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学、书学与文献学漫谈
我们今天学习书法、研究书学,不能忽视字学,要注意字学、书学和文献学的内在联系。
古人从小识字,不只是知道如何学、如何读、如何解,还要知识为何如此学,为何如此读,为何如此解。西汉末年,刘歆著《七略》,就把“小学”归为一类,附在《六艺略》之后。“小学”的书包括蒙童识字的书和解释字义的书。人们从此之后,常以“小学”来称呼“字学”。
字学的发展有悠久的历史。先秦两汉时期,人们编纂字书,建立“六书说”。相传周代有《史籀篇》,秦代李斯等人又编了《仓颉篇》《爰历篇》《博学篇》,都是学童的识字课本。西汉时期,司马相如等人又编了《凡将篇》《急就篇》《训纂篇》等。西汉末年起,古文经学家创立“六书说”。到了东汉,许慎编成中国第一部字典《说文解字》,影响深远。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字增多,异体字现象普遍,出现了晋代吕忱的《字林》,南朝梁顾野王的《玉篇》等字书。
唐代出现了以正字为目的的“字样学”,代表著作如颜师古《颜氏字样》、颜元孙《干禄字书》、张参《五经文字》、唐玄度《新加九经字样》等。元明时期,一方面对《说文》和“六书说”进行整理与讨论,另一方面,金石学新起,出现了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王俅《啸堂集古录》等铜器著录,又有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洪适《隶辨》等关于石刻的研究。
清代是字学研究的昌盛期,以《说文》学研究最为盛行。道、咸时期的学者注意以钟鼎文字与《说文》比较,成为字学研究的新特点。近代,随着甲骨文、铜器以及玺、印、竹木简、绢帛、石刻、砖文、陶文出土,字学研究进一步深入,为书法艺术的研究提供了大量资料。
我们今天研究书学,要重视字学著作和研究的成果。早在宋代,书论家朱长文在《墨池编》中就注意到这一点。《墨池编》共二十卷,分为字学、笔法、杂议、品藻、赞述、宝藏、碑刻、器用八个部分。其中“字学”被放在第一位,他收入了十一篇重要的“字学”著作,其中包括许慎《说文解字叙》、徐铉《校定说文表》、江式《论书表》、王愔《文字志目录》、颜元孙《干禄字书》等。他把字学类著作放在笔法、品藻类著作之前,可见其把字学和书学是联系在一起研究的。在汉魏六朝书论中,就有不少专论文字书体的,如东汉崔瑗的《草书势》、蔡邕的《篆势》、许慎的《说文解字叙》,西晋成公绥的《隶书体》、杨泉的《草书赋》,东晋王珉的《行书状》、刘劭的《飞白势》等。
我曾经说过,汉字是中国文化的源泉,书法是中国艺术的源泉,中国艺术之根是中国文化。我们今天研究书学,先要通字学,而后由字学进入书学。这样才能做到根深叶茂。
在书法篆刻研究中,要同时注意两个方面的训练,一方面是艺术学,从书法美的观点分析理解古人的作品、书家的创作;另一方面,要充分运用文献和考古所得的各种材料,努力把艺术学和文献学两者精要有机结合,将书法批评建立在可靠文献的研究基础之上。这要求我们:一方面,要有比较好的艺术修养,特别是书法篆刻的创作经验,大家都是有创作实践的,要领会创作的感受。另一方面,要有深厚的文献学知识,懂得文献材料的收集和版本学、目录学、文化史、历史学的基本知识。
我从小学习书法,后来师从祝竹先生学习印章,研究生阶段从黄惇先生游,对书法印章创作积累了不少实践经验。大学时期读历史系,研究生时跟从著名文史专家卞孝萱先生学习,后又有幸随著名历史文献学家陈智超先生问学。卞、陈二师皆以文献学研究著称,卞先生的老师是范文澜先生,范先生的《文心雕龙注》是他在文学批评上的名作;陈智超先生是陈垣先生之孙,陈垣先生是历史文献研究的大家,他的《史讳举例》《元西域人华化考》都是文献学研究的经典书。卞先生以“专”“通”“坚”“虚”“天圆地方”八字教我,终生难忘。“专”,可以从研究一个人物、一个事件、一本名著入手。“通”,注意前后知识、相关知识学习。“坚”,学术上坚定,不赶时髦,不随风转,不人云亦云。“虚”,坚持真理,修正错误。治学“天圆地方”,“天”指头脑,头脑“圆”,才能思考;“地”指屁股,屁股“方”,才坐得住;如果“圆”就滑了,坐不住。这是卞先生从范文澜那里学来的,也是他从一生治学经验中总结出来的,我把这句话作为座右铭,终身不忘。陈垣先生推重清代学者钱大昕、顾炎武、全祖望,对我影响很大。
1943年,陈垣先生致方豪信中说:“至于史学,此间风气亦变。从前专重考证,服膺嘉定钱氏;事变后,颇趋重实用,推尊昆山顾氏;近又进一步,颇提倡有意义之史学。故前两年讲《日知录》,今年讲《鲒埼亭集》,亦欲以正人心,端士习,不徒为精密之考证而已。”陈垣先生一直强调“史贵求真”“为学求是不求胜”,他的《元也里可温考》《敦煌劫余录》《通鉴胡注表微》《明季滇黔佛教考》等著作重文献、重目录,对我有很大启发。他的《鲒埼亭集批注》过去未整理出版,应智超老师邀请,我帮助编校整理了这部书,受益良多。
