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子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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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子之手

妻子是窗户上出现第一缕曙光时被高护士叫醒的,通知她去涮肠。她得的是子宫肌瘤,今天上午要动手术。昨晚她已经涮过一次肠了,今天应该是不请自到的,可高护士还是有某种担心,就及早让她做好准备。

我和妻子打颠倒睡在一张床上,这张床是五号床位,因而妻子的姓名暂时被这“五号”取代。妻子昨晚几乎一眼未眨,她害怕动手术。一想起上手术台,她如同赴刑场一样,心里紧张得要命,成天心惊胆战的,浑身绷得像一根弦,已经有两天吃不下东西了。她磨磨蹭蹭地起来,梳洗后就去了卫生间,谁知这一去竟一道金光不见了。高护士又来催了好几次,我急得在楼道里团团转,脑门上黄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滚,寻思她这是在屙金豆子还是尿银线线,弯儿咋拽得这么长呢?我也顾不了太多,直截了当地闯进了女卫生间。幸好卫生间里没有其她女的,妻子早已把自己收拾停当,只是躲在窗前哭天抹泪哩。你是藏在这里闻香味儿呀?我气呼呼地责问罢,扑过去一把将她扯了出来。

进了病房,瞅着一脸恐惧的妻子,我又好气又好笑地说,你呀……你!你怕什么呀?不就是动个小手术嘛!你想想,刘胡兰当时才多大点儿,十五岁呀,一个黄毛丫头,面对敌人明晃晃的铡刀,她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有赵一曼,日本鬼子动用了几十种酷刑让她招供,用竹签扎手指,用烙铁烫胸脯,烧得皮肉滋滋地冒青烟,她始终一声不吭。还有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他们……没料到我这番被逼无奈的话,把病房里的人全都给逗乐了,也使妻子几个月来第一次破涕为笑。渐渐地,她愁云惨淡的心情为之一扫,竟一身放松地去涮肠。

大约半小时,妻子出来时已经躺在了移动床上,被高护士推着,身上盖着白色的被单,脸色煞白煞白的,这时我的心不由得抽紧了。高护士却笑呵呵地把移动床交给我,并且给我宽心说,小手术,没事儿,刘大夫能着哩!高护士的热心安慰,使我紧张的神经有所松弛,我便使劲地调动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丝僵硬的笑来,表示对她的谢意。

手术室在三楼,而妇科住院部在一楼,也许是嫌妇女太邋遢的缘故,大多数医院都是这样。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推着妻子路过我们六病房时,所有家属和能动弹的病人全出来送行,个个都一脸的牵挂,有的还偷偷地抹着眼泪。我们相处了还不到三天,就处出了这样的情意,真是同病相怜,患难见真情啊!这着实让我感动。见我一个人推着妻子去手术室,几位家属都热情地来帮忙,我婉言谢绝了。平时别人都说我太清高,这我承认,因为我遇事尽量不想麻烦别人,这大概是多年来当教师养成的毛病。

妻子由我推着,和别的病人相比,虽然是孤单了点,可心里还是感到很踏实,这从她平静的脸上看得出来。此刻我心里才感到一阵阵的紧张,心跳得几乎能蹦到嗓子眼上。平时我只是在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里看到过这样紧张的场面,那痛苦和生离死别完全是别人的,离自己简直太遥远了,常常只能在剧情方面被感动而流几滴眼泪,但那是产生了共鸣,享受艺术而已。现在这样的灾难竟落在了妻子头上,这就跟我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因而使这种沉重和痛苦就变得更真切,更切肤了。我的心如钝刀子在割一样,有种泰山压顶般的吃力,心想刚才是否把话说过了头?这给谁也难以扛得住!楼道里很幽暗,距离电梯并不是太远,可我走起路来已经失去了平衡,高一脚低一脚的,神志也恍恍惚惚,走得费力而又漫长。

动手术的病人很多,在电梯门口排起了长队。当等了一刻钟时,终于轮到我们上电梯了,在电梯里妻子的眼神突然间变得异常的柔和,对我充满了十分的依恋,那单纯与依赖的表情我还从未见到过,纯粹像个躺在褓襁里嗷嗷待哺的婴儿。到了三楼,就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妻子用胳肘吃力地将身子撑起,对我露出了一个少有的微笑,那微笑异常地艰难和苦涩,但也很坚毅。同时她还慢慢地伸出右手,手心向外,将食指和中指竖起又分开,做了一个令人极熟悉的“V”字手势,并在眼前高高地竖了起来。这使我特别惊讶,因为在这个关键时刻,妻子做出这一出人意料的动作,让我在震撼之余,禁不住热泪纵横。

据我所知,这个手势在相当多的国家里表示“胜利”和“成功”的意思,因为英文中“胜利”(Victory)的第一个字母是“V”。其实这个动作最早起源于六百年前的英法阿金库尔战役。而真正把这个动作推而广之,并风靡全球的还是英国首相丘吉尔。二战期间,一次他曾在地下掩体内举行记者招待会,地面上突然警报声大作,丘吉尔闻声举起右手,将食指和中指同时按住作战地图上的两个德国城堡大声地对记者说,请相信,我们会反击的!这时一名记者发问,首相先生,有把握吗?丘吉尔转过身,将按住作战图上的两只指头指向天花板,情绪激动地大声回答,一定胜利!丘吉尔这一镇定威严的举止,第二天刊登在各大报纸上。从此,这一手势作为胜利的符号在世界上迅速地流行开来。

眼下,这个时髦的手势已经被那些无聊的少男少女在各种场合几乎都用滥了,可对于足不出户内心封闭的妻子,怎么会知道呢?并且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做出了这个手势,使我感觉到,眼下需要安慰的人不是她,反而像是她在安慰我。这除了让我惊诧,但带给我更多的还是惊喜和感动!

妻子进了手术室,从此一个漫长的等待开始了。此刻,在有了一种稍稍的安全感的同时,一种隐隐的揪心感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

我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心里七上八下,想象着妻子进入手术室后的情景。面对开膛破肚,妻子心里还害怕吗?开始肯定被吓坏了,浑身同筛糠一般,心会一点点地紧缩下沉,会不会缩成核桃那么大点?她太胆小了,平时只要偶尔看到一只大蜘蛛、一只癞蛤蟆与毛毛虫什么的,定会吓得大呼小叫,弹簧一样在地上能蹦三尺高。现在怎么样?她会心境平静地上手术台吗?

我坐在那里由不得胡思乱想着。

这时还在不断地往手术室推着病人,我眼看着有二三十个病人被送了进去。不愧是大医院,手术室的容量就是不一般!转眼间大厅里已被病人的家属和亲戚朋友挤满了,人群闹哄哄的,为数不多的座位已被挤得实实的,都一脸凝重地守候着。相对于这一簇簇充满亲情和温情的人群来说,我却显得形单影只了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举目无亲,无人交谈,只有寂寞难耐地等待。不知怎么着,一阵孤单和无助突然间冷风似的向我袭来,我感到浑身有些寒冷,冷得渐渐有点钻心,这种感觉我平生还从未体味过。

不到医院来,还真不知道世界上会有那么多的人时刻处于不幸之中。如今妻子也一下跌落到这不幸当中。我今天似乎才从混沌中清醒过来,懂得了身体、健康和幸福之间的真正含义,原来平安就是福,最普通的却是最重要的。这个道理极浅显,平时我完全忽略掉了,或者还有点不大明白。

