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集(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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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年话驴

◎张树彬

庚寅之年,和朋友赵前先生闲聊。赵先生是武人(军人出身)而不是文人,但却在虎年说出了一番为驴抱不平的宏论,言之凿凿,哲理深邃,听后令笔者颇为诚服。受赵先生“说驴”的启发,欣然命笔写了一篇《虎年话驴》小作。

驴是个形象猥琐且老实痴钝的牲畜,在人类传统的审美心理上属于被厌恶否定的对象,所以很难登文学大雅之堂。和虎比起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就说关于虎的成语吧,信手拈来比比皆是。略举大概,其中褒义的有猛虎插翅、如虎添翼、虎头虎脑、虎背熊腰、虎啸风生、虎头燕颔、鹰扬虎视、将门虎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等;贬义的有放虎归山、骑虎难下、养虎遗患、虎头蛇尾、狐假虎威、虎视眈眈、为虎作伥、畏敌如虎、纵虎归山、如狼似虎、官虎吏狼、狼贪虎视、虎穴狼巢等等。再和马比起来,同样是人类役使的牲畜,而关于马的成语同样很多,褒义的有如马到成功、龙马精神等;贬义的有如马马虎虎、人仰马翻、马前卒、马后炮等。而驴则似乎不足挂齿,不屑一谈,要找个有关驴的成语难之又难,搜索枯肠,只找到“黔驴技穷”这样一个贬义成语,剩下的就是常听说“蠢驴”“犟驴”“笨驴”“倔驴”之类的贬义词了。

就说马粪和驴粪吧,其无论形状还是表里都是毫无二致,无法区别。但人们在比喻中看不中用的人或物时,只说“驴粪蛋子表面光”,没有人说“马粪蛋子表面光”的。可见只有沾个“驴”字,方能更显出其贬义。再说虎的体型不一定比驴大,年龄也不一定比驴老,但总被人称“老”,叫“老虎”,就连刚生下来的虎仔也要说成“小老虎”;驴的体型不一定比虎小,年龄也不一定比虎小,但总被人称“小”,叫“小毛驴”,垂垂老矣行将死矣之驴,还是被人叫作“小毛驴”。

虎的叫声低沉阴森,令人恐怖生畏,却被赞美曰“虎啸风生”,还把虎的叫声和人类崇拜的图腾并列,说是“虎啸龙吟”;驴的叫声高亢嘹亮,空谷传响,却被列入“四大难听”之一,在形容声音难听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时说,“比驴叫还难听”,把驴的叫声和最烦人的犬叫并列,说是“驴鸣狗吠”。

虎凶残暴戾,无人敢惹,望而生畏,却被尊称为“虎威”;驴温顺乖巧,任人骑任人打,逆来顺受,稍有点执拗发犟即被斥为“驴脾气”。

虎既不拉碾子拉磨,又不拉犁拉车,别说让人骑,连碰一下都不行,“老虎屁股摸不得”。驯虎,得顺着,“好言相劝”,拿鲜肉美食哄着。虎一旦被驯兽员调教的敢摸敢骑了,即成为“明星”,船载车运各地表演,门票价格飙升,人们争相观瞻,叹为观止。虎不劳动却要吃得好,虎残害生灵,非肉不食,非血不饮,吃人不眨眼,只当作小菜一碟。

驴终生劳作为人服务,拉碾子拉磨,驾车送粪,驮柴驮水,套犁耕田,驮人上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能骑,任劳任怨。训驴,直逼着,恶语咒骂,用皮鞭棍棒抽着打着。驴被驯化得一身技能,却从来难登大雅之堂。有人曾将驴船载运到贵州却无人观赏,“至则无可用”,无聊难耐时狂叫一声,却被说成“黔驴技穷”。驴从不伤人,连一只蚂蚁也不去有意踩死,将劳动收获都奉献给人类,它自己却只吃一些被人废弃的草芥麸糠之类的边角料,吃斋饮素,一辈子也不曾有过一次荤饭荤菜。

