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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遍地鲜花

黑虎用轮椅推着母亲,慢悠悠地沿山路而上。轮椅新崭崭的,不锈钢的扶手熠熠发光,车带碾过的地方还印着很清晰的花纹儿。轮椅的靠背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水鳖子,绿漆都脱落了,斑斑驳驳,沧桑不堪,像个稀世古董在他的腿前来去晃悠着。山路不是太陡,坡度大概在二十度以上,路面窄窄的,是真正的羊肠小道。他穿着短袖的胳膊由于过于用力,看上去青筋裸露,肌肉饱绽,显得很有臂力。山路弯弯,螺旋一样盘来绕去。他前腿弓,后腿蹬,前倾的身子与轮椅构成一个二十五度的角,步子像鸵鸟一样迈得相当大,高而又远,结实有力,一步一叩首地往上推。毕竟是上坡,他虽然不缺乏力气,可还是缺乏长久的耐力,不一会儿,就感到气喘吁吁,心跳得相当厉害,额头上沁出一层米粒状的汗珠来,明晃晃的,有些摇摇欲坠。

黑虎推着母亲,看似去游山玩水,很是一副闲情逸致的样子,可他心里始终难以平静。此刻,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大型铲车隆隆的轰鸣声,那声音似乎是从周围山沟当中传来的,一波连着一波,由远而近,大地为之震动。这是乡政府下达整村拆房搬迁文件的最后一天,红头文件上盖着鲜红大印。这是命令,是法律,是很钢性的东西,谁也不能更改。

母亲今年七十有四,病倒快三个月了。最近几天病情才有所好转,今天总算自己下了炕,能出门转悠了,可称得上是大病初愈。他们一家人自然高兴得不得了,本想做点好吃的,热热闹闹地庆贺一番,母亲却不乐意,说她没一点胃口,口苦得不行,吃什么都像木渣,就想到山上去转一转,吹吹风,看看山水。母亲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谁也说不清楚。总之,得病以来,前前后后在江湖郎中、乡县医院都看过了,钱也花了一大疙瘩,病情一直不见好转。几个月下来,母亲的身子骨也折腾得大不如以前了,体重由原来的五十多公斤,下降到还不足四十公斤。头发也花白了不少,两鬓全白透了。牙齿掉了好几颗,嘴巴明显地瘪了进去,说话漏风,丝丝缕缕,像一只鸽哨。皱纹新增了许多,又密又深,像个干透了的桃核。她脸色仍然有些黄,头老是在胸前耷拉着,完全是一副低头认罪的样子。这或许是脖颈倒了的缘故,据说人一旦倒了脖颈,支撑不起头了,就只能奈何天了。不过母亲的眼睛还挺明亮,挺有精神的,那是生命之光。这还是让他充满了信心,但愿母亲能度过这个坎儿,使他们全家能顺利地搬迁到新居。

今天天气晴朗,天空也尤其的蓝,蓝得很纯粹,蓝得深不见底儿。可这种天气极令人担忧,甚至彻夜难眠。眼下,都六月中旬了,这里还连一滴雨都没下,倒是一场又一场地刮着热风,接二连三地下土雾,从开春到现在,西北风一直在呼呼地吼着,天空很少有蓝天白云出现过,时常混混沌沌的,就像世界的末日到来一样。今天是个例外,天气特别的好,是踏青的好时机。

早晨的日头红彤彤的,像个熟透了的大柿子,可并不怎么热,照在人身上很舒坦,这种舒坦完全似植物在接受光合作用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不是由外到里,而是由里到外的一种舒坦、一种酥软和被太阳融化了的感觉。真可谓其乐融融,浑身通泰。母亲微闭着眼睛,静静地享受着这份美妙的感觉,由衷地感叹道,好死不如懒活着,这活着就是好!

