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狼
柳沟南火车站说是地名,可我打开手机里的百度地图上却找不到,即使我把地图放大到极限。这是一个只存在于铁路地图上的地方,在数万公里的铁路线上,有很多地方就这样奇怪地存在着。
汽车从嘉峪关出来,上连霍高速向西奔驰两个多小时,又拐入弯弯曲曲的312国道跑了30多公里,城市已经被我们远远地抛在身后,眼前所能看到的只有茫茫无际的戈壁和沿途高低起伏的祁连山。兰新高铁就是经过这里进入新疆境内的。这条中国西部的第一条高铁,被誉为现代“钢铁丝绸之路”。据说建成后从兰州到新疆乌鲁木齐的通车时间可以缩短到8个小时。作为铁路公安队伍里的一名宣传干部,我们此行就是沿途考察兰新铁路兰州局管辖的700多公里铁路沿线设置的9个派出所,记录民警在这里工作生活的故事。处在最西端的柳沟南车站派出所是我们此行的终点。
车载导航提示我们已进入甘肃省瓜州地区的布隆吉乡,布隆吉是蒙古语,意思是水草丰茂的地方,但我在车上却看不到一点绿色,也看不到一户人家。虽然我生长在西部,早已习惯了荒凉的景象,对这里漫无边际的戈壁和随处可见的雅丹地貌还是新奇不已。同行的是武威铁路公安处政治处王主任和宣传科张科长,他们一路上讲的最令我着迷的故事就是柳沟南派出所民警遇狼的故事,这故事深深吸引了我,我越发急切地想快点到达这个派出所。我问王主任:“到柳沟南还有多远?”“快了,看到那座铁路桥了吗?那就是布隆大桥,全长25公里,是兰新线最长的高架桥。从桥下拐进去,再走不远就到了。”
25公里的铁路高架桥,横跨在戈壁滩上的沟壑之间,那情景真是蔚为壮观。我们在桥下拐进戈壁,沿着一条汽车辗压出来的便道,又行进了十多公里,才渐渐看到几座孤零零立着的房子,那就是柳沟南车站了。
派出所在离车站不足50米的地方,是个独门独院的小二层楼。一下车,戈壁滩上的大风吹得我们站都站不稳。派出所所长老李带着一个青年民警跑出来把我们接进院子,所长说今天的天气算是好的,风也小多了。前几天他们在院子里搭建活动板房,刚搭好,一夜大风,第二天,其中一间板房被刮到了院子外面。他们又对板房做了加固,地上打了一圈混凝土,这才算稳定下来。所长介绍说这个派出所有5名民警,因为办公楼房刚建好,内部装修还在紧张施工,每天有一名民警带着两名协警住在这排板房里,其余的人都住在十几公里外的布隆吉乡临时办公地点。
在了解完派出所的基本情况后,我就急不可待地问李所长:“听说你们这里有民警遇到过狼,是真的吗?”
