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次出手
1976年的那天晚上,天蔚蓝阴暗,没飘雨点,空气却湿得吓人,若是放一块干毛巾,没一会儿,摸上去都湿出水。可能临近江边,水分太足。时值午夜,肉眼能看到天上好多星星,微风阵阵吹来,还有人在山坡上吹口琴,是阿尔巴尼亚电影《宁死不屈》中的插曲。
排练的一帮人手里握着酒瓶在江边走着,跟着口琴唱:“赶快上山吧,勇士们!我们在春天加入游击队。”
钢哥和芳芳唱得起劲。程三觉得喝得不够爽,肚子饿了,咕咕叫。钢哥说,那我们消夜。他们又去了响水桥后街一个熟人开的小酒馆,叫了一大瓶五加皮,几个手下谢钢哥帮他们进入厂里宣传队。钢哥说,不要谢,因为我也想参加宣传队去会演。大家喝到小酒馆只剩下一个店员再三催他们,这一帮人才离开。
天高风轻,所有的人都喝高了。
钢哥搂着娇滴滴的芳芳走在前面,几个小兄弟跟在他身后,从国外的《喀秋莎》唱到《洪湖水浪打浪》,再唱回《红梅赞》: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
到岔路口,他们分道而行,给付账的钢哥道再见:“谢谢老大请客,喝得好巴适!”
钢哥和芳芳也给他们挥手道别,剩下两个人相互望着。“你跟我走!”芳芳拉着钢哥的手说,“你不是一见我,就想跟我睡觉,不,叫一见我,就钟情我?”
“你跟我走!你不是早就暗许了我一片芳心?听他们说,上一次排练,你就找我参加,不如今晚成就良辰美景?你很合我的胃口。”他抓起她的手,按在裤裆上,“你看,和你在一起,我这个地方一直硬的。”
“我要看看多硬多大。”“好,我们办实事。”“就在江边,天地做证。”“在沙滩上,乌龟石做证。”
“要不得,我们去床上,你我的心做证。”“不对,我们回到酒馆,在桌子上,筷子和碗做证。”
“我等不及了,就在这儿,人家天地做证,我的眼睛比天地更牢靠,我的眼睛和嘴巴做证,亲一个。”
他们亲上了,左右脸都亲,响响的声音。两人倚墙就要宽衣解带,江边的船突然鸣叫,很大声。两个人听见了,互相看着对方,钢哥说:“这是哪里,船叫啥?惠子,你不要着急!我马上就日你!”
“你叫错人了,我不高兴。”芳芳推他一把。“对不起,对不起,你是我的新婆娘。”他笑了起来,搂着芳芳的腰,继续往前走,拐过一个巷子,“下面就是我家,”钢哥陶醉地对芳芳说,“等一会到我家,你就睡在我和惠子的边上。”
“我睡你的床,睡你的女人,你睡地上。”“你睡你的,我睡我的。”钢哥甩掉芳芳的手,往石阶下走,“这是天上人间,我日着日着胜过当神仙。”他说着,手舞足蹈,故意两步并作一步下石阶,下着梯坎,突然右脚绊在一根细细的尼龙线上,整个身体失去平衡,从石阶上摔了下来。他想站稳,却用错了力,连连翻了好几个筋斗,像条死鱼一样跌到石阶底,痛得大喊一声,便一动不动。
芳芳奔下石阶,来到钢哥的身边躺下,用手肘碰他,感慨地说:“哇,想不到,钢哥还会在石阶上翻筋斗,好好看,教教我。”
钢哥拍拍她的胳膊:“没问题,教你。我很会摔筋斗。”他伸胳膊,因为痛,叫了一声,“乖婆娘,赶快起来,叫人,叫人。日一个人,怎么这么痛!”他摸额头,擦破皮,沁出血了,“日他妈哟,是血,不是屄水!”
