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土炕
周永祥 1946年12月出生,中国民主同盟会盟员,本科学历,高级教师。宁夏作家协会会员,连任三届盐池县民间艺术协会副主席。先后在《宁夏日报》《宁夏政协报》《黄河文学》《西部三边》等报刊上发表散文百余篇。曾参与《盐池县志》《盐池建设志》《王乐井乡志》等七部史书的编写工作。
◎周永祥
我本命属土,自从落到土炕上,就在上面滚爬跌打着长大。那时候,只知道土炕,不就是一盘长方形的土台子嘛,跟土房、土窑洞一样,没有什么值得说的。
后来,全家搬进了县城,盖了砖瓦房,我说不打炕,母亲说:“没有炕那算什么房子,炕是屋的心,火炉子烧得再热,也不顶炕暖和。”我想,也就是,依了母亲的老脑筋,只是在她住的房间打了炕,我们都睡焊铁架子的木板床。一睡才知道,这家伙不实在,人稍一动,它就咯吱咯吱地直叫唤。越是夜静,响声越大,妻子说:“还是家乡的土炕好。”
一次我去银川开会,住新华饭店。那阔气十足的房间,让“陈奂生”乐不可支。可是到睡觉时,麻烦事来了:先是一拉枕头,轻飘飘的;再往席梦思上一躺,软晃晃的,身子全陷了进去。幸亏头还在枕头上,躯体陷得越深,脖筋就拉得越长,而且海绵枕头把脑袋壅得火辣辣的热,真是活受罪。什么席梦思,让人既不能梦,也不能思。仰卧不行,改侧卧,侧卧更难受。就这样翻来覆去地折腾,搅得同房的老朱也不能安然。问:“你在家睡什么床?”我说:“睡硬板床。”“你活人拿屁胀死了,何不把床垫子揭掉睡在木板上呢!”我才醒悟了。于是搬掉了垫子,扔掉了枕头,躺在木板上,才算“梦思”了。但是心里总是悬着,天一见亮,就急忙把垫子给恢复原位,生怕服务员笑我是“土八路”。
打这以后,我越来越怀念家乡的荞麦皮枕头、土台子炕了。家乡的老屋,一进门盘一道大满间炕,占去堂屋的少一半,并排可睡十几个人。油漆彩画的炕围子,镶着瓷砖的炕沿面,棱角四正。炕上铺着白绵毡,衬着提花毯,罩着花炕单,一马平整。里拐角的几床新被子,叠得像刀切了一般四正,正面苫上一条绣花方巾,与侧面齐刷刷的各色被面相映争芳。墙上的“胖娃娃”与窗花“四君子”、门上的“大福字”相呼相应。满屋的活气从门口窗扇溢出,在玻璃镜上流动,惹得蜜蜂嘤嘤嗡嗡乱扑,诱得蝴蝶在玻璃窗外翩翩作舞。太阳透进门窗,光线洒在枕头上,逗得枕巾上的雀儿跃跃欲飞。夜晚,月光流进屋里,漫上鞋子,鞋垫上的鱼儿也会摆尾浮动了。
只要一跨进屋门,在外的烦闷便一扫而光,妻子接过你的外套,递上一杯茶水,跨在炕沿上,便会使你的五脏六腑都轻松得若有若无。或者劳累了一天,躺在妻子设计的展呀呀的土炕上,困顿全消,那种甜蜜与舒心,一下子年轻了许多。若有老母亲在你身边,用那永不变的目光端详你,仿佛你还睡在摇篮里……
冬季农闲夜长,乡民们都围在我家热炕上,听我父亲讲《三国演义》。土炕,成了村里的文化俱乐部。煤油灯罩子擦得晶亮。母亲纳鞋底抽线的韵律和着父亲说书的节奏,伴着乡亲的赞叹声,不知不觉到深夜。天天这样,年年如是。一直讲到村里通了电,讲到家家有了电视机,讲到电视里有了《三国演义》。
有时,社员们都被赶去读“红宝书”。父亲这个“编外人”就坐在炕沿边拉胡琴。拉秦腔窦娥冤狱的悲愤,拉王宝钏在寒窑的哀怨,有时也拉眉户剧《梁秋燕》,秧歌剧《小放牛》的自由与幸福。
这土炕,就是有心计的女人拴恋男人的“迷魂阵”,孩子们成长的游乐场,老母亲呵护的安乐窝,父亲育人的文化园,显耀家庭主妇才能的大舞台。
土炕,更是农村生活的风俗画,社会经济发展的晴雨表。“文革”之前,富一点的人家炕上铺四六白绵毡,靠炕沿再罩上一块油布,色彩鲜明,映得满屋生辉。穷汉人家铺黑山羊毛沙毡,毡硬且毛扎人。穷人皮厚,虱子多,只要在沙毡上狠狠地糙几下,背上的痒痒即刻止住;那种快感当今人是难以享受到的。还有更穷的人,连一条沙毡也铺不起,只能“溜席子”。早晨起来,光屁股的孩子全身背着“人字纹”的席子印花。“铺笆子,印花子”这是穷苦人家生活的写照。更有“精屁打得炕响”的赤贫的人家,连席子都溜不起,只能溜土炕了。当然,能“打响”炕的那些女人,一般不可能赤条条地摆在土炕上,再穷也得有条补丁裤子护住下身的。但孩子们都处在“周口店”的山顶洞人状态,“小猿人”不论男女,不到十多岁,都不曾穿衣服。夏天好混,周身晒得像黑非洲的后代。冬天全盖着羊皮,围在土炕上。实在憋不住了,赤条条地往雪地里一蹲,拉撒完毕,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小脚印子,急忙钻进羊皮里,在热炕上焐一焐,脚就不疼了。生在那个时代的人,就是结实,连感冒病菌也要让他们三分。