李所长比我小几岁,脸上的肤色已被这里毒辣的太阳和常年不停的风雕刻得黑红黑红。他慢吞吞地指着身边的青年民警说:“有,他叫李强,他就遇见过。他手机里还有狼的照片呢。”
我让李强打开手机里的照片给我看,那是一张拍得不是很清晰的照片,放大了才能看到有一只狼一样的动物在戈壁上慢行。它的毛色是那种青灰色的,和这里的戈壁颜色很相似,所以不容易辨认。尾巴有些僵硬地拖在后面,很明显,这确实是一只狼而非犬类。我问李强是怎么遇见的,当时怕不怕。李强说:“这里经常会有一两只狼来车站附近活动,我那天是在巡线回派出所的路上遇到的,只有一只。我以前在警犬队当过两年驯犬员,所以见了不太害怕,我拿手机给它照相的时候,它就慢吞吞地跑开了。我还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黑客,那是我以前当驯犬员时警犬的名字。”我对这个故事以及眼前这个青年民警一下子产生了兴趣,所以当晚我们要回布隆吉乡住宿时,我要求待在派出所的板房里陪李强一起值班。
晚饭只有方便面,就着几袋小咸菜。吃饭的时候,李强一个劲地说对不住,这里离城市远,又没有水源,站区人员的饮用水都是用火车拉过来的,一星期才来一次。站区还在建设中,所以没办法做饭。我倒觉得在这种地方吃一碗方便面反而别有一番风味,我们吃饭时,风吹着板房的四壁,噼里啪啦直响,真担心房子会被连根拔起。
吃过晚饭,我约李强一起到外面走走,顺便给我讲讲遇狼的故事。
太阳斜斜地挂在西地平线上方,发着昏黄的光,一点也感受不到它的温暖了。我们裹紧大衣,顶着戈壁上毫无遮拦的风,沿着铁路线向前走去。地上遍布的是黑色的石头,这些石头应该是经历了千万年的曝晒,被剥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了这么黑漆漆的一团。随着日落天晚,这些黑色的石头越发显得神秘恐怖起来。前行百十米,眼前除了茫茫戈壁,就只有一条长长甩开伸向远处的铁路线了。我觉得这样的环境恰好适合听李强的故事。
路上我问过李强的简单情况,他毕业于甘肃政法学校,2010年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考入兰州铁路公安局工作。之前在警犬队当过两年驯犬员,修建兰新铁路时,他才调到柳沟南派出所,在这里已经工作半年多了。李强口才很好,讲故事时还会不时加入一些自己的故事,所以我基本真实地记录了他的讲述。
下面就是李强讲的故事。
我叫你哥行不,我看你也就比我大十来岁,而且不摆架子,和我们一起吃方便面,一起住板房,我觉得亲切。那我就叫你哥了。
有些东西是每个人都想见又怕见的,比如鬼,再比如狼。
奇怪的是,这两件东西你想见时不一定能遇到,不想见时却极有可能遇到。
我刚到柳沟南的时候,就听当地人说这里经常有狼出没。不过除了在冬天缺少食物的时候咬死过几头羊,还没有发生过袭击人的事情。其实我要求到柳沟南派出所来,就是因为听说了这里有狼,很想能在这里遇到一两只。你不知道,我在警犬队养了两年犬,我们养犬的人听到什么藏獒啦、狼啦,眼睛里都放光,就想见识见识。不过这心思我可不敢给所长说,怕他担心我出去找狼惹事。刚来的时候,我遇到出去巡线的事总是抢着去。我没结婚,也没女朋友,所以基本不休息,经常在所里一待就是一个多月,所长还以为我工作积极呢,他哪知道我其实是惦记着找狼呢。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们所长啊,其实,后来我跟那只狼遇见过不只一次,我都没敢告诉所长。这事我得慢慢给你讲。
我在所里待了两个多月,可连个狼的影子都没有碰到,我就有点失望了。再加上警犬队的同事打电话告诉我,我训的那条叫“黑客”的德国牧羊犬可能是想我了吧,经常不好好吃东西,一下子瘦了许多,我心里特别难过,休息的时候就跑回警犬队待着。我一回去,“黑客”就扑在我身上用舌头把我的衣服舔得湿乎乎的,围着我直打转,一步都不肯离开,我心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队里的同事也打趣地调侃我:你不是找狼去了吗,那地方狼多不?你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们还以为你被狼吃了呢。
