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鲛人鲙
零
一抬头,便看见了莲心塔。
石质佛塔共有七层,六道菱边,不见一丝接缝,连同莲花形状的底座,都像是由同一块巨石雕刻而成。每一处飞檐下面都挂着一只莲花形状的风铃。佛塔浸在夏末明晃晃的阳光里,安静得仿佛是浸在透明的冰水中一般,让高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低头缩脖,招呼身后四个扛着一只青花大瓮的苦力再走快一点。
望见佛塔时,可遇天香楼。高琮停下脚步,给苦力们打了个手势。在他们面前是覆着青瓦的三层木楼,一层临街,大门紧闭,旁边的乌木窗格上雕着团云和仙鹤,二楼的圆窗正对着莲心塔,窗棂上没有按照常规雕着八仙或者瑞兽,反而是雕着两枝盛开的重瓣山桃。一位披着石青色直裰的少年背对着他们蹲在窗台上,手持狼毫朱笔,正在给桃花上色。
他将笔悬在半空,凝神思考,喃喃自语,忽然落下一笔,再缓缓地将笔提起来。一瞬间,所有桃花都丰满起来,旋转着打开花瓣,再颤动着一片片凋落。
高琮惊得往后退了半步,但眨眼间,幻觉便消失了,留在原地的是实打实的木雕山桃,只是多了些灼灼的颜色。衬着一旁的月白色暗金盘纹厚绢窗帘,越发显得鲜艳无比。
“落笔如生,常青公子果真好画技——”
“天香楼今日不营业。”那人连头都没有回,低头在一只小碟里蘸朱砂,“朱姑娘外出取材了。”
高琮咬牙,“但是朱字灯笼还挂在二楼。”
天香楼没有挂牌匾,只挑着只斗大的,写着朱字的圆形白纸灯笼。如果有谁能有天大的面子,在自家府里待客的时候请得动朱姑娘出马,这灯笼就会高挂在这家的门口,而每一次,这家门口都会被围观的民众挤得水泄不通。
“啊——”常青毫不羞愧地改口,“她还在午睡,况且,你也看见了,月白色窗帘也挂在二楼。”
月白色窗帘意味着天香楼的朱姑娘“心情不好”,所有来天香楼的食客都只能吃闭门羹。经营方式如此古怪竟然还没有倒闭,只因朱姑娘的厨艺过于惊艳,有恃无恐。如果高琮是个普通的食客,他大可就此回头,等挂出绣了桃花的窗帘了再来。但他不是。
“不过,这一次,月白色窗帘挂出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据小生看来,足足有一旬?”
常青总算是转过头,用眼角打量着他,似乎还翕动了两下鼻翼。
“小生听说,天香楼的朱姑娘苦于没有少见的新鲜食材,而无法下厨。”
高琮把手探到怀里,捏住一枚鱼尾形状的玉玦,紧紧地攥在手心。今天早上,这枚玉玦还藏在阿姣的枕头下面,是她的至宝,此刻他浑浑噩噩地握着它,仿佛还能感觉到她的体温。他定了定心魂,朝常青举起手中的玉玦。
“在下这里,正好有一味世间少有的珍稀食材,想要献给朱姑娘品鉴。若常兄愿意代为引荐,感激不尽,愿以此珏相赠。”
他一揖到底。这是明目张胆的贿赂,但常青与朱成碧不同,就高琮探听得知,他欠了天香楼三百两银子,不得已才卖身给朱姑娘。非常地,缺钱。
这世上,万物都有价钱,只看你是否付得起。
一截绣着柳枝的腰带晃动着出现在他视野里,他一抬头,那清秀的少年公子就站在跟前,笑得眯缝了两眼,一面伸着手,像是要扶他的样子,却巧妙地没有碰到他的衣袖。他本就生得俊俏,这样一来,更是让人如沐春风。高琮只觉得指尖一松,玉玦就已经到了他的手上。
“何必如此客气。”常青从袖子里抽出一块手绢,将玉玦擦了又擦,又对着阳光看了看成色。
“刚才居然忘记自我介绍,真是失礼。不才乃金陵‘汤包常’第十七代传人,现忝居天香楼帐房兼跑堂,这位公子,幸会了。”
他动了动手腕,玉玦就此消失在他的袖子里。
一
虽说时日是夏末,天香楼的一楼厅堂内依然透着股子沁人心脾的凉气,还混合着隐约的熏香。高琮跟在常青后面,踏上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四个苦力扛着沉重的大瓮亦步亦趋,水曲柳木的楼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就在这时,一声女子的呻吟如一缕柳絮,从他们头顶飘落:“好饿啊——”
这声音娇媚无比,令人魂魄顿失。高琮脚下一个不稳,差点踩空,身后的苦力们被他这么一阻,脚步纷纷趔趄起来,险些打翻大瓮,连带着泼出不少瓮中之水。难以抑制的海腥味四散而出。高琮狼狈地重新站好,恨恨地瞪了苦力们一眼,又回过头去瞥常青的脸色。他倒是面色如常,仿佛毫无察觉般继续往上走。到了楼梯顶端,径自推开旁边一扇门就走了进去,从里面传来的熏香味越发强烈了。高琮自幼锦衣玉食,对熏香并不陌生,但却无从分辨,只觉得一时如芙蓉花,一时又如龙井茶,一时却如新出炉的糕饼一般,一层层纷至沓来,竟引得他腹中隐约“咕噜”一声。
“好饿啊……”
娇媚的女声沿着高琮的脊梁而下,仿佛无数双抚摸的手。他不由得汗毛直竖,朝门内探了探身。他在楼下时望见的那扇挂月白色窗帘的圆窗就在眼前,只要一掀开,便能望见莲心塔。室内的地面装饰着软垫,上面随意甩着四五只红漆烫金的食盒,其中一只的盖子跌落,露出里面毛茸茸的兔子形状的糕饼。整整三排的形状奇特的器具系着红绳,分门别类地挂在对面的墙上,其中的一半都是各式各样的刀,在暗中幽幽地生着光。一道半透明的纱帘隔开了整个房间,其上浮动着手绣的桃花。
那娇媚的女声就是从帘幕内部传来的。
常青站在帘幕前面,几乎是敷衍性地略微拱手,便直起身来不慌不忙地回答:“饿了就吃。”
“没有东西可吃!我要饿死了,汤包——”
常青朝被扔在地上的兔子饼偏了偏头。
“这可是寻芳斋的玫瑰酥,一日内只售十二只,要卖一两银子一个。”
提到银子两个字的时候,他隐隐磨牙。
“你们都被骗了!做馅儿用的玫瑰不是在子时采下的,我一尝就知道,露水味不足!”
“你亲手制的糟鹌鹑呢?”
“那是要准备留到冬天吃的啊,红泥小火炉,天雪配鹌鹑,汤包你根本一点意境都不讲!”
常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地吐了出来,“我说,任性也要有个限度。天香楼有整整半个月没有开门了,客人们都在楼下等着呢!这样下去,怎么能赚到钱在临安城开分店?”
