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妈妈讲的故事
窦小明永远记得这个下午秦佳惠忧虑的眼神,她盯着走近的他仅仅几秒,便不客气地质问:“老实告诉我,昨夜钢哥从石阶上摔下来,是不是你做的?”
要来的挡不住,他最担心的事,不怕钢哥知道,而是怕秦佳惠知道,她会不高兴,没料到她会不高兴到这种程度,直接来找他。她穿了一件白衬衣,长发洗了,还没有干,披在肩后,散发着皂角油的香味,与身上那自然的鲜花香味,混合出一种奇异好闻的味道。
“你回答我!”一个温柔的人生气,更具有力量。窦小明没说话。
“昨夜他很晚回来,酒醒了,气得不行,说若不是会些功夫,身子骨跟平常人不同,这回肯定会摔断骨头。他在家里摔东西。以为是宣传队吴队长干的事,说要去收拾他。那个吴队长今天没找着,下午就有人报告,说是在小面馆听到是你这个小崽儿做的。不亲耳听见你承认,我还是不信,你胆子居然这么大!”
秦佳惠抬起头来,伸手把额前的头发拂开,但马上将那束头发拂在额前,并下意识地看了一下窦小明。这不自然的动作,他看得清楚。没错,她的额头比早上更红更肿。
窦小明咬了咬牙,生气地说:“这个王八蛋!”他飞快地朝坡上走。
“跑啥,听我说。”秦佳惠跟了上去,“为啥子要惹钢哥?”
窦小明脆生生地回答:“我偏要惹他,谁叫他欺负你?!我看到不止一次了!他不仅动手打你,还当众找别的女人!人该平等。我得教训他。”
她很震惊,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坡上芦苇被风吹得沙沙直响,同时从左侧幼儿园高高的院墙里传出孩子们充满稚气的歌声:“红星闪闪放光彩,红星灿灿暖胸怀。”
“你是小孩,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不管。”
“你不怕他?”
窦小明坚定地摇摇头。她看着他没有吭声。天上有一群燕子尖叫着飞过幼儿园高高的院墙,他的眼睛盯在院墙上:“我妈打我,我就爬到上面玩,我最喜欢那些小孩子唱你昨晚唱的歌。”
“我妈妈以前在里面当过老师。”秦佳惠上了一步石阶,“爸爸和我想她,就站在这儿,听院墙里面的孩子唱歌。”
里面的歌曲忽然变了,是手风琴拉的《红鞋子》的曲子,跟仓库的手风琴伴奏不同,更娴熟,更有节奏。
秦佳惠陷入回忆:母亲穿着家常和服,走在石阶上,那时她还不到五岁,她害怕地爬着石阶,叫妈妈。父亲赶来,抱起她,追石阶上的母亲,心急又悲伤,一下子跌倒在地,她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父亲爬起来,抱起她,又上石阶。两个民警将母亲带走,遣送她回日本,没有等他们,那辆车就开走了。
“我很想妈妈,从小到大,和爸爸一起吃饭,我们都会多摆一双筷子,希望在日本的妈妈能感觉到。我妈妈走的时候,我太小,可是我都记得。我爸爸原先在大学教日本文学,不肯和我的日本妈妈在法律上有一纸离婚书,被单位开除,一直找不到工作,就在街上修鞋,养活我。爸爸经常都不和我说话,在我背书包上学后,他再也不肯说话了,就像个哑巴。”她的样子很从容,可是声音听起来,不仅慢,还有点儿颤抖。
“我认识你爸爸。我喜欢他。他跟别人也很少说话,几乎没有话。”
“但他说话。”“他跟我说过。”窦小明回想道,“他告诉我,做鞋和写字是一样的,得用心,不是用手。”
秦佳惠的眼睛看周围,说:“这儿每个人都认识他。”“我妈妈认识他几十年了。”