妻子的病情是半年前才发现的,对此我深感愧疚。

那天是母亲十年的年斋,十年来每当这一天是妻子最忙碌最辛苦的时刻。确切地说,妻子的忙碌应该是从一周前就开始的,除了上街买宰牲,还得买调料,买各种蔬菜与水果,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是她抽空干的。妻子是小学教师,那可是个顶累人的差事,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年斋这一天是她忙活的一个高潮,也算是对妻子品德和操持家务能力的一个考验。

那天晚上,她拣菜、煮肉、炸油香和馓子,经过一个通宵的忙碌,在太阳冒花子时,一切都收拾停当。这一大堆的活,一般是要请亲戚或邻居们来帮忙的,可妻子全干了。

这天直到天黑时,才算把该请的都请了,该舍散的油香和肉菜全舍散了。妻子累得实在连吃饭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随便咬了几口干馍,坐在饭桌前呼呼地睡着了。我不忍心惊动妻子,只好在她身上披了件衣服,让她静静地睡一会儿。就在午夜时分,妻子却被一阵剧烈的腹痛弄醒了,那是一种怎样的疼痛啊!她咬着牙不停地在床上打滚,又从床上跌落到地上,在地上又不停地跌绊,脸色惨白,浑身的冷汗不断往外冒,像刚从浴室里洗过。我一时被吓愣了,等愣过神来就慌忙把妻子送到医院,经过B超检测,才知道她得的是子宫肌瘤,由于过度劳累而急性发作。经过一周的治疗,病情暂时被控制住了,但同时给妻子心里埋下了一个定时炸弹,时刻被一种阴影笼罩着。

妻子与母亲相处过五个年头,却都是断断续续的。妻子住在学校,由于经常调动,很少和母亲相处在一起。可在感情方面她们俩人走得非常近,就像母女一样。

我和妻子都很庆幸这次突发性的病,虽然给她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但也及早地发现了病情,从祸福相倚的角度看,无疑是一件好事。细算起来妻子得这个病已经有两三个年头了,开始病情时好时坏,可那些庸医们总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从未抓准过病根。最初诊断为妇科病,后来又认为是肠胃病,再后来又说是肠梗阻。总之变来变去,一人一个说法,如盲人摸象,各执一词,未有定论。由于经济拮据,我们一直无力去外面的大医院治疗,使病情一拖再拖。

当查出子宫肌瘤以后,妻子的精神几乎完全崩溃了,情绪极不稳定,动辄就哭鼻子,脾气喜怒无常。她很少跟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吃饭,一问她说吃过了,其实是吃不下,大多数时间在饿着肚子。虽然她自己吃不下饭,可为我和孩子做起饭来总是样样行行,不断地变幻着花样儿,满足我们的胃口。

前些年,我在县城中学教书,妻子在乡下小学任教。我因考学时缺吃少穿,加上精神方面的内损外耗,患上了严重的胃病,一直无法治愈,因而骨瘦如柴,脸上沟壑纵横、七沟八梁的。同事都曾戏称我“王干儿”,说我每天喝酥油都不长肉,并且在我脸上扔一把核桃都滚不下来,只要陌生人一看到我,就知道目前世界正在闹饥荒,一定会抓紧时机备战备荒,掀起一股抢购风的。这话一点也不假,当时妻子的学生第一次见到我时,都由不得伤心地偷偷哭了,说他们的老师那么好看水灵,毛辫子又粗又长,都吊到了腿弯子里,走路风摆柳一样,竟然跟了这么个瘦干猴!这事后来让妻子知道了,惹得她差点笑岔了气,她不但没怪罪学生,还向他们炫耀说,别看他瘦,可他是个很有筋骨的人,以前还是个真正的小帅哥哩!妻子调到县城以后,不到半年我很快就吹气似的胖了起来。同事又说,我在二十几岁时,看上去有四十好几,现在四十多岁了,倒像是活返青了,模样有二十七八,这一切当然归功于妻子的精心照顾。

时光在一点点流逝,我的心也在一点点紧缩。

这时手术室的门突然打开了,有一位年轻的女护士挡在门口点病人的家属,出来的病人挂着点滴,奄奄一息似的,大厅内气氛骤然紧张起来。焦虑不安的家属一听到病人的名字,都悲喜交集地扑过去,对病人推的推按的按,有听主治大夫交代病情的,分工很明确,像是早就安排好的。没有点到名的家属又垂头丧气地退回原位,硬着头皮耐着性子又陷入另一个漫长的等待。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考验着人们的承受力,摧残着人们脆弱的神经。我还算是有点定力,仍旧一个人在大厅里等待着,不急不躁,头脑里不时地萦绕着妻子苦涩的神情。

妻子被确诊为子宫肌瘤,需要立马动手术,可一提起动手术,妻子的脸色就变了,浑身颤抖不已。根据妻子的实际,医生用中药保守治疗过一个时期,起初还有一定的效果,疼痛算是止住了,可时间一长就失灵了,疼痛起来要死要活的,而且间隔的时间越来越短,疼痛的时间却越来越长。这时中医大夫也没咒念了,说眼下唯一的选择只有手术治疗,事不宜迟,否则有生命危险。那一段时间,妻子怕学生吵闹,怕人多处有人问及病情,怕进医院看医生。在人面前她很要强,讨厌人们把自己当成一个病人,最怕人们投来同情与怜悯的目光。她说那目光比刀子还要伤人,还令人恐惧。可她又成天惶恐不安,动辄就发脾气,甚至以泪洗面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这种越来越坏的脾气一直持续了多半年。就在前天早上来市医院时,刚坐到车上,趁我一不留心,她又溜下去偷偷地跑掉了,这让我有点哭笑不得。

好说歹说费尽周折来到市医院,一进住院部,看到那么多刚做过子宫切除手术的病人,各种惨状,不一而足,妻子脸色发青,头皮发麻。我也感到惨不忍睹,心里有一种走进地狱的感觉。

主治大夫叫刘丽萍,有一张芙蓉一般漂亮的脸盘,年纪轻轻,顶多不超过三十五岁,是市医院公认的妇科专家。在手术前有一道很重要的程序,就是在手术单上签字,在签字之前,医生必须要向病人家属通报病情和相关责任。刘大夫一脸严肃地说,子宫肌瘤有两种,一种是实心囊肿,一种是巧克力囊肿。你妻子得的是巧克力囊肿,这乍一听觉得怪好玩的,难道还有这样一种可爱的病?可相对于实心囊肿来说,它更具有危险性!因为这种囊肿是空心的,里面含有许多污秽的东西,如果手术过程中稍有不慎,一旦囊肿被蹭破点皮儿,那就难以收拾了,会脓血淋漓,滴一点洇一坨的。打个比方吧,这就跟核泄露一样,那污秽之物滴到哪儿,哪儿就会发生巨大的核裂变的,轻则病情加剧,重则会导致一命呜呼!我这样说绝非耸人听闻,即使神仙也不能保证手术的绝对成功,因为任何事情都潜藏着未知和变化,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也只能治病,而不能救命,我只能尽力而为吧!

听完刘大夫的介绍,看着眼前的手术单,不知怎么着,我耳边似乎响起妻子的声音,签不签由你,我从决定嫁给你的那天起,就把我的一切全都交给你了,你就看着办吧!此时我才意识到签这个名的重要性,妻子的一切全由自己承担了。我感到孤独无助,浑身的神经渐渐地都绷紧了,几次拿起笔来要签名,可单子上的字迹一片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就连我自己的名字也忘得一干二净,手抖得更是不知道怎么写。为了稳定一下紧张的心理,我讪讪地说,刘大夫,我可以吸支烟吗?