“都说过很多次了,没有想吃的新鲜食物出现啊!饮食者,乃是吸纳天地,顺应四时,与日月共生的大事,一粥一饭都不能敷衍,必须是命中注定,独一无二的想吃之物啊!在那之前我都不会再次动手的!”
“您老人家尽可以等下去,我还要给我妹妹小梨攒嫁妆呢!”
“小梨小梨!”原本在撒娇的女声忽然微妙地转了调子,“汤包是个大笨蛋,我宁可饿死!”
帘幕后面传出更多的女子嬉笑声,听起来似乎不止一人。
“你不用饿死,至少今天不用。”他朝高琮的方向招了招手。四个露出一脸呆傻表情的苦力将大瓮抬了进去,放下后,再一个接一个地走下楼去,竟然连酬劳都忘记跟高琮要。他心底生寒,但眼见大瓮已被抬入人家内室,不得不进了门,隐约见有身量娇小的女子卧在帘幕之后,两位婢女随侍在侧。他赶紧垂眼束手,站在常青身边。
“这位是城南望族,高家第二十六代排行第十八位的公子,名琮,字子玉。自幼惫懒厌学,斗鸡赌马却无所不能。半年前因为闹着要娶一名来历不明的贫家女,被当家的高老太太扫地出门了。”
高琮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自己跟阿姣的事情,可算是瞒得隐秘,只有三五个知己知道。无夏城里绝大多数人见了他,还是得照样称呼一声十八公子。天香楼才开了区区几个月,怎么会——
不,不对。他皱起眉来,圆形朱字灯笼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曾经悬挂在琅琊王府的门外,但天香楼开业的典礼却千真万确就发生在三个月前,无夏城里的芙蓉开得正盛的时候。
但那是今年吗?那是哪一年?
角落里,一只饕餮形状的熏香炉睁着双祖母绿的眼珠,缓缓吞吐着紫色的轻烟。他的记忆仿佛被谁活生生撕裂了,再吞噬得一干二净。
“不过这瓮里的‘新鲜食材’,说不定你会想要试着一吃。”
女子的目光落在一人来高的青花大瓮上。从它被放下的那一刻起,她便起了身,缓缓坐直。那对婢女得了她的示意从帘中出来,是对双生子,分别披着桃红和青葱色的褙子,朝常青行礼过后,开始慢慢卷帘。
高琮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即将看到朱成碧——天香楼神秘莫测的女掌柜的真面目。无夏城中,总共不到二十个人见过她的面,而且每一个人事后都讳莫如深,只说朱姑娘是位绝顶的美人。他紧盯着帘幕一点点升起来的下端,那里正在缓慢地露出笼着薄纱的茜色襦裙,结着兽形金环的束腰,绘着牡丹的轻罗小扇,还有垂着发带的双髻。
双髻?高琮瞠目结舌地看着朱成碧站起来,径直走到大瓮面前。他只道她只是身量较小,现在才得以看清,原来发出那么娇媚女声的,不过是一个看起来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顶多有十三四岁,稚气未脱的脸还有些残留的婴儿肥。一双大眼漆黑至极,却有些缺乏神采,仿佛没有星星的寒冬深夜,只因眼角微微翘起,才稍微带了点儿娇俏。
穿青葱色褙子的婢女捂嘴轻笑,另一个则恼怒地瞪了高琮一眼,他才意识到自己死盯着人家姑娘看,实在是失礼。但朱成碧毫不在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大瓮上面,绕着它缓慢地踱着步子,转了整整一圈,接着翘起嘴唇,露出有些发尖的虎牙,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蟹粉!”她开口唤道,“这个好吃,这个好吃!快取我的鸾刀来!春韭,将我的白梅醋也开一瓶!”
两位婢女齐齐地望着常青,说不出来的愁苦。他轻叹一口气:“你这乱给人取绰号的脾性什么时候能改?”
所谓的鸾刀,是一对儿长不过两寸的小尖刀,刀柄各自挂了枚金铃。朱成碧将其执在手中,双臂略展,凝神屏气,面上再无一丝嬉笑之色。旁边翠烟已经摆出了一张乌木小几,放了三只龙泉窑的碎青小碟,又捧出一只琉璃罐,将里面琥珀色的醋挨个儿倒进碟中。那醋味甘甜微酸,萦绕悠长,高琮站在一旁,被这醋味一冲,觉得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洗净了一般地舒畅,因为熏香而昏沉沉的脑子也忽然清醒过来。
这时候,朱成碧已经朝着大瓮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眼看着就要将手放在瓮盖上,他猛然朝前一步,拦住了她,“姑娘厨艺冠绝天下,这瓮中之物本该送给姑娘,但这食材却也不是平空得来的。”
“要换啥?”
高琮被这直白噎得差点说不下去了,朱成碧只是睁着双青白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小生……小生有一事相求——有位贵客,要在八月十五月圆之时路过无夏,恳请朱姑娘出马,将这千年难遇的珍稀食材,做于他吃。”
她一笑:“我说怎有人平白无故拿这等好吃的来。你所求的那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你这食材,倒未必是千年难遇。常青,你猜,这里面装的是何物?”
一直沉默旁观的常青吸了吸鼻子。
“海水、铁锈、含硫磺的砂岩、浓厚的鱼腥。钱塘江口的四平镇,每年这个季节都能捕上来胭脂色的海鲈鱼,个头最大的,恐怕也当得起这只大瓮。海鲈堪称人间珍馔,但要说千年难遇,却是言过其实了。”
不对!高琮还没来得及反驳,只听朱成碧说:“你这猜测对了一半,却错了另一半。胭脂鲈的味道,跟今日这鱼腥又有不同,你若仔细分辨,还有另外一种奇异的味道,便像是将珍珠磨成粉,再与海盐和龙涎细细调和。也难怪,你自幼便在神州大陆,未曾出过海。这种鱼,原先在蓬莱周边的海域最多,蓬莱人误以为食之能令人长生,争相捕捞,将沿海的都捞得绝了踪迹,现在就算有族群,也要往深海里去找了。能抓到活的,确实难得。”
她走上前,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将整个瓮盖朝上一翻。一双被铁链捆缚,紧贴在盖子内侧的手被一起拉了上来,纤细的手指间生着蹼,还在淋淋漓漓地滴落着海水。
“鲛人鲙!”
朱成碧转过头来,欢喜至极地舔着嘴唇,忽然又是那个天真的小姑娘了。“汤包,我太饿了,现在就做来吃好不好?”
