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以来的书论
宋代以来到近代,书论得到了很大发展,出现了许多重要的书论,不同时代都有其特色。这里,我给大家介绍六种:宋代苏轼的《东坡题跋》和米芾的《海岳名言》、明代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清代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和刘熙载的《书概》、近代叶昌炽的《语石》。
苏东坡在宋代书坛中具有承前启后的地位,与同时代的著名书法家蔡襄、米芾、黄庭坚并称“宋四家”。他的书法融合了颜鲁公的丰腴、李北海的豪劲、杨凝式的放纵、柳公权的雄健,加上二王的丰姿妩媚和北碑的古拙宽博,最后形成其自然洒脱、丰腴圆润、意法相生的苏字,我们从其传世之本《答谢民师论文帖》《黄州寒食帖》《前赤壁赋》《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二赋卷》等帖中可见。《东坡题跋》集中体现了他的书法思想。
东坡论书强调“法”,认为执笔、运笔、用笔、用墨以及字的布局、结构等诸方面,皆有其内在法则。苏轼《跋陈隐居书》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正、行、草书法三体,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密切的,苏轼认为应该以正书为基础。在写好正书的基础上进行发展变化,才能在行、草书方面取得进展。如果舍弃书法之本即正书而致力于行书、草书,这就是舍本逐末了。其在《书唐氏六家书后》又说:“今世称善草书者,或不行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他用人的立、行、走的关系形象地比喻了真、行、草三体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明确行书由真书所派生。因此,苏轼特别重视正书尤其是小楷的研习。他在《跋君谟书赋》中说:“书法当自小楷始,岂有正未能而以行草称也?君谟年二十九而楷法如此,知其本末矣。”苏轼认为蔡襄的书艺能取得如此成就,就缘于他对小楷的精心研习。又在《跋王晋卿所藏莲花经》中提到:“真书难于飘扬,草书难于严重,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这里苏轼就真、行、草书写过程中的具体问题阐述其“知其本末”的思想,指出了真、行、草诸体在创作过程中的艰难法度和矛盾的统一,只有进行精心布局,在飘逸、凝重、宽绰、谨密中寻求一致。
执笔是书写过程中基本问题。苏轼引用了一个献之少时学书,王羲之从后取其笔而不可,知其长大必能名世这样一个流传久远的故事,批评了握笔紧、握力大定能写好字的错误观点。实践证明,字写得有力与否,与执笔时用力大小没有必然的联系。
苏轼对于执笔的见解是:“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欧阳文忠公谓余,当使指运而腕不知,此语最妙。”他重视执笔,但认为这不是书法有成的决定性因素。书法是有其内在规律的,掌握法度十分重要。只有在法度上豁然贯通,书家的书法水平才有可能突飞猛进。
