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血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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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救命的米

苦菊眼前一黑,瞬间,远方的蒸笼峰,忽地向旁边一歪。

饿得累得,苦菊把半个身子靠在井架上,向井里张望。

只见几丈深的井底井里头,有一个眼睛大大的,发缝挑得笔直的,显得疲惫无力的女人,正在凝视着她。

井里,还有一个圆圆的蓝天。

苦菊陡然惊醒:

那果真是我吗?

自己的脸,长得什么样,现在连她自己也不十分清楚了。

当她还是姑娘的时候,到泉边汲水时照出来的脸,可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那时候,如果人家夸她长得漂亮,她觉得并没有什么不好。

但又怕别人说的是假话,就再也不敢到水边去照自己的脸了。

自从她和允涉用一大碗清水,代替了喜酒,举行了婚礼,两口子一同过起长工的生活以后,就更没有那份闲心思了。

有时,她去收拾堂屋,地主太太叫她先把大玻璃窗呵上气,然后再用干抹布擦,那时,她偷看过明晃晃的窗玻璃上自己的脸庞,那恐怕就是在故乡的最后一次,看到的自己的面影了。

自从逃难越过狄子岭后,就再也没有一眼泉水,或者是一泓清澈的溪流,可供自己照脸了。

去年冬末,倒套子的男人们,从伐木场回来的时候,明灿给媳妇买了一面巴掌大的镜子。

大家都觉得这玩意儿挺稀奇,村里的老小娘儿们,都围了上来,你也照我也照,就是那时候,苦菊的脸,还没有这么消瘦,苍白。

苦菊在井旁,惘然站了一会,终于才清醒过来,她摇了摇头,慢慢往下放吊桶。

“妈!”

刚要去提,升到井台边的吊桶,苦菊的背后,响起了草垛庄有气无力的声音。

苦菊回头一看,草垛儿的小胳膊上挎着个小篮子,面色焦黄的站着。

“你上哪儿去啦?

“剜菜去了,这个给小宝。”

草垛儿从篮里掏出一个大菟竹,递给了苦菊,孩子的篮子里,还盛满了雪白的旋花根。

“饿了吧?”苦菊心疼得问。

“不饿。”

草垛儿苦笑着,缓缓摇着头,她的小嘴唇,已经干裂了。

苦菊用眼神,看着旋花根旁边的一堆枯黄树叶问:“那是啥?”

“这是花椒树叶子,是给爸爸当烟抽的,佛子山那面山坡上多着呢。”

霎时,草垛儿那张像黄瓜花一样蜡黄的小脸蛋儿,在苦菊那泪雾蒙蒙的眼里,变得白花花的,模糊不清了。

近来,犯愁的事,多了起来,丈夫的烟也抽得多了,可是,在这个坏年头里,哪有那么多烟,给他抽啊!

有一天,丈夫到山上打柴,回来的时候,撸了一把干花椒叶,卷成一支烟咬在嘴上,一边抽一边笑着说:

比真烟还香呢!

草垛儿的年纪还小,现在还不可能理解爸爸惆怅的苦笑里,包含着愁苦的叹息。

不论爸爸怎么去拼命干活,却连一口烟都捞不到抽。

女儿今天为爸爸采来陈年枯叶的孝心,此刻深深打动了苦菊,也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苦菊差一点没哭出声来,她连忙把脸转到一边,把水倒在水罐里,勉强笑了一笑说:

“赶快回家做午饭吧。”

“有米吗?”草垛儿急忙问。

“有。”

“哪来的米呀?”草垛儿又问。

“家里的。”

“家里哪有米呀?”草垛儿再问。

“留了点,想给爸爸过生日的,今天咱们就吃了吧。

“是吗?”

草垛儿露出很疑惑的样子,呆呆瞅着母亲的脸。

“妈!”

“什么?”

“爸爸什么时候过生日?”

“再过十五天就是啦。”

“您的生日呢?”

“妈的生日还早着哩,还得过三十多天。”

草垛儿摸弄着篮里的野菜,等母亲顶着水罐往回走时,她才拉着妈妈的衣服,一边走一边说

“妈,今天别煮米饭啦。”

“为什么呀?”