黑夜深不见边,无风无雨,有婴儿哭啼,瓦片上的灰猫迈着稳健的步子。四下太寂静了,它没叫一声,只是慢慢地,举步若轻,美似仙子,留下有节奏的声响。窦小明一夜都听到这声响,第二天早上,这声响消失,他猛地醒来,发现家里空空的,母亲已去小面馆了。
窦小明赶快穿衣洗脸刷牙,背上书包。他站在屋檐下,拉了一下书包带子。没一会儿就来到老妈小面馆。
小面馆右墙上贴着毛主席拿着红雨伞去安源的油画印刷品和一张父母欢天喜地送儿女下乡当知青的画,一般客人来,都喜欢坐在画下。窦小明走进来,发现这些位子都有人,他在靠门口的位子坐下,伸了个懒腰,嚷道:
“饿死了!今天多给我下点面!”
母亲马上往滚开的大锅里扔了面条,注意到他的头发乱糟糟,但洗过脸。她往煮面的大锅里又倒了些冷水,坐在一张桌子旁清理空心菜的老根和黄叶。面好后,母亲给他端过来,说:“快点吃,吃了给我送碗面。”
窦小明用筷子搅拌面,吃起来。
两个小青年走进小面馆来,灰衣黑裤,一个穿球鞋,一个脚上趿了塑料拖鞋,手里提着两只黑猫。猫脖子扭断,浸有血块。“老板,要不要买猫肉,五块钱,都拿去?”穿拖鞋的青年说。
母亲摇摇头。“猫肉整起红烧,放点咸菜,多放大蒜瓣,下饭好吃得要命。你也可以做猫肉小面。”
母亲当没听见,脸上没表示要或是不要。他们在桌前紧挨着坐下,穿球鞋的低着头叫:“两碗,三两,快点。”
母亲连忙答应。她抬起头来,发现雨停了,太阳出来了。室内一张桌前坐着三个客人,在议论:“听说昨天晚上,钢哥有事。”
“快说,不要绕弯子。”“钢哥走路摔了一跤,扭伤了,今天请了个人去正他的筋骨。”“钢哥的爸爸会拳脚,不是正筋骨的好手吗?”“唉,你又不是不晓得这爷俩的关系。”“他们早闹翻了!水火不容,钢哥啥人都不怕,就怕他的老汉。”说话人突然停了,视线里出现钢哥的老婆秦佳惠,看着她走进小面馆,就用手臂碰边上的人,边上的人碰边上的人。他们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她穿着一件黑点白花的衬衣和裤子,把搪瓷缸放在打作料的桌子上。阳光打在她的脸庞上,整个人沐浴着一轮淡淡的光环,美得像画片。四下静寂得不正常,有人喉咙里咽口水都听得见。她轻声说:“崔孃孃,三两粗的,硬点。”
母亲回过神来,朝秦佳惠点点头。盯着,窦小明放下筷子,腾的一下站起来,太惊奇了,头天晚上见到,今天又见到。秦佳惠的头发耷下来,遮住了额头。他踮起脚去看,她掉过身,他也掉过身,看到她的右侧额头红肿,边缘有瘀青。
窦小明生气地问:“是他?”
秦佳惠摇摇头,背过身,不理他。“火炮,水沸了。”母亲叫。
窦小明回头一看,果然大锅水沸了,热气腾腾。他往锅里扔了多于三两的宽面条和一大把空心菜。
母亲皱眉看了一眼,往搪瓷缸里打调料,一边说:“火炮呀,记住,先下菜,挑起菜后才下面,面才好吃。”
“我晓得。”窦小明看了一下桌上的调料,对母亲说,“我们有泡菜,泡豇豆,加在作料里,肯定好吃。”
母亲惊奇地睁大眼睛:“我有泡菜,是切来准备我俩吃稀饭的。”她俯下身子,从一个有盖的搪瓷缸里,盛出一勺切碎的酸泡豇豆,放入秦佳惠的面里。
“我也要。”那穿拖鞋的青年说。
母亲朝他举了举手,意思是没问题。趁着这空当,窦小明往缸里加了一勺油辣椒。
母亲眼尖,看到了,打了一下他的手。“这样好吃。”“辣椒太多了,会影响味道。”
他们说话间,门口又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客,瘦瘦的,眼睛瞟着秦佳惠,嗓门奇高:“二两面,加一个荷包蛋。”“表姑唉,我们只卖面。”
“多赚钱的事,哈巴才不做。”表姑手指调料桌上的宜宾芽菜,“多放一点。”
“我就是哈巴。”母亲说,往那人的碗里加了一勺。“你是,我就是。”“那我也是。”另一个客人打趣说。
母亲把盛好的面条挑到搪瓷缸里,递给秦佳惠。
秦佳惠放下钱就走,脚下生风,走得飞快。窦小明转身想跟着去,被母亲一把拉着,低声说:“瘟丧,她家钢哥那个凶神是我们惹不起的!”