东坡重法,但不泥古,主张“通其意”,认为书法应追求字外之奇、字外之意。他在《次韵子由论书》中说:“吾虽不善书,晓书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谓不学可。”“通其意”即精熟诸体的特色和用笔方法,深谙书法之妙理,而后进行创作。这里,苏轼提出“通其意”并不拘泥于某种笔法或流派。他在《跋君谟飞白》中又说:“世之书,篆不兼隶,行不及草,殆未能通其意者也。如君谟真、行、草、隶无不如意。其遗力余意,变为飞白,可爱而不可学,非通其意,能如是乎?”苏轼强调各体书法之“意”,找到书法创作的共同规律,从而在篆、隶、行、草、飞白等方面无不如意,强调共同性的规律,掌握共性体现个体色彩,抒发个人性灵,反对只有个性没有共性。这种“通其意”是学养和实践的结合。
东坡本人的书法创作也是如此。黄庭坚论苏轼说:“余谓东坡书,学问文章元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苏轼在诗中也写道:“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只有具备“读万卷书”的学养,才能对前人法书之妙处有所体悟。学书贵于多读书,读书多,下笔自有意境。我们今天学习书法,了解苏轼的书学观,对于引导我们走上做学问之路是有好处的。苏轼评介蔡襄的书法时,就认为其书法天赋好,积学深,心手相应,以意作书,所以能写出气象万千、纵横跌宕的作品。他说,“我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可见,东坡重视抒发灵性,反对规矩束缚。
东坡十分推崇颜真卿的创造精神。《书唐氏六家书后》云:“晋宋间人颜鲁公书,雄秀独出,一变古法”,“柳少师书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可见,苏轼对颜柳两家能推陈出新、自出新意是大为嘉赏的。
苏东坡认为,书法必须有神、有气、有骨、有肉、有血,这五个方面,是他对书法艺术要素的总括,强调书法是一种整体性的艺术。他把“神”放在书法艺术要素的首位,实质上要求书法须显示出一种内在的精神与意蕴,若只具形质,缺乏神韵,如人只有躯壳而无灵魂就不能成为完整意义上的人。他用人的神、气、骨、肉、血来比喻书法,说明“神”和“形”在书法中的统一性。书法不可呆滞地追求“形似”,书法贵在传神,通过点化表达性情,以字适意和抒情。
唐代有意“求工”的创作倾向,宋人也有濡染。相较于人工雕琢的书法,苏轼更为推崇书法中“自然”的重要性。在他看来,超越功利而造境高远,即使技巧上不合规矩,也比只有纯美的技巧而无灵性的书法好。书法作品在端庄中流露出流丽之态,刚健中蕴含婀娜之姿,结构上外松内紧,才是最高形质美,这体现了其在书法上追求自然素淡,主张无所欲求、无所矫饰、浑然天成、幽深玄远。其在《题王逸少帖》中云:“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锺,妄自粉饰欺盲聋。有如市娼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他认为张旭、怀素的书法不及锺、王,并非功力不及,而在于天然形态上存在差距。苏轼喜欢锺繇、二王的淡雅丰容、林下风气、清脱丰姿,说明他崇尚简淡,反对粉饰与华美。
苏轼提倡“有道而不艺,则物虽然于心,不形于手”,书法上又强调“技进而道不进,则不可”,主张书法抒情画心的同时,要寓道载道,以书法来体现自然、人生哲理。他说的“技”“艺”,都是指作品的艺术性和书写的技法。技法对于书写十分重要,但在“技”和“道”的关系上,苏轼认为若“技进而道不进”,单纯是在技巧上追求进步,而无具体思想上的进步是不完美的,他主张的是艺道两进,不可偏废。
在强调学养与实践相结合的同时,东坡十分重视人品德修养和创作心境对书法的影响。他在《书唐氏六家书后》中云:“古之论书者,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书如其人,书随人名,都说明书家本身的学养、品德、思想的重要性。苏轼这种“苟非其人,虽工不贵”的思想,是对技道关系的补充,并非为书法本身所左右,而是联系书家的实际进行全面的剖析,这对于书法品评有重要意义。