手术的时间敲定了,可要不要给刘大夫送红包,这是件挺费脑筋的事。送也不是,不送也不妥,究竟送多少适合?我和妻子在外面顶着呼啸的寒风商量了好一阵子,心里也没个谱儿。你不送别人送,大夫当然乐意接受,这是职业习惯,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潜规则,是对她医术水平的一个肯定与尊重,否则她会觉得你这人太抠门,做人一点不懂礼数,你把一个大活人的性命交给人家,大夫有义务为你尽职尽责吗?人有形形色色三六九等,遇事首先得把人往坏处想,什么事情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碰上一个心眼坏的大夫怎么办?我以前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医疗事故可以说荒诞不经,这并非是一时的疏忽大意!到哪时怎么办?找谁论理?去打官司,容易吗?法院又不是咱自家开的!一场官司下来,少则一年半载,多则还不拖个三年五年的,还要花费大量的钱财和精力,真要到那份上,你消耗得起吗?

我还听说过这样一件真实的事情,有个很有名的外科大夫,医术相当精湛,收红包之高也是尽人皆知的,他在省城已经成为一代新崛起的贵族。一次他父亲病了需要动手术,住院好些天了,定下的日子一推再推,都因儿子精神恍惚心绪不宁,进入不了状态而放弃了手术。知子者莫过于父,父亲就拿了五千元的红包送给儿子,儿子也不客气。收了红包,儿子的感觉完全到位了,手术自然很成功。毕竟是儿子嘛,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将五千元还给了父亲。

这件事我一直刻在心里。我俩商量的结果是,红包一定要送,送要送得体面,要让人家接收得很愉快,一定要笑纳,甚至像接受阳光雨露空气和水一样感到自然舒服。因此由五百元加到一千,再加到一千五,最后定到两千元。这对我们当教师的而言,慷慨得够可以了。可自从做出这个决定之后,我的心里总感到沉甸甸的,妻子的脸色也更沉重了,或许心里时刻在隐隐作痛,可我们谁都不曾提起。

红包是妻子去送的。我想女人对女人,即便是出现令人尴尬的场面,也好应付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刘大夫根本不收红包。她的拒绝既婉转又很坚决,还不伤人的面子。她说生老病死是人生最大的不幸,这其中的一难让你给摊上了,花钱又受罪,谁受得了呀?我为啥还要雪上加霜、落井下石呢?再说我要是拿了你的钱,在你眼里就一文不值了,而我历来把医德和人格看得比生命更值钱!听了妻子的述说,我从心底里感叹了好一阵子,原来人里面善良人还是很多的,只是自己不知道,只能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凭主观想象去揣测别人罢了。

眼瞅着别的病人一个个都出了手术室,家属们都一波一波地相继离去,大厅里的人逐渐稀少了,耳根一下清静了不少。冷清和恐慌再一次飓风一样袭上我的心头,幸亏还有两家人在那里陪伴着我,都愁云密布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脚下在焦虑地徘徊着。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下沉,心在一点点撕裂,精神在也在一点点崩溃。妻子还好吗?她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还能不能坚持下来?她被送出来,我一个人顾得过来吗?既要拿药水瓶子,又要推移动床。我正在茫然四顾时,儿子却像空降兵一般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儿子在这里的一所学校上高中,他说他心慌得在课堂上坐立不安,就向老师请了假,一路不停跑了过来。从学校到医院,少说也得四五里,又是下班的高峰期,车水马龙的,太危险了,真是母子连心呢!我心里一激动,眼泪就唰地涌了出来。

正在这当口上,手术室的门又开了,那位年轻的护士脆生生地喊到:妇科五号病人的家属王大梁……

妻子的手术相当成功,回到病房不到半个时辰就清醒了,思维和语言表达都基本清楚,就是脸色白得如宣纸一样。相对于二号病人,妻子的身体还算过得去,这与她平时的锻炼分不开。二号病人来自市里最贫困的一个县,家在农村,生的孩子多,那里又长年缺水。她是妻子刚来那天动的手术,今天已满三天了,仍然昏迷不醒。监视器在床头吱吱地叫着,如老鼠磨牙一样摧残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护士每隔半个小时来打量一次。据护士说,她身体还相当虚弱,血压不够,在手术前曾经补过血,但远没有达到要求,所以至今无法苏醒,要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就得赶快输血,还得输不少血。

这六病房共两大间,有六张床位,紧挨妻子五号床位的是四号和六号。四号病人姓张,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已经儿孙满堂了,也没能保住自己的女性零件。我和妻子都称她张嫂。六号病人姓金,有三十五六岁,家在新疆农村,看上去年轻漂亮,挺富有的,虽然也动了子宫手术,卧床不起,但披金带银的,一身的珠光宝气。三号床位是一位农村姑娘,满脸是浓烈的高原红,脸上还布满着星星点点的雀斑,头发乱得如老鸦窝似的。不知是哑巴还是聋子,从进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长时间的发呆,没听到她说过一句话。

二号怎么也醒不来,脸上没有一丝血颜色,奄奄一息地睡着,给病房的人都增添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男人老李有四十八九岁,衣着破破烂烂,眼睛充了血一样,胡子同地埂上的荒草似的长野了,一脸的愁苦相。他走路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头老是耷拉着,一走像拨浪鼓一般向两边不停地摆动。他一进来就圪蹴在妻子的床头前,痴痴地瞅着,犹如蛇瞅蛋一样,唉声叹气上一阵子,只要一看见岳母进来,又跟老鼠见了猫一般马上开溜了。

老李的岳母有六十好几,长吊脸儿,暴牙,牙花子露在外面,嘴唇像晒干的胶泥卷儿往外翻着,头发已经花白了。她的话非常多,一开口就如开闸泻洪一样滔滔不绝难以收拾,还高门大嗓的,是个十足的“话痨”。三天来,她把女儿从得病到住院,以及女儿家庭的琐碎事情反反复复地絮叨了无数遍,听得人们不但耳朵里起了老茧,都快要生出蛾子来了。她数落最多的还是老李,说他懒惰,没本事,挣不来钱,是十八层背后的人,看上去人模人样的,可白生就了一副男人的形囊。她女儿跟了这么个没出息的男人,同跳火坑没什么两样,大半辈子没吃上一顿像样儿的吃的,没穿上一件光堂的好衣裳,日子时常过得跟鬼咂过一样没滋没味儿,你说我做娘的能不心疼?你看手术做过都三天了,我女儿还醒不来,他还转出转进四平八稳的,不但挣不来一个钱,甚至连一个钱也借不来,都活得人断路稀了,我的女儿好命苦哟!说到最后她都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地结束这控诉的。老李有时实在躲不及时,只能硬着头皮强撑上一会儿,被岳母当着众人的面将他的衣服一件件扒光,使他羞丑难顾,脸上黑一阵儿白一阵儿,黄一阵儿紫一阵儿的。一般能躲开时,他都尽量地闪电一般躲开了。每当这时,在场的人心里都极不是个滋味儿,人穷志短嘛,有什么办法!我对老李十分同情,可同情归同情,却无力帮助,妻子的手术费也是我们一家人从口里挪肚里攒,勒紧裤带多半年才凑足的。

这天下午主治大夫给二号做了全面检查,黑着脸对老李下了最后通牒:你这人还是人不是?病人手术后虚弱成这个样子,三天了都无法苏醒,手术前我就通知你还得二次输血,到现在你还磨蹭着!再拖下去,病人时刻都会有生命危险,到时我不但负不起这个责任,你恐怕连买后悔药的机会都没有!