这条小路—直通往北面的无数座大山。

近几年来,黑虎很少走这条山路了,以前他们每天都要从这条山路上走好几次,背柴、放牛放羊、种地,这是一条与他们的生活、生命息息相关的山路。这路上的每一处都留下他们母子艰辛的脚印,洒下过无数辛勤的汗水,有过许多凄凉悲壮而又令人欢欣的故事。如今这条路由于多年来的风侵雨蚀,不断冲刷,看上去不只是窄了,也显得陡峭了许多,大部分路面已被鸭娃草草、鸡弯、打碗花、蓑蓑草、蒿子和成片的黑刺所侵占。这是退耕还林、封山禁牧以后,没有了人为的破坏和牛羊的践踏,路上才出现了绿色,有了生机。天气很干燥,由于长时间没有下雨,路上的蒿草虽然长出一些绿叶来,嫩嫩的麻雀舌头似的绿色,但都是从老根上生发出来的,由于缺乏水分,落满了尘埃,看似干扎扎的。黑虎刚一挪动步子,脚下就立马腾起一片淡淡的烟尘来,随着他脚步的不停移动,脚下噗吐噗吐冒出的尘埃,扯起了一道长长的土灰。乍一看,好似他们母子在腾云驾雾。

这是一条细细的盘山路,从山根到山顶能绕七八道弯儿。母亲不知是在打瞌睡,还是眼神不好,耳朵背了,面对山下的村子,她不闻不问,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这让黑虎心里更是七上八下,一点没了底儿。黑虎很累,他的胸腔里像是揣着个野兔子,扑腾得很是厉害,已经汗流满面了。看到儿子吃力的样子,母亲有些不忍心地说,你累了,咱们在这儿歇一歇。黑虎将母亲的轮椅停放妥当,坐在路边高高的地埂上,不由得向山下俯视,整个花果村全在眼皮子底下,母亲却看不到,这倒是他可以仔细地审视花果村了。花果村坐落在山下狭长的山沟里,由东向西,依北山的山势而建,房屋密密麻麻很破旧,乱七八糟,有二三百户人家。周围被高大的六盘山山脉包围着。人们取笑他们是背的山,抱的山,头上还顶的山。

黑虎,你给娘说句实话,他们一定要把咱们全庄连窝端吗?难倒真的一户都不留?

母亲突然抬起头来,声调悲悲地问。母亲终于说话了,这比铁树开花还难!他从心底里暗暗地吃了一惊,在母亲害病的三个月里,她从未提起过搬迁的事。母亲的气量并不算小,可这件事她一直在心里憋着,在一味地死钻牛角。他们一家人都能明显地感觉到,却从未提起过,在母亲面前说话,尽量地回避着这个话题。黑虎把目光投向母亲,母亲的一双眼睛正望着他,孤独、苍凉和无助,这眼神他还从未目睹过。这或许是人到老了,就活回去了,像小孩子一样,得看儿子的脸色行事。大概……也许能行,也许根本就不行,不过我……我咋能说得上呢?黑虎在搜寻着词语,尽量想把话说得严密和肯定一些,可说出来的全是车轱辘话,近似于自言自语痴人说梦。母亲也许听清楚了,也许越听越糊涂。由此,她很精神的目光却暗淡了许多,后来就沉默不语了。

怎么办?母亲还是不想离开家乡,今天是最后的拆房期限,这使黑虎心头的负担更重了。

花果村整村搬迁是县上在去年就规划好的,今年春天开始动工实施。公家把这种搬迁称为生态移民。就是把多年来居住在这六盘山林区的人,搬迁到离银川不远的红寺堡川区,把这里的土地空出来,划归林区,种草种树,恢复这里的生态,改变这里逐渐干旱的气候。县移民办提前在那里用推土机把沙漠和荒滩推成棋盘似的一块块平展展的川地,再统一盖好一砖到底的房子,把黄河水引到田间地头、房前屋后。为了动员山区的村民踊跃搬迁,移民办又租上大轿车,动员每户去一位家长,实地看一看,感受一下那里的生存环境和发展前景,再决定搬迁分房的事。

黑虎是开春去红寺堡的,去时他就犹豫不决,虽说母亲没有公开反对,可忧郁和不满全写在脸上。母亲看他去的心很切,挡也是白挡,便态度冷淡地说,去看看也好,公家管车管吃管住,又不摊咱家的一分一厘。至于看后怎么办,搬与不搬,母亲却闭口不提,这给他满怀希望的心里,无疑投下了一道抹不开的阴影。

