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跃沟壑
张玉东 盐池县人,生于1960年,从事史志工作,曾发表多篇散文。
◎张玉东
那一年,我出差西安,乘车途中,汽车方向突然失灵,不幸滚落沟壑。灾难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心里仿佛仍然存有一种飞腾向上的感觉,那种勇往直前的精神,永远停留在我的心中了。
每当前途受阻,无路可走的时候,它就从我的记忆深处风驰电掣般地飞奔而来,它使我心灵受到强烈地震撼,它的雄风挟带着我闯过了一道道人生的艰难险关。
第一次骑马是在高中毕业以后,我回家参加生产劳动,沉重的体力劳动,贫乏的山村生活,加之母亲的过早去世,一些农村对立分子的短见、欺辱,我的心灵深处开始冻结起厚厚的冰棱。那一阵,我才刚刚过完人生的第十七个年头。家境的贫寒,世态的炎凉,每当看到生产队的社员,一个个被队长奴隶般地驱赶着在山间坡洼上劳作,一种不平、一种逆反般的冲动便油然而生。我真想大喊大叫。
那时不满两岁的小弟弟突然生病了,急于找到医生,没有经过队长的批准,我闯进生产队的马棚,解开那匹喉咙里滚动着咴咴低鸣的红儿马的缰绳,牵马出村,在冬夜旷阔的雪地上放纵奔驰开去。因为从未骑过马,起初我感到害怕,不敢策鞭,两只手还紧紧地拽着缰绳。光背的马儿驮着我在荒滩野地里轻快地小跑,喷着鼻息,四蹄发出有节奏的嚓嚓声。后来,由于心急,我便试着用缰绳拍打马的肚子,耳边开始嗖嗖起风了,随着,大红马便狂奔起来。
天低云暗,雪地上一片模糊,就在我暗自庆幸小弟弟可以转危为安的时候,突然一种腾空跃起的感觉持续了几秒钟,之后,又像从高空坠落大地,我抱着马的脖子在雪地上滚动翻飞……
等我完全清醒以后,借着淡淡的雪光,我看到身后一条丈余宽的沟壑,横挺在雪地上,可爱的大红马在近处站着,它低垂着头,一副想说对不起的歉疚神态,温柔的眼里仿佛充满了自责和抱歉。
啊,这大自然的尤物,它天生就是一种舍己为人的动物,它能够明显准确地表达着对主人的情感。
我不顾腿、肘的伤痛,从雪地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向大红马奔去。好像那种腾空跃起的感觉还真实地存在于我的身上。
人生的每一次深刻体验总是永久的,让你一辈子都难以忘记。从那以后,我的心中总有一匹奔腾跃起的骏马,它的精神抖擞、驯良不能代替的勇毅将永驻在我的心间。自此,我便少了许多的怯懦。
1978年高考落榜,父亲兄妹的冷漠,左邻右舍的讥讽,曾使我无地自容。生活的道路对我来说更加狭窄了。我在分数公布的第三天就背着铺盖卷儿,前往内蒙古鄂托克前旗,徒步进入草地深处。我才真的见到了马——那一群群拥聚在广阔牧场上的马。
雷声大作,场马在风雨长鞭的抽打下,在电闪雷鸣的威吓下,一群群跃动的精灵,形成了一个无比壮观的马群奔跑场面。它们从各个谷口、山坳涌了出来,山洪奔泻似的在原野上汇聚了,冲撞着,小群汇成大群,大群在运动中扩展,成为一种嘶叫、纷乱、快速转移的冲锋场面。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上奏出了鼓点般的声音。悲怆苍劲的嘶叫在拥挤的空间里碰撞、飞溅,划出了条条不规则的曲线,与漫天雨水雷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大舞台。我久久站在那里发呆,我仿佛看到了这世界上最壮观的场面,这无可替代的马群,这古战场的再现,这交响曲伴奏下复活了的马群雕像。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仍然是懦汉,是地地道道的懦汉!
终于有一天,我卷起了铺盖卷,又回到了远方的家乡,走进了农民中间,白天劳动,晚上温习功课至深夜。从此,我的生活也像驮到了马背上,奔驰起来……
后来,还是那匹枣红色的儿马,套着小胶车,拉着我的行李,在父亲的长吁短叹声中走进了一所师范学校的大门。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去过不少地方,已经是第三次去西安啦,但都没有再见到过那么令人心动的马了。似乎为了某种需要,整天忙这忙那,把它忘却了。但不管我在干什么,马的气质,马的神韵,仿佛已深深地烙进了我的灵魂。
我喜欢奔跑、跳跃。在农村教书那几年里我再次触到了冰凉、冷漠的生活。我被分配到了一所没人管的农村小学。三排土坯教室,像“三”字一样摆在没有围墙、没有任何庇护的村外光滩上。我的办公室漏雨,门缝里经常钻进野狗。星期天老师、学生们都回家了,人走室空,肚子咕咕叫,还是走进了那家我不愿意去的小卖铺。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后,放在桌子上的两瓶罐头已被狗掀倒在砖地上了,我站在那里,颤颤抖抖半天,两眼滚出了心酸的泪水。在那里我坚持生活了四五个年头。
那次车祸伤愈之后,从西安星夜乘车往回赶路,三月的天气,寒气尚浓。半路上,车坏了,司机修车,我闲着没事,坐在路边休息。忽然,听到了那种声音,多么熟悉,多么动人心魄。那是河水在咆哮、在呐喊啊!我顿时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起身转弯,便看到了那条开始解冻的大河。
一声闷雷般的巨响迟缓地、撼人心弦地慢慢轰鸣起来,整个幽谷、整个冻僵的大地都在呻吟着、震颤着。开始解冻的冰河,随着一声声脆响咔咔裂开。冰缝中立刻涌出浑黄的河水,小块大块的厚冰冲撞着、跳跃着,上下翻滚。排冰被壅起,巨轮般的冰岛被推上浪头,跃进深谷。渐渐的,一丝清凉的河腥味来自幽幽深谷,山间的积雪开始融化,无数细流冲破地表毛细管的阻隔,汩汩流淌,终于在河边汇聚成了清凉的雪水溪,朝着大河快乐地奔去。
大河中间已经出现了一条微黄的水道,在庄严的轰鸣中朝着下游平稳地启程了。整个河流的上下仍在炸响着,壅起的巨大冰块、冰船、冰岛,像一群群奔腾跃动的场马,在旋流中显得粗野而惬意、疯狂而又有秩序地碰撞着。我拄着拐杖,目瞪口呆地看着。
啊,我心中的马,它没有消失,它还在奔腾着。
2009年6月11日发表于《宁夏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