扯远了。说来也怪,我都快放弃希望,甚至想着找个合适的机会再给公安处领导里说说,让把我调回警犬队的时候,嘿,这狼还真来了。
那天,我们派出所接到工务段的电话,说一名巡道工在巡线的路上遇上狼了,让我们赶紧出警去营救。我一下子来精神了,和所长开着车直奔电话里说的地点。快到那里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有两只狼看见我们的警车开过来,一溜烟跑开了。那个巡道工就爬在铁路边的防护栏上,那防护栏有两米多高,是水泥预制成的,上面还盘绕着一圈一圈带尖带刺的铁丝网,我们叫它“刺丝滚龙”。巡道工被刺丝滚龙扎得满身满身都是血痕,却也顾不得喊疼。见我们警车来了,他都不敢下来,一个劲地问我们:狼走了没,真的走了吗?后来这名巡道工吓得不敢在这里上班,闹着要求调到别的地方。说来好笑,听说他调到了离这80多公里的玉门车站,可是是祸躲不过,没过多久,他在站区被一只藏獒咬了。看来他这是命里有此一劫,想躲也躲不掉。
哥你相信命不,反正我挺信。就像我天生就喜欢动物,尤其是狗。我到警犬队工作时很多同学都说我疯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去养狗,大学算是白上了,连我爸妈都想不通。他们根本不知道和犬在一起多有意思,这东西有灵性,重感情,你对它好,它就只认你,比人有情义多了。哥我说这话你别介意,别看我年龄不大,可好多事都能看明白。我在大学时就特别爱看写动物的书,杰克·伦敦写的《雪虎》《野性的呼唤》,我看了好几遍,好多段落我都能背下来。他把狗写神了,也把我给迷住了。到公安处能有机会去警犬队,你说我能放过吗?这是我的命,是我骨子里流动的东西,想拒绝都不行,那会很难受。
为了养好警犬,我几乎住在警犬队里,我养的那条犬今年三岁,我从警犬基地领回来时它不到一岁,是我像伺候孩子一样把它养大的。老实说,我对我爸我妈都没那么用过心。它小的时候我抱着它睡,它生病了我一晚上不睡觉守着它,它发怒的时候咬过我,把我的手指都差点咬断了,可我舍不得打它一下。它现在是我们队里最好的一条犬,只要别人看到他油亮油亮的毛色,高高大大的身架,由衷地赞一声:嘿!真是一条好犬。我心里就别提多高兴了。
又扯远了,一说到犬,我就有说不完的话题,哥你别见怪啊。
咱还是说狼吧。这次虽然只见到了狼的影子,但我还是很兴奋。我后来跟当地人聊,才知道就在这祁连山里不但有狼,还有豹子出没,当地很多人都见过。他们在讲述和狼遭遇的故事时,脸上竟然没有一点害怕恐惧之色,那神情就好像在讲述和故友的重逢一般漫不经心。我也问过他们:你们遇见狼时不害怕吗?他们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说:成群的狼才祸害人呢,一两只狼那是孤狼,轻易不会伤人,没啥怕的。现在不让打猎了,放在二十年前,这些狼都是我们的猎物呢。和我说这话的,都是当地四五十岁的人。看着他们那么平静的表情,我心里的那点恐惧也就没了。我驯犬的时候,什么样的烈犬我都见过,只要不碰到狼群,我觉得都能对付。
布隆吉你还没去过吧,回的时候去看看,那真是个神奇的地方。镇子不大,也就四五百户人家。当地有很多都是蒙古族游牧部落的后裔,那些如今已年过半百的人,20年前还是骑马游牧,放歌祁连山的好汉呢。我跟一个叫巴特那森的大叔最熟,他给我讲过很多人和狼的故事,晚上要是你睡不着,我讲给你听。
我给你讲第一次遇见狼的事吧,不然你该着急了。自从那次营救巡道工看到狼后,我就相信这里真的有狼了,从那以后我特别留心寻找狼的踪迹。柳沟南车站在铁路的东面,祁连山在铁路西面,这条铁路沿线都有防护网,狼钻不进来。它们要绕到车站附近来,肯定得从铁路下面的那些车辆通道过来。我在巡线的时候经常在通道里扒着看有没有狼的足迹,狼的足迹应该跟犬的差不多,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了。我在离这七八公里的一处通道里,就发现过一行熟悉的足迹。那些足迹比犬的稍大一些,爪子也比犬坚硬,踩在戈壁滩上也能留下明显的印子。我知道,狼肯定来过这里。数量不多,应该不超过两只。从那以后,我带着协警巡线有意走得很远。有一回,等我们往回走的时候,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那个协警比我还小两岁,就有点害怕,说:哥,咱快点走吧,天就要黑了。我对他说:我脚扭了,要不你先跑回去弄吃的,我随后就到。协警说:这行吗,哥,你不怕吗?我说:有啥怕的。协警一走,我就索性吹着口哨散漫地向前走着。