虎一味自私,杀食别的动物,凶残无比,连人家的孩子也不放过,却从不吃自家的孩子,名曰“虎毒不食子”;驴大公无私,到谁家的地里吃谁家的庄稼,不管是主人家的还是别人家的。“驴最公道,逮住谁家庄稼吃谁家庄稼。”这算是人们对驴有了一次“认可”的评价。

虎何功何德?却被人敬为神灵,入诗入画,悬挂在墙上供奉着。连给孩子起名都愿带个“虎”字,有叫“大虎”的,有叫“小虎”的,有叫“张虎”的,有叫“李虎”的。驴劳苦功高,却从不为人敬,更难入诗入画。倒是有个叫黄胄的大画家因画驴出了名,可他画的驴只能是收藏品,没人往家中堂屋的墙上挂。也没有人起名会带个“驴”字,没有叫“大驴”的,没有叫“小驴”的,也没有叫“李驴”的,没有叫“赵驴”的,倒是戏曲《窦娥冤》中有个人物叫“张驴儿”的,那是戏剧作家作为反面角色来丑化的。

驴非但为人类勤劳一生,垂老不堪役使之际,还要被人们宰杀而食之为美味佳肴,自古有“天上的龙肉,地下的驴肉”之说。就连驴皮也被熬制阿胶,是大补的中药。迄今农机发达,交通便捷,驴在农村的役使功能已消失,但驴肉作为餐桌上的一道美食的功能未减,大城市的驴肉馆商家还打出“要长寿,吃驴肉,要健康,喝驴汤”的广告招牌。尽管驴对人类做到了十分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名声却怎么也好不起来。

对驴偏见不公允的认识,只是现代的中国人,在美国则不是这样。美国民主党人认为驴子其实是既聪明又有勇气的动物,甚至把驴作为党徽,可见驴在其心目中地位之崇高。

其实,如果把驴和虎做一认真比较就不难发现,褒虎而贬驴是很不公正的。在古代中国人的心目中,驴的地位也是很被认可的。有不少人不但喜欢听驴的叫声,还喜欢学驴叫,驴是文学殿堂中诗画中常用的素材,并且有不少珍爱驴的掌故。

早在魏晋时代,有王粲(字仲宣)、孙楚(字子荆)、王济(字武子)三位诗人名士,其中王粲的文学成就最高,诗名居“建安七子”之首,后人将其与曹植相比,合称“曹王”。这个王粲就爱驴且非常喜欢听驴叫。王粲死了,魏文帝亲自带人去吊丧,在灵前对同去的人们说:王粲喜欢听驴叫,我们就每人学一声驴叫来表示哀悼吧。于是每人就学了一声驴叫。南朝宋人刘义庆《世说新语》“伤逝”篇中专门记载了这件事:“王仲宣好驴鸣。既丧,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帝王尚且亲自学驴叫,可见驴的名声在那时是很高的。还是在《世说新语》中记载,孙楚自恃有才华,很少有让他佩服的人,唯独雅敬王济。王济死了,人们都去吊唁,“名士无不至者”。孙楚去得较迟,来到王济的尸前哭得十分伤心,让在场的宾客都大为感动,“宾客莫不垂泪”。哭罢,孙子荆对着王武子的灵床说:先生时常喜欢听我学驴叫,今天我再为先生学一次驴叫。孙楚学的驴叫惟妙惟肖,就像真的驴叫一般(“体似真声”),众宾客都听得开怀大笑,算是告慰了王武子的英魂。

帝王公卿,亲朋好友临丧之时,犹仿驴鸣以悼之,足见“好驴鸣”, “作驴鸣”在那时非王仲宣一人,而是大有人在,成为“魏晋风度”。这说明驴的名声在古代还是很受人推崇的。

封建社会极盛的唐代是中国文学盛世,尤以诗歌为最。而驴在唐代依然受到诗人青睐,入诗入画,别有雅情。唐代诗人贾岛“敲驴吟雪月”, “骑驴冲大尹”而演成“推敲”的典故,这是尽人皆知的。在当时,爱驴,骑驴,在驴背上吟诗,也不独贾岛,大有人在。这可能是因驴温顺乖巧,骑之游山玩水,徐徐而行,或行走于山间小路,或徜徉于林荫湖畔,毛驴都能不惊不乍,优哉游哉,利于诗人一边赏景一边吟诗。要不人们都说“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没人说“骑马看唱本走着瞧”。

