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转身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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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露天酒吧

“不好意思,闹钟没响。”我冲过理查德身边,把大衣挂在衣钩上,顺便往大腿下方拉了拉亮闪闪的裙子。

“迟到了四十五分钟。这说不过去吧?”

早上八点半。我发现,吧台这边只有我俩。

卡莉走了。她甚至懒得当面跟理查德说,只是发了条短信,说她周末会来一趟还那套制服,店里欠了她两个星期的休假工资还没他妈给,提前一个月提出辞职的规矩她也不管了。结果理查德勃然大怒,说卡莉要是好好读过员工手册,就知道这样做是完全不能被接受的,在第三条白纸黑字写着呢,她翻一下就能看得到;还有她说的那些脏话,也完全没必要。

现在他在按程序招新人。也就是说,在招到人之前,店里只剩我一个员工,哦,还有理查德。

“不好意思,家里……遇到点事儿。”

七点半我被惊醒了,有那么几分钟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国家,叫什么名字。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满脑子想着昨晚的事。

“好员工不会让家里的事情影响工作。”理查德吟诵诗歌般拖长语调,拿着写字夹板推开我走过去。我望着他的背影,很好奇他到底有没有家庭生活。他好像从没在家待过。

“嗯,说得对啊。不过好老板也不会让员工穿连猥琐男都觉得俗气的制服。”我嘟囔着,在收银机上输入密码,空着的那只手往下拉了拉短裙。

他迅速转过身,又朝吧台这边走过来。“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说了。”

“我说我下次会记住,多谢你提醒。”

我朝他甜甜一笑。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看得两个人都不自在起来,接着他说:“清洁工又请病假了。开始吧台这边的工作之前,你要把男卫生间打扫干净。”

他稳如泰山地盯着我,好像在说:“看你敢抗议?”我提醒自己,这份工作丢不起,于是生生地把话咽了下去。

“好。”

“哦,三号特别脏。”

“很好。”我说。

他脚踩锃亮的皮鞋转过身,朝办公室走去。一路上我用意念朝他后脑勺发射了好多枚巫毒箭。

“本周‘开启新生活’我们来谈谈负罪感,活下来的人的负罪感,觉得自己未尽全力的负罪感……它总是我们向前看的障碍。”

马克坐等我们互递饼干桶,然后身子前倾,双手合十。有人小声抱怨没有好奶油,他没理会。

“我以前经常对吉莉不耐烦,”弗雷德打破沉默,“就在她得阿尔茨海默病以后。脏盘子没洗就放回橱柜了,我几天以后才发现……真不好意思说,我朝她吼过好几次。”他擦擦眼睛,“她以前是个多讲究的女人啊。那真是太糟糕了。”

“吉莉得了那么长时间的阿尔茨海默病。你照顾她那么久,弗雷德,要是真一点负担都没有,你就成超人了。”

“我看到脏盘子会发疯的,”达芙妮说,“我可能会骂更难听的话。”

“但不是她的错啊,是不是?”弗雷德坐直身子,“我时常想起那些盘子。真希望时光倒流,我一定一言不发地洗干净,然后温柔地抱抱她。”

“我发现自己会在地铁上不由自主地想男人,”娜塔莎说,“乘电梯时,可能碰巧跟哪个男人眼神交汇了一下,还没到站台呢,我脑子里就幻想跟他这样那样地恋爱了。我想着他会狂奔回来,仿佛彼此间有一种魔力。我们站在那儿凝视对方,周围是挨挨挤挤赶去上班的人,然后我们会一起去喝上一杯。接着还没等反应过来,我们就……”

“听起来像是理查德·柯蒂斯[7]的电影。”威廉姆说。

“我喜欢他的电影,”苏尼尔说,“特别是那个女演员和一个男人的故事。”

“《牧羊人丛林》。”达芙妮说。

“我觉得应该是《诺丁山》吧,达芙妮。”马克说。

“我比较喜欢达芙妮说的。怎么了?”威廉姆哼了一声,“她想逗我们笑笑,不行啊?”

“我幻想我们结婚了,”娜塔莎说,“然后一起站在圣坛前。我问自己,我在干吗啊?奥拉夫才去世三年,我就开始想别的男人了。”

马克靠在椅背上:“独自一人过了三年,偶尔幻想和另一个人谈谈恋爱,你不觉得那很正常吗?”

