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掌间珠
零
风暴忽然停止了。
死里逃生的人们惊魂未定地抬头。之前在风暴中,他们死死抱住横木、帆索、折断的船舷,连手被割破了也不敢放,现在终于犹豫地松手,尝试着在倾斜了的甲板上走动,朝四周张望。笼罩着他们的是彻底的死寂,之前呼啸的狂风和愤怒的海浪便如同一场噩梦。在他们的头顶,布满巨大墨囊一般的黑云,唯有一侧的天穹出现了缺口,露出陌生的星座和晴朗的夜空。
“得救了,我们得救了!”领头的水手喊道。
其余的水手纷纷响应,唯有两个人不曾应答。一个是这艘“承远号”的船老大,正是他率先发现了逼近的风暴,指挥着大家卷起了帆索,扣好帆角,夹紧船桅,钉上船舱的扣板。也正是他将自己绑在了舵盘上,带着众人在铺天盖地砸下来的雨水中一路闯到了这里。此刻他却像疯了一般挣开绳子,扑在罗盘上。木制的航海罗盘上立着个黄杨木雕的铁拐李,笑眯眯地朝前伸直了一只手臂,它原本应该替大家指出南方,现在却喝醉了一般在原地打着转。
“别庆幸得太早了!”船老大大喊,“我们在风暴眼里,唯有在这里是宁静的,但它还在!”
一道道紫铜色的闪电不时在墨云之间出现,照亮造型狰狞的云团。狂风低吼着,如同不怀好意的野兽,它暂时地退了下去,却从四面八方围困着这艘船。水手们都沉默了,回想着刚才在风暴中的一路颠簸。已经残破的船,还能再闯得出一条活路吗?
另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人,却在这时站了起来。这是个邋里邋遢的流浪汉,头发盘结,身上衣物油腻发亮。当风暴降临,水手们都在为了活命而前后奔忙时,他却一直在甲板上盘腿旁观。承远号上运的是无夏城凤和楼的青梅酒,要从海上运到泉州去的,被风暴一袭,绝大部分都跌入了海中。其中一桶从高处摔了下来,正好砸碎在这流浪汉身边,他索性将脑袋都埋入了酒桶中,将那剩余的青梅酒混同着雨水海水,喝了个痛快。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挪动过一分。
现在他却站了起来,带着股喝醉了的人所特有的蛮勇,朝着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云团喊:“来啊!再来追我啊!”
黑暗之中并无人应答。水手们对他怒目而视,他却自顾自地嗤笑起来:“这下你可找不到我了。我周广萍就是死、死在海上,你也休想再抓我回去了!”
这个“死”字一出,水手们顿时变了脸色,一把揪住了流浪汉的衣领,举起了拳头就要揍他。
“哎呀呀呀!”一声娇媚的女声打破了笼罩着他们的死寂,“真是可惜了这些好酒。”
船老大急忙回身,见船头附近的海面上,浮着一只浑身雪白的鲸鲨,头顶一根数尺长的独角。正有两个人立于鲸鲨背上,一个看起来是个年轻的公子哥儿,另一个却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凤和楼的‘雨中’。”那小姑娘微微闭了眼,竟像是在品尝,“酸香绵长,该是用了糖渍过的桂花。”
“可惜涩了些,在地下埋的时间还是太短。”
“要的就是这酸涩味道,否则再埋上两年,便不该叫做‘雨中’,怕是要叫做‘熟秋’了。”
那两人神色自若,言谈间也只是说些品酒的话,但配上此刻情形,却无比诡异。船老大只觉得背心中一点点冒出冷汗来:自遇上这风暴之后,承远号完全迷失了方向,现在根本不知道陷落在哪个海域。这二人如何能够穿越围困他们的风暴云团,突然出现,衣衫上甚至连一滴海水都没有?莫非,莫非……
“妈祖娘娘!”船老大一带头,水手们也乒乒乓乓地跟着跪在了甲板上,“求娘娘救命啊!”
周广萍非但没有跪,还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别跪了!他们哪里是什么海神!”
“没错,我们可不是海神,自有人来救你们。”
自那两人身后,正有层层叠叠的新的云团破开了墨云升腾起来,朝凡人展现着庞大的身姿。在月光下,那些美丽的云纹呈现出银白色,使它看上去如同一只斑斓猛虎。两处旋转的小小风暴点缀在虎眼之处,其下的云层开裂,背后闪耀的星子便如同利齿反射的光。裂口中刮出温热的罡风,露出蕴藏在深处的细小闪电,猛虎耸起了背毛,压低了身体,喉咙里滚过咆哮。
“虎风团!”
船老大一把拽住周广萍:“我是不是跟你提过虎风团?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周广萍抽动着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他叉开两腿站在船头,面朝着猛虎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灼热的风刮过他的脸,一波波海浪哗哗地砸碎在甲板上。它们争先恐后地高高地跃起,抓向他的衣袖、他的脖子、他的脚,如同成千上万只不甘心的手。
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一
就在短短的十九个月之前,周广萍还是人称“鼎酱周”的江陵周氏唯一的嫡系继承人。
江陵周氏乃是江南最大的制酱商,他家所制之物,无论是豆瓣酱、蒜茸酱、黄豆酱,还是肉酱,都有种浓郁甘美的奇异香气,封存数年亦不散。更为难得的是,周家制酱的速度奇快,前一日刚订了货,后一日便能做出品质一流的成品。因此上,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最红火时,江陵有整整一条街都是周家的酱铺。到周广萍出生时,周家已传了十五代,却血脉单薄,只得他这一个嫡子,是名正言顺的家族继承人。
而这位继承人的人生,过得也如同一出戏一般。三四岁时,父亲携全家回母亲在临安的娘家省亲,途经无夏却遭遇了事故,不幸身亡。母亲独自一人带着“受惊过度,年幼体弱”的他,却也没有再回临安,在无夏城中悄悄买下了四璟园,就此住了下来。
若说当时的他年幼体弱,却是真的。周广萍自己也隐约记得,家中的药炉上一年四季都煲着又苦又黑的药,从未间断。自己则是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卧房里连窗户都不敢开,饶是如此,还是易生风寒。七岁那年他因攀爬冬园中的太湖石,落入了池塘里,引发了一场持续了四个晚上的高烧,性命垂危,几乎不治。但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却奇迹般地好了起来,越来越壮实,能举重物,攀岩走壁如履平地,十五岁时便考取了武状元,惊动了整个无夏城,名噪一时。
也该是他命运多舛,这一年的浴佛节陪同母亲去寺庙烧香的时候,遇上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只一眼便相思入骨。奈何佳人出身王氏,乃是钟鸣鼎食的大家望族,平素最瞧不上的便是周家这样的暴发商人。
周广萍打听清楚后心知无望,回家后也绝口不提此事,只茶饭不思,一日日地消瘦下去,直到瘫卧在床,一身的功夫也尽都散了。
迷蒙中,母亲坐在他的床沿,握着他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被上。“我儿,你这是何苦。你想要的,说一声,为娘替你操办便是。”
事情果真出现了转机。原来这位王家娘子的父亲在周广萍考取武状元时曾担任过他的考官,对他颇为赞赏,面相师傅也称此子有封侯之相,这门婚事很快定了下来。不出半年,佳人便吹吹打打地抬进了四璟园,嫁妆摆满了园外整整一条长街。
若是照此下去,这多半是出喜剧,瓦肆间惯常唱的那种,才子佳人花好月圆。但不到三个月,他新到手的嫁妆还是滚烫的,新妇却在花园里摔了跤,血崩不止,带着他还没有成形的孩子一起去了。
那之后,周广萍又陆陆续续娶了三任夫人,却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去,有在元宵节吃元宵活生生噎死的,有在半夜里莫名就投了池塘的。如此一来,无夏城中再没有人敢把女儿嫁给他,他也不敢再娶。
到如今,他快满二十周岁,却还是同母亲一起居住在四璟园中。他日常所居住之地,是四璟园中央最大的兰桂堂,他常站在院中,一站就是半日。头顶枝叶繁茂交错,日光稀薄,除了隐约的蝉鸣间断传来,简直静如丛林。镂空雕花的砖墙上爬山虎悄悄滋生,阴影嘶嘶作响,全都交织在他的心上。
他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就算他足不出户,无夏城中的传言还是能溜进他的耳朵,人们窃窃私语,都说四璟园的风水不好。甚至有人活灵活现地形容:冬园中那尊雪白的太湖石,难道不是形若白虎?正是它克死了一任又一任的周少夫人!
