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文学(2020卷)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出逃

张嘉丽

凌霄带着孩子风尘仆仆地回到小沙村时已是傍晚,望着笼罩在晚霞中的家时,她胆怯地停下脚步。她想,见了他们,我该怎么解释呢?解释我死而复生?当年我从这里狼狈逃走的时候,没打算回来,然而仅隔了六年我就回来了,比逃走时还要狼狈的是,还带回了三个年幼的孩子。

正当她左右为难的时候,她的身体重心前倾,那重量几乎要将她拽倒。是安和闪紧紧地拉着她的衣服,因长时间赶路,两个孩子都满脸尘土。此时,闪瞪着一双大眼睛怯怯地对她说:“妈,我饿。”说着嘴巴一瘪,眼睛流了下来。泪水划过脸颊,在那满是尘土的脸上留下两道痕迹。安倒没哭,只是望着她,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看着又累又饿的孩子,凌霄很难过,眼泪也在眼眶里闪烁。他们的父亲死了,她因养不活他们迫不得已才回来。路上,尽管她将食物都分给了他们,她知道他们没吃饱。她将怀里的小女儿放下,搂着他们说:“妈知道,马上就到家了,到家就有吃的了。”她知道饥饿的滋味,此时,她也饿得非常虚弱。

安慰完孩子,她疲惫地站起来,竟有些头晕目眩。她担心自己倒下去,缓了一会儿后,才牵着他们的手向那个被晚霞笼罩着的房子走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一层悲哀涌上来,随即她的脚步变得沉重起来。这道门,无论跨进跨出,都让她觉得悲哀。先前她还有借口逃避,如今已别无选择。

推门的时候,她的手似有千斤重。没想到门轻轻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没有人,她带着孩子往里走,正当她想着一会儿该向他们如何开口时,一位身材微胖的女人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她,那女人“妈呀”叫了一声转身就跑,手里的篮子也掉在了地上。凌霄和孩子被她吓了一跳。

一会儿,一个瘦弱的男人从房间里出来,看到她,男人也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凌霄往前走了走,苦涩地冲那男人说:“爸,我回来了。”

男人后退了一步,惊恐地看着她说:“你是人是鬼?”

凌霄为当初自己做的孽感到羞愧,红着脸说:“爸,我没死,也没跳河,那年我只是想要逃走,把鞋子脱在河边骗了大家。”

她的话刚落音,男人突然吼起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当年得知小女儿跳河后,他们疯了一样在河里找她,可是,除了岸边的那双鞋,什么也没找到。当时,他比谁都伤心,那是他一直在心底疼爱的小女儿,只有他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疼她。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几年过去了,他们都以为她死了。得知她没死,他的惊讶大于惊喜,尤其在得知她演戏骗人后,他无法不愤怒。

看着怒气冲冲的父亲,凌霄更为过去所做的事感到愧疚,可还是说:“就算所有的人不知道原因,您知道,因为她给我找了一个好人家。”这句话半是讽刺,半是挖苦,也说到他的痛处,他顿时无语,随之黯然起来。他的身材本来就十分矮小,此时似乎又矮了一截。当年他原本可以为她的亲事说几句话的,却因性格软弱,什么也没说。

之后,他才说:“我知道你生我的气。”

凌霄沉默着,她在生父亲的气吗?不,她在生自己的气。原本她有两条路可走,可她却选了另一条,她不知道先前的那条路是不是断头台,她却将自己推上了另一条路的断头台。

没得到回答,父亲仍不甘心,他想知道死而复生的女儿当年经历了什么:“那年你是怎么走的,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

他不问还好,这一问,凌霄悲从中来,她想倒在他怀里大哭一场,但她忍住了。望着父亲,她知道无法回避那个问题,缓缓地答道:“青槐带我走的。”

“青槐?”父亲有些意外,“他不是早就不见了吗?”

“在我出嫁的头一天他突然回来了。”她答。

“你怎么可以和他走?”父亲厉声问道。

“那时除了他,我觉得没有可说话的人了。”

父亲更生气了,愤怒地反问她:“我们不是人吗?”。

“但你们都不听我说,动不动还要挨打。”想到往日的处境,她的眼神凌厉起来。

父亲仍不依不饶地问道:“他带你去了哪儿?”

“到处挖煤,哪儿能活就去哪儿。”

“跳河也是他的主意?”

凌霄惶恐地望了一眼父亲,她越回避这个问题,父亲越是揪着它不放,她只得答道:“他说反正我就是一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人,这样大家以为我死了,就没有人找我了。”

一向懦弱的父亲突然咬牙切齿地说:“混蛋,他凭什么做这决定。让他过来,我要问问谁给他的胆!”

“他不能来了。”凌霄审视着父亲淡淡地说。

“为什么不能来,没胆来?”

“不,他死了。”她说“他死了”时很冷静,就像在说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人。

“死了!”这结果让父亲有些意外,他重复了一遍,然后看了看躲在凌霄身后的三个孩子,问:“怎么死的?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儿?”

“淹死的,孩子是我和他生的。他死后,我养不活这么多人,就厚着脸皮回来了。”凌霄答道,她的鼻子发酸,但她仍强忍着。

说到这,父女两个都黯然了。父亲本想指摘她几句,但看着疲惫不堪、瘦得皮包骨头的凌霄,他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想,她虽没死成,但已把自己折磨得像个鬼了。

当凌霄请求父亲给孩子们弄些吃的时,先前那个尖叫着跑走的女人出来了。她是凌霄的继母。之前她从房间里出来乍看到凌霄吓得半死,以为撞到了鬼,尖叫着就往回跑。进了屋,她诡异地告诉丈夫:“凌霄的鬼魂回来了。”

丈夫半信半疑地看着她。她又补了一句:“不骗你,就在院子里。”

丈夫出来后,她跟在后面。听清事情的前因后果后,她冲到凌霄面前,“啪”的就是一巴掌,然后说:“你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还以为看到鬼了呢!既然装神弄鬼地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

看到母亲被打,孩子们吓得哭起来。凌霄不语,只是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她不愿让孩子看到这场景,希望父亲将他们带走。

父亲连哄带抱地将孩子带走后,继母继续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走时一个人,回来居然还带回三个野种。都有汉子养你了,你还回来干什么?”说着,又给了她一巴掌。

“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把你放在金窝里你不待,偏要到粪坑里去跳高。居然还有脸回来,你还不如你妈,还敢假死,害得我们又是哭又是叫,拼命在河里捞你,把我们当猴耍呢?”说着,气不打一处来,“啪”又给了她一巴掌。她越说越气,越气越打,下手也狠,一巴掌是一巴掌。

一会儿,凌霄的脸就肿了起来。被打骂,她始终不语,她觉得自己活该受罪,便直挺挺地立在那里,任继母打骂。她甚至为她的打骂叫好,巴掌落下来,她也感觉不到疼,却有一种淋漓感。她甚至希望苏家也来人打她,更希望英赫来打她,以抵消当年她对苏家、对他造成的伤害。她几乎带着求死的心,希望被活活打死。站着站着,突然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接着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竟然笑了,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她没死。等她醒来的时候,她父亲坐在床边的一张凳子上看着她,一脸悲凄。见她睁开眼,他舒了一口气说:“你醒了!”

她没应,躺了一会儿才问父亲:“孩子呢?”

“吃了东西都睡了。”父亲说,“孩子说你一路上都没吃,我给你煮碗面去。”

她拦住了父亲:“我不饿。”在没挨打之前,她还有些饿意,经过一番折腾,她反倒不饿了。

父亲叹了一口气,对她说:“她打你也是因为生气,当年她觉得给你找了一个好人家,没想到你这么回报她。之前大家还都为你寻了短见难过,如今你回来,才发现被你骗了,她能不生气吗?我轻易不发火的人也被你气得要命,她在气头上,你也不要怪她。”他说这些话本意是安慰她,但凌霄听来,又像他在为妻子辩护。但是凌霄觉得无所谓了,决定回来的时候,她已想过,她的命已是这样,什么不堪都要忍受。即便是死,她也无话可说,因为当年她和青槐联手制造跳河假象后,她就该死了。还有什么比该死更难受!

