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太
“老太”是我们村里人对奶奶的另一种称呼。
在我们村子里,数我奶奶的岁数大,因此,村子里不管是年长的还是年幼的人,一见了我奶奶都喊“老太”。“老太”被大家叫顺了,连我们家里也叫“老太”。
老太大个子,瓜子脸,单眼皮,小眼睛,三寸金莲。打我记事起,老太就是一头白发。她穿衣打扮与其他老年人不同,常常将头发梳在脑后,扎成一束,再别一枚簪子,然后将头发一圈一圈盘在簪子上,接着用一块长条状白布的一头搭在头上,另一头折叠后一圈一圈缠住头顶,最后在布头的末端拿别针别住。老太时常穿一件灰色的大襟上衣,纽扣是用缝好的布条挽成的,小巧别致,袖子和衣服是一通的(袖子与衣襟没有裁剪开)。裤子宽松,裤口常常用白布条裹住。每只脚前面只留大拇指,其余四个脚趾紧紧地挤在一起依次压在脚心,脚面宽,脚背凸起,这就是她三寸金莲的模样。听老太说,老古时(很久以前)女孩都逃不脱缠脚的劫难,六七岁时就要缠脚。因为过去评判一个女孩子以她脚的大小为标准,双脚能做到小、尖、软、巧,就是标准的漂亮媳妇。如果不缠脚,就算长得再漂亮,婆家也会嫌弃。老太脚上穿的鞋都是手工鞋,鞋的样子像耕地的铧,前面尖,后面渐宽。她个头高,脚小,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就像刚学走路的小孩子,又像耍社火的高拐子,一颠一晃的,让人不由得为她担心。有个急事更让人着急,虽然脚步迈得很快,可速度就是赶不上。
记得小时候,我和老太走在一起时,老是等她。我走一截路,回头望望,笑着对她喊道:“老太,走快点!”她微笑着点点头。等不到,我就一屁股坐在路畔等,只见她甩着胳膊,迈着小脚,喘着粗气走到我跟前,笑呵呵地说:“小家伙,长大了哦,把我撇了那么远。”“谁让您的脚那么小呢!”我撇着嘴抱怨,随后向她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地几步又迈在她的前头,我们渐渐又拉开了距离,最后,我折回去搀着她的胳膊,笑眯眯地说:“您老走快点啥,急死人了!”“唉!我这辈子走路快不了了,你头里走,我后头撵。”老太摇着头无奈地说。
老太生了六个儿女,三个男孩,三个女孩。我父亲是家里的老大。我能记事起,老太就跟二爸一起过,二爸那时是我们村上的支书,三天两头开会,家里的事情顾不上管,老太时常得帮二爸家干家务活。我们空闲时坐在一起谈论老太,还在时常调侃她,说当官的人,人人爱,连老太也偏心,老是护着当官的二爸。三爸是兄妹中是最小的,按当地的习惯来说,老太应住在三爸家才合理。她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嘿嘿一笑,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她眯缝着眼睛辩解道:“手心手背都是我的肉。你二爸老是不在家,你二妈一个人忙不过来,我给她帮个手,没想到,你们对我还有意见了。呵呵呵!”老太说话期间,仰头笑起来,我们也随着她笑。
我父亲没有手艺,靠自己的力气维持生活。加之我们兄妹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们家很少有人来,就连我几个姑姑也不常来。而与我家仅有一墙之隔的二爸家常常人来人往,大多是来求二爸办事的。二爸家来几次客人,二妈就做几回饭,因此,二妈家的烟囱眼一天到黑不停地冒烟。二妈家的烟囱和后窗正好对着我家院子。每当二妈做饭时,她家的房顶会升起袅袅炊烟,一股清油炝葱花的香味从后窗悠悠地溢出来,飘洒在我家院落,直钻我的鼻孔,惹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直往嗓子眼蹿。顿时,感觉痒痒的,就不停舔嘴唇咽唾沫。馋得挨不住的时候,就跑向二爸家假装借东西去蹭饭。起初,二妈不知道我是有备而来的,慷慨地给我舀了满满一大碗面条和鸡蛋汤。老家有一句俗话说:吃惯的野狐比狼利。后来,我三天两头向二妈家跑,时间一长,二妈就感到厌烦,看我的眼神也凉凉的。尤其是二妈家的几个孩子更不欢迎我,一看见我就翻白眼。还有二妈给我舀饭时,也不再舀满,而是半碗。我没吃够,端着空碗不放,二妈说锅里没饭了。老太听到,就将她碗里的饭拨进我的碗里,我才能吃个肚儿圆。每次我回家的时候,老太趁二妈一家不注意,将我叫到没人的角落,把好吃的偷偷塞进我的口袋,然后向我挤眼。我立马领会了她的意思,压住衣兜一蹦子跑回家。有时掏出来的是几颗水果糖,有时是一块酥软的面包。