白……虎……吗?
周广萍站在父亲的牌位前,望着侧墙上挂的一幅湘绣,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苦笑。这绣品针法细致,半透明的丝绢之上一只栩栩如生的白虎,正将一只前爪按着山岩,傲然回顾,九条威风凛凛的长尾甩在身后。但这畜生却少了一只前掌。周广萍不由得低头看去:那干瘪残缺的虎掌此刻被放在一只三足铜鼎内,供奉在父亲的灵牌之前。鼎脚上塑着方形云纹,鼎身却让层层铜绿给覆了,看不清原本的图样。
别的不说,白虎这里却是有一只的。他默默想着,一边取出一柱香来,在烛上点燃了,朝父亲拜了三拜。
身后的门忽然开了,室内风声呼啸盘旋,香烛岌岌可危地颤动起来,他手中的香倏忽之间便熄灭了。
来人正是周广萍的母亲周夫人。她虽是五十岁上下的人,但保养得宜,肌肤光滑,眼角一丝皱纹也无,看起来竟如同只有三十多岁。饱满的面容上一双凤眼,配着剑眉更显英气逼人。满头黑发被挽成了同心髻,插满珠翠步摇,两颗鸽子眼睛般大小的北珠湛湛生光。两个瘦小的婢子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左边的那个万分小心地托着她的左手——竟然是只通体用银子打造的假手。她在堂内站定,也不说话,只朝左右望了一眼,见了他,这才喜笑颜开地道:“我儿,原来你在这里!——你为何叹气?”
周广萍虽身材高大,此刻却如同孩童一般,也不敢回身,只低着头犹犹豫豫地说:“舒世叔又来函,说是在江陵替我寻了份差事,出任武县尉……”
“不行!”周夫人一口回绝了,“那边离无夏太远,路途上又有蚊虫,盗匪猖獗,你身子精贵,万一染了病,身边无人照应。”
“娘~”他有些急了,“孩儿怎么说,也算是个挂着名的武状元,总这么在家里闲着也不象话。江陵还有祖父祖母在,却也一面都没有见过。以前还能上街上走走,如今却是连门都不能出——”
周广萍忽然住了口,他的后背上升腾起冰冷的触感,是周夫人在用那只银手缓慢抚摸。
“你是娘的命根子。”她柔声细语,声调里却充满威严,“一天看不到你,娘就吃不下睡不好。这世上到处都是危险,你叫娘怎么放心让你出门?”
“娘!”他心一横,转过头发狠地说,“眼前这幅,真的就只是一幅湘绣吗?”
有一个瞬间,他与她双目对视,周夫人的眼中,隐约露出狠色,那一对儿北珠在她头顶流动光泽,有如暗中闪烁的虎眼。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狼狈地移开了视线。他娘厉声喊起来:“跪下!”
他的膝盖自己就软了,扑通一声跪下去。
“你是周家一家之主,怎能如此任性?无论如何都想要出去?如今你长大了,翅膀也硬了,就敢如此忤逆我?”
“孩,孩儿不敢。”
“当着你父亲的面,我且问你,当初是谁用这只手,从虎口中换来你的性命?”
周夫人右手抚着胸口,气也喘不上来,将那只银手直直戳到他面前,几乎就在他鼻子下面。他不敢再看,紧闭了眼。
“是,是,是,娘,娘,娘。”
他又开始结巴了,就像之前无数次和娘抗争时一样。周广萍直挺挺地跪着,心里一片冷冷的绝望。周老夫人喘了一阵,又过来整理他的衣领,语气也缓和了:“娘知道,自从芳华死后,你便一直不开心。”
娘的语调一软,他的心也软了,抬眼见她眼角,皱纹密布。这些年来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无论如何,母亲始终是对他倾心付出,毫无保留。园中命案接二连三地发生,想必也并非她所愿意看到的。念及此,他不由得哽咽起来,回道:“瑞芳,她的名字是瑞芳。”
“我知道。”她挥挥手,像挥走一只苍蝇,“什么瑞芳啦,瑞雪啦,都一样。总之,你就是因为身边无人,所以才总是活手活脚地呆不住,老想往外跑。这一点娘早想到了——鹂语?”
一直帮她托着银手的婢子应声朝前走了一步。
“从今以后,鹂语便是你的妾室了。虽说是妾室,但你也需得看我一两分薄面,善待于她。”
周广萍如五雷轰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鹂语得了这个时机,乖巧地过来肩并肩跪在他旁边。
周夫人喜滋滋地看着他们两个:“今日且先圆房,过几日,我给你俩办正正经经的喜宴!”
二
圆房之事是万万不可的,周广萍在自个儿卧房门前徘徊多时,终于打定了主意:到时候便推说自己身体不适。这个婢女他之前从未正眼瞧过,只知道她身材瘦小,眉眼纤细,手腕骨节突出,沉默寡言,并无过人之姿,就算自己明言嫌弃,料想她也不敢作声。
推了门进去,屋里却没有掌灯,隐约见有人坐在床边,低了头,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他整了整衣裳,朝前迈了一步,作揖道:“鹂语姑娘,我——”
斜地里一样坚硬的物事瞬间刺来,生生顶在他的喉咙上,他的胳膊被人顺势一扭,整个人朝前撞去。挂着层层帐幕的雕花红木大床吱呀一声。
“啊呀,公子轻些!”制着他那人发出响亮的娇媚之声,却是鹂语。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他关节被制,一时不得脱,抬头去看那坐在床边的,却也是鹂语,正垂着一双眼,笑吟吟地看他。
怎么回事!他大惊之下,便要挣扎,身后的鹂语凑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四个字:“你娘在听。”
这四字一出,周广萍立刻安静了,鹂语见他不再反抗,也放了他,两人翻身坐起,俱在帐幕之中,几乎呼吸相闻。周广萍看不清她容貌,只听得她放声说着:“鹂语本为婢女,自知难配公子,如今既已成事,还请公子怜惜……”
与此同时,鹂语将原本顶在他喉咙上之物握在了手里,阴暗中有细小宝石闪烁,却原来是根发钗。她手持发钗,用尖端在他掌中写下一个字:“逃!”