“但我对奥拉夫是真爱啊,我不应该想别人。”

“现在又不是维多利亚时代,”威廉姆说,“不用守寡守到老。”

“如果去世的是我,而奥拉夫爱上了别人,那我也会很不高兴的。”

“你不会知道的,”威廉姆说,“你已经死了。”

“你呢,露易莎?”马克注意到我一直没开口,“你有负罪感吗?”

“能不能——能不能让别人先说啊?”

“我是天主教徒,”达芙妮说,“什么都能让我产生负罪感。那些修女天天说来说去,对我影响很深。”

“你觉得这个话题有什么难处吗,露易莎?”

我喝了口咖啡,感觉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加油。我告诉自己,然后使劲咽了口唾沫。“我阻止不了他,”我说,“有时我想,要是我能聪明一些……用不一样的方式处理问题……或者更……我也不知道,更怎么样都可以。”

“你对比尔的死感到愧疚,因为你觉得自己本可以阻止他的?”

我手中把玩着一根线,看它缓缓落在地上,脑中那根弦仿佛也跟着松了下来。“我现在过的日子,和之前承诺给他要过的日子差远了。还有,我的公寓是他买的,而我妹妹可能一辈子都买不起这样一套公寓,这个也让我有负罪感。我其实不喜欢住在那栋公寓里,因为感觉那不是我的。我不愿把公寓布置得好看又舒服,因为感觉怪怪的。我住在里面,唯一能想起来的事实就是威……比尔死了,而我居然从中得了好处。”

一片鸦雀无声。

“房子的事儿,你不该有什么负罪感。”达芙妮打破了沉默。

“我也希望有人给我留下一套公寓。”苏尼尔接着说。

“但那种结局只存在于童话故事里,难道不是吗?有个男人死了,每个人都从中明白了一些道理,然后继续前行,创造精彩的新生活。”现在我说话已经不过脑子了,“但我完全没做这些事情。我基本上什么都没做成。”

“每次跟不是我妈妈的人约会以后,爸爸几乎都会哭。”杰克没头没脑地冒了一句,双手紧紧绞在一起。他透过长长的刘海盯着我。“他迷住那些女人,诱她们跟他上床,事后又伤心得很。好像只要此后他觉得愧疚,这么做就没问题。”

“你觉得他是依赖这种负罪感。”

“我觉得你要么就痛痛快快地约,约完了高兴就好……”

“要是能跟别人约,我可不会有负罪感。”弗雷德说。

“女人也是人啊,你带着负罪感约她们算怎么回事。要么就别约,珍惜和妈妈的回忆,直到真正准备好了。”

说到“珍惜”的时候,他的声音哽咽了,下巴绷得紧紧的。我们已经习惯了有人突然哽咽难言。组里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这种时候大家都不要说话,也不要看那个人,等他流完眼泪或者把眼泪憋回去再说。

马克的声音特别温柔:“你和父亲谈了自己的感受吗,杰克?”

“我们不提妈妈的事。只要不提,他就没事,你知道的。反正我们很小心地不提起她。”

“你一个人扛着这么重的心理负担,太不容易了。”

“嗯,那个……所以我才来这儿了,对吧?”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

“吃块饼干吧,杰克亲爱的。”达芙妮说。我们把饼干桶传过去,传到杰克手里,看他终于拿起一块,小组里似乎升起一种谁也说不清的安定感。

我一直在想着莉莉。苏尼尔说他会在超市里烘焙用品货架那儿偷偷地哭,我没怎么听清楚;弗雷德说吉莉生日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去买了一把气球,我也只是象征性地发出几声同情的叹息。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莉莉的事却还像个刚刚做完的梦,生动鲜活,又离奇异常。

威尔怎么可能有个女儿呢?

“你好像不开心。”

我走过教堂停车场,杰克的父亲又歪着身子靠在摩托车上。我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这是个悲痛疗愈小组,我不可能跳着舞转着圈出来吧。”

“有道理。”

“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我自己的原因,”我说,“跟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关。”

他往后仰了仰头,看见我身后的杰克。“哦,是吗?哎,我跟你感同身受。不过你看起来很年轻,不怎么像十几岁孩子的妈妈。别介意哈。”

“哦,不是不是。不是我的孩子!这事儿……说来话长。”

“我倒是很乐意给你提点建议,但我完全没搞明白。”他上前一步,给了杰克一个大大的拥抱。那孩子闷闷不乐的,但还是接受了。“你还好吧,哥儿们?”