当父亲继续问她以后有什么打算时,凌霄答:“我不知道。”说着她闭上了眼睛。

望着瘦削的女儿,这个中年男子无限哀伤,他觉得当初不能保护她母亲,现在也无法保护她,之后,他低沉地说:“你的脾气不像我,但是这脾气只会让你受罪。”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凌霄没接话,她知道父亲所指是谁,但她不希望像那个人,除了血缘,她不希望与她有任何关联。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随后父亲又说:“我已让人给你姐姐捎信了,让她先把你们母子接到她那儿去,在这儿只会活受罪,唾沫都会将你淹死。”

瞬间,凌霄的眼泪掉了下来。经历那么多的磨难后,她不禁在心底问自己,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凌霄开始回忆。七年前,她十九岁,那年秋天,继母去乡里听戏,回来便将她叫到跟前,并前后左右地打量她。平时她习惯被她使唤来使唤去,就是没被这么看过。她被看毛了,像被针扎了一样浑身不自在起来。老半天,她才说:“怎么像相亲一样。”

“对,今天我就给你订了一门亲事。”

她很惊诧,姐姐嫁出去不到一年,这么快就轮到她了?她看着继母没说话。

她的反应让继母不大高兴:“你就不问问哪家的,干什么的?”

她才跟着继母的话茬问了句。

继母得意地告诉她:“乡里的,当兵的。”

听到“当兵的”三个字,凌霄的眼睛瞪了起来,嚷嚷道:“我不嫁当兵的。”从记事起,她对军人就有一种成见。这成见来源于她母亲,在她与姐姐还年幼的时候,母亲便抛下她们及父亲,跟一个抗美援朝的军人走了,之后再也没回来。她由最初的思念变成仇恨,长大后,她不仅恨母亲,更恨军人。她不止一次和姐姐探讨这个话题。所有的话题到了最后汇成三个字:恨军人。现在要她嫁给军人,那是门儿也没有。

见她如此反应,继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生气地说道:“由不得你!”

“看看由不由得我!”

见她这气势,继母更生气了:“你想造反啊?我可收了人家一块布料了。”

这句话让凌霄气坏了,她也瞪着眼睛回她:“合着为了块布料就将我卖啦!”

“什么也不为,这亲事也定了。”

“凭什么呀?”

“凭我是你妈。”

“我妈?”凌霄打鼻子里哼了一声,她既不承认跟军人走的那个妈,也不承认眼前这个。

“哼什么?没教养的东西。没生你,可养了你,比你亲妈强多了。”

“那也没权要我嫁。”

“反了你了,看我有没有。”说着,继母因生气给了她一耳光。从小到大,她因脾气倔没少吃继母的耳光。

挨了打,更坚定了她的决心。为此她找到父亲,坚定地对他说:“爸,你得管管这事儿,不管谁决定,反正我不同意这亲事。”

她父亲叹了口气说:“这是你妈给你订的亲,说人家家庭不错,孩子也不错,在部队还当了什么领导呢。”

“呸,她不是我妈。既然人家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会看上我们这样的家庭?”凌霄和她父亲犟嘴道。她本希望父亲能站在她的立场上,站到母亲被一个军人拐跑的立场上替她说话,哪想到,父亲不但不帮她,还为继母说话。

“他要不是军人,你就没有意见啦?”父亲问她。

“那也得看我愿不愿意,一块布料就把我卖啦,凭什么啊?我又不是她生的。还有就是我不嫁军人,死也不嫁。”凌霄和她父亲争辩道,最后还不忘记给他一击,“您忘记我妈是怎么走的了?”

她父亲本来性格就内向,遭遇家庭变故后更不爱言语。平时几天都听不到他说一句话,偶尔说一句,那声音也缥缥缈缈的,像从山谷里传来一样。他慢腾腾地刚说了一句,凌霄恨不得能说上一百句。看着这个从小就又倔又强的女儿,他真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尤其看着她的模样越长越像她母亲,心里似有百般滋味。

正说着,继母听到了他们的争论走了过来。尽管她的眼睛小,但还是狠狠地瞪了凌霄一眼,说:“不要脸的东西,替你找了好人家,你还不愿意了,我们那时候的亲事都是父母做主,即便我跟了你爸,还是父母替我做主。我们不替你做主,难道你自己找个野汉子不成。”

“找个野汉子也是我的事,用不着你管。”凌霄毫不示弱地反驳她。

她的话音刚落,“啪”一个巴掌又甩在了她脸上:“小贱人,还蹬鼻子上脸了。这门亲事就订下了,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再次挨打的凌霄捂着脸看了父亲一眼,他没有说话。凌霄觉得看他也是白看,什么也指望不上,便哭着跑了。

凌霄非常委屈,觉得没有一个人理解或为她考虑,便坐在河边哭。正哭着,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了她身旁。她侧头看了看,是青槐。

青槐姓孟,与她同岁,是从小一起玩大的伙伴。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很仗义。凌霄小的时候,村里的一帮孩子时常将她母亲的故事编成顺口溜对着她喊。

她越是不让喊,他们越喊,气极了她便追着他们打。他们仗着人多,游击一样四处转着圈地逗她,她常常被他们欺负得哭起来。那个时候青槐总是挺身而出,将一帮坏孩子赶跑,然后坐下来安慰凌霄:“你别哭了,我把他们都赶跑了,以后我们不和他们玩。走,去我家玩去,我家没人欺负你。”

青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幼年时,父母便去世了,他跟着年迈的奶奶一起生活。奶奶八十多岁了,又聋又瞎,什么东西找不到就找他。一个天真的孩子不愿意天天对着个老太太,便整天往外跑。没人管教的孩子常常弄得又臭又脏,加上没有规矩,好一些的人家不许小孩儿与他玩。有时候那些孩子还欺负他。

自从发现凌霄和他一样也是被人欺负的孩子,那种惺惺相惜的感觉就有了。他们的童年便在互相陪伴中度过。

长大后,青槐长成一个瘦瘦高高的小伙子,模样比小时候周正起来,人也变得干净了。凌霄呢,长得亭亭玉立,相貌端庄俏丽,身上有着一种令人难以忘怀的楚楚动人的劲儿。

一个春日的下午,他们俩站在房檐下看燕子在那里飞来飞去做巢,他们仰着头看燕子。青槐先是看燕子,然后开始看她,她那仰起的长脖子以及玲珑的身段在阳光的沐浴下显得特别美好。趁她不注意,他在她的脖子上亲了一口。凌霄被吓了一跳,然后就追着打他。他故意往柴房里钻,待凌霄追到里面,他顺势将她拉到柴堆里彻底地吻住了她。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亲吻,初吻让两个情窦初开的青年觉得既甜蜜又美好。

不久,他想在凌霄的身上体验点别的,遭到她的反抗。她觉得,不能什么都依他,不然她还有什么分量。一次,为了让他冷静下来,她还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问他有完没完。

她的坚持很有效,至少拒绝让他有些畏惧。这让她感到,有时候,你若是坚持某种立场,别人便不敢拿你怎么样。

凌霄正哭的时候,看到青槐坐在身边,便生气地对他说:“他们居然把我订给了一个军人?”

好半天,青槐才苦涩地说:“那不是挺好的吗!这年头,他们都说军人好、工人好,嫁个军人或工人,以后饭碗就有保障了。”

不知道他是故意气她,还是说风凉话。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我嫁谁都不嫁军人。”

“嫁谁都不嫁军人?”青槐苦涩地说,“那我早想娶你,是你不嫁!”

凌霄也急了,瞪着眼睛说:“你去我家提亲,他们同意我就嫁你。”

提亲,他倒是想呢,拿什么提?他没有任何资本,去了不但提亲不成,还要挨一顿羞辱,何苦呢?他坐在那里老半天没说话。

见他不说话,凌霄又哭起来。他被她哭得手足无措起来,怎么办呢?他想拯救她,也想拯救自己,可是他谁也拯救不了,这让他非常苦恼。后来,他坐近了一点儿,坐了一会儿,索性将她搂在怀里。他觉得这会儿,只能给她这个了。凌霄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又提起刚才的话题:“你去我家提亲吧!”

他不得不叹着气说:“你真天真,你父母会答应我吗?”

“这是我的事。”她赌气地回他。

“哼,是你的事,但是你的事你做不了主。”青槐也回击她。

这倒是真的,自己能做主的话,她就不这样难过了。她又苦恼了一会儿,突然说:“我们私奔吧?”

听到这提意,青槐用审视的眼光看了看她,然后慢吞吞地说:“私奔?我们能到哪儿去?又没钱,又没地方,两个人去喝风吗?”

“随便哪儿都行,我们有手、有脚,只要勤劳,就不会饿死!”凌霄说。

青槐感到很茫然,他不识一个字,去哪儿呢?如果在外面活不下去,他们还能回来吗?他没有给她答复。

看他像个石头一样沉默,凌霄急了:“行还是不行?说个话!”