自周广萍成年之后,这个字时刻在他心中盘绕,却从未被任何人亲口说出过。他半是惊喜半是疑惑,想要握住她的手,却扑了个空,只有那个字的灼痛还在他手心烧着。
“鹂语告退。”她轻声细语,“今夜,便由这床头的人偶陪伴公子吧。”
那夜过后,鹂语改换了发式,梳起了少妇式样的发髻,却还是如往日般沉默寡言。那日忽然出现在他卧房的替身人偶,天亮时也自动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虽已圆房,但并未举办喜宴,所以鹂语还跟以前一样,住在婢女们的下房里。周广萍却总是按耐不住,要寻各种由头去找她。
接连有十多天,整个周家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喜宴做准备,所有的婢子都被发动起来,刷洗的刷洗,采买的采买。库房也都被打开,一批一批的锦缎、珠宝、花瓶、家具,都被运了出来,好在宴上使用。他去的时候,鹂语正跟其他婢女用海盐擦着几只铜壶,见他来了,也不理,别的婢女都向他行礼,唯有她低头坐在那里,扭了身只顾着擦手里的壶。
周广萍也不以为忤,主动跑过去坐她身旁。
“别擦了。”他凑她耳边,吹气在她耳朵上,“再擦,这壶就能当镜子用了。”
鹂语没作声,只缩了缩脖子。倒是旁边的几个婢女笑开了。
“罢罢罢!我们几个若再不走开,未免也太不识情知趣了。”
“从未见公子如此性急过,这几日都耐不得?”
打趣归打趣,婢女们倒是真的出了房,临走还体贴地带上了房门。周广萍待得那些脚步声尽都远去,又小心地贴着门缝听了听,确定无人在外面,这才松了口气。一回头,鹂语已经抬起头来,细长眼睛中笑意闪烁,哪里还有半点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样子。
“你究竟是谁?”周广萍逼近一步,低声问道。
鹂语却比划出三根手指来:“三日后便是八月初八,喜宴当晚,广玉兰树下有人接应,银两和马车都已备好,公子跟他走便是。”
“你是谁?”
“公子困在此地,如龙困浅水,已经十六年有余,如今是唯一逃出生天的机会,公子应是不应?”
周广萍在室内踱了一圈,再次回到鹂语面前:“我自是想逃,但仍知不可轻信于人。你若不说清……”
他的话语被打断了,只因鹂语忽然拥住了他。软玉温香在怀,他一阵失神,鹂语却似笑非笑,伸手指了指屋顶。周广萍屏住呼吸,听得屋顶的瓦上隐约有细微的声响。就在此时,鹂语却将一枚小小的木牌偷偷塞进了他的手里。他一面维持着跟她的亲密姿势,一面去摸那上面的字——羿。
“巡猎司?”他在她耳边急急道,“那不是朝廷专门捕杀妖兽的官衙吗?我周家做了什么能让你巡猎司的羿师盯上?”
她没有答话,却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窗外的院落。院落中央的石桌上,正摆放着那只锈迹斑斑的小鼎。亲口定下了他和鹂语的亲事之后,周夫人就将这只鼎从他父亲的灵堂中移了出来,盛满泉水,就这么露天放着,也不许任何人接近。
周广萍恍然大悟,反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极大,能听见骨节咯咯作响,而她咬住下唇,竟不作声。
“神农鼎在周家传了两百年,便是朝廷想要,也没那么容易。就算巡猎司绑了我,也未必能换得到。”
鹂语额上略有冷汗,却微启薄唇,笑了起来:“公子放宽心。若真跟这四璟园里潜藏着的东西比起来,那神农鼎,派我来的那位尊者还未必放在眼里。”
周广萍松开手,这句话像是抽掉了他全身的力气。
“难道你们也听说了白虎的事?”他自语,“不,那不可能是真的!”
“那是真的。”
“可那只是幅湘绣!”他声音略大了些,却听见头顶瓦上一阵稀里哗啦作响,像是有什么重物沿着屋檐一路滚了下来,掉进了院子里。
他跟鹂语对望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见到惊疑不定。他冲出房门,只见院中翠竹纷纷折损,放着神农鼎的野石旁却面朝下躺了个梳双髻的小姑娘。周广萍见她一动不动,吓了一跳,正待出声唤人,那小姑娘却毫发无伤地爬了起来,趴在地上,双目发光地绕着神农鼎嗅来嗅去。
“好东西,好东西!”她喃喃。
周广萍能肯定自己之前从未见过她,但是当她转过头来,朝他莫名微笑的时候,忽然有奇异的薰香如同芙蓉花一般层层绽开。一瞬间,他已经身在湖底,隔着摇曳的水面,看着同样的面孔朝他低下身来,一双圆润大眼含着笑意,眼角带着诡异的红妆。
啊——就是为了这小子吗——
他后退几步,薰香的味道方才淡了些。就在此时,周夫人也进了夏园的门,身后跟着位穿柳青色衫子的少年公子,此人模样俊俏,温文尔雅,正将两手都藏在袖子里,眯了眼笑着。
“我儿!”周老夫人唤他,“可巧你也在这里!这位是天香楼的常青公子。”
常青向他施礼:“周公子。”
“这位乃是天香楼的朱成碧朱掌柜,平日里难得露面的,这次肯为了你的喜宴亲自出马,算是卖给为娘一个天大的面子。”
天香楼乃无夏城内顶级食府,连终日躲在园中的周广萍都听说过,这位朱掌柜脾气古怪,轻易不肯动手制作菜肴,而且她的外席可非同寻常,便是琅琊王也只请过一两次。朱成碧在无夏城成名已久,他只当她该是个四五十岁的厨娘,如今见了,却只是个小姑娘,不由得小小地吃了一惊。
那朱成碧却浑然就当没见到他们母子二人,只冲着常青嚷嚷:“好东西!汤包,我想要这个!用来烫火锅正合适!”
“失礼了。”常青朝他略一拱手,迅速地站过去伸手拽住她的后衣领,“那是人家的家传至宝!”
“买下来!”朱成碧鼓着脸,“多少钱?”
“你不能看见什么都想要——”
“知道了。”她忽然没精打采起来,开始低下头,将绣了牡丹的腰带在手指上绕来绕去,“你当然要省钱的嘛。你还要给小梨攒嫁、妆、的嘛!”