“还行。”

“还行,”山姆重复一遍,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我一眼,“嗯,就是这样。十几岁的小孩,问什么都是这句话,战争、饥荒、彩票、享誉全球,都是‘还行’。”

“你不用来接我的,我要去珠尔家。”

“你要搭她的车?”

“她就住在那儿,就是那个小区,”杰克指了指,“我自己可以去的。”

山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你下次提前给我发个短信好吗?免得我大老远跑到这儿来等你。”

杰克耸耸肩,走开了,把帆布背包搭在肩膀上。我们默默注视着他离开。

“再见,好吗,杰克?”

杰克只是举了举手臂,头也不回地走了。

“好吧,”我说,“我现在感觉好些了。”

山姆不易察觉地轻轻摇了摇头,仍然注视着儿子的背影,似乎无法忍受他就这样离去。“有时候他比别人更难适应些。”接着他转身看着我,“你想一起去喝杯咖啡吗,露易莎?这样我就不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失败的人了。你是叫露易莎吧?”

我想起杰克刚才在小组里说的那些话。“星期五,爸爸带了一个叫梅格思的金发女郎回家,她是个神经病,特别迷恋他。爸爸洗澡的时候,她一直问我,他私底下有没有说起过她。”

主要是找女人。

但他是个好人啊。他救过我的命,在救护车里,把我给暂时“组装”好了。要是不跟他喝一杯,今晚我就得一个人在家满脑子想莉莉·霍顿-米勒的事了。“只要不聊十几岁的孩子,聊什么都可以。”

“我们聊聊你这身行头好吗?”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那条闪着绿光的裙子和爱尔兰舞鞋:“绝对不行。”

“问问又不犯法。”他边说边跨上摩托车。

我们在附近一家酒吧的露天位子坐下,这儿离我的公寓不远。他点了杯清咖啡,我点了杯果汁。

现在不是在停车场,我不用注意避开过往的车辆,也没被绑在医用推车上动弹不得,所以可以偷偷打量他了。高高的鼻梁,眼角的鱼尾纹透出丰富的阅历,让人觉得他应该已经阅人无数,而且总带着点游戏人间的神情去看这个世界。他个子很高,胸膛宽阔,整个人感觉要比威尔粗犷,然而他的动作里却分明带着一种温柔与谨慎,仿佛经过了刻苦的练习才得以习惯成自然,就算块头大也不会不小心碰到什么东西。

显然,他不怎么爱说话,比较喜欢倾听。或许因为许久没有单独跟男人待在一起,我有点紧张,变得喋喋不休。我聊着酒吧的工作,理查德·帕西瓦尔和我那套可怕的制服让他哈哈大笑;我谈起回家小住那两个月感觉多么奇怪:爱说糟糕的冷笑话的父亲,喜欢吃甜甜圈的外祖父,还有乱用马克笔的外甥。

只是,说了这么多,我依然与前些日子一样,清醒地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事情:关于威尔,关于那晚发生在我身上的离奇之事,还有我糟糕的状态。和威尔在一起的时候,说话根本不用费劲去思考,那就像呼吸一样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现在,我是如此擅长隐藏起那个真实的自己。

他就那么坐着,不时点点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喝着手中的咖啡,好像跟一个穿着绿色迷你裙、喋喋不休的陌生人一起打发时间是件特别正常的事。

“对了,你的骨盆怎么样了?”等我终于停下来,他问。

“还可以。不过要是不跛的话,我会更高兴。”

“会恢复的,只要坚持理疗。”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再次听到了救护车里那个声音,平静、镇定,安慰人心,“其他伤呢?”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好像透过衣服能够看到自己的身体。“嗯,除了全身像被谁用鲜红色的笔画了好多处之外,也都还可以。”

山姆点点头:“你真的很幸运。从那上面掉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又来了。胃里翻江倒海,脚下是一片轻飘飘的空气。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你完全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我不是要……”

“你说过了。”

“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相信我。”

我们对望着尴尬地笑了笑。有那么一会儿我在想,他是不是也不相信我说的。

“那……你救过很多从楼顶掉下来的人吗?”