“还是留着给爸爸做生日吧。”

“怎么能熬到那会儿呢?你爸爸上三道沟去了,也许他今天就能弄点米回来呢。”

“那也别吃,妈!”

小小的孩子,说得这么恳切,苦菊听了,心里不禁一酸,竟迈不动步了。

“好吧,那么今天咱就煮点旋花根吃吧。”

“嗯,今天就煮旋花根吃,妈,你可别对哥哥说家里有米,他要是知道了,就该闹着要吃米饭了。”

“好吧,这事,就咱娘俩知道。”

苦菊眨着眼睛,轻轻摸了一下女儿的头。

女儿穿着一身破烂的衣服,还这样高兴的笑,不知怎的,苦菊的心里,就钉了钉子似地难受。

孩子们越来越成熟了,与他们的年龄并不相称,这让苦菊暗地里感到了惧怕。

“哥哥上哪儿去啦?”

“刚才他跟崔大哥一起走了,说是爸爸让他跑一趟。”

“没有说是到城里去吗?”

“说是到药水洞,妈,听说崔大爷快要死啦。”

“嘘!谁对你讲的?”

“崔奶奶说的。

“崔奶奶是随便说的,你可不兴再乱说呀!”

草垛儿忽闪着瘦大的眼睛,她仰望着妈妈的脸,“咕嘟”悄悄咽了一口饥饿的唾沫,把头偏了过去。

母女俩个,刚要走进自家院子的时候,达三媳妇风淑,急匆匆的跑来,叫道

“元男妈!”

“什么事?”

苦菊顶着水罐,停在灶房门口,回头问道。

“哎哟,你说这事糟不糟?明灿媳妇就要生了!”

“不是说下个月才足月吗?”

苦菊吃了一惊,急忙把水罐放在廊沿上,然后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问。

“谁说不是呢,眼下这么荒乱,偏偏还要提前生孩子!”

凤淑已经不像刚才跑来时那样慌乱了,她用感叹的语调说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怕不是早产吧,大概是头一胎,算错日子了吧。”

“可也是,我也没听说过有九个月的孩子,啧啧,谁知道肚子里的事呢?

“那么她现在痛得厉害吧?

“哎哟,你看我这个记性,刚才崔大娘急得没法儿,就跑来找我,元男妈,你快去照应一下吧,我去看看谁家还有海菜...”

“唉...女的闹不清自己生产的日子,男的出去倒了三个月套子,也不知道买一扎海菜,这穷山沟里,买一面镜子有什么用!”

凤淑素来风风火火的,她任性儿唠叨了一阵,连连咂着舌头跑走了,裤子边掀起了一阵风。

这真是乱糟糟的一天。

苦菊把旋花根和菟竹下到锅里,倒好水,叫草垛儿烧火,然后她急急忙忙的托了托背上的小宝,向明灿家跑去。

十月女从早晨就腹痛,一直折腾到傍晚才生下孩子。

她这个家,除了丈夫明灿,就只有一个年过七旬的婆婆,明灿又是个愣头青,自然谈不上有什么准备。

凤淑走遍全村也没有搞到海菜,后来跑到立石庄,总算才搞来一把陈货。

苦菊只能拿来珍藏在家里的半碗大米,这才对付着给产妇做了产后的第一顿饭。

等忙乎完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在这个白天开始变长的季节,孩子们连晌午饭也没吃上,实在饿极了。

就在草垛儿的眼面前,苦菊从罐子里,倒出那一点留着给丈夫做生日的大米时,她情不自禁看了看女儿的脸色,但实在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孩子。

拿了米后,苦菊又回头瞅了瞅,只见草垛儿眼泪汪汪的看着妈妈,什么话也没有说。

打开冷飕飕的灶房门,苦菊走进屋里,她不禁一阵心酸,真恨不得一头栽倒在地上,痛哭一场。

“唉,元男爹怎么还不回来呢?

苦菊怀疑他们那样做,就能搞回米来?

听丈夫说,今天无论如何要有个结果。

苦菊就存了一份侥幸的心理,她盼望丈夫,真能搞回一些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