“朱掌柜果然好眼光。”周夫人朝那二人缓缓踱去,“周家先祖原先在江陵开了家小小的粥铺,有一乞子蓬头垢面,奇丑无比,每日俱来店内乞讨。旁人都避之不及,唯有先祖以粥饭相济,十余年间断。谁曾想一日锅漏粥洒,无以接济,这乞丐便将他乞讨所用的器皿拿了出来,赠与先祖,便是这只鼎。”
她站在石边,指着鼎内的清水。周广萍这才注意到,短短几日之内,清水已经化为乳白,犹如牛乳。
“此鼎名为神农鼎,相传为炎帝遍尝百草时,熬煮药汤所用。鼎内若放入瓜果,可永保不腐,若放入生豆和清水,则可自动成酱,香味奇异,舀之不绝。周家便是靠这个发的家。对天底下任何一家食府而言,这都是梦寐以求的神器。”
她转身朝向朱成碧,郑重其事地敛衣施礼:“若是朱掌柜答应我一件事,这神农鼎就送给你。”
“娘?!”周广萍喊。
“什么事?”
“我儿定于八月初八的喜宴上,为他再做一次‘掌间煨明珠’,然后保证他吃下。”
“第三次?”
“第三次。”
朱成碧意味深长地笑起来,露出两侧尖细的虎牙。
“我以为那虎掌不剩下多少了,你可得想好了。”
“确实剩得不多。”
他们在说些什么?周广萍隐约觉得此事与自己有莫大的关系,却猜不透其中的关窍所在。一旁的常青不赞成地皱起了眉头,正待开口阻止,朱成碧却抢先一步,一口答应下来:“好!”
三
这个朱成碧完全是个装神弄鬼的大骗子。
四璟园中有那么多的房子她不选,偏偏选中了灵堂对面的几间。召了工匠来,现搭了灶台,又开始提出各种匪夷所思的要求:要十二只刚好三岁的黑毛公鸡,不能有一根杂毛;又要二十只羊头母羊,还得是终日在向阳的山坡上放牧的。种种食材流水一般地被送进去,又流水一般地送了出来。葱只用一截中心的葱白,羊头也只用脸上的一块肉,剩下的尽都丢弃了。
周广萍简直疑心她根本就是为了糟践周家的钱财才来的。但到了黄昏时分,确有前所未见的香味从那紧闭的房门内传来,闻者无不食指大动。
而朱成碧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又提出了新的要求:要两个年轻娇美的处子专门负责扇火,灶里的火必须日夜持续,不可间断。
“处子即可,何必非得年轻貌美?”周广萍咬牙问她。
她只眨了眨眼睛:“美人在侧,可保我心情良好。”
但到了深夜,她却打发两个处子也去睡了,独自留在房内。即便过了子时,那房内的灯火依旧不熄,门缝中泄露出来的香气越发浓厚,既有羊汤的鲜美淋漓,又有鸡汤的甘香醇厚。那香味带着雾气在院落中缭绕不断,整个四璟园内的人们都在梦中辗转反侧,口水将枕头都湿透了。周广萍始终无法入眠,那奇异香气便如同一只无形的温柔的手,在他胸口撩拨着。
这与我无关,他反复告诉自己,只要再忍耐一个晚上,明日便是八月初八,我远走高飞,今生今世再不回返。但想到周家的至宝从此落入外人手中,他内心确实不舍。更何况,“第三次”又是何意?
他思来想去,到了四更天更是睡不着,终于一咬牙,披了件外衣便出了门,进了父亲灵堂所在的秋园,远远地便望见纸窗上映出的朱成碧的影子,正执着只小瓶,往一只瓦罐形状的器皿里洒着。
他正待推门进去,门内却传来轰然一声,他赶紧趴在门缝里朝里望,只见罐口升腾起大片晶莹的雪白粉末,如同散落的雪花,组成一只鲛人的身影。它朝空中高高跃起,甩着尾巴,却在下一个瞬间消散了。
朱成碧将一只木勺伸入罐中,取了一点汤出来。
“这是鲛人泪做成的盐。”她一边说,一边尝了一口,赞许地点点头,“刚刚好。呐,记住了,要做掌间明珠,这可是秘诀之一。”
“掌间明珠可不是一般的菜肴,姑娘就这么说了出来,不怕我偷学了去?”自他望不到的角落里传来应答,却是鹂语的声音。
“无妨,便是告诉你,你也弄不到这道菜的主料。”
“不过便是虎掌,又有什么难得?”
“虎掌并不难得,难得的是这只虎心甘情愿。”
“周公子早就见过你。”鹂语的声调咄咄逼人,“他七岁坠入池塘,命中注定该高烧而死,但你为他制作了掌间明珠,生生地将他从死亡当中扯了回来;他今生福薄,注定无妻无子,又是你在他十六岁的时候为他再次制作这道菜,从那之后他连娶四个老婆,可算是大大地交上了桃花运。”
周广萍再次嗅到了那芙蓉花一般的熏香,恍惚忆起当年他为佳人憔悴,母亲执手垂泪时,似乎曾有过同样相貌的小姑娘,似笑非笑地从母亲的身后探出头来。双髻,大眼,诡异的红妆。
这次还是为了这小子?你也真舍得——
但那是她吗?为何经过数年时光,她并未长大,连身量和外形,都没有一丝变化?
烟雾缭绕中,朱成碧微笑着,眼角微微上翘。
“喔?你确定他当年见过的真是我?”
鹂语冷笑连连:“把你的跟班也叫出来吧,别躲在黑暗里了。”
“我是帐房,不是什么跟班。”常青不满的声音加了进来。
“没想到,有生之年能见到传说中可修改命格的菜肴。”鹂语啧啧,“但姑娘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为同一个人修改命格,便是那位尊者,也看不下去了。据我所知,这菜肴需得制作者的寿命相抵,姑娘虽长生,却未必不死,这又是何苦?”
“‘那位尊者’——不过便是赵家小子吧。”她懒散地回答。
“你看你。”常青却念起来,“连个外人都能看出来,你也太任性了。看见一样就要一样,那个鼎就真的那么好?”
“有了那鼎,便可做一样真真正正令天地变色、鬼神皆惊的珍品,与之相比,今日这修改命格的掌间明珠,不过是道家常菜罢了。”朱成碧语调严肃,连带着常青的面上也出现严肃之色,“真的?”
她却嫣然一笑:“假的!我要烫火锅!”
“……”
“这一次的围猎我们谋划多时,眼看将要成功,姑娘却突然造访四璟园,来淌这场浑水,却是为何?”
鹂语走上前来,正好将后背对着周广萍,他望见她摘下了头上那根发钗,迎风一晃,钗身竟然越长越大,朝两侧如鸟翼般展开,生成了一柄小弩,其上架着银光闪闪的小箭。
“朱姑娘盘踞无夏多年,琅琊王顾及黎民百姓,也要让你三分。我却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我知道你是谁,或者说,你是什么。我并不怕你。”
“啊~汤包,”朱成碧拖长了声音,如同撒娇,“这么说,我们这里果真有一个暗羿呢!”