秦佳惠掉转脸来,看着他,点点头。隔了几秒她才说:“他不跟我说话。我很想听到他的声音。”“那你可以到中心街的鞋坊来呀。”秦佳惠摇摇头。
“不可以?”“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当然是孩子,可我妈妈把我当成一个大男人,做家里的体力活。”
一个小女孩从坡下朝他们走来,女孩看着陡峭的坡,不愿走,使劲哭起来。父母很有默契,一手握着女孩的一只胳膊,把她吊起来上石阶。女孩高兴地笑起来,父母也笑起来。
秦佳惠羡慕地看着那一家子,窦小明也是,心里五味杂陈。好多麻雀飞过树枝,发出声响。他拉秦佳惠的手,说:“我们赛跑吧,看谁先跑到那边的礁石群。”
两个人跑在江边上,秦佳惠喘气声大,快一些,到达礁石群。窦小明喘气声小,落下几步,大声说:“佳惠姐姐你赢了。”
“我比你多吃这么多年饭,你没输。”秦佳惠笑了:“跑一下,真是痛快。”
这一带江岸离渡轮较远,很安静,不少岩石连在一起,高低起伏,偶尔也泊有货船。窦小明捡起几个石块,打水漂。江面一艘大轮船驶过,拉着汽笛,烟囱冒着白烟。
秦佳惠朝前走,江水涌来打湿鞋,她回过身来说:“我真想乘船离开。”
“我也想,我希望我们可以一起坐船离开。”“人应该属于远方。”
他认真地说:“我舍不得我的妈妈。”“我舍不得爸爸,还有钢哥。”“钢哥?他是一个……”窦小明想说他“是一个坏人”,但忍着了。
“钢哥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他是我丈夫!”他没吭声。
“相信我。”秦佳惠在岩石上坐下来,看着面前的江水,叹了一口气说,“最近,钢哥看我一无是处,我真是这样吗?”
“你十全十美。”“钢哥心里想离婚,他昨天就暗示我两次。”她不情愿地说,“他心里有了别人。”
窦小明听了,很高兴,那个坏蛋离开了,就不能动手打她。“你很高兴。”秦佳惠叹了口气,说,“我不怪你。”她的双手捧着脸,一副痛苦的样子。他在她边上坐下。
“他有时特别好。”秦佳惠认真地说,“他并不像你看到的那样,遇见他的那一天,我的生活才变了,才有了意义。”
这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他吓了一跳。钢哥就是一个十足的混混头子,黑道上的人,在这儿方圆几十里的地方,所有混混都听他的。钢哥对她,就是个流氓、王八蛋,佳惠姐姐该恨钢哥才是。
看到窦小明满脸疑惑,秦佳惠便讲起自己当初怎么遇见钢哥的事来。
十八岁的秦佳惠,梳着两条长辫子,脸红润白净,五官精致,高挑苗条的个子,惹人注目,一从医院大门出来,便有不三不四的男人候在那儿,要跟她交朋友,令她非常苦恼。这天她下班走出大门,一个流里流气的高个男人伸手来撩她胳膊,她侧开身。他上前一步,摸她的脸蛋:“真是水蜜桃!”顺势双臂环抱她的腰,说:“做我叶兵的女朋友,包你一生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跟做梦差不多!”
她想撇开叶兵的手,但是不成。医院大门口那些男人只看着,不敢出来阻拦。叶兵得意地说:“大粉子,叫我一声叶哥哥!”
她大叫:“放开,不然我叫人了!”
钢哥骑着一辆旧旧的摩托经过,撞见这一幕,直接停在他们面前,让那个男人放开她。“虾螃,敢跟我叫嚣?”叶兵骂钢哥。钢哥轻蔑地一笑。
叶兵告诉钢哥,他是龙哥手下的人。他用九龙坡赫赫有名的混混头子龙哥来威胁钢哥。
“龙哥?苏晓龙?”钢哥对他说,“就算是他本人来了,也得给我敬礼!松开!”