他摇摇头,看着街对面:“我只是去收拾他们的碎片。嗯,很高兴你那些碎片都被拼了回去。”

我们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我一直在努力想该说些什么,但我真的已经很久没跟男人单独相处了,至少清醒的时候没有。我技能生疏,极为紧张。我的嘴机械地一张一合,就像一条金鱼。

“那你要不要和我聊聊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山姆说。

跟另一个人聊聊这件事真是轻松多了。我告诉他深夜的敲门声,我们奇怪的会面,在脸书上找到的东西,还有在我没来得及想清楚该做什么之前她的离去。

“哇哦,”等我说完,他感叹一句,“这个……”他轻轻摇摇头,“你觉得她说的是实话吗?”

“她看上去确实跟他有点像,但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她在某些地方像他,是不是心理暗示在起作用呢?有可能。我一会儿觉得,他还是留下了什么的,真棒;一会儿又觉得,我是不是被骗了。这中间还混杂着更为复杂的想法,比如,如果真的是他女儿,而他却从来没见过她,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他父母要是知道了,能受得了吗?还有,假如他生前见了她,是不是就会改变主意呢?万一她就是能说服他活下去的理由呢……”我的声音渐渐变小。

山姆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你就是因为这个男人,去参加那个小组的?”

“是的。”

我能感觉到他探询的目光,也许是在重新估量威尔在我心中的地位。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说,“我不知道是该去找她,还是完全不管这事儿。”

他看着面前的街道,想了一会儿,然后开了口:“嗯,换作是他,他会怎么做?”

听到这个问题,我竟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我望着眼前这个大块头,他也望着我。他大概两天前刮了胡子,下巴上带着些新长出的胡楂;他那双似乎无所不能的大手散发着温暖的善意。一瞬间,我头脑里的想法全部蒸发了。

“你还好吧?”

我喝了一大口果汁,努力掩藏表情。真是个奇怪而错乱的夜晚。威尔再次变得无所不在,三句话不离他。猛然间,我好像看到了他的脸,眉毛嘲讽地挑起来,仿佛在说:“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克拉克?”

“没事,只不过……我今天太累了。那个……你会不介意吧,我想……”

山姆把椅子往后推了推,然后站起来:“不介意,不介意,你走你的。不好意思,我没想到……”

“跟你聊天真的挺好的,只不过……”

“没事没事,今天很累了,还有悲痛疗愈的事。我懂的。不,不,你别管了。”我伸手要拿钱包,他赶紧阻拦。

“真的,你的橙汁钱我还是付得起的。”

虽然瘸着,但我还是尽量跑到我的车子那儿去了。感觉一路上他都在背后注视着我。

停好车,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好像自从到酒吧开始就一直紧绷着没法放松似的。我看了一眼街角的便利店,又望了望自己的公寓,不打算清醒地度过今晚。我想喝酒,喝它个几大杯,直到强迫自己不再回忆过去。或者,什么都不要想。

下车的时候我的屁股一直在痛。自从理查德来了,这种痛就一直持续着。医院的理疗师嘱咐我不要走太多路,但一想到理查德的反应,我就怕得要死。

“啊啊,我明白了。你在酒吧工作,然后就想整天坐那儿不动,是不是?”

那张白得发亮的脸,随时准备着对别人颐指气使;那个一丝不苟又毫无特色的发型;那股令人厌烦的优越感,但他只比我大两岁而已。我闭上眼睛,努力驱散胃里那股纠结不堪的焦虑感。

“就这个,麻烦你。”我把一瓶冰镇的“长相思”白葡萄酒放在柜台上。

“要去参加派对吧?”

“什么?”

“这亮闪闪的裙子。你是扮成——别说,让我猜,”萨米尔抬了抬下巴,“白雪公主?”

“是啊。”我说。

“这酒你要小心啊。你们不是都担心热量太高吗?应该喝伏特加的,热量低,可以挤点柠檬汁进去。我跟街对面的吉妮也这么说。她是跳脱衣舞的,你知道吧?要注意身材啊。”

“健康饮食的建议。真棒。”

“主要是糖分,一定要注意糖分。低脂但糖分很高,那也没什么意义,对吧?热量都在那里面呢。糖分是最糟糕的,摄入了就排不出来。”

他把酒打了单子,给我找了钱。

“你在吃什么呢,萨米尔?”