“我不知道。”半天,青槐才慢吞吞地挤出几个字,而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瞬间,她对他生出一种鄙视来,觉得这是一个多么胆小的男人啊。于是,她站起来,气呼呼地走了。

似乎是为了和青槐置气,尽管不乐意,凌霄还是在家人的安排下见了军人。

这个叫苏英赫的军人比她想象得要好。虽然小伙子皮肤黝黑,个子不高,但是相貌很英俊,军人的气质也让他显得与众不同,而且他的眼睛长得好看,像会说话一样,看人的时候闪闪发光。她刚对他产生了一点儿好感,想到他的身份,随即又愤愤不平起来。

相亲后,军人对凌霄十分中意,归队前又来她们家几次,期间还教了她一些字。军人走后,凌霄发现,青槐不见了。开始她以为他在耍小性子,便也不找他。后来才知道,他真的不见了,像在人间蒸发了一样,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自从军人教了他一些字后,她觉得他不该叫青槐。因为军人在教她“槐”字的时候,是将“槐”字拆开来教的,所以她对这个字印象特别深。她就想着有一天,在青槐的面前气气他,气他,她会识字了,气他,名字里的鬼东西。现在,她就觉得,应该把他名字中“槐”字的“木”字去掉,他就变成了青鬼,鬼自然说没就没了。

她庆幸自己识了一些字,现在她认识自己、姐姐、军人和青槐的名字。这让她感到自豪。

第二年冬天,苏家以儿子28岁为由,来赵家商量把婚事办了。继母也想把这桩婚事早点儿定下,便一口应允下来。

婚期定下来的那天下午,凌霄一脸悲戚地对父亲说:“爸,这事您得管。”

父亲正在门口修理一张凳子,听了她的话,他停了一下手里的活,望了望她,又继续修起来,去边修边说:“你妈做的决定,我说了也没用。”

“我不能嫁给一个军人。”她继续重复着这句话。

“你先前不是同意还见了面吗?”

“我那是为了气……”她没敢将话说完。

“气谁?”父亲抬起头问。

“气我自己。”

父亲没再接话。他不说话还有一个原因,他见过英赫,除了军人的身份,他对他没有挑剔。

最终凌霄见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妥协了。

父亲虽然沉默,但给凌霄准备了嫁妆。苏家则准备新房与婚宴。眼看第二天就是凌霄大喜的日子了,青槐却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

那天上午,凌霄打河边经过,青槐出现在她面前。突然看到他,凌霄愣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打他,边打边说:“我以为你死了,我以为你死了!”

青槐先是不说话,任她打着,然后一把将她拖进怀里吻她。凌霄很生气,用力推开他,瞪着眼说:“你疯了!”

青槐这才说:“对,疯了!”

“你还知道回来?”

“再不回来,你就是别人的人了。”

“晚了,明天我就嫁人了。”

“没嫁过去就不晚。”

“不晚还有什么办法?”

他突然低声下气地说:“凌霄,我真的想娶你。可我没钱,这一年多我去外面赚钱,就想回来娶你。钱很难赚,我刚存了一点钱,回来就听说你要嫁人了。”

凌霄着急地跺着脚说:“早不回,晚不回,现在怎么办?”

“现在就算我拿钱放到你爸妈面前也没用了!”青槐看着她说,“但是有一条路可走。”

“哪条路?”

“私奔。”

这话之前凌霄提过,当时他不同意,现在竟轮到他来提了。凌霄问他:“你确定?”

“确定。”

于是,他们商量着私奔的方案。商量时,青槐俯在凌霄耳边给她出了一个主意。

起初凌霄为这个主意感到兴奋,转念一想觉得不妥,便说:“若这么着,以后我就永远不能回来了。”

“你还想回来吗?”他以为她变卦了。

凌霄想了想,觉得父亲对她并不关心,姐姐出嫁后也很少回来,便答道:“不想。”

“那好,你把鞋子脱到水边去。”

凌霄瞪着眼睛说:“我还得回去拿些东西。”

“你不能回去,家里的东西也不能带。”

“我总得带几件衣服和要用的东西吧。”

“东西出去再买。为了让他们相信你跳河,你什么也不能带,不然就露馅了。”

凌霄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了他的话,将鞋脱在了河边,便跟着青槐悄悄地离开了村子。

这一去就是六年。

想到这儿,凌霄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这六年像一个噩梦,她时刻都想从梦中醒来,可是总也睡不醒。直到青槐意外死去,她才像从噩梦中突然惊醒。

天刚蒙蒙亮,海棠就来了,见到失而复得的妹妹,她喜极而泣,抱着凌霄痛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这么做?这几年我难受死了,就是走,好歹和我说一声啊。”

昨天被继母打骂时,凌霄没掉一滴泪,后来在父亲面前哭了,此时跟着海棠又一起哭起来。可是,她和海棠哭的不一样,一个哭她回来了,一个哭的是自己的命运。关于出逃,凌霄没有解释,因为她不想解释,觉得任何语言都无法解释她的荒唐行为。

凌霄和孩子被海棠接到了她们家。

姐夫是个憨厚的人,总是未语先笑。见到凌霄和孩子们时,他还是被凌霄的瘦惊到了,从没见她如此瘦过,一层皮包着一架骨头,似乎用一根指头就能将她戳倒。因为瘦,她的眼窝深陷,眼睛尤显得大,下巴也尖得像个锥子,简直不忍直视。可他仍不动声色地笑着对凌霄说:“你可回来了,你姐想你都快想坏了。”

安顿下来后,凌霄发现,姐姐家并没有比先前改善多少,住的依旧是两间不大的阁楼。楼下烧饭和堆放杂物,楼上住人。她们的到来,让房子显得更加拥挤。

住了两个月后,凌霄总觉得不大自在,她们来后将姐姐家的房子占了一半。姐姐家有三个孩子,加上自家的三个,六个孩子总让她觉得房间里有几十口人似的。而且人多粥少,吃饭成了问题,每天看着姐姐为一天的吃喝忙碌,她就心塞。

每天她也和海棠一起抢着干活。那天洗衣服时,看到海棠那双布满茧子的手,她竟难过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说:“姐,我想带孩子走。”

“去哪儿啊?”海棠诧异地问。

“哪儿都行,我不想这么一直拖累你和姐夫。”

顿时,海棠明白了,瞪了她一眼:“你能去哪儿啊?在这儿吃的住的虽不好,总比挨饿受冻强吧。”

“我知道,可我不是一个人,是四个人,也不是一天两天,我不想成为你和姐夫的累赘。”她说。

这些海棠和丈夫也都考虑过了,一个没有收入的女人,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的确很难生存。他们也不能帮她一辈子,时间久了,总是问题。便对她说:“不管怎么说,为长久打算,你还得嫁人。”

凌霄苦笑起来,然后苦涩地说:“嫁人?谁会要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

“先不急,我和你姐夫先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再说。”

凌霄祈求地看着海棠说:“姐,其实我不想再嫁。”

海棠疑惑地看着她,问道:“青槐和你动过手吗?”自从她回来后,海棠还没敢和她探讨过这个话题。

“没有,但一直吵架。”停了一下,她又说,“日子过得不好,他很烦躁,把气都撒在我身上。”

“这几年你怎么过的?”

“像做了一个噩梦。”说着,她苦笑着看了看海棠。

海棠看着她,意识到她任性选择的路并不如意。可是错已铸成,已无回头路,只能浑浑噩噩地生活。如今回到家,她仍看不到希望,就更加消沉起来。海棠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坐着,或倚着窗户发呆,作为姐姐,她既同情这个妹妹,可在某些问题上,她又帮不上她。之后,她叹了一口气说:“你若是不嫁可怎么活?三个孩子呢!”

“我能活。”

“嘴犟,能活还回来?犯倔也是自己吃亏,你亏吃得还不够吗?况且我们那个家,你还能回去吗?”

“姐……”凌霄叫了一声,没再说下去。她能说什么呢?她自己酿了杯苦酒,谁会替她喝呢?

三个月后,凌霄嫁到姐姐村子隔壁的丰颂村。那男人比她大了二十二岁,老是老了点儿,让凌霄欣慰的是,他没有嫌弃她带着三个孩子。

晚上,他们独处时凌霄感到非常尴尬。此前他们仅见过一面,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更没有说过几句话,现在却要与他同床共枕,这让她很忐忑。此时,她仔细地打量他。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壮实汉子,面部轮廓粗犷,头发又浓又密。他先是低着头,抬头时见她看着自己,他冲她笑了笑。又坐了一会儿,他才对她说:“你还这么年轻,跟着我有些委屈了。”

看看他,凌霄默不作声,她能说什么呢?