再谈米芾的《海岳名言》。
米芾是书法史上的“宋四家”之一,被称为“米颠”“米痴”,可知他是一个醉心于艺术而又不同流俗、张扬个性,不受礼法规矩束缚的狂狷之士。他论书以真趣为核心,主张用笔自然、天然纯朴。“天真”即要避免矫揉造作,其《海岳名言》中反复强调“无刻意做作乃佳”,“安排费工,岂能垂世”。
米芾提倡平淡,他《跋颜书》说“颜真卿学褚遂良既成,自以挑剔名家,作用太多,无平淡天成之趣”。《论草书》又说:“草书若不入晋人格,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他反对“作用太多”的弊病,对颜真卿与张旭这样的名家也加以指责,认为他们在模仿古人书法时过分夸张造作。
米芾论书主张古雅,提倡晋人书法自然天成的风韵、古雅脱俗的笔意,因而他书斋取名为“宝晋斋”,可见他对晋人的礼拜。他标举天真的自然之美,主张率真天然的书风。在《书史》中,他说:“唐太宗力学右军,不能至,复学虞行书,欲上攀右军,故大骂子敬耳。子敬天真超逸,岂父可比也。”“此帖(颜真卿《争坐位帖》)在颜最为杰思,想其忠义愤发,顿挫郁屈,意不在字,天真罄露,在于此书。”“江南庐山多裴休题寺塔诸额,虽乏笔力,皆真率可爱。”“杨凝式字景度,书天真烂漫,纵逸类颜鲁公《争坐位帖》。”可见他对王献之、颜真卿、裴休及杨凝式等人的书法都指出其“天真”的特点,没有人工雕琢的痕迹,他认为颜真卿和杨凝式的行书能出自本性,是一种“天真烂漫”。
米芾自己怎么学习古人的?他模仿古代法书可以到乱真的程度,所临王献之《鹅群帖》连王诜、沈括这样的书法大家也难辨真伪,在《海岳名言》中,他说自己“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
米芾重视书法的运笔和结体。他认为书法运笔和结体要富于变化,具有生气,切忌呆板一律。他曾说:“学书贵弄翰,谓把笔轻,自然手心虚,振迅天真,出于意外。所以古人书个个不同,若一一相似,则奴书也。其次要得笔,谓骨筋、皮肉、脂泽、风神皆全,犹如一佳士也。”米芾说的是要求掌握运笔,而掌握运笔的关键要能出乎心意,任乎自然,善于变化。他所谓的“弄翰”“得笔”,无非是说要熟练地掌握运笔技巧,下面我具体来谈。
首先,握笔要轻,轻则自然灵便,不至于故意做作,便于自由运笔。他在《海岳名言》中说:“要须如小字,锋势备全,都无刻意做作乃佳。”可见他主张自然纵放、不刻意。
其次,运笔要“得笔”,灵活有力,一笔之中,具有筋骨皮肉的生命力。
最后,强调运笔要有所变化,这种变化不是故意求异,而应出自天然,根据笔画的不同要求自然地有轻重长短的变化。
米芾不仅要求用笔变化,而且于书法结体上也极重变化错落。
米芾认为字形的大小要顺乎自然,能有变化错落,不可强求一律,否则会破坏字形的天然之美。《海岳名言》中对徐浩、颜真卿、张旭等人“大字促令小,小字展令大”的理论加以批评。
米芾的《海岳名言》中对唐楷多有反思:
丁道护、欧、虞笔始匀,古法亡矣。柳公权师欧,不及远甚,而为丑怪恶札之祖,自柳世始有俗书。
柳与欧为丑怪恶札之祖,其弟公绰乃不俗于兄。筋骨之说出于柳,世人但以怒张为筋骨,不知不怒张,自有筋骨焉。
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李邕脱子敬体,乏纤浓。徐浩晚年力过,更无气骨。
颜鲁公行字可教,真便入俗品。
他对欧、虞、褚、柳、颜等人的批评主要集中于楷书,以为其弊在于匀称刻板、缺乏变化。所谓“一笔书”就是讥其书笔画单调划一,无变化生动之气。他批评颜真卿“作用太过”,柳公权“以怒张为筋骨”,又指责欧、虞“安排费工”,都在批评唐人楷书过于整齐划一而刻意求工,正体现了宋代“尚意”与唐人“尚法”之间的冲突。