许是听了她的言语,那鲛人露出头来,丑陋的脸上颧骨突起,张开了两侧的鳃板,口中只是喝喝作响,却无人能听懂它在说些什么。
高琮面露惧色,朱成碧却接着解说:“《太平广记》中有言:作鲈鱼鲙,须八九月霜下之时,收鲈鱼三尺以下者,作干鲙。浸渍讫,布裹沥水令尽,散置盘中。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鲙拨令调匀。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所谓金齑玉鲙,东南之佳味也。而鲛人鲙的做法,又与鲈鱼有所不同,需得在活生生的时候,便自海水中割下——”
她出手迅速,鸾刀上的金铃只轻响了一声,水面上升起缕缕血痕。鲛人紧跟着拼命挣扎起来,在瓮中猛力甩动着尾巴,咚咚作响。为躲避四溅的海水,高琮后退了一步,内心惶恐不已。朱成碧朝他伸出一只手,脸上笑吟吟的——那手上托着巴掌大小的一片肉。通透如冰雪,殊无血迹。
“吃鲛人时,蓬莱人惯用青芥,却不知青芥辛辣有余,将鲜味杀得七零八落,最是暴殄天物。鲛人这物在海内长途迁徙,以脊背上的肉质最佳,需得取肋骨之下第七节脊骨上不到三寸大小的一块,用纯金盘盛了,加上头年的白梅经雪压冻过的醋渍好,再取香柔花叶,切细了拌匀。可算值得一吃。”
她每说一句,便转动一次手中的鸾刀,铃声停止的时候,看起来还是完整的那块鱼肉忽然一下就在她掌心散开了。她就像是托着一朵盛开的白芙蓉。
朱成碧拈起一片来,直接放入口中,陶醉地说:“不过,直接生吃也别有一番风味。”
高琮的心跳猛地加速了,眼前浮现出阿姣坐在床沿给他缝衣扣的样子,一只手战战兢兢地抬起来,就要喊出住手两个字。朱成碧却忽然脸色一变,呸地一声将那块肉吐了出来。
“可惜了可惜了!”她接住常青递上来的茶,连饮了好几口,眼睛却一直盯着地上那块肉,“如此年轻细滑的鲛肉,偏偏缺少一味重要的滋味。”
高琮脑子里嗡的一声。
“怎会……这么新鲜……您再看看,是活生生切的……”
“新鲜倒是新鲜。”朱成碧转眼看他,“但她被囚瓮中,不得自由,自是愁苦。被人生切,又加惊惧悲痛,如此以来,连血肉都是苦的,哪里还能有什么好味道?需得再加一味佐料,好让她虽身遭千斩万切,却无怨无悔,方才能入口。”
“那是什么?”
朱成碧招手:“你过来,我且说给你听。”
他迟疑着靠近。此刻,他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现实,哪些是虚妄,眼前只有朱成碧将半边脸都藏在罗扇后面,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眼角上翘,像是怜悯,又像是嘲讽。
“那一味叫做——爱情。”
二
高琮落荒而逃。
事后回想,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连滚带爬地下了天香楼,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怎样失魂落魄地在街头奔走,身后是那双眼角上翘的媚眼,和如影随形的嘲笑声。待回过神来,他已独自在空荡荡的庭院当中徘徊许久,身上已被夜风吹得凉透了,袖子上还残留有些许熏香,三两点寒星在头顶闪烁,一旁池塘里的残荷簌簌发抖。
他只记得自己上了天香楼,记得见过了朱成碧,但她的相貌却如同笼罩在迷雾当中。他记得遭到了拒绝,但阿姣!他忽然想起来,阿姣何在?
一瞬间,他只觉得一颗心被高高悬起,还好低头便发现了地面上残留的水渍,跟着一路进了内室,望见了那端端正正被放在床头的青花大瓮。他这才松了一口气,缓缓坐下,一探手摸到搭在床头的一件布裳。是他扯松了扣子,阿姣拿去缝补的那件,上面的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
一开始是再简单不过的故事,闲来无事海边游玩的世家公子哥儿,遇上了不谙世事的渔家姑娘。那时阿姣穿了身粗麻小褂,戴了斗笠,挽了裤脚站在齐膝深的海水里。高琮打马经过的时候,她正将一只一掌来长的黄花从网上解下来,露出尖尖的牙齿,一口咬在鱼背上。鱼儿甩着尾巴,水珠四溅,她黑盈盈的眼睛漾着一天一地的水光,白藕一般的手臂露在外头。高琮看得出了神,竟从马背上直直地滑了下去,栽在海水里。姑娘奔过来,完全不顾男女大防,伸手便拽他起来。随后她像是觉得他一身淋漓的样子分外有趣般,同时将两只食指并拢了放在唇前,再一起朝外,画出道上扬的弧线。是一个笑容。
他很快打听到姑娘的名字,是四平镇上一对打渔的老夫妻在海边捡来的女儿,不会说话,手势倒是会做一些,面上的表情很少,似乎总有些呆呆出神样子。但他的魂魄已经不全了,似乎姑娘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滑过之时,便连同他五脏六腑的一部分也一起带走了。阿姣一开始对他并无好感,但他日复一日地站在海水里,看她打渔、看她织网、学她的手势,甚至不惜五次三番故意栽倒在海水里,终于再次博得她一笑。
高家乃是传承数百年的名门望族,现今当家的高老太太是高琮的祖母,个性强硬刚烈,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知道了他跟阿姣的事情,大为恼怒,以将他轰出家门为要挟,要求他跟阿姣断绝往来。高琮的父亲并非高老太太亲生,再加上高琮本身顽劣惫懒,平日里本就没少受气,仗着有几分积蓄在身,干脆从高家搬了出来,在两三好友的帮助下置了一处安静的小宅院,过起小日子来。
那时院子里的池塘还没枯,一池碧水,正逢夏季,莲花开得高过了人头。他在窗前画莲花,一抬头就望见她坐在池边,将两只白嫩嫩的脚泡在池水里,花色锦鲤就在她的小腿旁边游来游去。兴致来时,高琮也教她写字,在宣纸上一笔一画地画他的字:子玉。
阿姣虽口不能言,但却异常温柔,他俩缠绵过后,他昏然欲睡,常能感觉到她的手指在锦被上一笔一笔地画——子玉,子玉。
那样的日子,终究没有过得长久。很快,能借到钱的朋友都挨个儿被借了一遍,高琮身边值钱的东西也都被典当的差不多了,不得不遣散了仆人,阿姣开始头一次操持家务。他这才发现,虽然她身为贫家女,却不会生火,反而会被火吓得手忙脚乱;做出来的粥完全难以下咽;连一根针都拿不好,给他缝补衣服,针脚粗大得根本不能见人。
是在那一日,高琮去跟旧友借钱,一个下午都枯坐在人家的厅里,将一杯茶喝到寡淡无味,终于有个下仆出来拖着长声说,公子不必等了,少爷今晚不回来了。但他分明听到这位少爷正跟歌姬调笑,唱的还是他倆一起抱着歌姬在怀的时候唱的那首歌,连韵调都一模一样。他气得发抖,又兼腹中饥饿,回到家中,看着庭院里丛生的杂草,厅堂里遍布的蛛网,自己衣服上不成样子的粗大针脚。正好阿姣欢喜地捧了杯茶上来,他入口,只觉苦涩至极,这本来就是一文钱三两的茶末,哪里是他从小喝惯了的碧螺春。
他忽然就发起火来,将茶盏掼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旁人家的歌姬能唱多少曲子啊,啊?你看你,什么都做不好,还是个哑巴!”
阿姣的脸当时就白了,绞着衣角,口中嚯嚯作响,随后扭头便跑了出去。
高琮的火还没有消,却听得庭院中传来扑通一声。池塘是早就枯了的,不光是锦鲤,连莲藕都被挖出来吃了个干净。但这声响从何而来?