唐代骑驴作诗的创作典故很多,最典型的莫过于贾岛、李贺、孟郊三人。先看贾岛的诗:《寄令狐绹相公》中有“驴俊胜羸马,东川路匪赊”、《谢令狐相公赐衣九事》中有“长江飞鸟外,主簿跨驴归”、《送友人之南陵》中有“少年跃马同心使,免得诗中道跨驴”。贾岛“未胜骑驴入画屏”的诗句,直到清末还是著名画家任颐(字伯年)《骑驴敲诗图》的题材。再看李贺“锦囊呕诗”的故事,李商隐在《李长吉小传》载:“每旦日出与诸公游……恒从小奚奴,骑距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风所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上灯与食,长吉从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丧日率如此。”孟郊是中唐时期与贾岛同为“苦吟”闻名的诗人,后人有“郊寒岛瘦”之称。同贾岛一样,孟郊作诗也与驴结下不解之缘。据晚唐诗人陆龟蒙《书李贺小传》载:孟郊曾做溧阳县尉,县南十余里处为溧阳古城遗址,“幽邃岑寂,气候古澹可嘉”,“东野(孟郊别名)得之忘归,或比日,或间日,乘驴,后小吏,经蓦投金渚一往,至得荫大栎,隐岩蓧,坐于积水之傍,吟到日西还,尔后衮衮去。曹务多弛废”。由上可见,贾、李、孟三位诗人骑驴吟诗痴迷到何种程度,孟郊因热衷骑驴作诗竟然把公务都弛废了(“曹务多弛废”)。

与贾、李、孟一样,诗圣杜甫和诗仙李白同样有许多与驴有关的诗作掌故,因篇幅关系恕不一一介绍。这些不胜枚举的事例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驴在古代不是被人们厌恶否定的对象,反而是诗人名士心爱的坐骑,亲近的“伴侣”,作为诗人画家一个重要的创作题材。就连八大仙人之一的张果老也酷爱骑驴。

驴更能打动人心的应该还是它的叫声,那是无人可比的“男高音”。“驴一鸣,虎大骇”(柳宗元语),可见驴的叫声连山中之王也能震撼,何况人乎?

若说将驴入画,则莫过于黄胄画驴了。我国著名画家中,因画一种动物深入人心的,除了齐白石画虾、徐悲鸿画马、李苦禅画鹰之外,就是黄胄的驴了。黄胄一生绘画无数,最绝就是画驴,为此被誉为世界闻名的“画驴大师”。在黄胄的笔下,一幅幅作品如《少女赶驴图》《老汉牧驴图》《双驴图》《三驴图》《四驴图》《五驴图》《六驴图》《七驴图》《八驴图》《九驴图》《群驴图》……把驴的精、气、神画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可见他对驴是何等钟爱有加。黄胄先生为什么把毕生心血用在驴身上,自然有其前因后果,其实他与驴神交已久。早年随师赵望云赴八百里秦川、广袤浩瀚的新疆写生,所见最多的动物就是毛驴,故对毛驴印象最深。参军后,部队驻地老百姓家家户户养毛驴,黄胄帮助农民劳动学会了饲养毛驴。“文革”期间,黄胄被关进牛棚,没有放牛,却是放了三年的驴,长时间与驴接触、与驴为伍、以驴为友、和驴对话,对驴有了深厚的印象和情感。黄胄先生认为,驴是人类忠实的朋友,并冒天下之大不韪地说出:“驴比人好”。知驴者,黄胄也!

非但中国古人崇尚驴者大有人在,外国人敬驴者也是确实有之。君不见在自诩文明的美国,民主党的党徽就是驴子,何言“形象猥琐”之有?

朋友赵先生对谈话有一个感慨的结论:“虎被人尊被人敬,是因为虎吃人,人人怕它;驴被人欺被人骂,是因为驴吃草,无人怕它。”深刻!有朝一日国人视破了虎的暴戾本性,或许就会有一场打虎而褒驴的运动。

2010年菊月

原载《吴忠文苑》,2011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