米芾主张用笔“八面出锋”,我们怎么理解?他在《海岳名言》中有这样的论述:
字之八面,唯尚真楷见之,大小各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锺法。
智永临《集千文》,秀润圆劲,八面俱备,有真迹。
他所说的“八面”,是指字的上下左右和四周,每一个字笔势要有“八面”,包括笔画的长短、粗细、轻重、欹侧,笔势的动静、疾涩,以及字形的大小、布白的疏密,要求变化生动。米芾提出的“八面”关键在“变”字,要求书法富于变化。
米芾是宋代尚意的倡导者。在《答绍彭书来论晋帖误字》中,他说:“意足我自足,放笔一戏空。”认为书由意出,无论工拙,就像是游戏一般,此种议论开启了米友仁以画为“墨戏”的说法。他论书主张“随意”“率意”,所谓的“随意”,是根植于其学养之中的,在《海岳名言》中,他说:“一日不书便觉思涩,想古人未尝片时废书也。”米芾主张不囿于成法,标举“意”而不论“法”。他所谓的“意似”是针对“形似”而言的,这与苏轼、黄庭坚的艺术论比较相近。苏轼说“我书意造本无法”,黄山谷说他的字“略以意行”,都指他们的艺术精神,无视俗情常理而力求表现自我的艺术精神。
明代书论中,最有影响的要数明代董其昌的《画禅室随笔》。他主张临古要处处求率意,求己意,将临古与创造巧妙地糅在了一起。
他说:“‘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山谷语与东坡同意,正在离合之间,守法不变,即为书家奴耳。”又说:“临书要如李光弼入郭子仪军,旄旗一变。又如苏、张纵横,同出于鬼谷,不为其笼罩。虽肖似不足称也。”这种通变思想很重要。他在学古时强调顿悟,强调“须参活句,不参死句”,更主张“书家未有学古而不变者”,反对守法不变,为古人所笼罩。他主张“离合之间”“不合而合”“妙在能合、神在能离”。
“以禅喻书”是董其昌论书的特色,这可以和宋代以禅喻诗的严羽相比。董其昌将禅宗的思辨引入论书画,这应该是黄庭坚的影响。在书法上,“以禅喻书”阐发出顿悟说、淡说;在山水画上,则从禅宗那里获得严别宗门之分,重视法脉之传,提倡南北宗论。在艺术风格上,董其昌追求“率意”和“平淡”,温文尔雅,与徐渭的狂放、王铎的恣肆一样,高扬主体精神,可谓殊途同归。
董其昌曾说,“拆骨还父,拆肉还母,若别无骨肉,说甚虚空粉碎,始露全身”,又说“临帖如骤遇异人,不必相其耳目、手足、头面,当观其举止、笑语、真精神流露处”,十分形象!
董其昌书论中,“淡”是其书法审美标准的核心。他说,作书与诗文道理是一样的,能不能传下来,就在于“淡”和“不淡”。“淡之玄味,必由天骨”,不是人工所可以得到的。这和苏轼说的“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绚烂之极”意思是一样的。苏东坡和董其昌都受庄子的美学思想影响。绚烂—平淡—绚烂之极,即所谓的“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董其昌看来,“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与再造“平淡”这两个阶段并不相同,前段求“熟”是人力,再造“平淡”,与书家本身修养相关。他说,米芾书法以势为主,其病在欠“淡”。淡由天骨带来,不是学来的。佛经中所谓“无师智”,就是“气韵”。他认为“淡”和“气韵”一样,“必由天骨”,“必在生知”,不是后天人力可强入的。由此可知,他心目中的“淡”是一种人格精神的表现,他说“非学可及”。后一阶段“绚烂之极”的“平淡”,是“熟”后人格精神的反映。