接着他又说:“你还这么年轻,可我又老又丑。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你恐怕就不会选择我了。”

听到他话里的自卑,似乎为了安慰他,凌霄回道:“年轻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只会犯一些无法挽回的错误。”

他看着她,嘴巴张了张,没再说下去。

婚后,对这个丈夫,凌霄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很老实,又很勤快。每天天一亮,他就起来到田里去干活。有时,他还会把早饭烧好。回来,他也很体恤她,对什么都不挑剔,无论吃的、穿的。凌霄给他弄什么,他都很乐意。对孩子,他也很疼爱,常常给他们带些吃的、玩的回来。

但是,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多,每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对此,凌霄认为,差了二十多岁,就像差了一个爹一样,而且他的话不多,即使能说,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她的话好像在某一天说完了一样,现在已轻易不开口。但每天,凌霄都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天一亮,她就起来忙活,烧饭、洗衣,为大人孩子准备吃的穿的。有时,她也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到田里干活。

有时村里也有人和他们开玩笑,他们叫着他的名字说:“李壮,艳福不浅啊,人到中年娶到这么一个漂亮媳妇,你前世烧了什么高香啦?”还有人附和:“那是,这村里我就服李壮,婚不结就不结,结了就老婆、儿女全有了。”然后一群人就笑成一团。

听大家逗他,李壮也不说话,总是一笑而过。凌霄呢更是不言不语。私下里,他还会安慰她:“村里人爱说笑,你别往心里去,他们没有恶意。”

虽然两人没有共同语言,但她很感激他的体贴与善良。

那天海棠过来看她,两姐妹坐在房间里聊天。

海棠问她:“他对孩子好吗?”

凌霄答:“好。”

“那就好,我还怕他对孩子不好,毕竟不是他生的。”海棠说,“对你呢?”

“也好。”

“粗鲁吗?”

“不,话不多,也很温和。”

“我很担心你受苦。因为此前他娶过一个老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老婆走了,我还担心他是哪儿不好。”

“我们很少说话,一天下来说不了两句,如果不是孩子,我们能把日子过成哑巴。”凌霄苦笑着说。

想着曾经心高气傲的妹妹,再看看她现在的处境,海棠还是为她难过。海棠说:“真是难为你了,年龄差这么大,怎么能说到一起去呢?”

“其实也还好,你不用担心,因为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似乎是为了让海棠放心,凌霄故作轻松,说着,她还搂了搂姐姐的肩膀。

两姐妹聊着聊着,就聊到了军人的身上。“还记得他吗?当初要娶你的那个当兵的。”海棠问她。这还是凌霄回来后,海棠第一次和她聊起他。

乍听到他,凌霄身子一抖,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不解海棠为什么要提起这个人,过了一会儿才说:“当然。”说着,她略微抬起头,竭力带着洒脱的神情。

海棠说:“虽然因为妈的原因,我们从小恨军人,但你那一步走得的确欠考虑。”

凌霄望了望海棠,心沉下去。她没有说话,在这件事上,还说什么呢。当初在她固执的心里,除了对军人存有偏见,没有其他。

“当年,得知你跳河的消息,他很快就来了。大家在河里找你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像白纸一样惨白,他不停地在哆嗦。后来,他向我打探,问我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凌霄望了望海棠,依然不敢说话。作为她耻辱的部分,她一直在回避这个人,甚至不敢想起他。此时,姐姐提到这个人,她既想知道,又怕知道。

“我和他说了,说因为某种原因,你从小恨军人,是迫于无奈,才和他相亲订婚,他就什么都不说了。之后,他们去他家里闹时,听说他什么也没说,不管问他对你做了什么,他都不说。”

“去他家里闹,谁去闹?”凌霄疑惑地问。

“还有谁,继母和她的兄弟呗。”

“跳河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为什么去他家里闹?”

“他们故意说他对你做了什么,害你跳的河。你知道,其实他们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就是借着闹事去抢东西,一帮人将他家里值钱的、大件的东西统统搬光了。”

凌霄眼睛瞪起来:“他就这么任人闹,任人搬?”

“反正没有人阻拦。”

“后来呢?”

“婚没结成,家里又被折腾得不成样子,他很快就回了部队。听说因为这件事,他一直都没有成家。”

听到这,凌霄愣愣地看着海棠。她的手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她的心里充满痛苦与绝望,像有一张无形的大网罩住了她。

凌霄失眠了。这一夜,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地闪现着一个人的面孔、眼神。

相亲会,是她第一次见到苏英赫。那天下午,他们在家人的催促下曾一起走了一会儿。当时,他们沿着一条小溪直行。溪边的路很窄,仅能容一人通行,由于刚下过雨,远处的青山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近处路边的小灌木上、草丛上则挂满了水珠,他们一边走,一边被路边的小灌木摩擦着。走了一段路,两个人的裤腿和鞋子都湿了。但是他们全不顾,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光走路却不说话,气氛显得有些怪。一路上,由于静,他们似乎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他边走边揪着路边灌木丛上的叶子,揪着揪着到底忍不住了,叫了声:“凌霄。”

她停住脚步却不回头。他说:“你不回头看一下吗?”她这才回过头来。他将手里刚摘的一朵山茶花递给她,雪白的花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十分俏丽。他说:“你看,多清新的花,像你。”凌霄抬头看了看他。他冲她笑着,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齿,那牙齿像贝壳一样。怀着对军人的偏见,她对他视若无睹。为了不看他,她又低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其实之前我见过你。”

她认为他是没话找话,便故意问道:“见过我,在哪儿?”

“小沙村,我姑姑嫁到了你们村,上次探亲回来我去看她,那次在河边见过你。当时,你穿着一件白衣服站在雨里淋雨,就像这朵山茶花一样楚楚动人。”

凌霄没说话。她想起来了,那次是因为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她被继母打了,父亲又不向着她说话,她感到委屈,便赌气似的跑到外面淋雨,希望自己生病死掉。此时听到他将自己比喻成茶花,没觉得是夸奖,却觉得像是奉承。忽然她想到了母亲,是不是当初她遇到的那位军人,也是这么奉承她的,便打动了她。她可不是母亲,三句好听的话就将她哄得团团乱转。

那天她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但继母与父亲还没睡,看上去都很高兴。继母还向她打探情况,似乎觉得她的这件亲事成了后,会给他们家带来无限荣耀。赵家的女儿,老大嫁了个和赵家一样穷的农民,到底没有什么好炫耀的,如果老二嫁了个军人,那就不一样了。军人多有保障啊,最起码吃饭不愁了。他们说出去,有个女儿嫁了个军人,脸上也有光彩。

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想到一连几天青槐连个影子都没露,她就很生气。当初他对她可是说了许多甜蜜的话,并说要娶她,如今真要他娶了,他却吓跑了。现在他居然把自己藏起来连头都不敢露了。她越想越生气。

这天,她正在房间里生闷气,小杰站在门口笑嘻嘻地说:“二姐,那个人来了。”

小杰是继母所生,长得像她母亲,长脸,小眼睛,一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因凌霄常常带他,他对这个姐姐很亲近。

她问他:“哪个人?”

“还有哪个人?你未婚夫呗!”

瞬间她就知道是谁了,便吓唬他:“去,再敢说一句,看我不打你。”小杰冲着她一吐舌头跑了,在门口还差点和英赫撞在一起。

英赫站在门口,腼腆地冲她笑了笑,问她:“我能进来吗?”

人都来了,她能不让他进吗,便说:“进来吧!”