他追出去,却看见一波一波的清水溢满了池塘,漫过了石砌的边缘,还在不停地朝外流出。蓝盈盈的波光交织着映在四面墙上,一条长长的鱼尾从残荷之中伸出来,正在死命地扑打着,甩出咸腥的水沫,星星点点地落在他的脸上。他茫然地绕过池子去看,那鱼尾上拴着块玉珏,缠住了残荷的根部,正是阿姣随身常戴的那块。
阿姣一直将其视若珍宝,便是三餐不继,也没有同意让他拿去换米。现在听得他靠近,鱼尾的挣扎更加激烈起来。
高琮只觉得腿软,缓缓跌坐在地。五百年前黑麒麟降世,以麒麟血开通天引,无数妖兽蜂拥而至,于浓雾中择人而噬,却终被莲灯和尚所降。大部分的妖兽都与黑麒麟一起遭到封印,压在莲心塔下,但仍有不少残留人间,鲛人就是其中的一族。
传说中,滴泪成珠,价值连城。
心中念头百转千回,最后转惊为喜,哈哈大笑起来。有了你,还愁什么!听到笑声,鲛人不再挣扎,高琮过去,将那鱼尾形状的玉珏轻轻从她尾上解开。它绕湖环游,抬起上身,半是迟疑,半是惊惧地靠近。
真是丑陋啊。高琮生平第一次见识到。鲛人的脸颧骨突起,如同骷髅,青白的唇薄而且小,根本无法做出任何表情,原本应该是女子头发的地方是一圈湿漉漉的鱼鳍,连双臂上都布满了鳞片。跟自己同床共枕的时候,带着无比的留恋所抚摸过的,竟然是这样的手臂——高琮胸中一阵恶心,但被他忍住了。“阿姣。是我啊,我是子玉。”他将玉珏托在掌心,朝她展示。它犹豫地靠近,猛地抓过了玉珏,一头扎进水中。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耐心等待,待她再度冒出水面,伸了根指甲尖利的手指在他摊开的掌心轻轻地画。
你不怕?
“我为何要怕?只要是你。”他一把抓住那只爪子,满意地感觉到它在他手中一点一点褪去了鱼鳞,再度恢复成当初在海面滑过他掌心的绵软手指。
“阿姣,为了我哭一个,好不好?”
终究却是妄想。任他死磨硬泡,反复解说,阿姣却只是不懂,睁着眼睛愣愣地看他。待他发起脾气来,将屋里本来就不多的物什摔了个干净,她闷声不响地站在角落里,咬着嘴唇,眼角却是一滴眼泪也无。
高琮迫于无奈,只得朝她面上甩了一巴掌。力道不大,却也让她白皙脸庞上渐渐浮现出红肿的印子来。她张口欲言,发出的却是嗷嗷声响,终于在眼角有些湿润的影子。高琮大喜过望地扑过去,伸手欲接,那半滴眼泪却在他手心里化掉了。除了带些海腥味之外,与常人的眼泪并无区别。
这下高家公子可谓是失望至极。家中已不再有半件值钱的事物,迫于无奈,他开始在城门支个小摊,卖些字画,常常是一日到头都无人光顾。
没料到有一天一场午后的暴雨,将他的字画摊淋了个七零八落。人也淋成落汤鸡一样,一面哆嗦着,一面往回走。经过琅琊王府时,已经是上灯时分,王府门口湿漉漉的两只石狮子,头顶各亮起了一盏红灯笼。一旁的侧门前蹲着黑压压的一群乞儿。高琮缩着脖子经过,正遇上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伸出一只手来,将整整一桶肉面倒在了地上。乞儿们蜂拥而上,高琮夹在中间被撞得团团转,又被误以为是竞争对手,平白无故地挨了好几脚。他忍着痛楚挣脱出来,看着他们争抢成一团,脑中却只是那些香味扑鼻的面条,在泥水当中,在乞儿的指尖,如此的美味诱人——从清晨直到现在,他还未尝有一滴水米沾过嘴唇呢。
好想吃啊,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在他头盖骨下面嘶叫着。太美味了,好想现在就全部吞下去!
“高公子?这不是十八公子吗?”
这声音惊动了他,他朝旁边挪了挪,以免有人要抢他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美食。
“我乃苍梧山谢燕,高兄,你可还认得在下?”
说话的人立在红灯下面,襆头上一颗鸽子眼睛大小的珍珠被照得熠熠生光,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正在王府门口等着他,不耐地喷着鼻息。高琮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模样,他摊开手,让混合着泥水的根根面条从手指间滑落,这才尝出了里面的馊味儿。
昔日的高十八公子用袖子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三
谢燕好好地款待了他一回。他俩曾同在一处游学,纵马欢歌,青楼酒肆,没有少花高琮的银两。后来高琮要回无夏,两人一年多未通音讯,现在意外相逢,才知道他也在无夏,竟已是琅琊王面前的红人。这顿饭设在熙春楼,虽然比不上天香楼,却是份量十足,谢燕像是知道他多日未进酒肉,故意多要肉食,好让他一次过瘾。
他好久不曾这样畅快吃喝,更何况席间所配酒的还是难得喝到的酴醾香,很快便醉了个七八分。
“难怪我去高家递名帖,却说没有你这个人。恕我冒昧,一别经年,兄台看起来像是遭遇坎坷?”
他一腔苦水,全都变成了絮絮叨叨的言语,将阿姣的事情告诉了谢燕。“谁,谁说鲛人的眼泪能化成珍珠?骗子,全都是些骗子!”
那谢燕听了,却是眉飞色舞,站起身来朝他一揖。
“啊呀,高兄,小弟这里要跟你道喜了!”
他苦笑:“眼下我这个样子,喜从何来?”
谢燕凑在他耳边,细细道:“你可听说过南巡节度使贾大人?那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他家长女去年刚入的宫,上个月封为贵妃了。这次说是奉旨巡查,出了临安,一路由苏州、经无夏,向泉州而去,其实就是皇上体恤,给老国舅一个机会,好让他吃遍江南美食,游山玩水罢了。”
高琮醉得有些模糊了,但还是恍惚记得是有这么一位贾大人。
“贾大人何等人物,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识过?这一路上总有人献上各种珍品,想借此换个官儿做,却没有一样讨得了他老人家的欢喜。我多方打听,才晓得他最喜食鱼脍,尤其喜欢生食。天下各种鱼脍,都叫他吃得差不多了,再难有什么新鲜可言。不过……”
“不过……?”高琮趴在桌上,哆嗦着手将一杯酴醾香灌进嘴里,同时泼了一半在下巴上。
“要论起珍稀鱼脍来,高兄家里,不是现成的有一条?”
“你胡说什么!”高琮惊得坐直了,瞬间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带,哗啦啦掉了一地。
谢燕慢条斯理地给他着捡筷子:“要做这道鲛人鲙,一般的厨子是不行的,恐怕只有请天香楼的朱掌柜出马。但她最近不知为何,连续十多日都不曾亲自动手操办,恐怕是难得请动她了!”