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能吃上这些东西是罕见的,我一直舍不得吃,又怕哥哥姐姐发现向我要,我就钻在没人的角落,将东西捧在手里左看看,右看看,心想,如果天天能吃上这些东西,那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啊!这样一想,我口水直流,就将糖的一端轻轻地剥开,拿在手里用舌尖慢慢地一下一下地舔。吃面包时,只咬一小口,然后一点一点地品尝。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甜的糖和最香的面包。再后来二妈家如果做好吃的,就拿棍把大门一顶。我推不开门二妈家的门,就像猫在老鼠洞前守的一样,只好在大门缝里贼眉贼眼地望一望,噘着嘴巴心灰意冷地回家。
我家邻居常常背支土枪去山林中打野兔。有一次他打中了两只,全提来送给二爸,正好被我撞了个满怀。那天我在二爸家整整守了一天,二爸的大女儿一个劲地撵我回家,我就是赖着不回去。为了讨好她,我就将一根新红头绳儿从兜里掏出来双手送给了她,还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地叫着。她立马换了笑脸,看到她上我的“当”了,我心里暗自高兴。二妈终于开始做兔肉啦!我就开始献殷勤,跑出去给她抱胡麻柴,一连抱了好几回。二妈脸一转,地上已堆满了柴火,立即向我摆手,示意不要抱了。我就蹲在灶火门前低头给二妈烧锅,隔一会儿伸长脖子向锅里望望。不一会儿,老太进来了,走过来在我头上抚摸了一把,面带微笑地说:“奶奶不爱吃兔肉,我的一份留给你。”我笑着向她点头。兔肉做熟后,老太果然没吃,将她的一份全给了我,我端着香喷喷的兔肉兴高采烈地回家了。
一天,我们几个钻在老太的高房(农村二层土楼)炕上抓五子(玩五个石子),二爸家的大儿子盼盼手里捏着两张两块和两张一块的零钱,来到老太跟前换整钱。她揭起衣襟,在肚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包着的手绢,一层层打开,一沓钱露出来。盼盼凑到老太跟前,咧嘴一笑,说:“老太,我的四张换你的一张,您看行不行?”老太呲着牙嘿嘿一笑,说:“一家子人有啥不能成的,你要哪张,拿去就行了。”盼盼笑嘻嘻地将奶奶手中的一张十元钱抽出来拿去了。心想,老太太傻了,十块钱换了人家的六块钱,亏吃大了。盼盼分明是跑来占便宜的。好几次碰见盼盼向老太这样换钱,有时还搭着个借字,我从没见过他还过。老太从不吝啬,对孙子每次都有求必应。我想,老太是大家的,他们能在老太跟前随便拿钱,我为啥不能呢?后来,为了试探老太的心,我也跑去向她借钱,还时她摇头不要:“奶奶黄土壅到半脖子了,拿着钱没用,你拿着买铅笔和本子吧!不要像奶奶一样,双手都不会画个‘八’,来到世上白活了。”
一次,我碰见老太正在数鸡娃。“你在呢,它在呢,毛腿子在呢,花背背在呢,长腿燕在呢,麻呱啦在呢……”奶奶聚精会神地盯着那群鸡娃,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并用手指头指着那些满院跑的小鸡。老鸡带着小鸡好像跟她玩捉迷藏似的,一会儿向右,一会儿向左,一会儿簇拥在一起,一会儿散开,老太就跟在鸡后面转圈圈,数了好一阵,她才停下脚步。“老太,一共有多少只鸡娃?”我盯着她的眼睛问。“多少只我不知道,反正够着呢!”她自信地说。“呵呵,您不会数数吧?”我眨巴着眼睛问。“会呢。”老太笑着回答我。回到家,我把我所看到的情景一一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虽然老太不会算数,认不得钱,但是她没丢过一样东西,之所以给你们多换钱,那是因为她心疼你们。”听了母亲的话,我半信半疑。
有一次,我去二爸家玩,隔窗望去,只见老太盘腿坐在离窗台很近的地方,聚精会神地捻线坨,腿中间搁着一堆像棉花一样白的羊毛,她揪住一撮羊毛慢慢地向外拉,用手指把不均匀的地方捋均匀,然后将线坨一捻,那线坨就飞快地转动起来,快得只有一束旋转的光晕。她乐呵呵地将捻好的线一圈一圈地缠在一起。二爸家的孩子正巧不在,我趁机悄悄地抓了一只二爸家的小鸡,蹑手蹑脚地回家了。心想:反正老太不会数数,她不会发现的,就算发现,也不会怪我的。我正在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谁知,我家那只该死的老母鸡,狠狠地啄我偷来的小鸡,还用翅膀拍打,就连那群小鸡也来欺负,你扑过去啄一下,它扑过去挤一下,那只小鸡的眼睛都被啄得出血了。无奈,我只好把偷来的这只小鸡单独放到一个装鞋的纸箱子里。傍晚的时候,我隐约听见老太在唤鸡,“啁啁,啁啁……”然后她又用老办法,“你在呢,它在呢……”此时我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我希望老太眼花,没有发现。