“你看,我不请自来了。”说着,他为自己的不请自来不好意思起来。

将英赫让到房间后,她又有点不耐烦,无理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她沉默了一会儿,因生青槐的气,竟赌气似的对英赫温和起来,并主动和他说话。

见她态度有了转变,英赫也很高兴。房间里他们轻轻地交谈着。后来他聊起了军队,聊起了自己的兴趣爱好。当听到他在部队闲下来的时候喜欢看书、写字时,凌霄不再说话了。他以为她生气了,并寻思到底哪一句说错了,可是找了半天,也不知哪句没说好,好一会儿才问她:“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没好气地说:“我没读过书,也不识字,自然没有你那么多兴趣爱好。”她说这些话,一半因为羡慕他会读书,一半因为自卑。

他顺口问道:“为什么不读书?”问完他就后悔了。

她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回他:“你以为什么人都能读书?”说着她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看她难过的样子,英赫觉得真不该提这个话题。在农村,很少人家的孩子才有机会读书,他告诉她看书、写字,难道是为了炫耀自己比她优越吗,还是故意让她难堪,但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想多找些与她聊天的话题而已。

见她半天不说话,英赫想挽回这种尴尬场面,便说:“没关系的,我会教你的。”她没有表示什么,只是忧郁地看了他一眼,又将头低了下去。正是这眼神,让英赫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握了一会儿,然后将她的手拉到唇边吻了吻。这一吻,让凌霄又抬起头来,她的眼睛竟红了起来。

凌霄是为自己没生在好的家庭难过,她倒是想读书呢,可是当年在她提出读书的时候,她父亲断然拒绝了。她母亲走的时候,那军人倒是给了她父亲一笔钱,可是那笔钱全被父亲娶妻用了,即便没用完,也轮不到她来花。而且那笔钱无论怎么用,都让父亲感到沮丧。凌霄想的是,如果她能读书,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任他们摆布,于是越想越难过,想着想着,眼泪就不争气地出来了。

凌霄含泪的模样竟让英赫柔情万千,他再次对她说:“没关系的,我会教你的。”然后轻轻地将她搂进了怀里,并吻了她。凌霄没有拒绝,那一刻她需要一个依靠,便仰着头,任他吻着。她竟觉得那吻与青槐的不一样,他的唇间有一股男性的清新气息,像清风一样在她的齿间回荡,竟让她感到特别美好。在那美好里,她多少有些慌乱。

随后的几天,英赫又来了几次。他提意教她识字,她竟同意了。他还细心地带来了笔记本和笔。他将本子和笔放在她面前,问道:“你想从哪儿开始学起?”

凌霄想了想说:“从我的名字吧。”

他便教了凌霄几个她想知道的字,并手把手地教她写字,从笔画到写字,一笔一画都教得非常认真。等他归队的时候,她学了将近二十个字。

再次见他,是在第二年的冬天。那次英赫被父亲催回来办婚事。他到家的那天晚上,就马不停蹄地来看她。

他来时,还带来一大堆的礼品,从大人到孩子都买到了,有吃的有穿的。继母看到一大堆的东西,高兴得脸都发亮,她一边将礼物收下,一边客气道:“来就来了,还拿什么东西啊?”说着,赶紧叫凌霄出来。

见到凌霄时,他竟有些腼腆,并为自己的心急不好意思起来。回来的路上他计划着见到她时,要给她一个热烈的拥抱和吻,可是,在见到她后,军人的节制又让他担心过于粗鲁与疯狂会吓到她。他站在房间里先是看着她笑了一会儿,然后才将她一把搂进怀里吻她,随后陷进那甜蜜的吻里。

凌霄接受着像风一样清新的吻,心里却有百种滋味。她很矛盾,她一面抗拒军人,一面又接受着与他的亲密。潜意识里她觉得是青槐促进了她与军人的接触,他走了一年多,至今没有消息。她在半赌气、半迷惘的情况下接触军人,表面上她接受了他,但心里仍顽固地对他存有偏见。

因为一提起军人,她就条件反射地想起母亲。当年,母亲和军人走后,父亲为了照顾她们姐妹,又娶了继母时,她们对母亲的恨又加深了一层。因为自从继母到了他们家,两姐妹的日子就没好过过。她不仅常常让她们饿着肚子干活,而且常常无缘无故地打骂她们,不仅如此,有时候她还在她们的父亲面前搬弄是非,鼓动父亲再教训她们一顿。

从那时起,她在痛苦的煎熬中,对母亲埋下仇恨的种子。尽管母亲走后多次向她们示好,她们也不肯原谅。她依稀记得,母亲走后,曾托人送了几次东西给她们,由于恨她,父亲当着她们的面就把东西扔到了河里。母亲也曾让人送信,说要见见她们,也被拒绝了。父亲还扬言:“就是她要死了,你们谁也不许去见她。”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恨着军人,自然不想嫁给身为军人的英赫。虽然在他的拥抱里,山泉般的吻里,温柔的眼神里,她也有着异样的感觉,但她觉得那不是爱,仅是迷乱,她对军人的恨没有停止过。现在青槐跑了,她感到孤立无援。她的不反抗,仅是委曲求全,为的是不被继母的巴掌挥来挥去。

那天晚上,英赫一直在她的耳边说着绵绵情话。他一再地告诉她,他非常思念她。“每天在机场看到飞机在头上飞,我就想着,飞机把我带走,带到你的身边。”说着,他捧起她的脸吻她。在他的拥抱与吻里,凌霄始终默默的,要不接受着他的给予,要不就端详着那张欢天喜地的脸。她不懂他怎么能这么高兴。走时,他拿出揣在口袋里的一只玉手镯给她戴在手上,并问她:“喜欢吗?”

当时她望着他,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那是她人生中收到的最正式也是最贵重的一件礼物。他走后,她曾试图摘下它,可是手镯太紧,她把手都弄疼了也未能摘下。后来,她便一直戴着它。

凌霄想,如果不是青槐在她结婚的前一天回来,她可能就嫁给他了。可是,命运就那么安排了,青槐回来了,而且她听从了他的安排。离开小沙村时,他们又上演了一出让所有人都相信的蠢戏。她是在几年之后,才体会到自己的愚蠢的。

有了这种感觉后,她一直在回避这个人。有时,她会在恍恍惚惚间想到那张英俊的脸,那双发亮的眼睛,挺拔的身躯,腼腆的笑,贝壳一样的牙齿,还有那些拥抱,那些如山泉般清新的吻,以及他温和地教她识字的模样。多年之后,她才意识到,几乎从开始她就没有拒绝他。可是那时,不仅对军人有成见,她像瞎了一样,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所以此后她将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归为报应。

凌霄仍陷在回忆里。当年,无知的她以假跳河的方式离开小沙村时,曾沾沾自喜。她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终于离开了那个一直不自由的家,不再被继母挥来挥去了。

她跟着青槐先是去了河北,后来辗转去了山西、内蒙古,然后又去了河北。他们像狩猎一样,哪里有猎物,就往哪里迁徙。在四处迁移的过程中,他们生下了一个儿子二个女儿。

刚离开家的时候,她还沉浸在不知天高地厚的喜悦里,像出笼的鸟儿一样,觉得自由了。为了让自己的小家像样,起初,她也勤奋地打理着自己的家。但为了生活,他们始终过的是一种颠沛流离的日子,总是从这个煤矿到那个煤矿,从那个煤矿再到下一个煤矿,像耗子搬家一样,拖家带口,不停迁移。青槐呢,为了养家,天天在地底下掏煤,常常弄得像个黑鬼。随着孩子一个一个地出生,他们的日子越过越艰难。

身体好的时候,她还能忍受。有几次她病了,其中一次病得特别厉害,她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怎么也爬不起来。孩子没人管,饿得哇哇地哭,她也跟着哭。很多次她想家,想父亲,想海棠,可是她回不去了。她觉得他与青槐一起干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儿,他们不仅把自己害惨了,而且把许多人都害惨了!有时,她也会想到英赫。她的作死的出逃,或许对他的伤害最大。他对她怀着一腔热情,可她却那样对他。一想到他没有错,她却将对另一个人的恨强加在他的身上,让他承受过错,这种认识让她感到非常沉重与难过,有时,她会被这沉重压得喘不过气来。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这是一条我自己选择的路,我幸福吗?我们幸福吗?或许“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她与青槐便时常为了生活琐事争吵。每一次争吵,青槐总要赢,吵不赢的时候,他的粗俗就暴露出来。他常常拿话挖苦她,刺激她。每到吵不赢的时候,他总是愤恨地说:“你现在和我吵得这么厉害,后悔了吧?是不是想着嫁给了军人,会比跟我到处流浪好过些?”

她不愿听他说这些话,也不想听到他提军人,便提醒他:“这是我和你的事,我不希望你提起过去和扯到别人。”

这句话又惹到他了。他更来劲了。“为什么不能提?你肯定常想着那个人。”

凌霄已努力回避英赫,青槐屡屡提起,让她很生气。他每提一次,就好像她的伤疤被再次揭起,她便每次都向他声明:“我再告诉你一遍,这是我们的事,不要把别人扯进来。”

可是青槐不听,还是要说:“哎呀,凌霄,你真是可惜了,那是一个军官啊,跟着他多好啊,不仅吃穿不愁,还能教你识字。现在倒好,什么也没落着,你是吃大亏了!”