董其昌说的“淡”,是必须通过学习古人“渐老渐熟”。他跋《黄庭经》“以萧散古淡为贵”;读颜帖说“平淡天真,颜行第一”;临怀素《自叙》说“皆以平淡天真为旨”;评杨凝式“书骞翥简淡,一脱唐朝姿媚之习”。董其昌在《墨禅轩说》中说:“禅家亦云须参活句,不参死句,书家有笔法,有墨法,惟晋、唐人真迹具是三昧。”在这种“须参活句”下,陶冶古人笔墨之中,获得淡雅虚静的书风。
董其昌还主张“熟后求生”,这个思想从以“淡”为核心的崇尚自然天趣延伸而出。他认识到“淡”的意境,必须有精熟的笔法技巧,“熟后求生”成为追求平淡手段的补充。他说:“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画与字各有门庭,字可生,画不可熟,字须熟后生,画须熟外熟。”董其昌的所谓“生”即“淡”、“熟”即“工”,如苏东坡说的“精能之至,反造疏淡”。他说“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吾于书似可直接赵文敏,第少生耳,而子昂之熟,又是不如吾有秀润之气”。
佛教禅宗重“悟入”成佛,关于“悟”法,分为渐、顿两派,即董其昌所说的“渐修”与“顿悟”。“渐修”者即是指长期的基本技法的修炼,也只有通过长期的“渐修”,才能达到创作时心手两忘的“顿悟”。他长期探索和研究古人笔法,才会有所悟通。他强调“渐修”和“顿悟”的辩证关系,是其重学养、重积累的表现。
清代阮元是我家乡扬州的著名学者。他的《南北书派论》是碑派理论的代表作,提出关于南北书派的理论。宋代欧阳修、赵孟坚都提到过南北书风。清代前期陈奕禧、何焯论书中也涉及这一问题,但阮元的阐述明确而详备。他说自己“二十年来留心南北碑石,证以正史,其间踪迹流派,朗然可见。”说明他的理论得力于实物与文献两个方面。又说:“南北朝经学,本有质实轻浮之别,南北朝史家亦每以夷虏互相诟詈,书派攸分何独不然?”可见书分南北和他整个学问是有关联的。
阮元在《南北书派论》中认为“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尺牍”“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他在《北碑南帖论》中说:“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他认为南北二派皆出于锺繇、卫瓘,而索靖为北派之祖,北方书家能保持自己的书法传统。南派由王导过江而将锺、卫之法带到了南方,羲、献父子为南派之祖,隋末唐初传至智永、虞世南,至唐太宗极力推尊右军,南派书风始大盛,而北派渐趋式微。所谓北派,是本于篆隶而来的;南派是一种新兴的书派,是晋宋士人风流疏放风气下的产物。阮元书分南北二派之说,在于矫正自唐、宋以来盛行的帖学之风,而提倡北碑,由此上溯汉魏古法,表现出扬碑抑帖的倾向。
阮元如何看待唐人的书法?他认为唐人书法得北派者为多,褚遂良等初唐书家由隋入唐,得传北派,还认为颜真卿书法也出于北派,其《颜鲁公争座位帖跋》中说“鲁公楷法亦从欧、褚北派而来,其源皆出于北朝,而非南朝二王派也”,“试观北魏《张猛龙碑》后有行书数行,可识鲁公书法所由来矣。”阮元以为唐代的大书家都取法北碑,今人学唐不如直接取法北碑。南派书法虽得唐太宗之激赏而为人所重,直至宋代《淳化阁帖》等出来,天下靡然从风。他认为将唐代诸家归入二王的说法是宋人不明书有南北二派之分。
阮元他在《复程竹盦编修邦宪书》批评《淳化阁帖》,说:“王著摹勒《阁帖》,全将唐人双钩响拓之本画一改为浑圆模棱之形,北法从此更衰矣。《阁帖》中标题一行曰‘晋某官某人书’,皆王著之笔,何以王、郗、谢、庾诸贤与王著之笔无不相近,可见著之改变多不足据矣。”他对《阁帖》的批评,以为传世晋人法帖已很少能反映其本来面貌,即使是《兰亭》所传欧、褚临本也都融入自家笔意,不是王羲之的原貌。阮元从南北二派书法作品的流传上来说明北碑比南帖更为可靠,更接近原来的真面目。