“他可以随便打人?!”母亲愣了一下。“我不要学他。”
“你不要把你妈当傻子,昨天晚上你做了啥子,我猜得到!你吃了豹子胆,你会惹火烧身,晓不晓得?”
他看母亲:“乱说。”“乱说?”母亲冷笑,“我晓得你几点回来的!”“那你忍到现在才说?”
“我是你妈,昨天不跟你算账,今天也不跟你算账,改天一起算。”母亲突然住嘴了,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面馆里的两个青年,掉转话题,“哼,火炮,你做作业了吗?”
“崔素珍,不要当着这么多人叫火炮。讨厌。”窦小明拿出书包里的作业本来,朝她挥了挥,“哼,我全做了。”
母亲一脸惊奇。她递过来一碗面,对他说:“火炮。”她的头往街上偏了偏,“送完就上学去!”
窦小明瞪了母亲一眼,又叫这名字。他端起面,朝外走。
母亲是个人精,能猜到。窦小明心里亮堂,会有事来临,他不必怕,先前那份压力也轻了。他小心地端着面,上石阶。面馆只有两个土碗。母亲每次让他端面,都会拿这碗,不仅厚,不烫,还比别的碗大,可以装四两面。
中心街有七大段,每段石阶多,每段中间还隔着一些大平步。小面馆在最下段一段路上。这儿行人来往匆忙,大都是上班上学的人,也有“棒棒”和小贩。不过杂货酱油铺的胖妈倒是清闲,扯了一把长凳,在铺子门口坐着。
窦小明走上一段又一段石阶。左边房子和石阶间的角落,支起一个顶篷。他走入顶篷下,面前是一位五十多岁、五官端正、气质儒雅的男人,坐在一个可折叠的矮凳子上,戴了一副近视眼镜,穿得干干净净,胸前围了一块围布,头发花白,正专心地削一只黄皮凉鞋的边。他的右侧搁着一个木箱子,靠箱立着一块小木板,写着四个漂亮遒劲的毛笔字:“秦源鞋坊”。
有个供客人坐的木凳子,窦小明把面碗小心地放在上面,轻声叫道:“秦伯伯,请吃面!”
秦源看见了,朝他点点头。
窦小明蹲下身子,看着秦伯伯做鞋。看到他用铅笔画线,窦小明便马上给他递上剪刀。秦伯伯把这个角落叫坊,不叫店,有意思。这一带人,修鞋找他,改鞋找他,做鞋找他,跟鞋有关的,都找他。之前没见过佳惠姐姐,没比较,现在发现她与秦伯伯的鼻子、眼睛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秦佳惠不来父亲的鞋坊,她到小面馆是从中心街边上支路过来,不必经过这鞋坊。
窦小明不是第一次送面,之前母亲没接小面馆,也给秦伯伯做面,让他送。母亲对秦伯伯很是照顾,这照顾有点过分,她对他说过,秦伯伯是近邻,得关心。虽然秦伯伯住得离他家有好几条街远,但他的鞋坊在这条街上,与老妈小面馆也算得上近邻。
母亲没准是喜欢秦伯伯,这想法冒出他的脑子,便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他侧过身看母亲,心想:你要来,你自己送面就好了。母亲看着他,那样子明显是不放心儿子做事,或者担心儿子逃课。他本想再待一会儿去学校,便站起身来,往石阶上走。
母亲满意地看着窦小明的背影,然后把一壶小酒放在秦源的身边,皱眉问:“老秦,快点吃面呀,面软了不好吃。脏衣服带来了吗?”