话音未落,弓弦作响,那小箭离弦而出,在朱常二人面前却如同遇到了透明的阻碍,减缓了速度,生生悬在空中,但箭势不绝,仍在寸寸逼近。自那箭离弦的同时,常青便从怀中迅速抽出了一只画笔。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在空中绘出双耳圆目,前额王字,却是半只虎头。饶是形体不全,它还是怒目圆睁,咆哮而出,朝鹂语射出的小箭扑了过去,将其生生吞噬。
虎啸之声顿时灌满了室内,周广萍只觉门缝内风势凶猛,侧身躲避了一阵,再看时,无论是虎头还是小箭都消散无踪。常青挡在朱成碧身前,而她兴致勃勃地趴在他肩膀上。
“‘妙笔生花’?区区一个人类,如何能——”
常青打断了她:“你们想要什么,便自己去拿,与我们无关。掌柜的只是来做这道菜,算完帐我们就走。”他居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只珊瑚珠子的小算盘来,劈劈啪啪地算着,“人工费柴火费服装费车马费,还有刚才被你惊吓的精神损失费,一共是五百两银子。”
他转过算盘,朝鹂语展示着,再次强调:“拿完银子我们就走。”
朱成碧在一旁拽着他的袖子。他皱眉转过去看她,她眨巴着眼睛,露出泪汪汪的委屈脸。
“好……吧……好吧!还得带上那只鼎!”
周广萍贴着门扇滑下来,坐倒在地。满天尖锐的星光在他头顶默默旋转,仿佛随时都能掉落下来。琅琊王、巡猎司,还有神秘莫测的朱成碧。他知道眼前就有一张网,遍布刀刃,就在头顶张开,立时就要笼罩下来。而他只是案板上的一条鱼,甩动着尾巴,溅着鱼鳞,总是不肯就死。
怎么肯就死呢?他一点点攥紧拳头。总归是要博一搏,看看是鱼死,还是网破,方才甘心。
四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乃人生乐事。只是,这洞房花烛若是连续经历过四次,只怕也再难令人提起什么兴致。周广萍任由司礼官在身上撒了喜豆,牵着鹂语拜了周老夫人,又饮过了交杯。夜色渐深,身边伺候的奴婢们也撤了,他自婚床下拽出一只小小的包裹,开了门便要走。院子里月朗星疏,浓荫匝地,远远望见广玉兰树下有人影晃动,似是在等待。
他心中五味陈杂,既有对园外自由天地迫不及待的向往,也有对园内这诸多谜团的不解,甚至还有对园内人事的一丝怀念。尤其是鹂语,这女子坚定果决,行事迅速,是他前所未见。又念及当日拥她在怀,望见她细长媚眼中笑意满满,不由得心中一动,转身道:“鹂语,不如你与我同去?”
鹂语顶着大红盖头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他胸中激荡,走过去牵她的手:“鹂语,我——”
她却咕咚一声倒了,摔在床下,胸口处生生一个血洞,之前被盖头掩了,此刻再也掩饰不住。周广萍怔怔地看着大红喜服中伸出来的一只苍白的手,其下的血泊正在缓慢扩大。
这么些年来,但凡他动过心的女子,无一逃惨死的命运。他朝下看,望见血泊当中,伸出来更多的手。发肿僵直的,属于失足落水的高瑞芳,捞上来的时候,她脖子上几道爪印还是新的;旁边一只手戴着翡翠镯子,手指细长却绵软无力,是怀有身孕却意外流产的王家小姐——他赶到时,她已经神智不清了,只顾着抓着他的衣襟喊:白虎,这园子里有白虎!
周广萍一点点蹲了下去,双手抓着头发,跪在那血泊之中。身边响起了推门声,接着是婢女的尖叫,一盏银耳燕窝被砸在地上。他一动不动,心里疯狂地念着一句话:够了没有!你到底够了没有!
更多的人声从门外涌进来。交错的脚步停止在他身边,许多双手伸出来拽他的肩膀,却都叫他挣脱了。直到一个火辣辣的巴掌抽到他的脸上,力道不大,却叫他清醒了几分,一抬眼望着抽了他一巴掌那人,正是他娘。虽已将近亥时,他娘却还是妆容未卸,连发丝都不曾乱上一分,头上两只白玉簪子,北珠灼灼,站在人群中只朝四周那么一望,众人纷纷闭了嘴,移开了视线。
“不过是个婢子,你这样成何体统!”
周广萍的手抖了起来,他望着她,眼珠中有了血丝,“够了没有……”
“你说什么?”他娘的眉毛竖了起来,巴掌一扬就要落下来。周广萍喃喃着后退,慌不择路地朝人群中伸手,想要寻一个支持,却有另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花白的胡须在胸前根根四散,双目炯炯有光:“弟妹,萍儿受了惊吓,你这样,岂不是要将他吓得更厉害?”
“舒世叔!”周广萍抓住那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舒酉是他父亲的远亲,这些年在无夏,周广萍没少受他关照,当初考武状元的主意,便是他出的。更重要的是,舒酉是巡猎司的羿师。此刻他将腰间一只黑沉沉的木牌取了下来,朝众人展示了一圈,“在下乃无夏城巡猎司巡检,如今喜事变成了命案,且如此蹊跷,少不得要盘查一番。萍儿莫慌,有你世叔在此,总是要将凶手捉拿归案,还你一个公道。”
说这些话时,他望的是周夫人。她一声冷哼:“你们还敢进我四璟园盘查不成?”
“之前的桩桩,都可算是意外,算是我侄儿媳妇们运气太差,享不了做少奶奶的福。如今这件却不同以往,手段如此狠辣,必是有凶手在此!”
“没错。”周夫人闭了眼,长出了一口气,“凶手便在此屋内。”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不由得面面相觑,周夫人抬了一只手——正是那只银光闪闪的假手,朝人群中指去,“是那二位所为。”
银手所指之处,是面色严肃的常青,还有拽着他袖子,正在东张西望的朱成碧。
“昨晚我儿起夜,经过秋园,亲耳听见他俩和鹂语争吵,甚至还动手打了起来。我儿报与我知,我心想二位毕竟是我请来的贵客,在无夏城中也算有头面的人物,故而隐忍下来,却没想到能有今日。”周夫人转过头来,问向周广萍,“你说,是不是?”
周广萍嗫嚅起来。眼前是那两只北珠,灼灼逼人,犹如半空中俯视下来的虎眼。他想起鹂语胸前的血洞,自己也当胸一凉,“是……是有这么回事情……”
“怎么可能。”朱成碧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们要鹂语的心做什么?”
“朱掌柜的厨艺冠绝天下,天香楼的菜品,有多少是前所未见,也尝不出原料的?朱掌柜拿鹂语的心,自然有用处。”
“人心不好吃。”朱成碧干脆利落地说,“求不得、憎怨会、爱别离,诸多苦楚,全都蕴藏于其中,如何好吃得了?这其中最苦的,莫过于你至爱之人,偏偏对你厌弃致深,你待他再好,他却一味想着逃离。周老夫人,你说是也不是?”
周广萍看见母亲的眼角抽动,那只银手微微发抖。
“舒巡检!”她扭头对舒酉喊道,“如今嫌犯在此,还不赶紧命人拿下?”