戈壁的天说黑就黑,太阳一下山,天色就暗了下来。我打着手电往前走,总觉得随着手电筒灯光的晃动,有几点微弱的亮光也在跳跃着。我打手电四周看一圈,那亮光也快速移动开。但我还是看清楚了,那几点微光泛着幽绿,寒冰一般令人发冷。我后背蹿上一道凉气,汗毛都竖起来了,心想:遇到狼了!当时又惊喜又多少有点害怕,不知道遇到了几只狼。我壮着胆打着手电往前搜寻,就看到在离我几十米的地方,有一只银灰色的狼。它有点怕光,手电光一照,就转身躲进黑暗里,但却并不走远,眼睛发着绿莹莹的光瞪着我。我驯过犬,知道这种犬科动物生性多疑,尤其是独自活动的孤狼。因为人类的过度捕杀,他们对人保持着很强的戒备心。这只狼在观察我呢。我胆子稍大了些,就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狼也始终和我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一路跟着我。我看清楚它体型并不大,和我的“黑客”差不多,大概是在戈壁里没有觅到食,或者是长时间被戈壁的阳光曝晒,有点没精打采。动物和人一样,也有情绪。就说犬科动物吧,它们高兴的时候就特别兴奋,会原地打转,眼睛放光。害怕的时候会缩成一团,低声吼叫。眼前这只狼低着头,身体侧向着我,好像随时做好要逃走的样子。它的额头上有一道暗黑色皮毛,看起来像是一幅皱着眉头的神情,样子很特别。我们就这么一路走着,后来我都忘了它是一只狼了,就感觉像是带着我的“黑客”在散步。我以前吃完晚饭也经常带着“黑客”出来,它就跑在我前面不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时不时还回头看看我,特别亲切。今天,在这戈壁滩上,在这个漆黑的夜里,我似乎又找到了那种亲切的感觉。快到车站时,那两点绿光一闪就遁入黑暗中不见了。
戈壁的风越来越凉了,我提议往回走,到板房里再继续讲他的故事。李强笑着说:哥,你不是害怕又遇见狼吧,要是真遇到那你可算没白来了。回到板房,两个协警正躺在床上玩手机。李强叮嘱他们几句,就回到自己的板房,烧了壶水,为我俩泡好茶,接着讲他和狼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布隆吉乡,找巴特那森。老巴特正在家里吃奶茶泡炒米,我冲进去把碗从他手里夺下来对他说:叔,我昨晚遇见狼了。等我把昨晚的经历讲完,老巴特笑呵呵地说:“好小子,你胆子够大的,倒像我们蒙古族人。我之前听说你们那里有个职工被狼吓得爬到水泥桩子上,还被铁丝刮出一身血印子,我就猜想你们怕是在这柳沟里待不长,早晚都得走。你不简单,比那些人强。20年前这祁连山上狼多的时候,大叔我一个人打死过五六只狼呢。今天晚上我请你喝酒,看看你的酒量是不是也和你的胆量一样大。”巴特的老婆托娅端着一碗奶茶进来递给我,然后数落着老巴特说:“你年轻时候的点事,讲了大半辈子了还没讲够,我的耳朵都听起茧子了。你怎么不说说你喝多了酒差点被狼拖进狼窝,还是我和儿子骑马找到你把狼群赶跑的。孩子,快趁热喝碗奶茶,别听他瞎唠叨。”我喝着喷香的奶茶,想象着他们这些曾经的牧人骑着马放牧在祁连山下,遇到狼群丝毫不胆怯,即使一个女人也敢趟进狼群较量的豪迈情景,身上一阵阵热流涌动。
我觉得每个人身上都流动着一股原始的血液,这股血液就是你的种,你的命根子。到了命悬一线的时候,你的种就出来了。可是在现代生活中,尤其是我们这些在都市里长大的人,早把这幅种给埋没了。没了种,也就活得没一点血性,没一点人样。别说见了动物害怕,就是见了那些恶人,都吓得浑身发抖。要不现在社会上怎么那么多当街行凶作恶的事,却没几个人敢挺身而出。不像这些常年生活在戈壁上的人,他们身上还流着那股原始的血呢,他们连狼都不怕,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是他们怕的了。