“烟熏培根方便面。真好吃,天哪。”

我走了神——我的骨盆酸痛,工作让我绝望,而此时唇齿之间莫名升起一股对烟熏培根方便面怪异的渴望。然后我看到了她。

在我那栋楼门口,她坐在地上,双臂环抱着膝盖。我从萨米尔那里接过零钱,半走半跑地穿过马路。“莉莉?”

她慢慢抬起头来。

她的声音有点含糊不清,眼睛里布满血丝,好像刚刚哭过。“没人愿意收留我。我把所有的门铃都按遍了,没人愿意收留我。”

我匆忙拿钥匙开了门,用手中的袋子顶开门,在她身边坐下。“怎么了?”

“我想睡觉,”她揉着眼睛说,“我太累了,太累了。我想打辆车回家,但一分钱都没有。”

我闻到一股酒精的酸味。“你喝醉了?”

“我不知道。”她朝我眨眨眼睛,歪歪脑袋。她应该不只喝了酒。“我觉得你真像一个小妖精啊。”她拍拍口袋,“哦,看哪,看我的宝贝!”她拿起一个抽了一半的烟卷,我闻得出,肯定不只是烟。“我们来抽一口,莉莉。”她说,“哦,不对,你是露易莎。我才是莉莉。”她咯咯笑了起来,笨手笨脚地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对着烟卷打火,却点错了地方。

“够了,你该回家了。”不顾她轻声抗议,我把烟卷从她手上拿开,扔在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我给你叫辆出租……”

“但是我不……”

“莉莉!”

我抬头看去,一个小伙子站在街对面,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镇定地看着我们。莉莉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开了。

“他是谁?”我问。莉莉埋头盯着自己的脚。

“莉莉,过来。”听他的语气,就像莉莉是他的私人财产。他站在那里,双腿微微分开,似乎就算隔了一条街,她也一定会听他的话。我心中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他是你男朋友吗?你想跟他说话吗?”我轻轻地问。

她说了些什么,我没听清楚。我斜身靠近她,让她再说一遍。

“让他走,”她闭上双眼,扭过头朝向门,“求你了。”

他穿过马路朝我们走来。我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充满威严:“你可以走了,谢谢。莉莉会跟我进去的。好吗?”

我把手放在报警器上,假装屋里有个壮实又坏脾气的男朋友,对着空气说道:“你要不要下来帮我一把呀,戴弗?谢啦。”

小伙子脸上露出一副“这事没完”的表情。然后他转过身,从兜里掏出电话,一边走一边低声跟那头快速说着什么。一辆出租车从他身旁飘了过去,愤怒地按着喇叭,他也没在意,只是迅速回头瞥了我们一眼。

我松了一口气,发觉自己的呼吸声比想象中还要颤抖。我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嘴里嘟囔地抱怨着,极不优雅地把莉莉·霍顿-米勒拉进了门厅。

晚上莉莉睡在了我家,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她去卫生间吐了两次,我想帮她拿着头发,都被她一把推开了。她坚决不把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也许是想不起来了。她的手机也上了锁。

我替她收拾干净,为她穿上我的慢跑短裤和T恤,把她拉进客厅。“你把这里收拾好了!”她有点惊讶地说,好像我是专门为她做的。我让她喝了杯水,帮她以舒服的姿势躺在沙发上,不过我很确信,她的胃里早就吐空了。

我将她的头抬起来放到枕头上。她睁开双眼,好像平生第一次正确无误地把我认了出来。“对不起。”她很轻很轻地说,睫毛上挂着几滴泪珠。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清了。

我拿条毯子给她盖上,看她入睡。苍白的小脸、蓝色的眼影,眉毛的弧度看上去跟威尔一模一样,还有那些淡淡的雀斑,威尔脸上也有。

我猛地想起防人之心不可无,便锁好房门,将钥匙拿进卧室,塞到枕头下面,免得被她偷走,或者说免得她又一走了之。我也不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我就这样躺在床上,脑中一团乱:警笛声,机场的飞机起降声,教堂里那些忧伤的脸庞,街对面小伙子狠狠瞪我的双眼……还有这个我完全不了解、与我睡在同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与此同时,心中有个声音一直在质问我:你到底在干吗?

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不知过了多久,鸟儿开始在树上歌唱,楼下面包店送来了第一批货,我的思绪才慢了下来,直至停止。我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