这话把老李说愣神了,他跟一节木头般端溜溜地戳在那里毫无反应,过了半晌才从懵懂中醒悟过来,便苦丧着脸说,再宽限几天,求求你了,大夫!我的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快回来了……他们两个都能指上事,满门出,满门进,可有劲了。他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大家听的。他话音未落,岳母的话如六月的冰雹铺天盖地向他砸来,你看我这窝囊废女婿,说的是人话吗?七紧八慢就四门无路了,还不如趁早找个老歪脖子树一绳子甩了去,省得在这里碍手碍眼,给人心里添堵!岳母说罢,左顾右盼时,老李早已逃得不见了踪影。可岳母骂归骂,毕竟女儿是她心头的肉,骂过出了好一阵儿神,随后将几件衣服叠好,往蛇皮袋子里一扔,搭在肩上,与病房里所有的人都一一告别,就像一去不回似的,眼睛里飘满着泪花,蹒蹒跚跚地走了。

这老太太还真行!她去了只一天的工夫就满脸喜气地回来了,还带来了两千元。老太太说,她一进家门就把儿子和几个亲戚叫来,给他们每人摊派了三百五百的。为了女儿的性命我不得不豁出去了,我凭这张老脸给他们下了硬任务,你们借也得借,不借还得借!其实我晓得他们手头也都不太活便,农民嘛,都是土里刨食的,挣一分钱都不容易,花一分钱都会心尖子疼,没有一家不难辛的,他们还不是得东挪西凑?不管怎么说,大家凑总比我一个人凑要松活些。总之,我只限了几个小时,他们就全拿来了。

仅仅一天的时光,我总觉着这老太太似乎哪儿有些不大对劲儿,有种异样的感觉,人是显得精神了,还有点清瘦,但这些并不显眼。就在她说完,用手不经意地撩前额上一缕头发时,我猛然感到眼前闪现出一道白光来,并且十分地耀眼。出于惊奇,我才仔细地打量起这老太太,竟然发现她的头发一下全花白了。不,不是那种花白,而是白得很纯粹,雪白雪白的,一丝丝一缕缕在眼前不时地晃动着,十分地刺眼。奇怪,前几天她的头发还是黑多白少,是那杂七杂八的银白色,转眼间就成了这样,能不令人触目惊心!对此我深有感触,以前我看过战国时的一个故事,说有个叫伍子胥的将军被什么人追杀,过韶关时一夜之间竟愁白了头。当初我觉得这个故事太夸张太离谱了,令人很难以置信,可今天我不得不相信生活中还真有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尽管老太太拿来的钱还远不够输血用,可她说话的底气明显足多了,嗓门也更大了,坐立行走腰杆也挺得相当直。这无疑给老李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他刚刚恢复的一点自然状态,随着老太太的到来,又不得不变得缩手缩脚,人似乎又矮了一大截儿,见了岳母手足无措,一双红透了的眼睛躲躲闪闪,唯恐避之不及。老李只能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望着两个儿子,仿佛他做人的脸面和目前面临的一切困境,只有儿子回来才能迎刃而解,到那时才会翻身农奴把歌唱,由奴隶会成为将军的!

岳母在的时候,老李一般躲着不进病房,只要岳母前脚跨出病房,老李后脚就如影子似的飘了进来。岳母一般是出去提水或打饭,有时是上厕所和洗衣服,可停留的时间都很短。乘这个空子他在妻子的床边坐上一会儿,竟不由得摸摸她的手,在她脸上轻轻地拍一拍,在胳膊和腿脚上揉一揉,有时把嘴贴在耳朵上说一些悄悄话,这样试图能唤醒妻子。那脸上的焦虑几乎难以言表,眼睛红红的,嘴上都起了血泡,眼角上堆满着眼屎。看那副憔悴的模样,他的内心不仅是煎熬,完全是处于燃烧的状态。只要岳母一进来,他一下脚底板摸油哩,立马又开溜了。

他白天不知在什么地方逛游着,我在晚上见他的时候比较多,往往是在停半夜以后他不知在哪里就踅摸来了。他不敢进病房,老是蹲在病房门口的楼道里。同他蹲在楼道里的还有一位年纪比他大的老汉,大约有六十来岁,他是隔壁的病人家属。楼道里的灯光很暗淡,更多的时候都是黑灯瞎火的。他们都背靠着墙根,有时蹲有时坐的,几乎都很少说话,在那里默默地不停的吃烟。他们吃的都是老旱烟叶子,用旧报纸卷成一拃长的喇叭筒,味道极为浓烈,满楼道都烟雾缭绕的,一闻就呛得人直咳嗽。那老汉吃烟非常的贪婪,火苗一闪一闪的,映衬出他一张黑瘦的面孔来,那脸色酷似杜甫笔下的那个卖炭翁——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那都是接连不断地吃旱烟熏的。他的衣着也比较破烂,几乎是补丁摞着补丁,衣服都被油垢浸透了,极难看出底色来。他戴的一顶帽子,也又脏又旧,跟赵本山在春晚戴的一模一样,帽沿都折了好几折,扇子一样罩在前额上。无疑他们是一对难兄难弟,有共同的语言与嗜好。冬天的楼道里十分地寒冷,可他们一夜夜地往天亮硬撑着。

一天下午,我去医院附近的一家饭馆吃饭,无意中碰上老李。他在那里拿了只碗怯生生地去舀面汤,结果让一个十五六岁跑堂的姑娘拦挡了。那姑娘一脸的稚嫩,可立刻变得凶巴巴的,嘴里不停地叨叨起来,你这老汉,我一再说了,我这里是饭馆,是做生意的,你早晚守在这里要面汤喝,不只是影响饭馆的卫生,更影响顾客吃饭的情绪,让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说着她竟动手直接把老李向门外掀。这位姑娘,你就行行好吧,我一再说我不是要饭的,我女人有病住院,没钱暂时给困住了,你就再行行好吧,明个你长成个大姑娘,一定会寻个好女婿,生个带把儿的胖小子,好人有好报的!老李苦丧着脸,低三下四地一再恭维那姑娘,百般地求情下话说,那姑娘仍不依不饶。

姑娘,对人应该和气点,来的都是客嘛,不是说和气生财吗?他是我的老朋友,我请他来吃饭。老李回头一见说话的是我,先是一脸的难堪,随后脸色便逐渐地舒展开来,进而喜上眉梢。我把那姑娘叫来,给老李叫了一大盆酸菜鱼、几个干粮馍,那姑娘一脸的不好意思默默地走了。我在这饭馆里吃过好几次了,他们做的酸菜鱼非常好吃,每次妻子吃的时候,老李都眼巴巴地瞅着,妻子吃的很不好意思,我脸上也挺难为的。今天正巧碰上,满足一次老李的胃口。

一大盆酸菜鱼,三个干粮馍,老李几乎是一口气呼噜噜地吃完的,吃得满头大汗。他擦罢嘴说,王老师,不瞒你说,我已经有四五天没有吃过饭了,每天早晚到这些饭馆里要一些面汤将就一下,所以他们一见我来就讨厌,就一个劲地往出轰。我今天算是几天来第一次吃了一顿饱饭,还是我从未吃过的酸菜鱼,那个香啊,简直都香到骨子里去了!这话听得我心里难过极了,借着擦嘴的同时,赶忙把涌出的泪水擦了。随后我们在闲聊中,便扯起与他一同过夜的那个老汉。老李说,那老汉是甘肃人,老伴同样把子宫切除了,但耗的时间太长了,已经住了一个多月,家里的牛羊都卖了,粮食也卖光了,把亲戚邻人的钱都借遍了,可刀口一直不见长。医生说他给病人吃不好,又三天两头地停药,只能在这里没完没了地干耗着,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据说吃烟能缓解和麻醉人的神经,他们俩人就通过吃一支支老旱烟,一夜夜地在大量的尼古丁麻醉下度日如年。