他看到高琮的脸色,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你,一看就是当真了!不过是说笑,阿姣姑娘是你的心口肉,哪儿那么容易就割舍与人?”
他一面往杯里续酒,一面不经意地提醒着:“不过,贾大人八月十五就要经过无夏了,可得早做打算啊。”
从酒席上归来之后,高琮便大病了一场。他的肠胃多日来只得野菜粗粮果腹,哪里经得住忽然便大鱼大肉,又喝了那么些酒,加上心中苦楚,风寒交加,猛然间便高烧起来。阿姣连续几晚都未曾合眼,一直在床边细心照料。他在高烧中,眼前幻境交错,一时间是阿姣在被人一刀刀地割,一时间是自己重又过上了锦衣玉食、娇妻美眷的日子,说不出的畅快。等他神志终于清醒,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阿姣坐在床头,抓着她给他缝补扣子的那件衣服正在垂泪。香味奇异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海盐,又像是龙涎。
他恍惚回忆起自己在病中胡言乱语,心下惶恐。
“我说了些什么,阿姣?”
她却只顾垂泪。香味越发弥漫。
“为何你在哭?”
她抿嘴,摇头。两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合拢,再朝两侧分开,描画出笑容。
我不曾哭——你看,我在笑呢。
她垂下一根手指来,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是他教会她识字,是他曾握住她的手,在锦被上一字一画教会她识的字。这一次,她却写得万分艰难。
但、随、君、意。
“阿姣!”他的眼泪霎时就下来了,“这是你说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娘子!”
四
高琮愣愣地坐在床沿,往事一桩桩地浮现出来,就像是在昨日。
他回想起阿姣写下“但随君意”四个字的情形,正和当下一模一样,连高琮坐在床沿的姿势都相同,包括他抓在手里的衣服,都是同一件。不同的是,那一刻他握的是阿姣的手,胸中热血翻涌,而现在,却真真切切是万念俱灰。他呆坐了一阵,直到手脚尽都冰冷,方才长叹了一声,起身去那大瓮前面,用力翻开了盖子,解去了盖子上盘缚着的层层铁链。鲛人从瓮中探出头来,翕动着青白的口唇,歪着头看他。他靠近,见那口中利齿密布,朝自己一寸寸靠过来。
“阿姣,你是不是想吃了我?”
他跪下,一掌掌打在自己脸上,“我背信弃义!我禽兽不如!来吃啊,你来吃了我啊!”
它将两手撑在瓮沿上,从水中滑出来,动作快如鬼魅,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不为所动,闭目承受。自手背上传来隐隐疼痛,却并非是血肉撕裂感。他等待许久,再度睁眼,跪在一地海水当中不甘地咬着他的,又是当初生吃黄花的渔家女,一双大眼中噙着泪,她背上血痕仍在,尖细的牙却不曾咬破他的皮肤。
高琮一把抱住了她,“我的好娘子,我们重新开始!若我再负你,就叫我葬身鱼腹!”
自那之后,高琮开始跟阿姣一心一意地过起了日子。他将最后留着充场面的几件衣裳拿去当了,换了钱米;修整了庭院,开辟出七八分大小的一亩地来,准备来年开春种些蔬菜。他甚至还学着劈柴、生火,竟然亲手熬出一碗粥来,里面放的是几条自山涧里钓上来的小鱼。他将粥喜滋滋地端去给阿姣,她不接,只顾着指他的脸,一面用袖子掩着口。他不解地去擦,擦下来半手的烟灰,不禁也乐了起来。
到了夜间,他俩一起并肩躺在床上,高琮讲着未来:孩子嘛,最好是生四个,若能两男两女,再好不过。到时就在屋旁边再起两间大瓦房,儿子娶新妇的时候,他跟她就在堂上坐着,听人家喊:参拜高堂——
但阿姣能够安睡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了。她本就娇小,现在更是日日清减,如同随时都能融化一般。深夜里,高琮从莫名的梦境中惊醒,竟见她就盘在他的头端,呼吸冰冷,喷在他赤裸的脖颈上,虽说是在暗中,双眼却灼灼放光。他猛然想起鲛人原本那张恐怖犹如骷髅的脸,细口中尖牙如星辰密布,不由得脊背生寒。
“阿姣。”他温言相劝,“睡吧。”
她乖巧地背对他躺下。高琮睁着眼,一直到天明。窗户纸上渐渐透出鱼肚般的白色,窗外的枫树叶子已经开始染上酡红,窗下的石砖上结了一层薄霜。西侧的天空中,一弯月牙正在悄然无声地消融在晨光里。
离八月十五不到十日了。
睁眼时,身侧空无一人。
被单已经凉透了,像是从未有人躺过的样子,他急急起身下了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踏在地上,心里想的只是:莫非阿姣逃了?她丢下他一人,就此逃了——
奔到前厅,出了门,却一脚踏入了海浪。他将那只湿淋淋的光脚提起来,也顾不上去擦脚底沾的沙子,只顾着张大了嘴看着。屋子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碧浪起伏,天上悬着巨大的圆月,竟占据了半个天空,金灿灿的,朝人头顶压迫下来。月光在万千朵浪尖上起伏,如同海面上挤挤挨挨聚满了银光闪闪的鱼群一般。
忽然,水声哗然,自海水中,有一巨物高高跃起,于月光之下舒展着身姿。鱼尾,虹翅,人臂,细腰。
阿姣。他想唤,却噎住一般无法出口。阿姣却对他视若无物,只顾着翻转身躯,一次一次从海中跃向空中。她的眼中只有这天、这月、这无边无际的辽阔的大海。如此自由。
“很美味吧?”
高琮霎时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认得这声音,但他不敢回头。
“很想要吃掉吧?”一只纤软的女子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衣袖当中带着浓郁的芙蓉熏香。
“我知道那滋味,那永远无法得到饱足的饥渴,我知道日日守着美味却无法入口的煎熬。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帮你。”
最终他还是一点点转过僵硬的脖颈。从眼角的一瞥当中,他看见了朱成碧,依然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身后却拖出浓重粘滞的阴影。她双目含笑,只望着阿姣,渐渐的,眼眉抽长,嘴角咧动,开始显露出野兽的形貌来。背后粘稠的阴影中有无数形态未明之物,正在滚滚蠕动。
当它们猛然睁开的时候,他才看清那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眼睛。他惊叫,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下子挣地猛了,翻身坐了起来,却原来是在自己床上,已经是汗出如浆,止不住地喘着气。黑暗中冷不丁一只女子的手放到他肩上,他吓得一哆嗦,朝后退缩。
却是阿姣。
“无妨。”原来是梦。“只是魇着了。”
阿姣抬起头来望他,满面的忧虑,忽然就开始在枕席底下翻找,紧接着在他的身上摸索起来。
“怎么了?在找什么?”
她在被上一笔一画地写,却是个玉字。
“我在此处啊?”