托娅对我讲过,有一年开春天气特别冷,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雪。她早上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就看见一只狼在门口的垃圾堆里刨食吃。肯定是山上雪更大,狼找不到吃得才下了山。托娅说她看着那只狼就觉得好可怜,这东西应该是在山里追逐野兽,称王称霸的呀,怎么落到比狗还惨的地步。托娅说她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不争气,生活得不如意一样,又气又心疼。她从屋里端出一盘鲜肉,远远地扔过去,大喊着说:“给,吃去,吃饱了快点回山上吧,别让人家看见丢脸了。记住,你是狼,是祁连山上的狼,别因为几口吃的就把自己的本性都忘了。”
说起这些事,巴特拍着桌子说:“这世道,狼不像狼,人不像人。”巴特告诉我,布隆吉这地方原来是个以放牧为主的地区,20年前,这里也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的一片好牧场。那时人们放牧、打猎,狼群经常出没,咬死牛羊,但人们一点也不害怕。没有狼群的牧场成不了好牧场,没有见过狼的牧人也成不了好牧人。后来到处都打狼,乡里打一只狼还奖一头羊,狼一下子快被打光了。再后来又禁猎,狼成了保护动物,祁连山下又渐渐能见到狼了。可现在很多牧场都成了封闭式的圈养,这让狼怎么活呀。听说山丹那边的牧场有狼群咬死了几十头牛羊,大家又商量着打狼。失掉几十头牛羊你心疼了,可没了狼,野鹿、黄羊、黄鼠成灾了,那可就连牧场都没了。现在的牧人啊,马不会骑了,酒不能喝了,见了狼腿肚子都打颤,这哪像个好牧人。
巴特腿上有道很深的伤疤,那就是托娅说的他喝多了酒,骑着马从乡上回牧场,快到家的时候睡着了,掉下了马,遇到两只狼出来觅食,咬着他的腿就往狼窝里托。还好那匹老马护主心切,又踢又吼,巴特酒醒了一半,拼命用脚踢狼。这时托娅带着儿子宝力格一路寻过来正好碰上,托娅跳下马拿马鞭猛抽两头狼,两头狼看看凶神一般的托娅,放弃进攻跑开了。现在,巴特还经常掀开裤腿跟年轻人说:娶个蒙古女人做老婆吧,关键时候能救你一命呢。
按照巴特的说法,我遇见的那只狼应该是在探路。狼活动范围很大,铁路修在这戈壁滩上,把这块戈壁一分为二,它在找一条可以安全穿越铁路的路呢。巴特眨巴着眼睛对我说,你小子跟狼有缘,说不定还能碰上这只狼。
当天晚上,趁着酒劲,我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连我自己都吓一跳的想法。我盯着巴特迷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把那只狼驯化过来。”巴特打了个冷战,瞪大了眼睛说:“你,你喝多了,没错,喝多了。”
其实我并不是异想天开,我知道草原上有很多人家里都养狼。他们从狼窝里掏来狼崽,从小喂养大,这样养大的狼,狼性就少了,跟狗差不多。我们警犬里的狼犬,就是狼和犬交配出来的。
这念头一旦进入我脑子里,就经常冒出来折磨我,我越来越想把它变成现实。你想,要是我能在这荒野里把一匹狼驯化出来,那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
我决定用驯犬的经验先来试验一下。