妻子的手术效果很好,恢复得也相当快,第二天就能主动地起来进行小范围的活动了,开始吃点水果和稀饭什么的,脸上也舒展多了,有种阳光照耀的感觉。这样好的精神和心态,完全得益于那个止痛的麻药棒。动完手术,应该是伤口最疼痛难忍的时候,可自从带上止痛棒,妻子丝毫没有感到疼痛,吃饭睡觉与人聊天就跟没事人一样。这让妻子很惊讶,这个小小的止痛棒竟然有如此神奇的功效,这几乎让她想象不到。

不知怎么着,四号床位的张嫂从昨天开始极少与妻子说话,偶尔同她说话时目光也躲躲闪闪,也不同别人搭言,而更多的只是瞅着天花板出神。她不像是对谁有仇恨,这样羸弱的女人能仇恨谁呢?倒像是有某种说不上的东西在阻隔着,令人很难揣摩得透。她常常不时地背过人去偷偷地抹眼泪,有时蒙在被窝里,有时躲在楼道或厕所里。她不是那种大悲大恸的嚎叫,而是有一种难言的伤感,是林黛玉式的对月伤怀临风洒泪的那种脆弱,欲说还休欲罢不能。妻子的心比豆腐还要软,对此很是不可思议。当她问及此事时,张嫂先是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憋不住了,鼻涕眼泪一下倾泻而出,竟然把一肚子的苦水全向妻子倒了出来,妻子差点被那苦水吞没了。

看到你手术后很安静的样子,我的肝花都烂了,那五百元的一个止痛棒,我实在买不起,大夫问了我好几次,我都撒谎说,我身体好,皮实着哩,用不着的。其实哪能用不着呢?我又不是孙悟空,是太上老君八卦炉里炼出来的铜头铁臂,我是肉体凡胎,哪能不怕疼痛呢?对我来说,那五百元简直是一个天大的数字,我咋能用得起呢?你知道我这些天是怎样顶过来的么?你肯定不知道,说给你你或许都难以相信!其实上手术台很简单,稀里糊涂一会儿就过来了,因为那是全麻醉。可过后的那个疼呀,是那钻心的疼,几乎把我浑身的每一块肉都疼碎花了,骨卯卯也疼松了,有针扎的,有锥刺的,有刀割的,有斧砍的,有老锯子锯的……各种各样的疼痛应有尽有,全品尝过了,想必到了后世下油锅、进地狱、千刀万剐感觉也不就这样?这是在活活地折磨我哩!人啊,一样的灾难,不一样的感受,这就是人和人的差别!实不相瞒,这些天我是分分秒秒度过来的,是狠着心咬着牙一天天熬过来的,现在我浑身的每一坨肉都不敢让人动,一动骨髓里都会疼的。我是一个妇道人家,孩子他父亲十年前得肝病走了,留下了三个孩子,还在地皮上跑。现在大女儿在这医院里当护士,是临时的,每月才五百元的工资,二女儿上大学,儿子上高中,我依靠不到十亩地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如今拉了一疙瘩债,屁股上八片瓦都苫不住。我动手术的费用是把家里的粮食和能变卖的东西都卖了才凑齐的……

我和妻子几乎都听不下去了,眼泪早已把心都淹了。我和妻子都是工薪阶层,虽说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常常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来安慰自己。可到了这里,我们却一下成了富人,成了病友们眼里最羡慕的人,这使我十分的惭愧,但同时使我和妻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多次在楼道里碰到张嫂的大女儿,那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顶大才二十几岁,走路老是提不起精神,脚步有点凌乱与发飘。她在手术室工作,经常穿着半新不旧的白大褂,白帽子戴得非常低,压在眉毛上,大概是怕人们认出她来。见到她不是用大塑料袋提着腥臊恶臭的垃圾,就是竭尽全力用手推车推着一人高的氧气罐,一副柔弱无力疲惫不堪的模样,由此可以想象到她生活的艰难与窘迫。可当她来探望母亲或送饭时,才展现出她的庐山真面目来,给人们的却是另一副模样,她留着又黑又亮的长披肩发,像是刚刚画过淡妆,清纯而又秀气的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青春活力。衣着不是很新,可洗得十分干净,熨得极其展拓,每天都有变化,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她在不同的场合显示出不同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毋庸置疑,她把艰难困苦留给自己,把青春焕发的美好形象留给母亲,真是煞费苦心。这是一个极不寻常的姑娘,对此我和妻子都挺感动的,并且对她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因为她会使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增加自信。

张嫂有个老婆婆,七十来岁,也不断来探望张嫂。一来二往,她便和妻子热络上了,渐渐地她会买一些小礼物送给妻子,有时是一双袜子,有时是一个棉短袖,还有线裤什么的。她说妻子穿的这些都太陈旧了,看上去硬梆梆的,不舒服。非亲非故地,妻子自然不愿接受别人送的东西,竟在那里推来搡去的。老太太慈眉善目的,又是一副热心肠,不好拂了她的好意,我示意妻子暂且收下,走时再还她这份人情,这样妻子便接受了下来。过后她又带来了自己的一个孙女,这孙女是她另外一个儿子的。那姑娘对人很亲热,坐了一会儿仿佛对妻子已经很熟了,给她端茶倒水什么的,跑得极是殷勤。她年龄大概在二十五岁左右,长得也很秀气,瓜子脸,柳眉杏眼,肤色也很白嫩,梳着几缕弯弯的流海,一双眼睛顾盼生辉,挺活泼的。她们是来探望张嫂的,却对妻子格外地体贴入微,这让我多少有点纳闷。

病房是一个阴霾四散的地方,这种气味儿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悄无声息地钻进人们的心里来的,不时地在兴妖作怪。妻子的好心情并没保持得太久,听罢张嫂的诉说,情绪自然受到感染,她长吁短叹了好一会儿,竟然也用被子把头蒙住了,不知不觉地,在里面默默地哭泣。随着哽咽频率不断加快,她的身体也在大幅度地抽搐,那艰难蠕动的样子活似一只正在破茧的春蚕。我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揭开,只见她泪流满面,哭得一塌糊涂。我不可思议地责问道,你这是咋啦?刚才还好端端的,一会儿就发起神经来?

这话无疑于抱薪救火,妻子却浑身抽搐得更厉害了,过了好一阵儿,竟满脸凄怆声泪俱下地说,把我肚子里的东西全割光了,我还是个女人吗?从此我不男不女的,让我还咋活呀?

嘿嘿,我还以为是天塌地天陷了呢!原来是这样,咱两个狼崽都快长成大人了,还要那玩意儿干啥?