在川区实行吊庄移民,这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六盘山区的人搬到川区去,一旦吃上黄河水,经过一番苦干巧干拼命干,不到三年五载,钱包都鼓了起来,腰杆也挺直了,住得阔气,穿得光堂,顿顿白米白面吃香喝辣,还轻轻松松地脱贫致富奔小康了。一开口,就把“我们”说成“俺们”,把“人家”说成“别”,把“去”说成“克”,川区话说得极其顺溜,山狼摇身一变成了水鸭子,老土枪里打的是洋子弹,而且还是连发的,听上去心里极不舒服。

黑虎以前去过几次吊庄的亲戚家,感受过那紧张红火芝麻开花节节高的日子,那真是让人眼热心馋追悔莫及啊!那时候他是个十足的井底之蛙,看天上只是花果村那巴掌大的一坨天,看地上是破布一样片儿扇儿的地,这里一坨那里一绺的,挂在高高的山洼上,猴子都难以扒住,但他认为这里比哪儿都好,每一分土地都很值钱,能打金豆子。更重要的是他怕出门,怕下苦,怕冒险,是个十足的“窝里老”,把过好光阴的机会硬是给耽搁了。早先他牛头上没抓住,现在牛尾上抓住也不迟。这一点他想得很清楚,态度也很坚决,八头牛也别想拉回他!

春天的日头非常好,带着满脑子的想法,坐上舒适的大轿车,沐浴着金子一般的阳光,别提黑虎心里有多高兴了。轿子车一路摇晃着,在山谷里不停地颠簸。他一坐车脑子里就像钻进了瞌睡虫,不一会儿就昏昏大睡,睡得十分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竟然把他冻了醒来,睁眼一看,只见高大绵延的六盘山脉和黄土丘陵没有了,前面是望不见边的平川,路边的树木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风声吱吱呜呜,天空灰蒙蒙的一片。他才知道天变了,还变得那样快,跟孙猴子的脸一样,真是十里不同天啊!谁知越往北走风越大,土雾也越来越浓。而六盘山下的花果村现在还是风和日丽呢。

在风里和沙尘里不知跑了几个时辰,终于到了红寺堡。眼下风头正硬,风势也非常猛,的确是老牛北风了,天空被沙尘罩了个严实。一下车风就给了人一个下马威,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口,在地上直打趔趄,不由得团团转。正是中午时分,可像傍晚似的一片昏暗。住进旅店后,村里有一位老汉迟迟不来,黑虎去看时,远远望见那老汉正猫腰围着轿子车寻找什么,一副火上眉毛的猴急相。他上前一打听,那老汉哭丧着脸说,他下车去解手,出气时嘴刚一张,新安的一副假牙就呼啦一声被风叼走了。为安那副假牙,他一连上了四五次县医院,整整花了三百多元,是他家一个人一年的口粮钱!说罢他心疼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不停地在衣裳上乱抹。再看老汉时,黑虎忍不住笑了,他陷下去的嘴巴特别难看,一张嘴跟个黑汪汪的窑洞一样,舌头如蛇吐芯子一样不停地舔着嘴唇,露出红红的牙床来,酷似刚刚被打捞上岸的鱼儿,嘴一张一张的,给人奄奄一息的感觉。黑虎看了心里疙疙瘩瘩的,很不是滋味儿。

这次沙尘暴持续的时间比较长,他们四十多个人上顿下顿吃的是红烧牛肉,在旅店里窝到第三天时,沙尘还在疯狂地刮着,没有停歇的意思。这样,移民办的人只好用大轿车拉着他们在移民点走马观花地看了一下,远远望去,只见黑黄的天底下,有几十座红砖瓦房,整齐划一,孤零零地处在荒漠中,任狂风吹打。他们车也没让下就匆匆地离开了,往回走时人们的心里都透心凉。回去之后,经过大家一番渲染,把那里说得可怕极了,就跟新疆的风口一样,风一旦刮起来能把汽车和火车掀翻,全村人听了都打起冷战来,其中一半以上的人都对搬迁失去了信心。但失去信心归失去信心,整村搬迁的决定是谁也不能改变的,黑虎还是背着母亲偷偷地交了房款。

就在这时,母亲不知不觉地病倒了,一病就是三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