“吹哈牛。”
对方笑话钢哥,突然松开秦佳惠,把她扔在地上,一拳朝钢哥的脸打去,钢哥立刻身体往边上一侧。对方打空了,迅速又是一拳,钢哥倒地,就势猛地回脚,踢中对方胯下,对方双手按着胯下的位置惨叫。
钢哥把手伸给秦佳惠,把她拉起来,护送她回到家。
从那之后,每天下班,钢哥都骑着旧旧的摩托在医院大门口等候,她在众人注视下,上了钢哥的摩托,抱着他的腰,他很骄傲地在男人们嫉妒的目光中驶离。
窦小明听入迷了:“结果,你们就……结婚了?”
秦佳惠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没窦小明想得这么容易。她带钢哥去见父亲,父亲没有反对。但是,钢哥的父母反对这门婚事。钢哥的父亲是大轮船的大副,他块头粗壮,头发有些灰白,教育儿子说,你根正苗红,已经当上了车间副主任,可以往这条正路上走,应该写入党申请书,隔几年,当个厂长,也不是不可能。可你不争气,跟一帮不务正业的小混混整天胡闹,在街上横行霸道,越走越歪!你要娶秦佳惠,只会毁了光明前程,也会毁了姐姐哥哥的前程,赶快和她断绝关系。
钢哥不听,说他和她都定了。父亲问,见了她爸爸?钢哥点点头。父亲说,你得对她好!她的爸爸是个喝墨水饭的人,这几条街,他唯一服的人。钢哥的母亲坐在床上,本来哭得很厉害,听到这儿,用袖子擦拭脸上的泪痕,冷静地拖过一个旧旧的背篓,将钢哥的衣物装在里面,放在门口。她对钢哥说,记住,跟秦佳惠走,就不能再跨进这个门!钢哥的哥和嫂子站在屋里暗处,盯着他。
钢哥默默地拿起门口的背篓,跨出门。两个人结婚后,单位按车间副主任的职位,给他分了一个宿舍。钢哥与家里没有任何往来。有一回,秦佳惠与钢哥在路上迎面遇上钢哥的母亲,她手里挎着一个很沉的菜篮子,走得吃力。钢哥叫:“妈!”秦佳惠也叫:“妈!”他想帮她。母亲不让,艰难地走开。钢哥一气之下踢翻了路边一户人家门前的板凳。
秦佳惠看了看窦小明,说:“真的,钢哥脾气暴,一惹着就发火,除了这一点外,他其实对我很好,家里粗活他抢着做,在外能保护我,没人敢欺负我。我不要离婚,除了爸爸,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亲人。”
“好吧,我试着原谅他这个浑蛋,除非他不打你。”“可能不是他的问题,问题在于我。”她叹了一口气,看着流淌的江水。
“不会是你。当然是他。记住,你还有一个亲人,就是我。”窦小明认真地说,“佳惠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我能保护你!我发誓,一百年不变,一百年后我就老死了。”
秦佳惠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么小,你还需要人保护呢。”“我能做到,佳惠姐姐!相信我!”
秦佳惠收住笑,点点头,感动地看着他。她的手放在胸口,仿佛那儿是一团冰:“你的话好温暖!”
窦小明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说:“我这儿也好暖和!”
秦佳惠摇摇头,不敢相信地看着他,自言自语说:“月光武士,就像月光武士!”