“舒巡检,”一直沉默的常青此刻开口,“巡猎司行事,讲的是证据。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俩与鹂语姑娘确有争执,那也不能断定命案是我俩所为。这伤口如此狰狞,非猛兽利爪不能为之,我二人身无长物,如何能挖心剜骨?”
舒酉捻着胡须点了点头:“也有道理。不过,二位嫌疑仍在,今日喜宴后出入四璟园内的每一个人,也都有嫌疑,我这就调拨人马,封园盘查。诸位,也只好委屈一下了。”
周广萍正听得出神,忽然一样寒冷沉重之物就落到了脖颈之后,便如抓小鸡一般将他揪了起来。
“我儿,瞧你这一身的冷汗。你们几个,都吓傻了吗?还不赶紧给公子更衣!”
“我,我不需更衣……”
他头皮发麻,朝舒酉递过去求救的眼神,舒酉正欲开口,却被他母亲给顶了回去:“我儿不过是要沐浴更衣,难不成还能长了翅膀飞出这个院子?”
周广萍赤身坐在木桶中,泡在温水里。
水温恰到好处,面上还飘着蔷薇花瓣,一阵阵花香随着水汽蒸腾。他却控制不住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屏息等待了半晌,终于待得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他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接着是身边水声作响,一样略带粗糙的凉爽之物擦在他的后背上。
他也不作声,只默默忍耐着。自他年幼起,他娘便惯于用丝瓜瓤子亲自给他洗澡,如今他快要二十周岁了,这习惯竟然还没有改掉。
身边水声响动,夹杂着他娘慢条斯理的数落:“你如今也是大了,越来越不把为娘的放在眼里,居然想要偷偷溜走?你们是真以为,后院里备下的马匹银两,我又聋又瞎,真不知情?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这一个还没娶进门呢,就鼓动着你逃跑了!”
银质的手搅在温水中,触摸着他的肌肤,一阵是温热,一阵又是彻骨的冰凉。
“瑞芳也是,兰黛也是,养儿子就是这样,只要娶了媳妇就忘了娘!”
周广萍再也忍耐不住,睁开眼,正对着周夫人一双威严凤眼,面上尽是肃杀之气。
“这一个尤其过分,亏得还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以为有她在你身边,这下总算能放得了心,谁知那小蹄子胆大滔天,居然想在我的茶里下药,好让我浑身绵软无力?好急的心啊!就不能等个两三天吗?”
周广萍紧紧抠住木桶边缘,哀求道:“你放过我吧!巡猎司的人就要来了,到时候四璟园被围,就再也出不去了。你还是走吧,之前种种,我们再也不提……”
“走自然是要走的,却不是现在。”她冷哼,语调却转为柔和,“娘知道你心急,想去看看园外的世界是何模样。如今娘已经引了那朱成碧过来,掌间明珠已在灶上,明日便能煨好,娘亲自喂你吃下。这一次,一定要好好地为你改一回命格。从此往后,就只有我们两个,永远都只有我们两个。”
银质的手指在他的肌肤上徘徊着,沿着肩胛,脊背,一路向下。那温柔让他舒服得只想闭眼睡去。
“不好吗?就像你小时候那样?娘抱你在怀里,给你唱歌儿,哄你睡觉?”
“娘!我快二十了,娘!”
“你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娘懂。凡事听娘的,总没有错!”
他低头,望见她那只完好的手,指甲尖利,就在他赤裸胸口徘徊,正是心脏的位置。
“我若是不听呢?”他心中一片空茫,“你会把我的心挖出来吗?像对鹂语一样?”
周夫人的动作停滞了一刻,随即绽开一个温煦的笑容,她本就生得美,这一笑,竟是媚态横生。
“说什么傻话呢,娘的宝贝。”她张开环抱,将他的头靠过去放在胸口,缓缓抚摸他的鬓角。周广萍绝望闭眼。风声呼啸,盘绕着穿过室内,兰桂堂中玉兰树枝叶摇曳,沙沙作响,光影明暗交错,连同那些枝蔓不尽的爬山虎,如海潮一般朝他涌了上来。
网罗已成,他再也无法逃出生天。
五
巡猎司的效率果然惊人。第二日天未明,四璟园便被巡猎司的羿师所围困,个个素黑制服,身负长弓。羿师均是与妖兽周旋多年的神射手,传说巡猎司的鲁鹰教头所持有的追日弓更是神器,可凭空唤出箭矢,源源不绝。但这一次,因为忙于调查城中几起诡异的纵火案,鲁鹰并未亲自出马。
周广萍一夜无眠,从黎明起便枯坐在房中,提心吊胆地等待。但羿师们并未进园搜查,也未招人问询。整个四璟园一片沉寂,唯有秋园传来的香气继续缭绕,甚至越发浓郁,几乎要形成肉眼所能见的浓雾。
周广萍直等到午时,方有一年轻的羿师敲他房门,说舒巡检已经得知了真凶,正待当众宣布。周广萍一路跟着他进了秋园,见枫树下摆了张太师椅,舒酉翘着条腿坐在里面,持着只陶质的茶壶,对着嘴儿慢悠悠地在品。常青和周夫人各自站得远远地对峙,周广萍朝四周望了望,不见朱成碧,却见六七个羿师围在人群之外,箭筒中露出的鲜红羽毛分外惹眼。
“今日叫大家来这里,是想做个见证。”舒巡检将手中的茶壶放下,咳嗽了一声。正在这时,一侧的灶房却开了门,朱成碧急急地迈出了门槛:“快点宣布!掌间珠就要成了,我不能离开太久!”
舒巡检脸上相当挂不住,但他涵养极好,泰然自若地继续往下说:“昨日我连夜请了仵作,检查了鹂语姑娘的尸首,果然是被猛兽所袭击,是被活活挖心而死,并无人类作案痕迹。而且,那猛兽如今还在园中。”
此话一出,唏嘘声四起。
“各位不用担忧,此兽虽凶猛,但未必没有克制之法。它嗜吃人肉,潜伏在无夏城中多年,老夫追踪它的痕迹,也已经多年了。”他双目炯炯,紧盯着站到常青身边的朱成碧。
而她只一笑,感慨道:“真是愚蠢的猛兽啊。人肉是真真的不好吃。可见也不是多么聪明的家伙。”
“嘘!”常青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周广萍望见他的站姿与平日不同,一手藏在身后,想必已经将那只画笔持在手中,随时可能发难。“舒巡检。”他一字一顿地说,“今日所说,可有凭证?”
周夫人却冷笑着在旁边催促:“究竟凶手是谁,巡检大人还是赶紧宣布吧。”
舒酉呵呵一笑,丢下茶壶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直指前方:“就是它!”
周广萍的脑子嗡嗡作响,只听得母亲在一旁抗议:“舒巡检,那里可是先夫的灵堂!”
“没错,便是灵堂中悬挂的那只白虎!是它埋伏在花园中,惊吓了王氏,之后谢氏噎死、高氏落水,也跟它脱不了干系。她已在这四璟园里盘踞了十六年。十六年前,也是它吞噬了你的母亲,你父亲与它拼死搏斗,摔下山崖,却也砍断了它的一只前掌!”