她摇头,急得张着嘴,嗷嗷作声,又在空中画着鱼尾形状。高琮恍然,是说那玉玦。他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在自己的亵衣胸口摸索——衣襟之下,一处硬硬的突起,隐约是那玉玦的形状。
“你给的,我自是随身带着。”
阿姣久久看着他,眼中波光闪动,仿若是月光遍洒的大海上,她正高高跃起时眼中的闪光。她凑近来,双臂交在他的颈后,呜咽着咬住他的嘴。那一夜抵死缠绵,她的手臂和双腿尽都缠住他不放,便象是要就此拖着他一同朝黑暗的深渊底处缓缓沉下去。
欢情浓时,她一口咬上了高琮的喉管,只要再深一寸,便能立刻要了他的性命。
他不挣也不动,心想不如这样也不错。她却终究还是退后了,只在他的喉咙处留下了些许红印。
那一夜,是八月十四。
五
八月十五那天,过得很是风平浪静。
阿姣一听到鸡鸣便起了身,将几间屋子都洒上了水,细细地扫了,又打了一盆水,将本来就不多的几样家具都擦洗干净。高琮坐在一旁,看她叠好床铺,将床单掸了又掸,又将他仅剩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件重新叠好。他不作声地看着。到了午时,寻些粗茶淡饭来吃了不提。
到了黄昏时分,他像是来了兴致,开始给阿姣梳头,在她的发髻上插了些自家院子里的桂花,又找出些胭脂色的纸来剪出花朵,贴在她两颊和眉心。阿姣的唇本就无色,这么一映,倒像是重新又恢复了血色。
高琮左看右看,甚是满意,“走,出去赏月。”
临出门前,阿姣站在院子里,左右打量,十分不舍。他催促:“一阵就回来了,哪里有这许多不舍。”
二人走在街上。两侧的酒楼早已被赏月的人给租下,摆好了一桌桌的果品和瓜子点心,只等着天色尽黑,月亮上来的时分。一侧挂着的灯笼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上面都写着各家的名称:和乐楼,风清月白楼,熙春楼。高琮一路走,一路望着远处的佛塔,却迟迟没有望见塔边天香楼的朱字灯笼。他缩了缩头,回身催促阿姣再走快些。
那时他俩正好站在一座五孔石桥上面,身边走着的有头上戴满翠字粉钗的盛装歌姬,有拎着兔子灯笼奔跑的总角孩童。一个卖糕饼的老头子将摊子挑在一幅骆驼担子上,正在桥旁边歇息。河道里飘满了人们放下的河灯,以莲花形状居多,从上游一路向着下游浩浩荡荡而去了。
“卖字饼了哎——”
高琮摸索了半天,找出二文,跟老头子买了块字饼。想要掰开,又舍不得,于是整个都塞给了阿姣,她哪里肯独吞,悄悄塞回来给他。两个人站在桥上,不作声地互相推诿,结果裹着酥皮的饼碎在了两人手里,正好一人一半。一张卷着的小字条落了出来。
阿姣弯了眼眉在笑,他心魂飘荡,拿起来要读。
“那上面写的是——回头是岸。”
这一声,令高琮全身如遭电击。猛地抬头四处搜寻,在正对着他们的桥底,人群中站着一身纯黑锦缎长袍的常青。俊俏的少年脸色严肃,怀中抱着一幅卷起来的画卷,肩膀上挂着褡裢,插着支画笔。
金银交织的丝线绣出一只腾着云雾的生了双角的雪白狮子,盘踞在他的胸前。
高琮与他对视,随即不由得垂下视线。若要去他想去之处,便不得不经过常青身边。他咬了咬牙,朝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抑制着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在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高琮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心跳如鼓。但当他再睁眼,却发现常青已经消失不见。原地空无一物,就像他直接融化在了黑暗里。
只有阿姣站在桥面上,双手绞着衣角,面色凄惶。
“你怎么了?走快些!”
她点头,碎步跟上来,将手放在他手里。
钱塘江口每逢节日都停着几艘画舫,有官家造的,也有富商自己造的,都是两到三层的小楼,雕梁画栋,绿瓦红门。十几根漆得油光水滑的长桨从船沿伸出来,插在水中。舱中铺满了一层层木芙蓉和玉簪花的花瓣,晚香玉在暗中散发着芬芳。一串串剔透的琉璃灯垂在船头,随着海浪上下起伏。映在水中,像是一个又一个不愿醒过来的美梦。
一根长桨从天而降,将水中的梦影给击了个粉碎——这些船里头最大,也最气派的一艘,正在缓缓转动着船桨,准备出发。一块不到一尺宽的船板却还没有收,旁边站了个东张西望的仆役。
高琮带阿姣上前的时候,他两手环抱,看也不看地问:“就是这个?”
高琮点头,一面牵着阿姣,踩着船板上了船,一面细声细气地跟她解释。
“我有个旧识,如今在这船上做事。今日有贵人租了整个画舫,要到海面上去赏月。我央我那旧识偷放我俩也上船。我知道你必定爱海,我们也去你最喜欢的地方赏月,好不好?”
他无意中一抬眼,望见船头挂着的圆形灯笼,上面的字如针一般扎人的眼。他急急搂过阿姣,带着她低头进了船舱。
他俩一直躲在舱室之中不敢作声,只听得头顶隐约有人走动,船身摇晃不已。待到“哗啦”一声下锚的动静传来,又闻得一阵阵的丝竹之声响起,料想贵人已经开始对月赏曲,饮酒作乐,两人这才打开了一扇圆形的小窗。
面前果然是碧波万顷,海风迎面而来,涤荡胸怀。如墨的夜空中圆月高悬,如一只俯瞰下来的清冷无情的眼。一时间,两人都不作声,只呆呆地望着。
梦境中,阿姣自由自在地跳跃的,正是这片海。他想着她跃动时鳞片上的闪光,想着她展开的,带虹彩的鱼鳍。一瞬间,心都碎了。
“跟我在一起很辛苦吧……”
阿姣没有作声。
“不能在海面上乘风跳跃,不得不分开的尾骨,干燥得随时要裂开的皮肤,难以下咽的古怪食物,还有可怕的火……为了化为人形跟我在一起,一直以来,你都在忍受这些。阿姣,娘子……是我对你不起……”
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
阿姣要扶他起来,他不肯,只抓住她两肩,急急地说:“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这便是那姓贾的高官的船!他租了画舫要到海面赏月,他还要拿知县的位子跟我换了你去!船头上的朱字灯笼都挂好了,那天香楼的朱掌柜就在这里,万事具备,连刀都准备好了,就只差你——”
他的话语忽然止住了,阿姣在对面望着他,一双眼瞳映着两轮明月,无悲无喜。
“……但我悔了。”他的指甲抓破了身下的楼板,手指上流出血来。阿姣蹲下来,抓起他的手,伸出舌头来,将那血舔得一干二净。
“我悔了。”他补充道,“刚刚才晓得,在这世上,我只有你,而你只有我。若连你都卖了,我有何颜面继续苟活于世?死后有何颜面去见高家列祖列宗?”