秦源手上的活儿停了一下,摇摇头,继续修鞋。
母亲没办法,双手叉在腰上,想说什么,又止住嘴。
对面杂货酱油铺的胖妈打趣地说:“火炮他妈,你腰痛吗?”
母亲一下子愣着了,她没看对方,而是看秦源,他的心思在手里的皮鞋上。她一本正经地对胖妈说:“胖妈,你说对了。”
胖妈笑了,仍盯着她看。“我有啥子好看的?”母亲跺了一下脚,有些惆怅地走开。
胖妈笑得更厉害了,她的大嗓门,似乎整条街都能听到:“崔素珍,你年轻时好好看,我记得呀,你家那口子围着你转。当时你在斜对门江北嘴上班,他天天到轮渡口等你。现在你也不差呀,反正比我好看。”
窦小明背着书包,往学校方向走,他爬上最后一段石阶,听到母亲与胖妈对话,第一次发现母亲很可爱,明明心里对秦伯伯有情有义,却没办法承认。如果两家人能成为一家人,那秦佳惠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姐姐。这是多么牛的事!但他摇摇头,这是不可能的事。母亲说秦伯伯喝过墨水,跟这一街的人不一样,喝过墨水的人,胸中拥有另外一个世界。秦伯伯是一只山中老虎,只不过老虎落平阳,才遭犬欺。
秦伯伯对窦小明一直不错,每隔一段时间他去秦伯伯的鞋坊,蹲在一边,学习做鞋、修鞋,秦伯伯也悉心教他,偶尔也教他说几句日语。
窦小明忘记告诉秦伯伯,在医院认识了他的女儿,下回得告诉。他肯定会惊讶。
奇怪这天他在课堂上,听任何一个字,都扎根似的记得,一丝儿也没有走神。有一双美丽的眼睛盯着他,那是佳惠姐姐。
江边悬崖,一群少年为了一张小小的旧上海月份牌明信片争抢起来,一个穿露肚脐泳衣的香烟广告美女!那美女一头波浪鬈发,系着花绸带,丰乳肥臀加上小蛮腰,健康而性感。不仅他们,包括他们的父母都少见这样的宝贝,一见眼红。这宝贝的主人是响水桥后街的罗小胖,他与窦小明同年级不同班,本名叫罗施庞,小名罗小胖,他爸爸是走船的船员,这宝贝肯定是从哪个客人手里得到的。罗小胖手里举着画片,说:“你们敢爬这崖石吗?谁抢到谁得。”他说完,转身朝鹰头攀去。
几分钟不到,大毛家三兄弟比窦小明的速度快,跟上罗小胖,大毛伸手想抢那画片。
罗小胖看看左右都有人,没办法了,说出的话收不回,恨得他将画片往外一抛,画片旋转着掉下岩石。
男孩们纷纷从岩石上往下爬。窦小明爬得快,胆子大,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他闭眼跳下。他的同学吴元也跟着跳下,两个就地打滚,窦小明猛地向前一扑,抢了画片,飞快地放入裤袋。吴元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大叫:“小明捡到了!”
窦小明不管别人是什么反应,回家才安全。就是这时,他感觉有人在看自己,目光扫过去,竟然是秦佳惠站在几米外的一块礁石上。
“大粉子,快看!”吴元激动地碰他的手臂说。
所有的孩子都停下脚步,不管在岩上,或是刚跳到沙滩上的,眼睛全盯着她。
窦小明朝秦佳惠走过去,大毛和吴元跟着他。他转过头来恶狠狠地说:“不要跟。”
大毛和吴元一脸诧异,只能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