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汉口开埠设关与武汉城市近代化
1861年汉口开埠,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直接造成的,是不平等条约的产物。汉口开埠并非清政府自愿而是由战争和不平等条约强行促成。开埠之前,九省通衢的武汉交通便利,商贾辐辏,贸迁有无,是当时中国内地集政治、军事和经济于一体的重镇,但由于与世界少有联系,仍是典型的封闭性市镇。早于汉口的沿海一些城市的开埠通商,对身处于中国内陆腹地的武汉影响微弱。以通商为主题的开埠设关打破了武汉闭关自守的状态,改变了这座城市固有的发展模式,揭开了武汉由传统向近代转型的序幕。开埠设关对武汉的影响是全面而深入的,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从内聚型市镇转型为外向型通商港口。闭关时期,汉口虽然因商贸而兴,但毕竟建立在农业文明和自然经济基础上,只能进行有限的内地商品循环。开埠以后,武汉城市经济结构发生嬗变,传统的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逐渐解体,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崭露头角,商贸国际大门从此打开。外商蜂拥而至,外资洋行与工厂渗入武汉社会经济的各个领域,获取廉价劳动力和农副产品,并将外国商品输入武汉,同时也将西方经济模式和物质文明输入内地,带动武汉传统的封闭式手工业经济向对外贸易型经济转变,促进了武汉与外部地区的商品交换,与海外的贸易连通。“汉口一埠乃内地之枢纽,与美国支加哥正复相同。盖其不处海滨,外国航轮无由直达,只司集中土货,运沪出口,收纳洋货,散销内地,最为相宜。”[30]以汉口为中心的长江航运业的发展,使汉口港与国际航运业务接轨,推动了货物的流通和进出口贸易的增长,极大地扩大与提升了汉口贸易圈及经济辐射力,武汉国际性商埠地位凸显。“汉口自西历一千八百六十二年华洋通商以来,惟近十年间商务发达,驾于欧美通商口岸之上。”[31]清末日本驻汉领事水野幸吉对汉口的崛起大加称赞:“与武昌、汉阳鼎立之汉口者,贸易年额一亿三千万两,夙超天津,近凌广东,今也位于清国要港之二,将进而摩上海之垒,使视察者艳称为东洋之芝加哥。”[32]
第二,促使贸易管理体制由无序转向规范。汉口开埠为武汉市场对外开放提供了契机,促使武汉由内陆商品集散地转变为国际化通商口岸。但开埠之初,由于没有设立海关,境内贸易关税管理无序,那些来往长江的外国商人“几乎毫无例外地都是些无原则和无品行的人,事实上也就是些不法之徒,他们不但把条例和章程一概置之度外,而且把中国人看成是可由他们任性劫掠的”[33],武汉市场因而陷于混乱。海关守护着国家的经济大门,除了征收关税、查禁走私、监管进出口货物等外,最重要的职责还在于保护本国产业和市场,并力争在国际贸易中获得市场机会。江汉关设立后,即把沿用于沿海的对外贸易管理制度引入内地,革除了清廷旧海关名目繁多的关税摊派,将税款的征收、储存、汇寄予以分割,征与管之间既相互制约又统为一体,有效防止了以往税收征管中存在的敲诈勒索、营私舞弊等弊端,加之江汉关严查走私,中外商人的贸易行为及武汉对外贸易秩序日趋规范。江汉关为维护对外贸易顺利进行而实施的监管措施、稽查制度以及港务管理,为近代武汉工商业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环境,为推动开埠后武汉贸易市场的发展繁荣、加强武汉与国际经济市场的联系发挥了积极而有效的作用,使武汉所蕴藏的国际性商埠的潜能逐渐得到发挥,为近代武汉的崛起打下了基础。
第三,完善和拓展了武汉城市布局及城市发展空间。汉口最初是沿河城市,是从汉水沿岸发展起来的,市场、码头、街道大多集中在汉水之滨。开埠之后,英、德、俄、法、日相继在汉水入江口以北滨江一带开辟租界,并在租界内设工厂、洋行、银行,建洋房、码头、货场。长江航运的兴起及对外贸易的发展,使地处长江沿岸的汉口滨江地区很快得到开发,商务的兴盛积聚了人气。加之有效的市政建设与城市规划,汉口江岸这片荒芜之地最终发展为繁荣的新兴市区,成为武汉城市发展最具活力的地区,并带动租界相邻地区的开发建设。由于汉口滨江地带的开发及租界建立的影响,汉口原有的城市格局被打破,而从沿河转向以长江北岸为中心的空间结构布局,不仅使城区向东北迅速扩张,而且使城市经济重心从沿河折向沿江。正如民国时期《夏口县志》所言:“鄂中物产最饶之区,推襄河两岸。故当开辟市场之始,即定于襄河沿岸一带,盖一以扼上游之津要,一以便商场停泊避风涛之险。至通商口岸既开,迤东滨江一带始趋繁荣。”[34]一个近代化城市的面貌端倪渐显。毋庸置疑,开埠设关对近代武汉城市空间结构变迁起着重要作用。