“巡检大人,您在说什么啊?”周广萍望见母亲的眉毛一点点地竖了起来,眼中隐约有银白色的光泽出现,仿佛小小的风暴团。但她表面上还是平静的,甚至还笑着道:“我这不是好好地在这里?”
众人七嘴八舌地喧闹起来,舒酉却只看着周广萍,只对着他说道:“这些年来,你也有所察觉吧?凡事都无法自己做主,老婆一个接一个地惨死。你是不是也想过逃走?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救你出去。”他眼中竟然隐有泪,“这些年来,与虎为伴,苦了你了,萍儿!我不是舒酉,我是你爹周树友啊!”
“爹?!”
“是爹对不起你,你还记得吗?当日你在山道旁边捡到一只虎崽,闹着要养着玩儿,是爹一时糊涂贪图那虎皮,给你做了顶帽子,才有了今日这种种祸端。”
“不,我不记得……”舒酉一步步朝他走过来,周广萍只晓得摇头后退。
“巡检大人怕是失心疯了吧?”周夫人抢先一步,拦在舒酉身前,“未这可是我家儿子,全无夏城都知道我是他母亲。光天化日,您这是要强抢别人家的儿子吗?还有没有王法了?”
就在这时,周广萍却望见了鹂语。
那却又不太像是鹂语了,她站在人群之后,身着羿师的制服,束起了长发,细长的媚眼遥遥地望着他,却再也没有当日的情意流动。周广萍欲开口唤她,却见她抬起手中弩箭,箭头正对他胸口,骤然间弓弦响动,伴随着破空之声。
他闭了眼,只道自己是死定了,望见的却是曾经以为的未来。他看见白发苍苍的自己,依旧被困在四璟园中,背已经驼了,正扶着爬满藤蔓的砖墙,一步一步地朝前挪着,嘴里还喊着:娘?我娘呢?
那样的未来将不会成真。他一阵轻松。
但刺穿胸口的疼痛迟迟未至。他疑惑地睁眼,见那只银箭悬在自己面前,被一股小小的旋风所缠绕。周夫人脸上浮现出了银白色的纹路,她的衣袍渐渐升腾起来,更多的云团出现在她身后,当她张口咆哮之时,隐约有闪电从云团中划过。
“别碰我儿!”
“那根本不是你的儿子!”舒酉回答,“你的虎崽早就死了,十六年前就被我杀了!”
“住口!”
“你下山来找到的,是我带着虎皮帽子的萍儿!”
“住口!”
六
虎风团。
周广萍跌坐在地,望着院中升腾起来的银白色云团,它携裹着狂风,几乎接连天地。下人们惊呼着,以袖子遮面,纷纷夺路而逃。屋顶上的瓦当哗啦啦地落了一地,连院中的枫树都被连根拔起。
人要如何与这样的力量所抗衡?周广萍真是佩服舒酉手下的羿师们。虎风团一出现,舒酉一声令下,他们就改换了站立的方位,在风团的四周站成了内外三层,举起了手中的长弓,鲜红羽毛的箭已经搭在弦上,却迟迟不发。他们在等待什么?
“我儿……我儿……你在哪里……”
风团当中,一双由旋风构成的双眼俯瞰下来。周广萍一哆嗦,连忙朝旁边爬过去,不留神撞在了旁人的身上,他还未来得及抬头,便被人从身后制住了,胳膊被朝后扭着,脸贴在了地面上。
这姿势未免过于熟悉了些。
“鹂,鹂语!”他先是一喜,接着又想起那毫不留情的一箭,肩膀往回缩了缩,“你没死在我娘手里?”
“她倒是想!”鹂语干脆坐在了他的背上,“当日我在广玉兰树下等你,早将人偶替我盖了盖头坐在床前。若不是如此,被挖出心来的就该是我了。”
她低头拍了拍他的脸。
“这次围猎,还得多谢你配合,肯乖乖地娶我。之前夫人们的死虽然蹊跷,但四璟园中如果在喜宴上不发生点儿真的命案,巡猎司如何能正大光明地布下这阵法?”
“那你,你可曾对我……”周广萍不甘地挣扎着想要求证,还未来得及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鹂语已拔出一枚银光闪闪的小箭,钉在了他脸侧的泥土里。
“眼下再无时间慢慢询问了,你只需立刻告诉我,她的皮在哪里?”
“什么?”
“虎皮!她要化为人形,自然要脱下虎皮,此物一毁,她便再也无法乘风——在哪里?”
周广萍深吸一口气,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他忆起年幼时对母亲依恋,总是不肯一个人睡,非得要抓着母亲的一根手指,要她给自己不间断地扇着扇子,才能勉强合眼。有一回他故意装睡,看母亲又累又困,守在床头,手里的扇子一下子掉落下来。她惊醒了,两眼都是迷蒙的,看不清楚,却用两只手在床上摸索着,话音都急得变了调子——我儿?我儿呢?
围困着风团的羿师们已经射出了鲜红羽毛的箭,均是向着高高的空中。众多箭矢呼啸而出,彼此交错,鲜红的羽毛随之层层展开,原来是数根鲜红的长索,按照乾坤八卦的方位伸展,立刻便形成一张大网。
周广萍听见舒酉的声音:“捆仙索,缚!”
网罗顷刻间便收紧了,但却扑了个空。银白色的云团从绳索的空隙中钻了出来。她本就不具有形体,如何能用绳索捆住?她在半空咯咯地笑着,一时是癫狂,一时又是痛恨:“果真是你,杀了我儿……不,不对,我儿明明还在,我还给它喂过奶……”
鹂语见状,再不肯跟他客气,将他脸旁的箭簇一拔,逼近他的喉咙,“她的皮在哪儿!!”
周广萍不应。如今他满眼俱是那银白色风团,她已朝出声暴露了方位的舒酉扑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露出的九尾紧紧缠绕在他的脖子上。
“谁也别想夺走我儿!”
周广萍浑身一个激灵。
“那湘绣就是虎皮!”
顷刻间,九根虎尾放开了舒酉,从风团中甩了出来,又来抓鹂语,但她轻巧转身,竟叫她躲过了。周广萍见她翻身跃入秋园一侧的灵堂,紧接着丝帛撕裂之声不断传来。在院中盘旋的虎风团先是一滞,继而散了,舒酉见状,大喊一声:“坎位,缚!”
鲜红的罗网又起,这一回落下时,罩住的是一只毛皮不全,狼狈不堪的白虎,一只前掌早已不知去向。她在网中,撑起四肢,还要挣扎,被羿师们将绳索一收,又再重重地摔倒在地。
周广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觉得浑身的劲都松了,倒在地上连爬都爬不起来。正在此时,灶房的门却开了,涌出了团团烟雾,其间光芒四射,隐约有金玉相击之声。朱成碧从门内迈了出来,手里捧着只天蓝釉窑变玫瑰紫的钧窑盖碗,笑吟吟地露着一对儿虎牙。
“成了!”她喜不自胜,“这一次的掌间珠,味道比上两次都要好,来尝尝吧!”