你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不要说把你那零件全部割了,就是割上小小的一两个零件,你还能无动于衷?还能嘴咧得跟瓢似的说大话吗?妻子的话还真是把我问住了,我很想为自己辩解一番,可嘴唇扑闪了好几下,却一时语塞。这个问题我平时还真未细究过,这样只好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心想你现在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个够,或许心里会轻松一些,但最好不要哭伤了眼睛。

老李的大儿子回来了,带回了两千元。他的到来,无疑给母亲带来了生的希望,也给父亲挽回了面子。然而当他听着MP3蹦蹦跳跳地去交款时,却吃了一个闭门羹。张大夫早已开好单子等着,其中所欠的医药费、输血费和预交的治疗费至少得五千元,甚至少一分钱都不行,这让他一时傻了眼。张大夫也十分为难,摊开两手一脸同情地说,这是医院的制度,我实在无能为力,你们就再想想办法吧!得尽快,多拖一分钟,你母亲的生命就会增加一分危险。

老李的二儿子一时来不了,这一千元上哪里去凑呀?听了儿子的传话,老李的眼睛又一次绿了,脸上又堆满了厚厚的愁云,哭腔拉长了絮叨着。此刻他把求助的目光本能地移向了我和妻子,随后他岳母与儿子也不约而同地瞅着我们。老李往前凑了凑痴痴地盯着我,嘴唇闪了好一会儿才说,王老师,就一千元……行吗?看在我们这些天相处的面上,就行行好吧!等老二来了就……就给你……还!说罢他眼泪都急出来了,豌豆粒子一般乒乒乓乓落了下来。真是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对此我深有同感。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瞅了一眼妻子,还未得到她的默许,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血是生命的源泉,二号病人一输上血,不到半个时辰就奇迹般地醒了过来。我们大家都为她的死里逃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都舒展开了。沉重的气氛一下显得轻松了,病房里第一次有了欢声笑语。老李、儿子和岳母都扑上去抱住病人失声痛哭,哭声在病房和楼道里久久地回荡着。看到这生离死别的情景,我和病房里的人都禁不住泪流满面,也在尽情地分享着他们悲喜交加的喜悦,这已经是第四天的晚上。

二号病人有四十多岁,不但长相活脱脱是一个母亲的再版,行为习惯也跟母亲如出一辙,也是整个一个“闲话篓子”。从她睁眼的那一刻起,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像是要把几天来积攒的话一古脑儿全倒出来,神神道道的,还连珠炮似的,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两嘴角堆满了唾沫星子,脖子伸得咕噜雁一样,噎得不停地打嗝。

她说的尽是梦,几天来做过千奇百怪的梦。她梦见的全是七大舅八大爷,还有三姑四奶的,都是这些年先后去世的人。她说他们对她备加热情,体贴得不得了,前呼后拥争先恐后的,硬是要她到他们那里去做客。不知怎么着,这些人以前她是认识的,她害怕了,甚至怕得要死,她还没活够哩,还有七老八小一大家人,他们都离不开她,要她照顾哩,她咋会跟了他们去了?她不想去,她要活着,活着多好呀!虽然有时也缺吃少穿的,她还是希望好好地活着!这样走着走着,趁他们不注意时她就逃了出来。谁知她是在做梦,做了一个长长的恶梦!过去听人说,唐王活了八百岁,不够陈抟一觉睡,陈抟一觉能睡几百年,她才睡了四天,就把你们急成这样……

二号病人把几天来做的梦,给我们一次次地述说。起初听来还比较新鲜,毕竟是人对死亡的一种感受,可听得多了,就味同嚼蜡了,再往下听就特别烦人,甚至于有些厌恶了。但她讲述的激情丝毫未减,而且还尤其高涨,每来一位探望者,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再度重复,到后来听得我们头都木了,快要爆炸一样。

就在这时,老李的二儿子回来了,他在兰州一家小餐馆跑堂。见过母亲后,非常高兴。他和哥哥十分要好,出来进去一直手拉着手,同小孩儿一样天真烂漫。老李情绪有点反常,跟个老秃鹫似的在地上蹲着,一双眼睛极其阴鸷,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二儿子,眼睛睁得越来越大,眼珠子也越来越突出,跟牛蛋似的,快要憋出眼眶。猛然间,老李跳起来狂奔过去,抡圆胳臂要打二儿子。幸亏我早有防备,手疾眼快抢先一步给拦住了。对此都感到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儿老李终于骂了出来,原来是嫌二儿子拿来的钱太少了,他只带回来了五百元,这与老李的盘算还相差甚远。二儿子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解释说,还没到发工资的时间,老板只借了五百元,那里人生地不熟的,我到哪里去借?老李的举动招来了妻子和岳母的一片骂声。

老李的火气还没有消下去,大儿子又向父亲发起了猛烈进攻,他嫌父亲没人味儿,不讲理,自己没本事挣钱,还嫌别人拿得少了。大儿子骂着竟然还要扑过去打父亲,父亲当时懵懂了,僵持了半天,便偃旗息鼓,双手抱头蹲回原地一声不吭。大儿子还不依不饶,指着他的鼻子在不停地骂,老李竟然是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理屈词穷的样子。做父亲的威风一下扫了地,如刺猬一般缩了一疙瘩。这使我忽然明白了一个朴素的道理,在这样的境况中,钱是个硬头货,谁能拿来钱,谁就有话语权,就有绝对的权威。

六号病人下床了,开始在地上能扶着床头慢慢地走动。那是一种怎样的行走啊!她弯腰曲背简直像只大虾仁,一脸的苦不堪言状,挪着脚步一寸寸地往前走,每挪动一步,几乎都要把吃奶的劲儿使上。她紧咬牙关,两腿在打战,浑身在颤抖,可仍然在不懈地坚持着。汗水从她前额和脖子上一点点地渗了出来,先是凝结成芝麻粒一样,明晃晃的,而且越积越多,越滚越大,到了黄豆那么大时,随着她的动弹,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这情景比小孩初学走路不知要艰难多少倍!

六号病人的求医道路并不比这练习走路轻松,她家在新疆喀什的农村,距离帕米尔高原并不远,那里有上亿年的冰川。地广人稀,沃野千里,有充足的雪水浇灌,日子过得旱涝保收,可医疗条件太落后了。农村人一般都怕出远门儿,遇到任何事情总是抱着一种侥幸心理。不是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么?该在今晚死的,也许拖不到明天,所以只能尽量地往下磨。她先在村上的私人诊所里看,后来又到乡、县医院里看,越看越重时又不得不转到喀什市去,这一过程整个耗费了她三四年的生命。喀什市医院诊断她得的是子宫癌,而且是恶性的,已经到了晚期。医生叮嘱家里人要让她吃好穿好,等待生命的结束。家里人也始终隐瞒着她,但她并不傻,从他们的神情举动中看了出来,他们对她的生命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当时她彻底绝望了,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开始了绝食,有时一两天,有时三四天,最多绝过一周时间的食。丈夫已经对她完全放弃了,这次回老家是父母陪她来的,就是想让她在家乡的土地上走一走,探望一下亲戚与乡邻,回忆一下孩提时代的美好情景,也算是对故乡的最后辞别吧。可到了家乡她总心有不甘,听说这家医院医疗技术相当好,就抱着碰运气的心情来,谁知动完手术后经过化验,纯属良性。这分明是一个天大的惊喜,一连几天她和父母都觉得在云里雾里的,像是在白日做梦,可这竟然是真的!