对于书家的生平、交游、著作等研究,可以运用传统的考证方法。而在分析具体作品时,书家风格与时代风格,不同时期书风与交游的关系等则用文艺学的原理进行分析。研究书法篆刻的问题,也要用传统学问的方法收集并辨析材料,注意阅读原典,不要动不动就运用什么西方理论。但也要注意,我们的研究对象毕竟是书法作品,最后还是用艺术理论加以研究,这需要研究者有丰富的实践,正确理解书家的创作观,才能对书家的创作有客观的评价。
我们在研究中国书法史时,既要注意大家的杰出贡献,也不应忽视地域书家的重要作用,并将二者结合,作群体或流派的研究。我研究宋克时,就发现“章草”一体的复兴与吴门书派有着密切关系。在分析宋克的成就时,从具体作品中提炼或概括出结论。在对他的作品进行剖析时,把作品的产生与书家的生平、艺术活动和社会及文化环境有机结合。
中国书学的传统有两个突出特点:第一是重视书写实践。书法首先是写字,要懂字学。许慎《说文解字叙》中说:“盖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要学书法,先得识字,在书写中形成技巧,形成笔法,形成风格。第二是重视文献的积累,形成有价值的书学观。清代戴震说:“学有三难:淹博难,识断难,精审难。”淹博就是要有文献积累、占有材料,识断就是正确观点,精审就是掌握科学的方法。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一共写了近三十年,桂馥《说文解字义证》一共写了四十年,朱骏声自述他的《说文通训定声》的写作经过时,说过一句话:“竭半生之目力,精渐消亡,殚十载之心稽,业才草创。”文献材料的积累要花大量的时间,但单苦学还不够。戴震说:“前人博闻强识,如郑渔仲、杨用修诸子,著书满家,淹博有之,精审未也。”说明研究必须将材料、观点和方法结合。书学研究也是如此,把书法创作实践和书学文献研究有机结合,相互印证,才能对书法艺术有深刻认识。
在书法研究中,我们要注意作品研究的两个方面,一是以作品来印证书论。书法作品是书法研究的主要对象,也是书法批评的土壤。不研究、不理解作品,就难以理解古代的理论,更无从体会书论中的内部联系。古代的书论,往往是根据书家作品的风格而作具体评价的,如“形”与“神”,“曲”与“直”,“同”与“异”,“小”与“大”等风格的变化。另一方面是从作品中抽象理论。在文学上,《诗品》《沧浪诗话》等是古代批评家从具体作品中总结抽象而来的。在书法上,古代书论名作《书谱》《海岳名言》等,都是对书法创作的理论总结。从理论角度研究书法,一是研究古代的书法理论,二是研究书法创作的理论;前者研究古代书论家的理论,如南朝齐王僧虔的《书赋》《论书》,南朝梁袁昂的《古今书评》、庾肩吾的《书品》等就是书论家的作品,值得研究。后者是研究作品,从作品中抽象出创作规律和艺术方法,如研究王羲之、颜真卿、米芾的作品。找出很多的规律。
在博士阶段学习中,我们要学会“以小见大”的方法。具体来说,从某一书家、某一作品、某一著作切入,将某一问题、现象放在一个大背景中加以考察,再从个别问题中导引出一般的、带有普遍意义的结论。重视具体作品,又要有全局通识,解决的问题可能细小,却不是琐屑饾饤,结论宏观,但不能空泛无边。
在研究中,我们还要对不同的审美采取宽容的态度,不要武断。书法界写帖和写碑的都很多,不能因为喜欢碑而排斥帖,也不能因为喜欢帖而不顾碑学的成就。对于自己喜欢的书风印风,可以持有独到的见解;但作为一个研究者,要能够把其放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分析其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我们要使自己的审美能力提高,也要使自己的气象和格局变大。从事书法研究的人,要能从史家的立场上,对历代作品、风格和价值作出历史的、客观的判断,做到字学、书学和文献学的有机结合,不同于文字学研究,也不同于文学研究,但都要吸收他们好的做法。
总的来说,书法研究是理性的,书法艺术是书家用情感来创作的,相对感性一些。书法创作重在“技能”,研究应重在“认知”,要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并重,对古人作品的理解要用心灵的火花去撞击,而不是纯粹地运用逻辑思维,要用形象思维来支撑逻辑思维。
2007年3月与北京语言大学书法文献与书法史方向博士生的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