一声重击砸在一旁的门板上,阿姣吓得一抖,他赶紧抱她在怀里。
“不怕。”他轻声细语:“想是那高官久待我不至,来寻我们的。我们躲在此处,任他们找去。实在不行,便是拼得这条性命,我也得保全你。”
他将嘴唇抵在她的耳边,发着誓言:“苍天在上,明月为证,今日便是我们的大喜之日。阿姣,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妻子,咱俩永远不分离……”
他重复着这些话语,直到阿姣紧闭双眼,在他怀中甜蜜昏睡,嘴角似乎还带着笑意。他呆呆坐着,舱室内,芙蓉花般的香气氤氲蔓延。那个穿桃红褙子的婢女,唤做樱桃的,悄无声息地自角落中走了出来,双手中捧着饕餮形状的香炉,还在冒着青烟。
“这迷香的分量可给足了?可别让她……再又醒来……”
“姑娘说,足够了。”
“替我谢过朱掌柜。”
她无言地向他行礼,重又退后。
高琮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就此搓揉入骨。他紧紧地箍着她,感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并拢了双腿,生出了背鳍,她的长尾甩在甲板上,鳞片四溅,一旁的衣裙委顿在地。又是那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样子了。
这样再好不过。他想,然后喊:“……在这里!”
起初声量较小,几不可闻,到后来却是声嘶力竭:“你们要找的鲛人,在这里!”
六
从一开始,高琮便谋划着眼下的场景。半醒半睡的懵懂之时,高烧未退的朦胧状态,他都曾越过笼罩在眼前的迷雾,隐隐约约地看见过这样的未来——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绘着十二花神的珍贵彩瓷,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的雕花蜜煎、砌香果子、煨牡蛎、莲花鸭签,旁边的碗里卧着花炊鹌子、润鸡、荔枝白腰子,下酒的小盏里是奶房签、三脆羹……
是的,他曾隐约望见过今日,他望见过坐在首座的大腹便便、身着紫衫的老者,他须发花白,脑门油光水亮。他甚至还听见过他的声音:“……如今圣上有令,所有离京官员,一概不得接受吃请,否则以收受贿赂论处,今日这,可万万算不得宴席。”
“算不得,算不得!这不过是些寻常下酒小菜。”一旁的谢燕陪笑,“不过是贾公路过无夏,请了些亲朋好友,中秋相聚,这一点点微薄酒费,便算是在下暂时借给贾公,哪日我上临安,贾公再还给我便是了。”
众多陪席者中,附和之声不绝。紫衫老者拈起须来,眼神朝席上抛了抛,咳嗽了一声。
谢燕立刻反映过来:“之前提起过的珍稀鱼脍,已经让席下去备了,一时三刻就能上来……”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那摆满珍馐的木桌从中间分开,平平地朝两侧移了过去,底下竟是一处通向下面舱室的暗道,现在自下方缓缓升起来另一处平台——乌木制成的案几之上,纯金的大盘中铺满切碎了的苋菜、香葱和嫩姜,一只鲛人闭了双眼睡在中央,双手和尾部都被红绳所缚,分别衔在盘口的四只虬龙口中。被压抑的惊呼四起,紫衫老者脸上猛然间被点亮了,喉咙上下起伏,喜不自胜地咽下了一口唾沫。
跪坐在案几旁边,跟金盘一起升起来的,还有一身素白的朱成碧。只是,她看起来不太像是高琮曾经在天香楼里见过的那个双髻少女了。她束起了头发,眉间点着一朵艳丽的桃花,用银光闪闪的襻子将两袖束了,手中各执一柄小巧的鸾刀,面上严肃至极。
这样的场景,高琮曾经在幻觉中见过,设想过无数次。每次他都以为自己会痛彻心肝,会捶胸顿足,然而当这一切真的发生,他的心中却只是一片茫然。
“还不快切?”
朱成碧略一行礼,手中的鸾刀高举,最后那一刻,她似乎朝高琮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睛。高琮瑟缩了一下,以为那刀就要生生地落到自己身上,以为就要撕心裂肺地疼起来。却是毫无感觉。
朱成碧手中的刀运作如风,为了今日,她还在金铃上各系了一尺来长的火红流苏,眼下只听铃声络绎不绝,流苏飞舞,不到一刻,身边的金盘上堆满了雪白的鱼肉,已经切成半透明的薄片,还在微微颤动。鲛人的身上,渐渐露出了白骨。
高琮的背心渗透着冷汗。刚才有一刻,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象,还以为阿姣会醒过来——
猛然间,非人的尖啸声响了起来,他摔倒在地,捂着耳朵,身旁倒了一地辗转呻吟的食客。但是忽然之间,那啸声又消失了,他哆嗦着四肢爬起来,望见在金盘中央,赫然坐着那一梦醒来,竟发现自己半身都化为白骨的鲛人,它目眦俱裂,张口呼喊,是他从未听闻过的凄厉喊声:“子……玉……子……玉……”
鲛人拼命挣扎,几个上前去的仆从都按不住她,身上四根红绳都被绷到了极限,眼看就要被挣脱开来。
“阿姣,阿姣。”他喃喃,也不知怎地就走上前一步,“你且忍一忍,忍一忍便过去了!”
于是她望见了他。丑陋至极的怪物,半身都是淋漓的鲜血和白骨,忽然就停了所有的挣扎,只是昂着头,愣愣地瞪眼望着他。
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灭下去了。
接着,整座画舫上的人们都听见了鲛歌。
那歌声绝非人间的寻常歌姬所能比拟,明明只有一个单音,却千回百转,哀婉欲绝,到了后来,竟如同一丝越扯越细的银线,直朝海天之间而去。待那歌声终于断绝,鲛人颓然而倒,再无一丝动静。
“快,快把切好的鱼脍端上来!”
朱成碧却站了起来,“鱼脍要腌渍片刻方才入味,在那之前,我有一问:诸位大人是否曾按小女子的吩咐,沐浴,斋戒,更衣,熏香?”
食客们纷纷点头,有的人还在嗅袖子上的味道。窗外,一轮明净透彻的圆月正在朝他们的头顶逼近,变得越来越大,直到占据了半个天空。只有高琮一个人注意到了这副景象,但他却发不出声音来。
“紫苏、萱草、艾叶,可是用这样的水沐浴过?”
朱成碧在人群中间走动,得到的尽是肯定的答复。她站到了窗前,满意地露齿而笑。
“那好。诸位,宴席已经齐备,可以尽情享用了!”
享用什么?人们面面相觑。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收回目光,朱成碧背后雕着八仙的木窗便炸裂了,一条狰狞巨物扭转着身体扑了进来,直奔着坐在首座的贾大人而去。转眼之间,贾大人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下半截,还端坐在位子上,摇晃了一阵,才倒向一侧。那怪物扭过头来,脊背上战旗一般的鱼鳍威风凛凛地张开着,咬合的利齿之间,鲜血正在缓缓滴落。
是一只雄性的鲛人。它抬了抬下巴,咕咚一声,将贾大人的上半截咽下去了。
“啊呀!!!”