“你名字里的那个‘木’字真该去掉。”见他没完没了,她生气起来,也故意气他道。

果然,这句话戳到他的痛处,他仍下手里的东西,瞪着眼睛叫道:“赵凌霄,我告诉你,别识了几个字就在我面前显摆。居然还叫我青鬼、木鬼,对,我迟早会变成鬼,你也会变成鬼,我们都会变成鬼,变成一堆臭肉!”

她不理他。他好像还不解恨,竟又把她母亲搬了出来:“其实你妈比你聪明,她知道找个军人,那军人一定给了你爸给不了的东西,所以你妈就抛弃了你们。”

她最恨别人在她面前提起母亲以及母亲跟一个军人跑了的事。那比揭她的伤疤还令她难受,顿时,她被气得泪水四溢,她问他:“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对女人包容一些,忍让一些,不要这样斤斤计较?”

看她流泪,他一点都不心疼,总觉得女人流泪不是软弱,而是博取同情,便说:“哟,男人就不是人啊,为什么男人要让着女人?我让着你,包容你,谁让着我,包容我啊?都是人,为什么一定要我让着你,这没道理!”

一次,青槐盯着她手上的那个绿手镯看了半天,问她:“镯子是你们当初的定情物吗?”

她没理他。

“问你呢,镯子是他送的吗?”他提高了声音。

“对,他送的。”她也不甘示弱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不摘下来?”

“摘不下来。”

他冷笑道:“没听说有戴上去、摘不下来的东西,是不想摘吧?”

她也生气地回道:“行,你来摘。”

他当真冲过去要摘。他抓住她的手,使了半天劲儿也摘不下来,把她的手都攥肿了。于是他生气起来,说:“我就不信摘不下来。”说着,他出去捡了一块砖头,要将那镯子敲下来。

见他如此,凌霄更气了,她觉得他要敲的不是镯子,而是她。一砖头下来,镯子断了的同时,她的手腕可能也断了,便阻止他敲,为此两个人又大吵了一架。

天长日久,她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粗俗的人就是粗俗,你没法儿不让他不粗俗。可是怪谁呢?当初倒是有一个不粗俗的人在那儿等着她,她偏要不知死活地和一个粗俗的人在一起,这是她自找的。明白了这个道理,她便不再与他争论。

青槐有时候觉得自己占了上风,便洋洋得意,还要说一些更加恶毒的话气她,为他没日没夜地掏煤找一个发泄的出口。

偶尔,青槐也觉得自己太得意了,他念在凌霄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份上,有时候怀着愧疚的心对她说:“凌霄,我觉得自己太窝囊了,不管怎么干,都不能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有时候还要故意说一些恶毒的话来气你,可是怎么办呢?不拿你出气,我拿谁出气?有时候我累得像条狗一样,还喂不饱一家人的肚子,想想我就生气。有时候我和你发火,你也不要太放在心上。”可是过不了几天,不知因为什么,他又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闹起来。

他们的日子在吵吵闹闹中度过。青槐的死毫无征兆。那天,他从矿上回来,弄得又脏又黑。洗手时他对凌霄说:“天很热,我得到河里洗个澡。”说着,进屋拿了毛巾和衣服就出去了。可是,天黑了他还没有回来,凌霄担心起来,便叫了他的工友到河边去找。

在河边,他们只看到他的鞋和衣服。凌霄的心顿时凉了。那天晚上,许多人都来到河边。他们拿着矿灯、手电筒在河里找,水性好的还下到河里,等将他从河里捞上来时,人已经硬了。

看到他僵硬地躺在那里,凌霄痛哭起来,为他,为孩子,也为自己。以后他们永远不再吵了,但她成了寡妇,孩子也失去了父亲。尤其想到她在失去倚靠的同时,甚至连家也不能回,她感到悲哀。对于家里的人来说,她已经死了。略显戏剧性的是,当年她离开小沙村时,青槐让她制造跳河假象,可是现在,她没死,青槐却死了,她觉得这或许就叫报应,是命运对她的报应。她越想越悲伤,哭得快晕过去。

青槐溺亡后,凌霄去矿上要钱。三番五次地要,也仅拿到他在矿上未结算的工资,多一分都没有。工友们看她带着孩子不容易,帮她将青槐埋了。

青槐被埋在一片荒野的小树林里,工友们走后,她在坟头又坐了一会儿。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他死了,倒是无牵无挂,可她呢?手里的钱已所剩无几,她带着三个孩子,又没法出去干活,几个月后,他们就会山穷水尽,到那时怎么办?她真后悔当初听了他的话,并有些恨他。

很快,凌霄就沦落为乞丐,她们常常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看着饿得哇哇大哭的孩子,她的心在滴血。后来随着消瘦,先前戴在手上摘不下来的手镯竟自己掉了下来。有一天,她将手镯拿到店里想卖掉,价格谈好后,一种复杂而矛盾的心理又促使她将手镯拿了回来。

小沙村是她最后的一根稻草。她决定回去的时候想着,不管我做了什么,最终那里才是我的家,哪怕所有的人都不能容我,只要我的孩子能活下去就行。

就这样,她回到了小沙村,几乎是带着就义的决心回来的。回来后,她的命运有了转变,虽然不是她理想的一种,但她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从海棠那里听到英赫的消息,又触动了她的心事,让她陷入了更深的悔恨中。当年她不计后果实施了计划,只想着不让他们找到,却未想到其他。

这天晚上,当她从头到尾将往事回忆了一遍后,想到英赫曾为她跳河而悲伤后,她坚强的外壳被强烈的悔恨压倒了。她哭了,眼泪像一道无法控制的泉流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此后的日子,凌霄常常在悔恨中度过。一想到过往的愚蠢,她就痛苦不堪。有时,为了孩子,她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第二年,凌霄又生了个儿子。她丈夫很高兴。先前,他对她并没有期望太高,他娶她,帮她养孩子,只是想有个家,想着将来有人养老。意外得了个儿子,让他喜极而泣。他眼里含着泪,想要向她表示感谢,却因嘴巴笨,不知说什么才好,憋到最后才说:“我很高兴,从来没有这么高兴,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不让你们娘几个饿着、受屈。”这是他能说的豪言壮语了。

新添了一个孩子,凌霄谈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前些年,她跟着青槐,那是她选择的,可是他们整天吵闹,后来她厌倦了那样的日子。现在,她跟着李壮,这是她为活着选择的,他们从来不吵,但是她厌倦了自己。两年来,在隐秘的心灵深处,她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过去。为她的愚蠢,她总是沉默,不露声色地怨恨自己。

孩子未出生之前,她常常陷在一种无法自拔的悔恨与悲伤中。觉得青槐与英赫的不幸全是因为她,孩子的不幸也是因为她。越想越觉得罪孽深重,越想越抑郁,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病了,想要解脱,甚至想到了死。

一次她在河边坐了很久,那种死亡的欲念又来了。她无法摆脱。后来她在口袋里装满了石头,并往河里走,她觉得应该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不是为做戏,而是向所有受到伤害的人谢罪,只有如此,她才能感到解脱。她一步步地向河里走,河水漫过了她的脚踝,漫过了她的膝盖,漫过了她的腰,漫过了她的胸部。却在此时,李壮跑过来将她拖上岸。

他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沉默不说话。

“你怎么能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孩子?”

她依然沉默。

良久,他无限悲哀地说:“我知道我很老了,配不上你,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我也不会勉强你,但你不能这么做。”

最后,她才告诉他那段往事与所受的折磨。

“可是孩子呢?他们不能没有母亲。”他说,“而且你连死都不怕,你为什么还怕活着?”

一句话惊醒了她。是啊,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还怕活着吗?此后,她再也没有想到过死。

家里又多了一个孩子,她明显忙了很多。从早忙到晚,忙着烧饭、洗衣、喂奶、收拾家务、到田里干活。大的孩子玩着玩着,有时还会打起来。那天,闪把安的脸给抓破了,她把闪叫到跟前教训:“为什么抓哥哥?”

“妹妹把他的东西丢到水里,他说是我!”闪跺着脚说。

“那也不能抓他啊。”

“谁让他冤枉我。”

“你看哥哥的脸都流血了,要是你怎么办?”