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竟然发现少了一只小鸡,并且还说出了它的样子。她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道:“是不是我做饭时被猫叼走了,或者被喜鹊啄走了?奇怪了,咋没听见鸡叫唤的声音呢?”老太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于是,我急忙把捉来的小鸡装在衣兜里,爬上我家后院的墙,把小鸡偷偷地放到二爸家的后院里,又慌慌张张地爬上墙翻过来。从那以后,我对奶奶佩服得五体投地。
老太待人和善、慈祥。她不但看护大了孙子们,还看护重孙们,有时还帮左邻右舍看娃娃。每到麦黄六月的时候,老太的屋里就成了托儿所,炕上就挤满了娃娃,被筒里睡的、被子里围的、炕上爬的、地下站的,除了老太自己的孙子、重孙子,还有邻居家的娃娃们。她忙得不可开交,一会儿给这个喂馍馍,一会儿又给那个冲奶粉。有时,一个娃娃一旦哭起,惹得其他的都哇哇大哭,吵得人头疼,老太却不厌其烦地哄了这个又哄那个。孩子们拉下屎尿,就哭着不坐了,她双膝跪在炕上,低头给他们换尿毡,擦屁股。孩子们把她的屋里搞得连骚带臭,招惹进来了许多苍蝇,落在桌子上的、炕上的、墙上的,嗡嗡地吵个不停,老太随手拿起一条枕巾甩打着,苍蝇四下乱逃。由于是夏天,加之孩子多,屋里一股味道很难闻,人都进不去。二爸进屋后一脸的不悦,捏着鼻子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抱怨:“您留着清闲日子不过,愣是给自己找活计,您看这屋里整得人哪能坐的住?来个亲戚就笑话死了!这都是谁家的娃娃,让他们抱回去,有人养,没人管,这里不是收养所,您又不是他们家的保姆。”二爸的语气很生硬,老太却笑呵呵地说:“麦黄六月,龙口里夺食,绣女都得请下床。他们都忙着收庄稼,一个娃娃也是看,几个也是看,等他们忙完这阵子自然就抱回去了。”二爸听了,气得直摇头。
老太一生乐观,对权位金钱名利看得很淡。她时常对我们说,人这一生最大的财富是有个健康的身体,别的都是身外之物,生带不来,死带不去。
有一年冬天,二爸家的一头牛在半夜生牛犊,二爸一家睡着了没发觉,早晨二妈去牛圈给牛添草,牛长长地躺在地上,早断了气。二妈一看蹲在地上,抚摸着牛的身体,号啕大哭。她一连哭了好几天,早已没了力气,眼睛肿得睁不开,睡在炕上起不来。老太就坐在炕沿上开导,说:“有人生万物,万物不生人。家有千万,长毛的不算。你就是愁死,牛也活不过来,快起来洗洗脸,该干啥就干啥。”经老太这么一说,二妈从炕上爬起,溜下炕去做家务了。
二爸当了二十几年支书,在几个大队中,可以说是人上人,全大队的人见了二爸,总会毕恭毕敬地问候。最终,二爸的位置被别人替代,二爸总觉得在别人面前低了一截子,人一下子没了往日的精气神,回家拉起被子,蒙头就睡,好像他做了见不了人的事,饭不吃,茶不闻,对家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面对二爸,二妈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发愁,长吁短叹。老太知道后,走进二爸的房子,坐在炕沿头,轻轻地揭过二爸头上的被子,幽默地说:“转把子勺,轮把子碗,猴子穿裙子,一人一轮子。咱们不当支书也好,首先你的人获得了自由,想干嘛就干嘛,如今日子好过了,不愁吃,不愁穿。”二爸听后,慢慢地从炕上爬起,战胜了自己,走出了阴影。
在我的记忆中,没见过老太发过脾气,没听过她和村子里人吵架。她给我的印象总是笑呵呵的,面对生活很知足,别人有时说她的不是,她听后也不在意。老太的身体一直很硬朗。连一次医院都没去过,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吃一片去疼片,睡上一觉,药到病除。老太活到一百岁时才去世的。一百岁的人一口牙齿一个都没掉,这让人难以置信。她走的那天,是七月七,来送她的人很多。五辈人抬着她老人家去墓地下葬。我想,奶奶看到,一定会高兴的。老太的离去,我没有过度地悲伤,反而为她五世同堂感到欣慰。
如今,老太离开我们已经十多年了。每次回娘家,路过二爸家门口时,她那张慈祥和善的面孔老是在我眼前闪烁,与她老人家相处的点点滴滴,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展开,撩拨着我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