第四,促进了武汉社会阶层与人口结构的变化。开埠设关后的武汉“华洋杂处”,在西风东渐影响下,传统商业、手工业、钱庄、私塾等逐渐向近代工商业、银行、学校等转化,对外贸易的发展使社会生产经营分工越发细化,航运、纺织、新闻、医疗、卫生、建筑、服务业等新兴行业大量涌现,与近代产业相关的新职业不断出现。作为“本乡人少异乡人多”的移民城市,武汉吸引了来自邻近省市及远至浙江、广东等省的劳动力与从业人员,使武汉城市的人口结构呈现出多样性、开放性与流动性的特点。而大量聚居于汉口租界的外国侨民,又体现出武汉的国际化特色。由于武汉社会结构发生深刻而全面的质变,社会阶层也随之调整与重组,官员大量减少,倡优、僧道、算命看相等封建文化逐渐式微,而代表近代产业的产业工人、工商业者、服务业人员则大增,成为城市生活的主体。至1908年,“在武汉三市被使役于诸工场之职工,其数当不下三万。特如汉口百货辐辏之地,运搬夫更为多数……其数可统称十万”。[35]社会阶层、人口结构以及从业态势的变化,客观地反映了开埠设关后武汉社会经济的繁荣状况,适应了武汉这座城市近代化发展的需求。
第五,推动了城市公用事业与文明形态的转变。列强以汉口租界为据点,在对武汉进行殖民侵略的同时,也将西方城市文明移植过来,诸如西式建筑、新式交通、医疗卫生、公用事业及城市建设理念、管理模式等,使汉口租界成为展示西方科学技术和都市文明的窗口。受外国势力入侵及西方文化的刺激与影响,武汉不再闭关自守和自甘落后,而是师夷长技奋起直追,以图自救和自强。华商在汉口黄石路、大智路一带集资建造模范区,以与租界媲美。汉口华界在道路交通、公共设施、市政管理等方面学习租界的长处,使城市公共事业有了长足发展,近代城市的功能也日益完善。特别是江汉关名义上是一个海关行政机构,但它的业务范畴延伸到许多非海关领域,如港务管理、航道整治、引水监督、气象测候、邮政代管、检疫服务等,并由此参与武汉地区社会经济、卫生、通信、交通等领域建设,对武汉城市建设及公共服务做出了一定的贡献。在欧风美雨的影响下,西方的文化娱乐和生活方式逐渐为武汉人所接收,并使武汉人的消费观念、审美情趣、生活习性发生改变,出现了趋新崇洋的社会风尚。“汉镇自中外互市以来,习俗益靡,阛阓多仿西式,服饰宴会务为豪侈,歌馆、舞台、茶寮、酒肆之间冶游者车水马龙,尽夜无有止息。”[36]城市社会形态和文明形态由此开始转变,武汉城市近代化事业起步。
第六,促成武汉区域性经济中心地位的确立。武汉素有“九省通衢”之称,得益于优越的地理位置,武汉自古以来商业发达。汉口开埠后,中外轮运公司纷纷落户于此,筑码头、修仓库、建堆栈,开辟上至重庆,下达上海,通达湘江、汉水等内河航道以及可达香港、南洋、日本乃至欧美等地的远洋航线,形成以武汉为中心、以长江航线为主干线的长江中下游航运网。近代航运业的兴起提升了武汉交通枢纽的地位,促成了武汉外贸经济的勃兴。据江汉关统计资料,1861年进出汉口港的船舶401艘,吨位9.3余万;1910年达到15734艘,吨位556余万。[37]如时人所言:“汉口自开埠以后,对外直接贸易,日趋进展,为中国对外直接贸易五大商埠之一。自一九一〇至一九一七年中,其贸易纯额,仅亚于上海而超过其他各埠之上。”[38]对外贸易的繁荣及经济的集聚效应带动了制造业、金融业等其他行业的同步发展,使武汉城市经济由单一的商贸经济向商业、工业与金融业相结合的多元经济转变。其经济功能也由商业的一枝独秀发展为工商业、金融业的多业并举,并对长江中游及华中地区经济有较强的内聚力和扩散能力,最终发展成为长江中游及华中地区的区域性经济中心,其经济影响力辐射全国乃至海外。
第七,加强了外国资本对武汉经济命脉的控制。汉口开埠设关后,各国商人涌入武汉,利用不平等条约赋予的贸易特权,建洋行,办工厂,开银行,兴航运,使武汉成为外国资本的集中地。当时“汉口虽为我国内地重要之商埠,其经济动脉之责权,则恒操作于欧美商行之手”。[39]如美商美孚、德士古及英商亚细亚三家石油公司垄断武汉石油贸易,英商和记洋行占蛋品出口之大宗,英美烟草公司香烟占据武汉市场。其他如茶叶、猪鬃、桐油等农产品的输出,也几乎为洋行所独占。为加强对华中经济的渗透,控制武汉经济命脉,西方列强纷纷在汉口设立银行。外国银行不受中国政府制约,滥发钞票,影响了武汉金融市场的稳定和民族经济的正常发展。汉口外汇行情全然由外国银行操纵。再以航运业为例,开埠设关后,外商在汉口纷纷设立轮船公司,抢占沿江优势地段,利用其攫取的“内河航运权”垄断了长江航运,从而逐渐控制了武汉的交通命脉,使武汉民族航运业的发展受到巨大冲击。另外,江汉关的创设虽然规范了武汉的对外贸易秩序,但由于江汉关实际上被外国人操控,它所制定的协定税则将华洋商品置于不平等的竞争地位,税率上显示出有利于外商的倾向性,不能起到全方位保护民族经济和捍卫国家主权的作用。但总体而言,江汉关管理的效率与职能的履行是有效的,有利于航运和经贸的发展。
综上所述,汉口开埠设关使武汉由封闭走向开放,城市形态由传统市镇向近代都会转型,武汉经济、政治、文化和社会各方面也随之发生嬗变。近代工商业和金融业的产生,使武汉产业结构趋于完善;中西文化交流、碰撞与融合更加频繁,汉派文化逐渐形成;新的社会阶层出现,使社会结构更趋丰富;人口结构由单一而多元,形成五方杂处、华洋共居的景象。汉口因为开埠设关而在外力与内力交互作用的推动下,开启了武汉近代城市文明和社会发展的局面,展现出城市近代化发展轨迹。
