环绕田野的远山渐趋昏暗的景色,一种难以自拔的哀愁悄然袭上心头。他陷入对父母的无尽的思念中。儿时兄弟众多,父亲在足利经营布庄,家境丰裕。他朦胧记得七岁时家道没落搬到熊谷。当时不明白母亲为何哭泣。如今哥哥、弟弟皆已死去,只剩下清三,家里的环境便不像其他同学那么自由。他只有一个老好人父亲和软弱、重情的母亲,一出生就注定坎坷。想着想着,他如往常一般不禁落泪,感伤涌上了心头。

近处的森林、道路和田地已变得一片昏暗,只有远山的山顶留有余光。浅间山的青烟像毛刷拂过般散于晚霞中,徐徐洇展向远方。蛙声此起彼伏。

农家亮起点点阑珊灯火。远方传来路人的歌声。

他木然伫立。

突然,有人大步走在榛树林,发出爽朗的笑声。想必是杂役去小川屋取便当和寝具回来。夜幕中浮现出背着庞大寝具的黑影,身后还有一个迈着小步的女子身影紧随。

杂役“砰”的一声把沉重的寝具放在屋里,呼哧呼哧地喘气,尔后点燃了白天清理过的煤油灯。屋内刹那间明亮起来。

“辛苦了。”

清三走进屋里说。

这时,他看到站在一旁的面色白皙的女孩儿。女孩儿放下带来的便当,眼睛扫过突然变亮的房间。

“阿种,玩玩再走吧?”杂役说。

女孩儿微笑。她说不上美貌如花,但眉宇间有种迷人的风情,脸颊与手臂亦显出丰腴之感。

“听说你妈妈有恙,怎么,好了吗?”

“嗯……”

“感冒了吗?”

“反复跟她说天冷了,她还是坐那儿打了个盹儿……就感冒了……”

“你妈妈也太不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真是没法子。”

“可是,阿种会赚钱,妈妈可以放心喽。”

女孩莞尔一笑。过了一会儿又说:

“客人的便当,明天还送吗?”

“送啊。”

“那么,晚安。”

女孩儿准备回去。

“急啥,再玩一会儿吧。”

“不能再玩啦,还要清理收拾……晚安!”说完出去了。

便当是玉子[44]烧和腌菜。杂役端来一杯温茶。过了一会儿,老爷子去一旁做副业打稻草。夜晚静寂,房子和人都淹没在蛙声中。清三懒得想象未来,应读的杂志也没带来,于是从背包里拿出横订的西洋纸手帐,用铅笔写日记。

接着前日,他写下“四月二十五日”。

突然又想到什么,他放下铅笔,用橡皮使劲擦掉。今天,好歹是自己一生中值得纪念的新生活的第一天,在小说中便是翻篇。他把这页的背面留白,从新的一页开始写。

四月二十五日,(在弥勒)……

简单写完一页之后,罗列当日花费。新乡买天狗烟两角,中途车费三角,清心丹五分,在学校吃便当四分五厘,共计四角九分五厘。从随身带的一元两角中扣减,钱包里尚余七角零五厘。接着,清三开始计算来弥勒的费用。

25.0 印章

22.0 名片

3.5 牙刷、牙膏及牙签

8.5 两支笔

14.0 砚台

115.0 帽子

175.0 羽织外套

30.0 和服腰带

14.5 木屐

407.5(四元零七分五厘)

加上前面的七角零五厘,共计四元七角八分钱。自己的家庭赚一元钱都不容易。想到筹集这笔钱时父母的苦心,清三倍觉凄凉。

被头污秽不堪。旅途中淡淡的忧伤催人泪下。不觉间,他已发出微弱的鼾声。

翌日,学校请他做预算表笔记,他遂在村公所待了一日,然后给父母写信发出。

傍晚,清三被叫到校长家去。

校长家不远。一畦黄油菜花镶嵌在青绿的麦田中。那是一座茅草屋顶的独立式房屋,典型的农家结构。大门宽敞,六叠[45]房间与四叠房间前都有一个小庭院。不修边幅的夫人、孩子哭泣的脸庞、茶室内的长火盆及肮脏破旧的榻榻米,让外来人一目了然。校长房间里摆着《学校管理法》、《心理学》及红色封面的《教育时论》等。

“你真是运气不佳。其实只是有了想法,还没上议事日程呢……”

夫人端来茶水,斟出一杯。

“你可能听说过,有位老教师平田,老朽不堪了。我正劝他转校或离职呢。刚好岸野君说起加藤先生有此愿望,于是决定一试。但你来得早了点儿……”

校长说着笑起来。

“对不起。完全不知情……”

“是啊是啊,你不可能了解实情。岸野先生提醒一下就好了,他总那样,什么事都漫不经心。”

“那么,那位老师还在吗?”

“嗯。”

“他还不知道吗?”

“私底下可能知道……但还没有公开。打算三两天内在村委会上通过,下周他就会离职了吧……”说完停顿片刻。

“我们学校的老师都很优秀,关系融洽,新来者容易适应。希望你加倍地发奋努力。薪资渐渐还会涨……”

校长抽上一支烟,抖了抖烟灰说:

“你还没有正式的教师证吧?”

“嗯。”

“那么先考证吧,有了证什么都好办。只有中学文凭,实际应用的科目不学也不行……多少看看教学法呀。”

“看过一点儿,总觉得有些枯燥。”

“教学法不结合实际,没有意思。结合上实际,才会越来越有趣。”

热衷于学校教学法实践的人与向往诗歌的青年这样久久地相对而坐。校长夫人送来茶点,托盘里放着五六块咸饼干。她边寒暄边看着这个脸色苍白、鼻梁高挺、印堂稍宽的客人,感觉他是个懦弱的人。谈话间,年内出生的孩子在隔壁房间一个劲儿哭闹,主人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尿褯子四处乱放。火盆上的铁壶里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校长的话题涉及中学、师范学校、教学经验以及同事们的大事小事。清三忍不住倾诉了自己的理想,以及为家庭做出的牺牲等如此这般,甚至透露出不打算一生从事小学教员的想法。清三发现,校长与昨天在学校见面时不同,也有令人意外的温和一面。

听校长说,三田谷村这个地方,村长和学生家长权力很大,想要掌控这里难度很大。在发户、上村君、下村君等几个靠近利根川的村落,时兴利用织布机和原料收取佣金。青年男女进进出出,风俗败坏,七八岁孩子都会在学校里若无其事地哼唱猥琐的窑曲,影响非常不好。校长说:

“我来此三年。当时的学生真是没教养。刚开始,我觉得来这种地方真没意思。现在的情况好了许多。”

分手时,清三问道:

“明天周六,我想回一趟行田。回来再说好吗?”

“没问题……那么,从下周开始工作……”

这晚,清三仍旧在村公所杂役的房间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