食客们惊慌起来,互相推挤着,想要开出一条逃生的路。但更多的鲛人冲破了四面的花窗,落在了舱室中央,甩动着长尾在人群之中自如来去。惨叫声顿时四起。高琮被踩踏在地,正好倒在两具被吃剩的身体中间,他拼命地想要用尸体遮挡住自己,一样物事咕咚一声滚过来,靠在他脚边。那是谢燕的半边头颅,他不由得叫出声来,两腿之间有滚烫的液体流下。
一旁传来娇媚的女声,叫人毛骨悚然:“真好吃啊——”
朱成碧跪在躺着鲛人的案几旁边,眼半闭,头微仰,手中翘着一双朱红镶金的筷子,正在用心品尝。
“夫鲛人者,乃南海妖兽,雌性貌美,雄性好斗。《白泽精怪图》上曾有描绘,这种族歌声美妙,肉质嘛,加上爱情的甘甜之后,才算值得一吃。”
唯有在她身边三尺之地,未受到鲛人的任何惊扰。
“至于人类,肉质本就粗,又带土腥,偏偏你们又嗜吃这一口。罢罢罢,这下加上贪婪、痛苦、绝望,诸多味道,吃起来可还顺口?”
她在对着桌上躺着的阿姣说话——这一幕恐怖至极,高琮寒毛倒竖,却忽然想起阿姣来。他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朝朱成碧身边扑过去,一只鲛人斜地里扑过来,将他按住张口就咬,他拼命踢打,竟然挣脱了。
“阿姣,救我啊,阿姣!”
他涕泪纵横,爬上案几,解开红绳。鲛人翻起身,一双还带着蹼的手冰凉刺骨,在他身前身后地摸,终于将当日他亵衣里藏的硬物取了出来,却是块随处可见的鹅卵石。她捏紧手掌,卵石在她掌中碎成了粉末。
“可是在找这个?”朱成碧举在高琮眼前的,正是那枚鱼尾形状的小小玉玦。“这可不是翡翠,乃是海底一种特殊的砗磲所制,其味儿辛辣刺鼻,寻常人闻不到,鲛人却一闻便知,退避三舍。你本来可以活,高公子,如果你不是为了上天香楼,把它给了常青。”
世间万物,果然都有价格,只看你是否偿付得起。
高琮瞪着那枚玉玦,简直要瞪出血来。他只觉得身上渐渐地寒冷起来,视线也模糊了,只遥遥地听着朱成碧在说:“这等美味,日夜放在枕边,白白养了那么久,你还是舍不得吃掉,如今他却是要吃掉你了。常青还特地跑去河边,最后一劝,你也不听——”
“别,别听她胡说!”他拼尽力气,抓住阿姣的胳膊,“你能救我……”
她们二人沉默着,齐齐看着他的下半身,他也随了她们的视线往下一看——是一地的血,从腰部以下,竟然不知去向!他恍然想起刚才扑住自己的鲛人,退却的时候,似乎啃走了什么,却没想到是整整半个身体。这一惊之下,剧痛袭来,顿时就要昏厥过去。
“别,别让他们吃了我。求你,求你……”
女子纤细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带着奇异香味的泪珠纷纷落在他的脸上。
“哎呀呀,可别浪费了!”
朱成碧举了只小瓶过来。阿姣却全然不顾,只痴痴地望着他。她将两只食指放在唇上,朝外缓缓勾画出一个笑容。随着这个动作,她原本细小的口朝两侧裂开来,露出里面数不胜数的细小牙齿,密密麻麻地,朝他的头顶笼罩下来。
但随君意。
这美味,一口也不会与他人共享。
七
细软的白沙铺满海边,一层层的浪花带着残破的花窗、衣袖的碎片、一两只鞋子翻卷上来,又再化为泡沫,哗哗地退下去了。常青站在一块齐胸高的礁石旁边,面前铺展开的,是当初抱在怀里的那幅画卷的一部分,画着一只手持骨矛,须发贲张的雄性鲛人,只是不知为何,在尾部总是缺了那么几笔。翠烟站在他身后,正在望着海面。
那个方向,不知怎地,像是笼罩在一团浓稠黝黑的云雾当中。
“够了吗?”常青问。
“似乎还没有吃饱……”
他叹口气,将画笔抽了出来,看似无意地朝画卷上落了几下,鲛人的尾部终于得以完整,忽然就活灵活现起来,有如神助一般膨胀了体积,生出了血肉,从画卷上直接跳入了海中,朝着海面上那团云雾而去了。再看画卷之上,还是原来那只缺了几笔的鲛人。
“等撑坏了肚子,又要回来趴在桌子上哭了!”
“姑娘最近好久不曾进食,就让她一次吃饱吧。”
常青扫了她一眼:“也不想想是谁画出了你们俩个,这会儿倒帮起她说话来!吃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你只当她就是吃?”
黑衣的少年站在海风中,不知怎地就威严起来,“吃乃是造杀孽,任何理由都无法掩盖这个事实。”
海面上那团云雾在风中盘卷起来,层层浓缩,最终成为一团黝黑粘稠的阴影,生出几根纤细伶仃的肢体,踩在海水里,竟是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他俩这个方向走了过来。阴影当中,无数的眼睛争相蠕动,一个接着一个地睁开。
“更何况,她每吞噬一只妖兽,也便是将其罪孽统统继承下来,再背负着活下去。”
阴影已经上了岸,尾部还沉重地拖在海水中,朝他俩气势汹汹而来。翠烟半伏在地,将头埋在沙土间一动不动。常青却神情自若,一面说教着,一面转动手腕,在画卷上空白的地方挑了三笔,一团活生生的火焰立时就自画卷中脱出。他抓过火团,朝面前那团粘稠的东西一举,光芒之下,它竟如同阳光下的雪团一般,嘶嘶作响地开始蒸发。
他举着那光焰,如同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割开浓重的黑暗,一步步朝阴影的中心而去。待他终于止步,面前的双髻少女面色疲惫,眼下有深重的黑色。
“……我回来了,嗝!”
黑暗在他们周围嘶嘶蒸发,他回以全世间最温柔的笑,“想要的东西,可有拿到?”
“嗯。”她给他看手中小瓶,“鲛人之泪,晒而为盐,价值连城,有异香,可肉白骨,起死生。高子玉空怀宝山,却始终没有醒悟。”
“这下可吃到饱?”
“啊,”她懒洋洋回答,“算是一偿夙愿,下次再找什么新的妖兽来吃呢?春韭,啊不,翠烟,去看看《白泽精怪图》上接下来还画了些啥?”
“这图居然落在你手里,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
“不过,据我所知,现存的鲛人部族都躲去了深海,今日竟然如此之巧,正好一群鲛人在浅海经过?”
常青眯起眼睛来:“是啊,好巧。”
朱成碧鼓起面颊,却忽然叫起来,在原地团团转:“糟了,糟了!光顾着吃得高兴,忘记留一个人付咱们饷银了!”
常青咳嗽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要是靠你,咱们全都得喝西北风。幸好我之前收了预付款。”
“常大人英明神武!”朱成碧笑眯眯晃过来,一把抽走银票,“公款没收!”
“喂喂!!”他扑过去抓,没抓住,“你再这样,我要请辞!”
“等你攒够三百两银子再说吧!”
大梁崇安六年仲秋,南巡纠察使贾书柏率众出海,遇风船覆,无人幸免。时逢怪云罩海,盘桓半夜,渔民尽皆叩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