驯犬的第一步就是建立信任关系。狼是吃生食的,我从布隆吉买来新鲜肉,放置在那匹狼经常出没的通道附近,那上面留有我的气味,狼应该能嗅出来。我每天都留心看那些肉是不是还在,结果,第三天,我放置的十多斤肉都被吃光了,我又接着买来新的肉放置好。布隆吉卖肉的老范笑着对我说:“小伙子,多吃肉,身体好,吃好了不想家。”这十多斤肉也在第三天被吃光了。看来,狼似乎已经逐渐接受我这个饲养员了。这么投食喂了四五次后,我没再放食。三天以后,临近黄昏时,我来到投食点,就看到一匹狼远远地立在那里,茫然地四顾环视着。我包里背着鲜肉,狼显然闻到了鲜肉的味着,一下子脖子上的毛都竖了起来。这下我看清了,它额头中间有一条黑道,正是那天晚上我碰到了那匹狼。我料想狼对我的戒备心还很强,就掏出肉,慢慢蹲下身放在地上,然后缓缓向后退开一段距离。那匹狼警觉地看着我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它就在原地走来走去,既不跑开,也不急着上来叼肉。我干脆坐下来,掏出一瓶水边喝边看它的反应。如果它过来吃肉,说明它开始信任我了,那将是个美好的开端。要是它最终跑开了,我就决定放弃自己的训狼计划。毕竟,三天就买十几斤肉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吧,它就在那原地转着圈,甚至没往前走一步,狼的耐心真是惊人。我在太阳下快被晒焦了,但我还是决定等下去,看看它究竟会做出什么反应。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这匹狼渐渐挪动步子向前靠近。它的眼睛一直没有看地上的肉,而是紧紧盯着我,鸡蛋黄一般的眼珠闪出凶野冰冷的光,胆小的人一下就会被这眼光夺去斗志。我还好,我的“黑客”是条德国牧羊犬,也叫狼犬,那眼光也很凶,只是狼犬的眼珠是暗褐色的,不够清澈,没有面前这匹狼的眼睛这么勾魂摄魄。
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我知道如果我稍有动作,狼就会停下脚步,甚至转身逃走。挪动了十多分钟,狼终于走到那块肉跟前。这时候它距离我也就20多米,我甚至看得清它微微张开的尖嘴里那两排狼牙闪着白森森的光。它的耳朵仍是竖起来的,看来警惕性丝毫没有放松。我本来想趁这绝好的机会拿手机给它拍照的,可还是忍住了。它在肉的周围又来回绕了十多圈,终于低下头,嗅了嗅那块肉。那可是新鲜的牛肉,肉里的津水在太阳下晒得都快丝丝冒热气了。狼在嗅那块肉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我,我也定定地看着它。据说狼能看透人心里在想什么,这话当然有点玄,不过在驯犬的时候,我们讲究要与犬有眼神的交流。别看它们都是动物,可身上有灵性呢。比如我养的那条犬,我高兴、发怒、烦躁,它似乎都能从我眼里读懂。
我们人类在很多方面往往低估了动物的智力,我相信动物都有它们特有的语言和思维。有一回我心情烦躁,就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几乎整整一个下午一句话也不说。“黑客”就蹲在我脚下,不时抬头看看我,吼喉里低低地吼着。我知道,那是它感觉不知所措时的表现,它大概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惹得主人不高兴了。过了一会,它忽然起身跑开,叼着一块拳头大的石头吧嗒扔在我嘴下。我没好气地把石头一脚踢出老远,它飕地一下蹿过去,叼起石头又扔在我脚边,然后就看着我,吱吱地低声叫着。我忽然明白了,这是我训练时的科目,“黑客”看我不高兴,它这是在逗我呢,就像我逗它时一样。我站起来把石头扔出去,它很快又叼回来扔在我脚下。几次下来,我被它逗乐了。我真想弄明白它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那感觉太奇妙了。在那时,你觉得它除了不会说话,其他的跟人没什么两样,有感知,有思想。
狼在数万年的演变中,经过残酷的竞争,逐渐进化到食物链的最顶端,你想它得多聪明。所以,说狼能看透人的心思,我信。那狼盯着我足足看了几分钟,然后叼起那块肉,转身慢慢跑开。
我坐在地上不想起来,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它一直走远。它一直不紧不慢地跑着,快跑出视线时,忽然立地那里,尖利地嘶叫了一声,然后就消失了。那时候,戈壁的风还没有这么冷,清凉的风吹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已成虚空,任这凉风吹过我的身体,洗刷我的五脏六腑。感觉从来没有那么美妙,我觉得那一刻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天人合一了吧。