她将盖碗伸到他面前,掀开了盖子。一阵轻雾缭绕,之前闻过的奇异浓香迎面而来。碗内汤色透明,一枚黄玉般温润的珠子静卧其中,旁边是两片做陪的菜叶,依旧保持着青翠欲滴的本色。
“虎掌本无味,这是经过了三次泉水煮过,三次羊汤炖过,再用鸡汤煨上足足十六个时辰,一点点地将鲜味炖进去,才会有如今的色泽。你也一样,是她掌心上煎熬着的明珠。她捧着你,珍爱你,却如同烈火一般一点点地煎熬你。来,尝一点吧!”
“我,我为什么还要吃这个!”
“她用自己的血肉为你改了两次命格,让你脱胎换骨,得到了强健体魄,又加娇妻美眷。可叹世事仍不圆满,还要拼着最后这一点儿虎掌,再做第三次。煎熬虎掌,便如煎熬她自身。巡猎司想必也知道,所以选了这个好时机,否则,他们会那么容易得手?”
“我不吃!”
“我答应过。”她顿了顿,朝一侧偏了偏头,“做出来,让你吃下去,拿走鼎。我答应过,就要做到。”
朱成碧微微笑着,嘴角露出的虎牙开始悄无声息地一点点延长。周广萍望见她身后拖出了浓郁的阴影,无数的野兽面孔一个接一个地从阴影当中翻了出来,个个的眼珠子都是一片空白。周广萍大惊之下,不由得想要呼救,一吸气,却被她袖子里浓郁的芙蓉熏香一噎,只剩下几声猛烈的咳嗽。
朱成碧拿了双象牙筷子,挑了那明珠自个儿先尝了尝,眯着眼睛前后晃了晃脑袋,又夹了一筷子给他,他只是抿嘴不接。
“尝一口吧。我的厨艺有那么差吗?”那女声娇媚,却如同有蛊惑之力,周广萍身不由己地张开了嘴。哪里有什么美味,初一入口还能觉出鲜味,再咬却腥臊无比,一入肚腹便如一股热流,在四肢百骸流转,像是要生生地融化他的筋骨。他想叫,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得咬紧牙关默默忍耐,有如身受酷刑。
“好了!这次要选什么样的命格?”朱成碧朝院中被捆缚的白虎喊,“你随便挑!要个百依百顺的乖儿子吗?一个永远不会逃开,不会背叛你的儿子?”
不。那只白虎温柔地看着他,下巴枕在前爪曾经在的地方。从今往后,许你自由。
当年,他们的车队在山路中途,遇到了九尾的猛虎。母亲受惊摔下了山崖,父亲大怒,砍下了老虎的前掌,却也被甩下了山。那猛虎仍不肯罢休,朝四周望了望,便朝他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扑过来,一扑未中,他却饥饿难忍,钻到她肚腹下面,一口叼住她的奶头,嘴里含混地叫:“娘,娘!”
猛虎疑惑,嗅他头顶的帽子。血盆大口就在他的耳边,生满倒刺的舌头伸出来,又收回去,又伸出来,不知道该舔舐还是撕咬。他吸饱了奶,沉沉睡去,醒来时,却已经在娘的怀抱中,一双手紧紧地抱着他,贴他在胸口。
我儿不哭。
周广萍站了起来,只觉得忽然之间浑身轻松,四肢都飘飘然起来,回想起四璟园中种种前尘往事,恍如隔世。他整了整衣裳,朝院中被缚的白虎磕了一个头,又再起身,朝舒酉的方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仰天大笑,头也不回地出园去了。
万丈红尘迎面而来,世间再无周家唯一的继承人。
七
那一日出逃后,周广萍在江南一代游走,一路上去了临安、徽州、绍兴,以及周氏所在的江陵。在他出生却毫无印象的周氏祖屋门外,默默地站立了半日,终于还是扭头走开了。若迈进去,便又是和前半生一般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盛景,可倘若如此,他又为何要逃出四璟园?这一路上,他做过苦力,打过短工,当过跑堂,甚至还做过乞丐。前半生所未能见识过的种种风土人情,世间冷暖,如今却是尝了个遍。
可他从未悔过。
十多天前,他在市井之间听说了一条不得了的消息:无夏城中羁押的妖兽白虎,不知怎地竟然越了狱,牢中只剩一只用炭笔画在墙上的大猫,形神兼备,所用却只有寥寥数笔,极尽嘲讽之意。他当即被吓的魂飞魄散,直奔最近的港口,倾尽身上仅有的钱物,哄得船老大答应载他一程。原以为离了大陆,那虎就再也嗅不到他的味道,不至于一路追来。
却原来,终究还是逃不过么?
周广萍紧闭双眼,那温热的风迎面扑来,却堪堪与他擦肩而过。他错愕回头,那银白色的虎风团扑向了围困住他们的墨色风团,风中隐隐传来野兽低吼一般的风声,不时有九条长尾从云团中若隐若现。
那一番争斗,足足持续了两三个时辰,天地恢复清明,晴朗的夜空中一缕云彩也没有剩下。无论是围困他们的墨云,还是后来的虎风团,尽都消散了。
周广萍怔怔地立在船头,最终说出来的一句话万分苦涩,船老大却没能听懂。
“最后还是你赢了……”
“命格可改,福报仍薄,周广萍前半生所享受的荣华,要由这场风暴来抵,这原本是极其公平的事情,偏偏你又要写信告诉他娘,这才放出了虎风团……”
“信是我写的,助她逃狱的人却是你。若你不为她绘制新的虎皮,她如何能变形?只可惜真皮已毁,便是有了假虎皮,这次变形也无法恢复原状,结局不过是白白地随风消散而已。”
“她向我求救……”
“你就不能置之不理?”
常青苦笑起来:“若真的能置之不理便好了。”
“算了,你心实在是太软。我疑心你总是如此,哪一天做了赔本买卖,将自己搭了进去。”
“怎么会?我可是帐房,凡事都算得一清二楚。”
“怕只怕到了危难关头,头一个想牺牲掉的便是自己。过刚易折,情深不寿,我只忧心……”朱成碧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改口,“我,我只是忧心我那三百两银子无人还,才,才不是担心你——”
“是是是。”常青眯了眼,一叠声地附和着。眼见她转过脸去,悔得咬住了衣袖,露出的一截耳尖都红了,只觉得分外可爱,不由得想要上前,轻声在她耳边说:你且宽心,总之无论如何,我便一直陪在你身边可好?
但他还未来得及开口,便有一只海鸥自云层中飞来,翎羽散乱,眼神惊惶,用唯有他能听懂的语言一声声冲他叫着:“南海诸郡,尽皆覆灭。公子,公子,麒麟血何时能到手?”
那一夜,云消雾散,海浪起伏,他们在雪白的鲸鲨背上,望见漫天繁星,犹如伸手可即。
他没能够出口的那句话,终究还是随风飘散,自那之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
那一个瞬间的心动,唯有星星知道罢了。
大梁崇安九年九年三月十二夜,有船运凤和青梅出海,行至泉州港外,为风暴所困,不知去向。众人皆道终不得脱,翌日却平安归港,酒皆坠海,船员二十四人安然无恙,问之,言为海神所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