阮元认为,南派书体是流行于晋宋时士大夫文人之间的一种书体,与当时民间使用的书体不同。在《晋永和泰元砖字拓本跋》中他认为南派书法为世族传递,范围小,肯定民间使用的书体。其《隋大业当阳县玉泉山寺铁镬字跋》中论隋代之书:“笔法半出于隶,全是北周、北齐遗法,可知隋唐之间字体通行皆肖乎此,而赵宋各法帖所称锺、王者,其时世远在此等字前,何以反与后世楷字无殊耶?二王书犹可云江左与中原所尚不同,若锺书则更在汉、魏之间,真伪也不爽然可想见乎!”他论南派书法,而重视北碑,后来,包世臣、康有为的书法理论进一步走向偏激。
我的家乡兴化,晚清出了一个刘熙载,是著名的文艺理论家,他的《书概》这部书充满着辩证的书论思想。如开头他讨论文字之产生时说:“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意”和“象”一直是书论中一对重要的观念,自汉人即提出“适意”与“法象”的问题。刘熙载把“意”和“象”作为一对相辅相成的观念,认为意为书本,象为书用,这样就把“意”和“象”有机地联系起来。
论述各种书体时,刘熙载也用了对立统一的方法。举例来说:
书之有隶,生于篆,如音之有徵生于宫。故篆取力弇气长,隶取势险节短,盖运笔与奋笔之辨也。
隶形与篆相反,隶意却要与篆相用。以峭激蕴纡徐,以倔强寓款婉,斯征品量。不然,如抚剑疾视,适足以见无能为耳。
草书之笔画,要无一可以移入他书;而他书之笔意,草书却要无所不悟。
正书居静以治动,草书居动以治静。
书凡两种:篆、分、正为一种,皆详而静者也;行、草为一种,皆简而动者也。
他运用法、意、动、静等对立统一的范畴来考察书法,在比较中揭示各体书体的基本特征。
他论述具体书家与作品中也充满了辩证思考。如他论蔡邕和锺繇之书:“蔡邕洞达,锺繇茂密。余谓两家之书同道,洞达正不容针,茂密正能走马。此当于神者辨之。”评锺繇与张芝书:“评锺书者,谓如盛德君子,容貌若愚,此易知也。评张书者,谓如班输构堂,不可增减,此难知也。然果能于锺究拙中之趣,亦渐可于张得放中之矩矣。”他评颜真卿和怀素的字:“或问颜鲁公书何似?曰:似司马迁。怀素书何似?曰:似庄子。曰:不以一沉着,一飘逸乎?曰:必若此言,是谓马不飘逸,庄不沉着也。”这种论书家的对立统一观念很多,体现了他论艺的基本方法。
他论用锋问题:“每作一画,必有中心,有外界。中心出于主锋,外界出于副毫。锋要始中终俱实,毫要上下左右皆齐。”论用笔的刚柔:“蔡中郎云:‘笔软则奇怪生焉。’余按此一‘软’字,有独而无对。盖能柔能刚之谓软,非有柔无刚之谓软也。”他在用笔问题上提出了阴阳、提按、振摄、迟速、疾涩、用完用破等理论,在结字上提出因古与自构、主笔与余笔、疏与密、内抱与外抱、整齐与参差、直体与曲致、平正与欹侧、尚意与尚法等,揭示了书法的基本规律。
他多以一对相反相成的概念来揭示书法风格的特征,如沉着与奇拔、高韵与坚质、力实与气空、工与不工、美与丑、生与熟等等,强调两者之间异中有同、同中有异、互为补充、互相转化的辩证关系。如:
书要兼备阴阳二气。大凡沉着屈郁,阴也;奇拔豪达,阳也。
高韵深情,坚质浩气,缺一不可以为书。
书要力实而气空,然求空必于其实,未有不透纸而能离纸者也。
学书者始由不工求工,继由工求不工。不工者,工之极也。
这些话中也充分体现了他的美学思想,很有见解。
阮元《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之后,包世臣写成《艺舟双楫》,一时尊碑卑帖风靡天下,但刘熙载不随波逐流,折中各家,能持比较公允的态度。他以为南派的成就并不低于北派。他认为碑和帖的用途不同,风格自然有别,他说帖大多随意挥洒,逸趣天成。而碑以庄严浑厚为其特征。他以二王为南派之祖,对羊欣、王僧虔、萧子云的书法都加以肯定,“渊源俱出二王”。刘熙载对北朝之书也高度评价,他说:“北朝书家,莫盛于崔、卢两氏。”“观此,则崔、卢家风,岂下于南朝羲、献哉!”他以为两派各有所长:
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隶欲精而密,北碑似之。
北书以骨胜,南书以韵胜。然北自有北之韵,南自有南之骨也。
南书温雅,北书雄健。南如袁宏之牛渚讽咏,北如斛律金之《敕勒歌》。然此只可拟一得之士,若母群物而腹众才者,风气固不足以限之。
论唐人书者,别欧、褚为北派,虞为南派。盖谓北派本隶,欲以此尊欧、褚也。然虞正自有篆之玉筯意,特主张北书者不肯道耳。
在刘氏看来,南北书风代表了中国书法整体的两个侧面,是互为补充、互相交融的。
刘熙载在《书概》中提出:“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这是一个重要的理论,强调书法作品与书家的学识、才能、志趣密切相关。他最重者在“志”,曾取《孟子·公孙丑上》“持其志,无暴其气”之意,将自己的书斋取名为“持志”,曾作《持志塾言》一书,其中说,“志乃人生之大主意,一生之学术事业,无不本此以贯之。故不可容其少有差失。”他以为志乃是人生的根本。他论书也强调“志”:“写字者,写志也。故张长史授颜鲁公曰:非志士高人,讵可与言要妙?”书法艺术的精神,是主观人格在书中的体现,法是书法艺术表现的方式,两者相互联系,意法相成。
近代碑学研究有一部科学而系统的著作是叶昌炽的《语石》,曾被梁启超先生列为参考书。这里先和大家介绍一下宋代金石学的发展。
宋代以来,随着宋代椎拓技术和刻书印刷技术的发展,大量古代器物碑刻纷纷出土,社会上形成好古收藏的风气,人们开始重视钟鼎刻石的研究,加上帝王大力提倡儒学,恢复礼制,碑刻研究的证经补史作用顺应了这一需要。欧阳修为文学史上“唐宋八大家”之一,并不以书明世,但他对北宋书坛有着重要的贡献,对推动宋代书坛革新有着重要意义。他编成《集古录》一书,开金石学先河,在学术史上有重要意义。
欧阳修的这部书是第一部研究碑刻的理论专著,共计10卷,400余篇。该书成稿于治平四年(1067),以碑刻文字为主,钟鼎铜器为辅(仅收入20余件)。内容都是欧阳修在宋嘉祐、治平年间(1052~1067)在各种碑刻、钟鼎铜器拓本、卷轴上的题跋,随得随题,故《集古录》原书未按时代排列,只有卷帙次第,后世古籍刻本复以碑刻时代先后重新厘正,其中汉碑题跋占2卷,唐碑题跋占5卷。该书的题跋内容偏重于评论,叙述清晰,治学严谨,目的主要在于考证史乘之缺谬,为史籍补缺纠谬。但对文章、书法亦多有个人见解。
欧阳修《集古录》对整个宋代的学术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其后涌现出一批著名金石学家,碑刻专著也接踵问世。继《集古录》之后的碑学名著是赵明诚(1081~1129)的《金石录》,该书分成目录10卷,跋尾10卷,目录两千条,跋尾共502篇。赵明诚酷爱金石书画,与妻李清照共同致力于搜集、校订金石资料。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积得三代以来古器物铭与汉、唐刻石拓片共两千卷,作了详细考订辨伪研究。建炎三年(1129)《金石录》一书初具规模,而赵明诚不幸去世。李清照于绍兴四年(1134)最终完成了遗稿整理工作,并写成《金石录后序》。《金石录》继承了前辈学者已有的研究成果,补正前贤的缺失、考订旧籍的讹谬,录存重要的史料,成为宋代碑学研究集大成之作,后世把欧阳修与赵明诚并称欧、赵,都被视为金石学的奠基人。
南宋还出现一些石刻著录,如嘉定十四年(1221)王象之《舆地碑记目》,共4卷,将历代碑刻按地理志的目录分府州、军来编次,以南宋版图为限,起自临安府讫于龙州。各碑下注明所在地、刻石年月、撰书人姓名及内容提要等。