“月光武士?佳惠姐姐,是啥子?”“他呀,小小年纪,却侠义勇敢,黑夜里,月光之下,一身红衣,骑着枣红马,闯荡世界,见不平事,就拔剑相助。有一次月光武士救了一个误入魔穴的小姑娘。可是小姑娘不想活下去,月光武士带小姑娘去看月光下的江水,月光下的山峦,月光下开放的花朵,大自然美丽依旧,让小姑娘改变了心意。”“我喜欢月光武士。”
“这是我小时候,妈妈讲给我的故事,妈妈走了,爸爸继续给我讲,我记在心里。”秦佳惠拉起窦小明的手握着,“小精灵,答应我,不要管我的事。大人的事很复杂,你长大了就晓得了。”
窦小明仰头看秦佳惠,她对他十分信任,他心情马上变好。她盯着他,他只好点点头。他起身,掏出书包里的作业本,问不懂的算术题。风把秦佳惠额前的头发吹乱了,她拂去发丝,朝他微微一笑,伸出手来。
窦小明马上把一支铅笔递给她。她便在纸上教他。她教得有耐心,仔细,如果她是他的算术老师,他敢保证,这门最差的课,会得高分。他的问题是看见数字头就大,不小心就算错。
秦佳惠离开后,窦小明把她教的算术题又做了一遍,这才往家里走。天色偏西,坡上房子里传来辣椒炒菜的气味。该吃晚饭了,奇怪这次母亲没叫他。
他推开房门,把书包挂在门后的钉子上。母亲从里间掀开布帘冲出来,对着他吼叫:“几点了,还晓得回家?冲啥鬼地方去了?”
“天又没黑,你叫啥呀,我饿坏了。”桌上碗里有几个小馒头,他抓了一个吃在嘴里。
“败家子,惹祸包!”母亲劈面一巴掌打来。
窦小明摸着火辣辣的左脸说:“大人打孩子有罪。你是人,说话就行了,动手做啥子?”
母亲正要打第二巴掌,听到这话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挥着的手悬在半空,嘴里还是说:“我是你妈,我打得。黄金棍下出好人。”
“你老了,我也打你,是不是?”他肚子饿坏了,狼吞虎咽地把手里余下的馒头吃完。
母亲看着他,不作声,心里火冒三丈。她一把扯过门后面的搓衣板,扔在地上,让他跪下。他不听。两个人在屋里猫捉老鼠似的追着,因为房间太小,只能围着一张吃饭桌转圈。屋外围了好多邻居看热闹,大毛的母亲说:“都是火炮惹的,钢哥砸了面馆呢,凶得要命!”
窦小明马上停下,打量母亲的周身有无受伤的地方。
母亲也停下来,吼道:“看啥子看,他们砸面馆的时候,我在上茅坑。”
窦小明放心了。
母亲用手指着他吼道:“火炮,快去赔礼道歉。”“不去。”
母亲拎着他的耳朵,往外走:“去,就进这家门。”窦小明抓着桌子,不肯走,说:“我是好人。”
母亲松开他,跳起来,抓着桌上的碗,又舍不得摔,拿起凳子,同样的原因放下,气得直喘气说:“好人哪能跟歪人讲理。”
“你终于说出了真理。”
母亲哭笑不得,皱着眉头。窦小明看着母亲那副样子,不想与她争执了,垂下了头,肚子饿得咕咕叫,他端起桌上的碗来,抓起一个小馒头。母亲却把碗挪过去,把他推出门,说:“去,赶快去。”一把将房门关上。
看热闹的邻居纷纷散开,这个点只能看各家吵架骂架,没什么乐趣。
窦小明站在门外,把手里的小馒头吃完,对门里吼:“我不要去,你是个坏妈。”他踢门,“那个坏蛋,他欺负人,你居然站在坏人一边。”
门里的母亲对他吼:“我不管你的理由。今天不去,就给老娘滚得远远的!”
母亲这回是真的气着了。他来到厨房,转几圈,拿了一把扁担,往外冲,却被邻居马叔叔拦下,拿下扁担,放在墙边。他胖胖的身体像水桶,脸上也有双下巴,对窦小明传授着人生经验:
“那根扁担,要十块钱一根,老竹子做的,打断了,你妈会心疼。小崽儿,你等着。”马叔叔回自家屋子里去了,没一会儿,拿着几根短短的竹扦子递给窦小明,“这个我白送你,打架嘛,用的是……”他指着自己的头,问窦小明,“晓得了吗?”
窦小明点点头。“记住。”“我不做猪脑。”
马叔叔笑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夸道:“小崽儿,我不会看错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