妻子系上白布腰带,同样弯腰曲背,形似虾仁,浑身颤抖着随六号病人,扶着床头,一起练习走路,一寸寸地往前移动。大夫一次次地叮咛说,多疼痛多艰难也要咬紧牙关坚持,要是躺着不活动,伤口不但不长,还会得肠粘连的。这话时时回响在妻子耳畔,使她丝毫不敢偷懒,只能像小孩一样艰难的学步,每一步都需踩实踩稳,不能有一丝的马虎。她太虚弱了,未行几步,浑身便汗如雨下。她只能下定决心,鼓足勇气,一点点地往前行走。一圈又一圈,汗水磨油一般在地上洒了一圈,明溜溜地在闪光。我一直暗暗地为她们鼓着劲儿,鼓着鼓着,心灵颤抖了,双眼模糊成一片。

按正常情况,妻子的病情要是不出现什么意外,得两周以后才能出院。可妻子决定当天就出院,眼下总共才住了九天医院。刘大夫挺善解人意,她竟然很痛快地同意了,并且开了足够的药,让高护士带着我去办出院手续,这使我很感动。也许受了我们的影响,六号病人也要出院。当我们把东西收拾好,在出门的那一刹那,大家都有些难分难舍,好些人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六号第一个过来拉住妻子的手说,这一离开今生今世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们,说罢她喉头有些哽咽。二号病人和四号张嫂,还有老李的岳母也都过来将妻子和六号围住,都热泪盈眶了。

老李和两个儿子为我们扛着大包小包,直到把我们送上车,还有些依依不舍地守候在那里。就这样,在一种特殊的环境和氛围里,在一种遭遇灾难的人群中,我们共同经历了生命历程中少有的痛苦和磨难,我们相互搀扶,相互鼓励,度过了一段最难忘的岁月,也收获了浓浓的人间真情。

别了,患难与共的病友!

别了,淳朴善良的乡亲!

在泪光中,我和妻子与他们在心里默默道别,直到泪水淹没了我们的视线。

回到家里,我对家似乎有了特别的亲切感,休息、看电视和上网,一切都进入自然放松状态。这些本来就习以为常的事情,现在就仿佛是一种享受,一种奢侈。因此,人们常说,家是安乐窝,是幸福的港湾,这话近乎于真理。为了使妻子的身体尽快地好起来,我开始光顾市场了,学着和小商小贩讨价还价。同时还到书店买了一本《家常菜谱》,在工作之余认真翻一翻,回家后用心如法炮制上几个菜。看着妻子吃着我做的饭菜,心里就有一种成就感,也有一种满足感。妻子任劳任怨辛辛苦苦侍候我二十多年了,平时她只要有一分的精力,她都不愿让我做饭,说一个大男人长期围着锅头和案板转,老是操心油盐酱醋之类的琐碎事情,久而久之,人就会变得平庸,没有出息,男人应该干男人该干的事。在妻子的宽容与纵容下,使我养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的惰性。现在她不得不休息了,照顾她这对我来说是一种义务,也是一次难得的补偿。尽管我缺乏操持家务和照顾人的能力,但我决心从头做起,并且有信心做好。

谁知我的努力却事与愿违,妻子刚开始好转的身体渐渐地向不好的方向发展。她又吃不下去饭了,开始腹胀,浑身忽热忽冷,整夜整夜地失眠,脾气也突然变得异常古怪,甚至还蛮不讲理,动辄就哭鼻子,无缘无故地大发雷霆,这相对于手术前是有过之而不及。

一天早上,我笨手笨脚地好不容易炒了几个菜,没料到妻子只吃了几口,就捂着嘴十万火急地跑进了卫生间,哇哇地吐个没完没了,随后又在那里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儿子出于关心,去看了看她,感到她哭得莫名其妙,便忍不住笑着说,无缘无故的你哭啥?谁知妻子却受不了了,扑进灶房拿了个擀面杖满屋子追赶起儿子来,不是我眼疾手快挡住,擀面杖早就落在儿子的头上了。我气急了质问妻子,她报怨说他为什么要看她?对此我无言以对,我的好心情顿时一落千丈,也在不由得向坏的方向发展。

家里的火星子刚熄灭,下午在学校又燃起了战火。起火原因简单得几乎让人难以置信!妻子在住院时,我给买了一件羊毛绒大衣,她感到相当满意,因为这款式既符合她这个年龄,又显得相当的新潮。回家后她时不时拿出来穿一穿,有时还要对着镜子自我欣赏一番。谁知这样一件心爱之物,她头一次穿到学校就被一位不知深浅的同事笑了个七荤八素。妻子二话没说,将衣服一脱扔在教研室,穿着一件平时备用的衣服回来了,连课也没有上。她刚一到家,那位同事就给我打来电话,说明原因后要向妻子道歉,我把电话递给妻子,她干脆不接,说同事富有,眼光超前,能领时代新潮流;我老土,各方面都不如她,这还不行?还要打电话怎么着!

我简直有点涕笑皆非,这是哪儿的话吗?同事之间,穿件衣服品头论足说长道短,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一块共事,低头不见抬头见,哪儿听着不舒服,也应该学会包容,用不着动这么大的肝火么。

你还在向她?我在外面为啥被人取笑,就是我穿带不如人,要是你给我买个上千元的大衣,再披金带银的,一身的珠光宝气,别人奉承还都来不急呢,哪还会口无遮拦地拿我消遣!

这是哪儿跟哪儿呀?纯粹是城隍楼子对戏庙嘛!对于这样的胡搅蛮缠,我真有些苦不堪言了。可冷静下来仔细想想,妻子一肚子的歪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她跟了我二十多年了,含辛茹苦地操心孩子,没完没了地操持家务,除了落下一身子的重病,还得到了什么?其他方面就不说了,就穿带方面哪有一件能比得上人家?更别说赶时髦了。我亏欠着她的,欠了很多很多。我各方面都不如人,平时只会教书,不知道追求进步,一条道往黑走,三尺讲台就是我的圣坛,一班学生就是我的圣徒,感觉好得跟国王似的。又自视清高,向来摆出一副视权力与金钱如粪土,而实则是权力与金钱视我如粪土,是个又臭又硬百无一用的大混蛋!

我内心虽然充满了自责,但嘴上还是从不服软。你说的都很对,怪你跟了我这么个窝囊废,我也认真琢磨过了,现在要改变你的命运还为时不晚,有两种做法供你选择,一是我去抢银行,但这是万万不行的,因为我这人生来就胆子特别小,别人抢我我都会怕得要命。二是你可以离婚,趁你还不算太老,还能算得上是一个资深美女,跟个百万富翁很难说,但跟个练地摊出身的暴发户或土豪还有的是机会。两个孩子任你挑选,你说呢?

我说完,妻子气得脸上成了紫青色,大半天噎得没泛上一句话,穿上外衣一甩门出去了。

下午我刚午休起来准备去学校,小学突然打来电话,说妻子没来上课,一班学生放了羊。这时我才记起吃饭时跟妻子斗嘴的事,我早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没去学校上课,能去哪儿呢?我正考虑着出去寻找,刚伸手去开门,门却自动开了。门是妻子开的,后面跟着老岳父,他们旁若无人地进来了。妻子一脸的泪痕,岳父脸黑得同锅底一样。这使我发懵了,随之我陪着笑脸问候以后,赶紧沏上两杯茶端去,没想到岳父和妻子几乎连夹都没夹我一眼。我向妻子说了学校找她的事,就想逃离。岳父长吁短叹了几声,便怒气冲冲地说,今天你不能走,有几句话你必须当面锣对面鼓,说清楚以后再走不迟!听说你要和我女子离婚?我问你,是她上没服侍你的老?还是下没抓养你的小?还是对你本人不好?或者在做人方面有啥不检点的地方?你必须对我说个上公下平!

这番劈头盖脸的话把我打晕了,我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随后我便哼哼哈哈地说,这个么,这个你让她慢慢跟你说,她比谁都清楚!说罢我一开门,噔噔噔地一溜烟跑下楼去。

下午上完课,教研组的几位老师提出要聚一聚,提出用“抓大头”的办法来解决资金问题,这是我们当老师穷乐呵的老办法。结果我抓了个“白痴”, “白痴”就白吃吧,白吃谁不爱吃?我正好懒得回家呢!