“嗯,嗯,我就哭!”闪摸了摸头,想了想说。

“哭没用,赶紧向哥哥道歉。”

这边打架刚调解好,小的又从床上掉下来了。

小儿子稍大一些的时候,凌霄常陪他在门前的空地上玩。这天,小儿子在地上捡石头,她也陪他一起捡。头天夜里刚下过雨,大雨冲过的沙地十分光洁。她拿起一块石头在地上画起来,画着画着,突然发现,她画的竟是字,是海棠和她的名字。她没写青槐,她认的字中,青槐两个字她记得最牢,却是她最不想写的两个字。突然她想起英赫,不由自主地在地上比画了一下,发现已不会写他的名字。越是想要知道,越是想不起来,想到最后,她开始发慌。为什么要写他?她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仿佛有一层迷雾从四周笼罩过来。她看着地上画下的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迷茫起来。晚上,她翻箱倒柜地找一样东西,在箱子的底部,她找到了那个用手绢包着的绿手镯。拿着镯子她往手上套了套,发现戴不上去。但她不敢使劲,怕戴上去又摘不下来。她不想天天对着这个物件发呆。看完,她又将它塞到箱底。

安去读书了,从她看到孩子书本的那天起,她竟生出强烈的求知欲。每次孩子放学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他学了什么,然后让安教她。她不但要问,还要写,一字一字地问,一笔一笔地写。她先是跟着安学,学会拼音后,她就自己学,如饥似渴地学。

几年下来,她已认识了不少字,字写得也很端正。

看她如此好学,丈夫也很支持她。有时很晚了,见她还在写字,他也会站在旁边看她。她写字的时候,却不喜欢他站在身旁。这会让她联想到另一个人,这种联想让她觉得不好受。

因为每次新学会一个字,好像总有一句话在她的耳边响起:“没关系的,我会教你的。”好像这句话成了她学习的一种动力。有时在深夜,她伏案写字的时候,写着写着,总感觉有个身影站在旁边不声不响地看着她。她会突然转头去看,可是周围什么也没有。自然,她不喜欢写字的时候丈夫站在身旁。

一晃十年过去了,凌霄可以阅读一些书籍了。当她从书本上获得一些知识后,她才发现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的无知和愚昧,再回头看自己走的那段路,似乎又觉得这一切都成了“来世不可待,往事不可追”的梦。

厄运再次降临,凌霄三十八岁那年,她的第二任丈夫因病去世了。她第二次成了寡妇。这次,她不像第一次成为寡妇时那么无助,她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可是,她还是没少遭人议论。

在村子里,时常听到有人背后议论她。

“听说她死了两个丈夫了。”

“嗯,第一个和她过了六年就死了,留下三年孩子,这个也就十来年。”

“这是克夫命。”

“唉,谁娶了谁倒霉!”

凌霄并没有将这些议论放在心上,什么命就什么命吧!人生不过一阵风,刮过,又能留下什么呢?

尽管凌霄已近四十岁,嫁了两个丈夫,生了四个孩子,但她仍是一个耐看的女人,比起年轻时的美貌,她的美中有着更多成熟女人的韵味。这时候,一边有人议论她,一边又有人前来为她做媒。无论做媒的怎么苦口婆心,她总是对媒人说:“让您费心了,只是我不想再嫁了,四个孩子,不仅拖累人家,而且担心谁娶了谁倒霉!”

她还掰开揉碎了地和媒人解释不再嫁的理由。媒人走后,她想着,我的人生已毁在自己手里,现在无论东风西风,也休想打动我了。

为了养活自己和四个孩子,凌霄接过了丈夫的锄头,没日没夜地劳作,但她从来不叫累。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她也读读书。她读书不是为了长多少知识,而是让内心平静。有时她伏在桌子上读,有时躺在被窝里读,读书的时候,她所有的积郁都随着文字慢慢消融了。而且读书让她有种感觉,自己在与自己交谈,交谈人生,交谈经验,交谈她复杂的经历与难以捉摸的内心。

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两年。一个秋日的下午,凌霄去镇上给儿子买书,她从书架上抽出《悲惨世界》看了一会儿。看书的时候,感觉总有一个人在注视她。她将目光投射过去,那人正看着她。那是一个表情严峻、瘦瘦高高的男人,她并不认识他,也不明白他为何看自己,带着疑问,她又低头看起书来,但还是被那人看得紧张起来,又不好直接去问。等她从书店走出去的时候,那人竟跟了上来,跟着跟着,他竟叫住了她:“您好,请留步!”

凌霄转身问道:“你认识我吗?”

那人说:“不,我不认识你,但你真的真的很像我妈妈。”

凌霄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她紧张地问:“你是谁?”

“我叫郑泽,我妈叫叶扶苏。”那人特意提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瞬间,凌霄呆住了。她不知道郑泽是谁,但她知道叶扶苏是谁。她还小的时候,母亲就走了,她不记得她,但大家都说,她长得像她母亲。看着面前这个男子,她知道这是她从未谋面的同母异父的兄弟,他们从来没见过。而且这么些年,他们所有人都没有想过要去打听一下母亲离开这个家之后的情况。哪怕两年前,她听说母亲走了,那个抗美援朝的军人也跟着她一起走了,她的心还是木木的。那些年,心里对母亲全是恨,从未想过要去了解她,了解一个女人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而且那时候,她也刚死了丈夫,也没有心情打探她。

前几天,在看书的时候,她忽然觉得一个女人的精神世界是多么重要。她似乎理解了她母亲当初的选择,或许那个人真的给了她无限的精神力量,她在他的面前是精彩的,是闪光的,而这一切是他父亲所不能给予的。他默默无言的父亲似乎只能让母亲黯淡无光,她为什么不能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当她在那个人的面前闪光时,当他们在彼此的精神世界里互相吸引时,别人对他们的不解与恨,或许并不重要,或许也承受着别人难人理解的折磨。他们既活在快乐中,又活在痛苦中。她觉得自己可以更深层次地了解母亲,可是她已没有勇气去了解她了,因为母亲已走了。

此刻看到眼前的这个人,这个和她有着某种血缘的一个人,她的心里五味杂陈。无论此前她是多么恨母亲,但是她不得不承认她母亲的血在她的体内流淌,而且面前的这个人,是她的弟弟。久久她才说道:“我是你姐姐,同母异父的姐姐。”

两个人互相看着,寻找他们的共同点,想着彼此共同的一个母亲,都伤感起来。

恰在此时,另一个人也来了。他和郑泽约好,在书店相见。那个人见到他们,有些诧异,当他认出了凌霄时,更有些不知所措。尽管二十年过去了,但她的变化并不大。除了褪去年轻时的稚气,她的模样还是那么迷人。他想到年轻时对她的痴狂,竟又不安起来。他僵硬地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地问道:“是凌霄吗?”他在问话的时候,声音仍有些颤抖。

没错,那个人就是苏英赫。他恰好与凌霄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在部队相识,又先后回到地方,两个人因性情相投,常聚在一起。今天他们约好先去书店看会儿书,然后去喝酒。巧合的是,他们的人生在这里相交了。

他们找了个地方坐下聊了起来。郑泽和凌霄说起了母亲,通过他的叙述,凌霄对母亲才有了更深一步的了解。她并没有人们传言的那么不堪,只是在情感方面,她遵循了自己的内心,但在道德上她一直谴责自己,并没有过得特别开心。有一样让她欣慰,就是她所选择的那个人一直用心地呵护与爱着她,最后与她一起走完人生。联想到自己,她觉得自己比母亲悲哀,就像他们多次提起,说她不如母亲聪明一样,她觉得自己的确很蠢。

他们姐弟两个在说话的时候,英赫一直没有说话,他仍不时地打量她,看着看着,那种莫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他觉得非常苦楚。等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时,他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居然和郑泽开了句玩笑:“郑泽,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当年,我差点儿成了你姐夫,可惜你姐不要我。”说完,他的眼睛若有所失地看向凌霄。

凌霄没想到他会当着郑泽的面提这个话题,顿时羞愧和痛苦布满全身,她在颤抖中感到无地自容。接着,她握紧了拳头,脸也一阵儿红、一阵儿白,因感到愧疚,最终变得通红。随后她茫然地望着他,向他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一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后又补了一句:“我给你造成很坏很坏的影响,自己也遭到了报应。”说完她的神情凝重起来。他也沉默了。想起往事,瞬间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看着他们的神情都凝重起来,郑泽识趣地走了。