李强讲到这儿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状态,目光空空地望着板房的窗外。窗外,戈壁的风正呼呼地吹着,撼动着板房的四壁吱吱直响。我恍若置身于原始森林的漆黑夜晚,这个故事也把我带入了一片原始荒莽中。
我把这事告诉巴特那森的时候,老巴特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我,然后转身做了个双手上举的动作,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念完,就眯着眼睛不再理我了。
那段时间,我简直被狼给迷住了,上班,睡觉,脑子里想得都是那匹狼。它那双冷若冰霜的眼睛,白森森的牙齿,灰褐色的皮毛,如果我能征服它,驯化它,让它在我面前俯首帖耳,那该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满脑子都是怎么征服这匹狼的事,别的什么也顾不上了。就连老巴特那奇怪的表情,我也根本没去细想。
那以后,我更精心地到投食点喂食,重复着我那天黄昏和狼对峙时的情景。我提醒自己要有耐心,驯一只犬都要小半年,何况现在我面对的是一只真正的野性未驯的狼。不过我有意将静坐的位置一点一点靠近,最近的时候,我离它只有十多米,我甚至能看清它每一寸皮毛的颜色,看到它喉咙处的一起一伏,听到它很重的呼吸声。我每次都要用很大的力量才能克制自己去摸一下它的冲动,我的喉咙发干,全身燥热,身体都在摇晃。有一次,它竟然在我面前撕下了一块肉,大口咀嚼起来。犬科动物当着你的面进食,那绝对是一种信任的信号。可我还是忍着自己的冲动,没有做出进一步的试探举动,担心稍有不慎,前面的工夫就都白费了。
那些天对我简直是一种折磨,我的表情估计也被所长看出来了,他问我:是不是家里遇到什么事了,赶紧回去看看吧。我心里的想法哪敢告诉他呀,就打掩护说可能是身体不舒服,没事,过两天就好了。
终于有一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决定这天如果狼还来,我无论如何也要走近它,试着摸摸它。
这天我给狼准备的是一只新鲜的死兔子,这东西在草原上打洞,破坏草皮,所以禁猎以后,布隆吉有很多人都改行套兔子。我把兔子放在固定的投食点,就静坐着等狼出现。那感觉就像是第一次和女朋友约会,既紧张又兴奋。狼好像知道我要来,也早早就出现了,它走近食物的时候,明显比以前快了许多。看到地上的死兔子,狼伸出前爪试探性地把它翻了个身,然后张口就在兔子身上撕开了一个血口子。那狼撕下一块肉,又嚼了起来。我觉得时机成熟了,就慢慢站起身。狼停止了咀嚼,紧张地望着我,牙齿上还滴着血水。我微微伏下身,就像以前对待“黑客”那样和它说话:别怕,接着吃,多香的肉啊,这可是我费心为你准备的。好好吃,别看我,我不会把你的肉抢走的。别担心,让我走近点。狼向后退了几步,张口扔掉嘴里的食物,龇着牙对我低吼了几声。我立刻停住,向它示意我没有恶意。这是动物护食的自然反应,你只要停下来,让它们觉得你是安全的。我站在那里继续和它说话,过了好一会,它好像感觉到我并没有恶意,又低头嘶扯食物。我慢慢又向前挪动了两步,离它只剩最后几米的距离了,这时,远处一辆列车忽然呼啸着飞施而过。狼猛地抬起头,眼里露出冷森森的光,两个耳朵扎着,连身上的毛也一根根直立起来。片刻,扭头狂奔而去。我伸向前方的手就那么空空地定在那里,感觉像是一件极为珍贵的东西从我手中溜走了。
我无比失望地来到老巴特家,巴特说:“咋了,让狼咬了还是被女朋友甩了?”当听完我的叙述,巴特忽然严肃起来。他给我倒上一碗奶茶,奶茶的热气升腾起来,我感觉巴特就像是飘在云雾里。巴特说:“你干了一件错事!”我说:“我就是搞不懂错在哪儿了,是不是我太心急了,不应该这么早去接近它?”