宋绍定年间(1228~1233)陈思的《宝刻丛编》,共20卷,著录古代碑刻以原石所在地区来划分,记载宋时所见全国各地的碑刻目录,从秦石鼓文、诅楚文起到五代为止,每件碑刻条目下集录前人各家的题跋考证,完整地记录了当时所存的各地碑刻,保存了现已亡佚的诸多金石专著中关于碑刻的题跋,弥补了《集古录》无刻碑时间、《金石录》无碑石所在郡邑之缺憾,堪称宋时所见全国各地碑刻总目。这类图书的编纂,客观上促进了人们关注碑刻及其上面的书法美,对推动宋代书法起到了重要作用。
乾道二年(1166)洪适编撰的《隶释》,共27卷,此书前19卷著录汉魏隶书碑刻文字189种,后8卷汇集了郦道元《水经注》、欧阳修《集古录》、欧阳棐《集古录目》、赵明诚《金石录》等著作中的汉魏碑目。《隶释》成书后,洪适又将续得的大量汉魏碑刻编撰成《隶续》一书,体例一如《隶释》,全书21卷,历时13年刻成。淳熙八年(1181),即洪适去世前3年,洪适又将《隶释》和《隶续》合并成一书刻印发行,共著录汉魏碑文及碑阴258种,魏和西晋的碑刻17种,汉晋之间的铜器、铁器铭文、砖文共20余种,还收入了大量汉画像石和碑式图样,成为我国历史上最早的一部集录汉、魏碑刻文字的专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自有碑刻以来,推是书最为精博。”
宋代碑学研究的盛况空前。据容媛《金石书录目》载,宋代金石学者及其著作流传至今的共有22人,著作30种。清代李遇孙《金石学录》中录有61人,近人杨殿珣《宋代金石佚书目》载有佚书名89种。除这些金石专著外,还有大量碑刻研究的题跋杂记散见于各种宋人文集中,如洪迈《容斋五笔》、沈括《梦溪笔谈》、陈槱《负暄野录》、吴曾《能改斋漫录》等。
到了清代,随着考据学的发展,金石学再度兴起,特别是清代中叶以来,研究青铜器铭文之学大盛,而系统研究碑刻的专著,是叶昌炽的《语石》,它的出现,标志着真正意义上的中国碑刻学的建立。梁启超先生在《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一文中专门列此书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宋王应麟《困学纪闻》、清程瑶田《通艺录》等同入书单,并称此书“以科学方法治金石学,极有价值”。叶昌炽是长洲人,就是今天的苏州人,曾任翰林院庶吉士,授编修,累官至侍讲、提督甘肃学政,任满退隐不出,潜心著述。晚年写成两部著作,一为《语石》,一为《藏书纪事诗》,其中以《语石》学术贡献尤大。他在此书自叙中说其“访求逾二十年,藏碑至八千余通”,自光绪二十六年(1900)创稿,第二年完成初稿,后陆续增改,到宣统元年(1909)在苏州刊刻问世,前后有十年的时间。
《语石》不同于前人的碑刻书,不是简单地编个目录或作为碑刻文字的汇编,而是从不同的角度,对大量的碑刻作翔实的研究。全书共四百七十四则,分成十卷。第一卷,按顺序讲述各个朝代的碑刻;第二卷,按地域讲各省以及五岳四渎、外国的碑刻;第三卷到第五卷,讲碑刻的种类和形制,分述实物;第六卷,讲碑刻文字的体例和有关刻石;第七卷,按时代讲碑刻的书写者;第八卷,按身份分别讲各类书写者以及书写的字体;第九卷,讲碑刻文字的各种情况和格式;第十卷,讲拓本、装潢、收藏,还附有石刻以外的铭刻。
《语石》是清代碑学的总结性的著作,体大思精,能在研究大量碑刻后归纳出各个时代、时期和它们的风格,这比包世臣等前人不加辨析、尊魏卑唐要科学和严谨得多,值得细细研究。
2018年4月北京大学艺术学院系列讲座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