[1]王钢,武汉图书馆馆员,主要研究武汉城市史、抗战史;王有珍,历史学硕士,江汉关博物馆馆员,主要研究地方历史、博物馆学;黄文俊,法学硕士,江汉关博物馆馆员,主要研究近代海关机构及人事制度。
[2](清)黄式度修,王柏心纂同治《续辑汉阳县志》卷3《疆域》,《中国地方志集成·湖北府县志辑④》,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第197页。
[3](清)范锴著,江浦等校释《汉口丛谈校释》,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第291页。
[4]〔日〕水野幸吉:《汉口——中央支那事情》,上海昌明公司,1908,第1页。
[5]日本参谋本部:《东亚各港口岸志》,上海广智书局,1902,第17页。
[6]〔法〕加勒利·伊凡原著,〔英〕约·鄂克森佛译补《太平天国初期纪事》,徐健竹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第104页。
[7]湖北大学政治经济学教研室编《中国近代国民经济史讲义》,高等教育出版社,1958,第144页。
[8]〔美〕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1卷,张汇文等译,商务印书馆,1963,第466页。
[9]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1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第97页。
[10]《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第4册,中华书局,1979,第1282—1283页。
[11]武汉市地方志办公室主编《民国夏口县志校注》,武汉出版社,2010,第215页。
[12]汉口租界志编纂委员会编《汉口租界志》,武汉出版社,2003,第26页。
[13]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1册,第97页。
[14]王铁崖编《中外旧约章汇编》第1册,第156页。
[15]《民国夏口县志校注》,第216页。
[16]《筹办夷务始末》(咸丰朝)第8册,第2931页。
[17]《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第1册,台北,文海出版社,1971,第4—7页。
[18]吕调元、刘承恩修,张仲炘、杨承禧纂《民国湖北通志》,《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湖北④》,凤凰出版社,2010,第331页。
[19]海关总署旧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署通令选编编译委员会编《旧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署通令选编(第一卷)(1861—1910年)》,中国海关出版社,2003,第29页。
[20]《旧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署通令选编(第一卷)(1861—1910年)》,第30页。
[21]《江汉关之将来观》,《新闻报》1912年5月19日。
[22]武汉地方志编纂委员会编《武汉市志·对外经济贸易志》,武汉大学出版社,1996,第225—226页。
[23]《民国夏口县志校注》,第242页。
[24]黄序鹓:《海关通志》,内部出版物,1921,第96页。
[25]《民国夏口县志校注》,第218页。
[26]武汉海关编《武汉海关志》,内部出版物,1994,第70页。
[27]《武汉海关志》,第116页。
[28]《江汉关布告检疫》,《新闻报》1933年7月3日。
[29]〔日〕水野幸吉:《汉口——中央支那事情》,第517—518页。
[30]张克明:《汉口历年来进出口贸易之分析》,《汉口商业月刊》第2卷第2期,1935年2月,第17页。
[31]《民国夏口县志校注》,第241页。
[32]〔日〕水野幸吉:《汉口——中央支那事情》,第1页。
[33]〔英〕莱特:《中国关税沿革史》,姚曾廙译,三联书店,1958,第202页。
[34]《民国夏口县志校注》,第236页。
[35]〔日〕水野幸吉:《汉口——中央支那事情》,第12页。
[36]吕调元、刘承恩修,张仲炘、杨承禧纂《民国湖北通志》,《中国地方志集成·省志辑·湖北③》,凤凰出版社,2010,第558页。
[37]《武汉海关志》,第47—48页。
[38]张克明:《汉口历年来进出口贸易之分析》,《汉口商业月刊》第2卷第2期,1935年2月,第9页。
[39]伍宗培:《汉口工业之展望》,《武汉报》1944年10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