巴特叹了口气:“好吧,告诉我,如果你真得把它驯服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说:“那还不好办,我就把它拴在派出所院子里,有只狼看门,那多神气。”
巴特显然不高兴了,他说:“你还是不懂狼啊。我在草原上放牧半辈子,杀过狼,也被狼咬过,打我出生那天起,我就知道狼是这祁连山的一部分。它和这里的草场、石头、雪山一样,是这祁连山的少不了的一部分。这祁连山上那么多物种,哪一样都少不了。我们牧人打狼,但不恨狼,它就是一条生命,饿了要吃,吃饱了才能活。狼不贪,不会把吃不了的东西往自己窝里托。一只狼要是没了狼性,那还是狼吗。”
那晚我恍恍惚惚,就像得了场大病,耳朵里来来回回就是老巴特的那几句话:“一只狼要是没了狼性,那还是狼吗。”我想,我终于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
后来几天,我又到那个投食点去等狼。三天以后,它又出现了。看到地上没有食物,狼疑惑地抬头望着我。我站起身,既伤感又严厉地对它说:“快回去吧,回到祁连山上去,以后不会再给你送食物了。别忘了,你是狼,是祁连山上的狼。饿了就自己去捕食,去追上一只黄羊,咬碎它的喉管,撕开它的皮毛,把它的肉吃个精光。你们狼千万年来没有绝种,因为你们有狼性。大雪封山你们不怕,草场少了你们也不怕,这祁连山上只要还有别的物种,你们就不会灭绝。去吧,去做回你们的狼,去呀。”我的厉声呵斥吓得狼倒退了几步,但并没有逃跑,它似乎还企望着我扔过去一块肉吧。我捡起一块石头,远远地扔过去,狼吱吱叫着向后跑了几步,龇着牙向我吼了几声。我接连捡起石头扔过去,一边喊着:“快走,回到山上去,去呀,你这该死的狼。”石头越扔越远,狼也越跑越远。最终,地平线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
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头狼。
听完这故事,我推门走出板房,站区的灯光影影绰绰,不是很亮,风似乎也小了。空旷的戈壁上夜空被洗得清澈明朗,满天的星星铺天盖地洒在这一片戈壁上空,低得让人不敢想象。远望祁连山,只剩下一带黑漆漆的影子,神秘而幽远。这一片亘古不变的天地,不管我们怎么去试图改变它,但有些东西,是永远都不会变的。就像这戈壁上的遍地黑石,静静躺在那里,承受星移斗转。
走的时候,我很想按李强说的,去布隆吉乡看看,去找那位睿智的蒙古族大哥巴特那森和他贤惠能干的托娅谈谈,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我们那些浮光掠影式的游走和无法深入内心的交谈,除了能给自己增加些酒后谈资,和多少有些炫耀成分的虚荣,还能带来什么呢?天地间有太多奥秘,也许就藏在那一花一草,一砂一石间。
临走时我捡了一块戈壁滩上的石头带走,我希望它能让我永远记住这个祁连山下戈壁滩上星辰明亮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