郑泽走了以后,他们的话也没有多起来,都陷入了回忆里。

当年英赫与凌霄相亲时,是从部门请假回来的。那次的假期并不长,来回仅有十天,去掉路上的时间,他在家中只能待一周。相亲时,他一眼就认出了凌霄。三年前,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衣服站在河边的雨里淋雨,他对那画面印象深刻。如今,他们在相亲时再次相遇,他觉得这就是缘分。

尽管第一次见面,她对他冷淡,在有限的假期里,他还是又见了她几次。因为在相亲的那天晚上,他就翻来覆去没睡好,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像夏日的空地长满了荒草,让他感到慌乱。好不容易等到天亮了,他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总是慌慌的,他被苦苦折磨了一整天,第二天又被折磨了一天,第三天他忍不下去了。这次回来统共就没有几天假,这么苦等下去,真是受罪。他觉得军人不该婆婆妈妈,于是,他就主动去见了她。

第二次见面,他情不自禁。当他小心翼翼地吻她的时候,曾担心她会拒绝。她没有拒绝,这让他非常喜悦。回来的路上,想着那甜蜜的吻,想着她,他仍没法平静。于是接下来的两天,他总是要找些时间,找些借口去凌霄家走一走。临归队时,他对她恋恋不舍。还没走呢,他就计划着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回到部队,他被相思折磨得苦不堪言,想着给她写信,可那几天,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他教得字太少,想让她读懂的内容一点儿没教。现在就算给她写了信,她也没法看懂。他后悔没教她“吻”字,如果认识这个字就好了,他在信里只需写这一个字就够了。她看着这个字,或者就会想起他来。可是,偏偏没教她。知道这个结果,他还总是想着她,总觉得有话要对她说。他也想到找人代读,可是转念一想,那怎么行,他要与她讲的话,都是只与她才能讲的,又怎能让别人听到,自然这种代读的做法行不通。想来想去,他还是没法儿以书信解相思之苦。但那相思的信,他还是写了,每写一封就存起来,他想等着自己回去的时候,慢慢读给她听,或者用其他方式让她知道所写的是什么内容。

第二年冬天,在父亲的催促下,他欢天喜地地请了长假回来与她完婚,但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在他结婚的前一天,却得到她跳河的消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悲伤地看着人们围在河边,拼命地在河里找她。因想不通,后来他问了海棠才了解了一些情况。虽然海棠没告诉她为什么恨军人,他已从别处打探到,是缘于她母亲。不管什么原因,他仍为她跳河悲伤不已。

正当苏家为未过门的媳妇跳河感到沮丧时,赵家却来了一批兴师问罪的人。他们来者不善,一再地质问他对她做了什么,害她跳了河。他还在想不通的痛苦中,见他们前来兴师问罪,更是百口莫辩。他对她做了什么呢?无非是两个恋人间的拥抱与亲吻,他并没有侵犯她。而且,那时候,她在他怀里的时候,并没有不乐意,可是他想不通,她为什么要跳河。如果她不愿意,他虽喜欢,也不会强娶她。如今她却以这种方式拒绝,让他非常痛苦。现在,她的家人来向他讨要说法,他对他们怎么说呢?难道说,他只是抱了她,亲了她,没做别的?他觉得什么都不能说,她既然选择了死都不和他结婚,他又怎能把他们之间私密的东西亮给别人,让别人来评判她和他呢!

他们一遍遍地问,他一遍遍地不语。

最后,人就变得无理起来。赵家偏要苏家赔人。东西没有了,还能想想办法,凌霄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拿什么赔?他们前来兴师问罪的目的似乎也不是为了人,而是赔什么。苏家赔什么呢?除了赔不是以外,人是赔不了了,家里的东西只好任他们搬。赵家人走后,苏家像被打劫了一样,家里值钱的物件都被搬光了。

他以为他们走后,母亲也要追问他到底对凌霄做了什么。可是母亲什么也没问,只是用无限哀伤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好好的喜事弄成这样,一家人都感觉悲哀。他还听到姑姑对他父亲说:“我当初说什么了?赵家人,上一代名声就不好,这一代谁也保不起。到底被我说着了,可是你们都不听,唉,都不听!”

当初,英赫也听到了一些关于凌霄母亲的事情,他认为这和凌霄没有关系,却没想到问题出在他军人的身份上。可是,他仍想不通。从小沙村回来后,他始终不说一句话,不吃,不喝,不睡。一家人看着他心疼,可是没有办法。更让他们担心的是,这样的事情出了后,今后他的婚事怎么办。

婚事没办成,英赫提前回了部队。当战友知道他是因为未婚妻跳河婚没结成时,都惊呆了,可是没有一个人敢问他原因。他从家里回来后,始终沉默寡言,不到必须开口讲话,决不开口。而且休息的时候,他不再和大家待在一起。他常常一个人躺在机场边那片草丛上看飞机从头顶飞过。战友们都为他担心,都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后来他慢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多年来,每想起这件事,他仍如鲠在喉。直到多年后,他在无意间听到凌霄没死,当年只是演了一出戏。有一段时间他很痛恨这件事,痛恨对她多情,甚至将当年给她写的信翻出来准备一把火烧了。当火柴擦着的一瞬间,他又放弃了。那是他对一个人仅留的一点儿念想,他不想这么一把火烧了。后来,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又慢慢理解了,人生有多种不如意,各人有各人不得已的苦衷。他也不再像当年那样,发疯一样地想她了。有时他还会想起她,因为他的人生因她改变。有时他也想,如果他的人生没有遇到她,现在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

戏剧的是,二十年后,他们竟以这样的方式相见。许久,英赫才说:“当年,得知你跳河的那一刻,我无法想象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当我从各种途径听说了一些原因后,我还是不能理解,因为,一些细节证明并不像他们所说的那样,可你又为什么那么对我?”

凌霄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他,跳河永远是她羞于启齿的一件事。她憋了半天才对他说:“因为愚蠢,那是我人生中干过的最蠢的一件事!”

“可是,你知道,我永远无法忘记那一切,忘记那个让我在河边见了一次就再也念念不忘的人。哪怕她绝情地对我,我也无法忘记。虽然我也恨过,尝试改变。”英赫觉得有必要向她说明这件事,而且军人的固执也让他必须要告诉她。

她像受到突然的打击,惶恐地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悲哀,接着她将目光望向别处。

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愧疚地说:“听说因为这件事,你一直没成家。”

他望望她,沉重地回道:“不,在部队,他们给我介绍了一个姑娘,是羞于和家里人说,仅请了请战友,两个人就在一起生活了,只是不到两年就分了。”

“为什么?”她疑惑地问。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性格不合。”他望着她苦笑着说。

“有孩子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

“都是我的错,罪该万死的人是我。”她再次充满歉意地说。

他望着她,嘴巴张了张,又闭上了。有些话,他觉得还是放在心里稳妥。

“你听到过我的故事吗?”似乎是为了安慰他,她问道。

“听到一点儿。”

她突然仰起头看着他,像接受审判一样:“命运对你是不公平的,对我还是公平的。你看,时间、命运已经不断地在惩罚我的罪过与愚蠢。”说着,她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可是,这也不能为我当初的过错赎罪!”

英赫难过地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还能说什么呢?是指责,是批判,还是安慰?他觉得,他们都被命运玩弄了!

凌霄低头流了会儿眼泪,没有道别,突然离开了。

英赫没阻拦她。他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半个月后,凌霄收到一个包裹,打开包裹,里面还有一个包裹,包裹上面有一封信。当看到信封上的名字时,她拿信的手颤抖起来。多年前她无心去记的名字却在多年后一直深深地刺痛着她。她郑重地拿起信,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上面写着:

凌霄:

恕我冒昧,给你寄这个包裹。包裹里是我与你订婚之后,我给你写的所有的信,那时因你看不懂,便一直没寄,本想等着婚后念给你听,或教你认,可后来没了这个机会,但信还在。期间,因恨,曾试图毁掉它,最后还是留下了。上次见到你后,我将这些信从箱子里翻了出来,重读一遍后,有些庆幸把它留了下来。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把它留给你,无论是二十年,还是四十年,无论你看得懂看不懂,这些信都属于你。这是当年一个想与你“执子之手”的人写的最真挚的语言。当然,如果你想听,也有人愿意读给你。

英赫敬上

一九九六年十月七日

看完信,凌霄又哭了,最近十多年,她已很少哭了,在见到他后,她连续哭了两次。哭完后,一种复杂的感情再次涌上她的心头。她想,他还不知道我完全可以自己读信了。当然,如果我不想听,我也可以装作不会读。但是,我们还能回去吗?

(原载于《青年文学》201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