聚会自然其乐无穷,有男有女,划拳喝酒,能喝酒的喝酒,不能喝酒的来个搞笑的段子,或唱首歌也行。由于气氛热闹,一眨眼就到了十二点。出门以后我觉得喝高了,脚下高低不平,步履踉踉跄跄。一位女老师胆小,要我送她,我虽说自己也不行了,但强拿出点绅士派头来,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往回走时,我隐隐约约觉着身后有个人在跟着,躲躲闪闪的。回到家里,妻子却不在家,打手机已经关机。我刚上床睡下,妻子回来了,竟然是一脸的凶相。此时我瞌睡得实在抬不起眼皮了,也顾不得多说什么,倒头便睡。

我是被妻子在两三点整醒的,她在床头柜上放着一脸盆凉水,正一点点往我脸上洒,由于是深秋季节,屋里又特别冷,我被凉水淋得直打战,一骨碌从床上翻了起来。你怎么能这样,是想陷害我呀?

哼!说陷害你还是轻的,我现在一眼都睡不着,你在外面酒足饭饱了,女人玩够了,回到家里来卧云?这个觉你不能睡!

谁说我玩女人了?谁说我回家卧云了?你见了吗?我完全被她用冷水激醒了,一腔的怒不可遏。

你不是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一样缠缠绵绵,在玩十八相送吗?都把人送到家里去了!

你在盯我的稍?深更半夜的,你无聊不?

深更半夜的,有人比我更无聊!简直像狗寻儿子!

就这样,妻子逼我承认,我心底十分坦然,拒不接受。她又死咬住不放,你一言我一语,终于火星子乱溅起来。一怒之下,她要和我去那女老师家对质,我说去就去,东风吹,战鼓雷,这个世界究竟谁怕谁呀?于是我胡乱穿上衣服,冲下楼去,妻子在后面紧迫不舍,我只能听到身后她急促的脚步声和拖着哭腔的喘息声,还有那深秋凉飕飕的风声。

我身高腿长,走路又快,妻子在后面小跑着在追,快到那女教师住的楼了,她紧跑几步上前抓住我的胳膊说,哎,你说咱能不去么?半夜三更的人家会说咱是一对神经病!

清白的神经病总要比肮脏的神经病要好一些。我没好气地说,步子迈得更大更快了。眼看快要到楼下了,妻子却死死地抱住我不让走,我求求你了,咱不去好吗?千万不能去!

去,不去不行,非去不可!一定要当着她家所有人的面证明我王大梁的清白。

我能不知道你的清白?我是在激你气你,跟你闹着玩的,你就当真了?

你都告到老爷子那里去了,我能不当真?话是这样说,我口气明显缓和了,脚步也自然放慢了。因为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就要进楼门了,进去以后那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由我们闹着玩的!

在折回的路上,妻子表现出了少有的温存,她再不是用手抓着我的胳膊,而是把胳膊悄悄地伸进来挽住我的胳膊,小鸟依人似的靠了过来,将头轻轻地倚附在我的肩膀上。今晚的月色分外地好,一轮上弦月偶尔穿过棉花样的云朵,大地笼罩在一片梦境一样的清纱之中。

其实,我从心底里根本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只是心急,浑身忽冷忽热,难受得要命,房子大害怕,又睡不着觉,还担心你喝多了,醉倒在大街上出问题。本来是寻你来的,却变成了跟踪,看着你送那女同事,越想不知道哪来的气,就想冲你发泄。可发过了我挺后悔,因为你什么错也没有,我的确是胡搅蛮缠,可往往不由我。

都是我不好,你动了这么大的手术,我对你的关心一点都不够。成语中有个“牵一发而动全身”么?这就是说人的身体只要动头发丝一样微小的东西,都会牵扯到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和神经,都会引起强烈的反应。更何况你把女性的主要器官全摘除了,导致内分泌严重失调,能像正常人一样吗?人的生理紊乱了,必然会导致心理紊乱,心理紊乱了,无疑导致了精神的紊乱,这是一个生理链条,是环环相扣的。这样的不良反应会因人而异,轻则两三年,重则会长达四五年之久。这些知识是我往回送的那位女老师说的,她在几年前已经做了子宫切除手术,也算是她的切身体验。

你知道我的难受就对了,我不是故意整你。

整了就整了,整了也是应该的,再解释就见外了。

哎,你还记着住院时四号床位张嫂的那个老婆婆吗?她不是老给我送一些小礼物么?后来还带来了一个大姑娘,还十分殷勤地来侍候我。你以为她这样做是为了啥?那老太太当时做了好多感情上的铺垫之后,最终向我吐露了自己的心思。她希望我出院以后,把她的孙女带上来侍候我,并且能找一份工作,再找一个对象,成个家。她说姑娘年龄大了,没有工作,很难找到合适的女婿,经常窝在家里,她时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眼睛都快要愁麻了。我说你把那么漂亮的大姑娘让我领回去,你能放心吗?她说那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们两口子还能把她吃了不成,只要她孙女有饭吃有衣穿,不管怎么着都行。在那老太太的眼里,咱家是有钱人,是富翁,其他的就可以忽略不计了。

嗨!这么美好的事,你怎么不早点说呢?你不敢接受,我可敢于接受,把她带来,把你侍候得好好的,让你也做几天阔太太,人模人样地风光上几天,那是多好的事呀!我跟杆杆往上爬,开起妻子的玩笑来。

你猪八戒吃西瓜皮哩,想的可蛮脆活的!我才不会引狼入室哩,十个男人九个九都是大色狼,常常是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永远都没个饥饱!妻子很得意地说。

那老太太或许真的是眼神出了问题,而且还是大问题!她竟然会高看我们一眼,简直太抬举我们了,把我们都抬举到天上去了,我们有那么大的能耐么?都快成比尔·盖茨了!这也好,有人把咱看成富人,总比看成叫花子要好一些,不是有句话说,宁生个穷命,不要生个穷相,这说明咱将来还有富起来的基础和条件!哈哈哈……

风冷了起来,天空的湿气越来越重,地上渐渐地结上了白花花的浓霜。我身上特别冷,脚下尤其的冻,冻得有些刺骨。快到家了,妻子突然放慢了脚步,我迟疑地问,怎么,不想回家了?

我怕晚上,怕睡觉,这么好的月色,如果能夜游多好,会减少失眠的痛苦!妻子感叹说。

那我陪你夜游,咱们沿环城路转圈儿,一直往天亮走好吗?

好的,可你没睡觉。

只要你乐意,我睡不睡觉没关系,身体棒着呢。

我和妻子沿着环城路走,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车辆,也无路灯,更无行人。此时月亮已经落山了,眼前黑乎乎的,寂静得使人害怕,有时出现一两声狗叫,惊得人头皮一阵阵发麻。我们走了一圈又一圈,我已经很累了,可还得坚持,权当是在强化锻炼。我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即便不能分担疾病给妻子带来的所有痛苦,但至少尽我最大的努力,能分担多少就分担多少。

不知不觉地,天已经开始亮了,路上出现了零零星星跑操的人。妻子在后面走着,一下惊叫起来,说我光着脚板。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没有穿鞋,怪不得起初感到脚非常的冻,后来就失去了知觉。我和妻子披着霞光往回走,她在后面不停地责怪着自己。这时有一首歌曲从早晨的广播里传来,越来越清晰: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一路上收藏点点滴滴的欢笑

留到以后坐着摇椅慢慢聊

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

直到我们老的哪儿也去不了

你还依然把我当成手心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