“烟囱不利是狗窝的过,两亲家不和是女儿的过。”老式的土炕倒烟不倒烟全在“狗窝上”。这狗窝就是炕膛通往墙壁烟囱的拐角部位,这咽喉部位若堵塞了,就要挖开狗窝把烟尘掏尽,空间大到能卧下一只狗来,出烟自会通畅了。如今,这老式的填沙蒿柴的炕早二十年就淘汰了。改造了的节能炕,炕膛架空地面,靠炕洞门只设一个火坑,炕皮很薄,炕内只设若干个烟道,热烟一串,通炕全热。不需要大狗窝了。炕上任女人们施展才能,炕下靠地面的空间成了鞋柜子或保险箱。
“三十只羊,一对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旧社会自耕农所追求的“小康”梦想。三十只羊的家底,一对牛的庄稼,这是经济基础;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是精神享受。“吃饭有糜子,穿衣有皮子”,不愁吃,不愁穿,老婆孩子乐融融,睡在炕上热乎乎,好一幅人间“极乐图”。
到生孩子时,铺上半炕细沙子,把炕烧热。女人坐在上面,羊水一破,孩子就掉在热沙子上,吓得乱蹬,哇哇直哭。浆浆水水和胞衣从母体中流下来,剪断脐带,把婴儿嘴上沾的沙子与浆水用粗糙的大手一抹,撕上一块旧布缠住脐带,就算把孩子包裹了。一道关口就这样渡过了。
农村家家户户盘大炕,猪娃儿狗娃儿不嫌多,“狗娃儿头上也有三升糠”。土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我常常琢磨着土炕的神秘。凡睡土炕长大的人,各个腰板铁硬,但是,生在炕上的人,不一定都幸福,在炕上生的人,更是生死无常。有多少产妇,在冥冥中被抬下土炕。常言道:“生孩子那是女人在水缸沿上跑马”的凶险事。那时受医疗条件的限制,有许多女人闯不过这一关,尸体必须在野外寄存三年,等血水干了方能入土。入土时,这“屈死鬼”还是不能进老坟,只能埋在茔地外缘的地带!
炕是屋的心,女人是炕的心,这家中没了女人,炕永远是冷冰冰的,男人也就丢了魂,孩子成了没娘鬼,这家的门户就倒了殃。
“宁夏人,生来强,不置铺盖光烧炕,烙了左膀烙右膀,最后还要烙脊梁。”宁夏不产棉花,旧社会人们当然就置不起铺盖。但秸秆、树枝多得是,烧炕取暖,还可以当肥料。过去无化肥,穷人家无牲畜,也就没有粪便。唯一的方法就是拆炕。打碎炕坷垃与烧炕的草木灰掺一起当肥料。为了多积肥,冬季一月拆一次炕,这种“黄土搬家”的做法不知延续了多少代。如今,都施化肥了,川区人谁还背炕皮?但是,对待地皮就像给一个健康的人只输液体不吃饭一样,施化肥使种了几千年好端端的土地患上了“贫血症”。
乡村故事,都从炕上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的,好多故事都像如今小说中描写的床上镜头,酸溜溜的,端不上桌面的,但有两则现代故事,值得一提。
过去盐池县地广人稀,沙蒿柴就长在门槛上,烧炕就地取“柴”。沙蒿棵儿大,所以炕洞门也大。1940年,中共西北局派遣三边回民工作组一行六人从延安出发,到盐池县的回六庄宣传党的民族政策。一天夜里,突然遭到马家军的袭击,在慌乱中,一人钻进了炕洞脱了险,其余五人被押往银川审讯。工作组组长马文良在狱中坚贞不屈,于1941年与另外两位革命者崔景岳、孟长有,被马鸿逵活埋于银川城隍庙后院。如今那个地方已开辟成了青少年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代,有位女知青在一封家信中写道:“这里生活很苦,我和一个老大狼(娘)睡在土坑(炕)上,三更半夜特害怕……”女儿在乡下竟然和狼睡在土坑里,自然会引起家人的一阵慌乱。这则故事的水分大小且不去推敲,就我所教的学生中,他们也常常把“炕”误写成了“坑”,究其原因,他们只知道炕是“土”筑的,但忽视了炕还有点“火”取暖的功能吧。
去年夏天,我回故乡睡在老屋的土炕上,皮肤又一次贴在土上了,脉搏伴着地脉,那种实落,只要不是七八级的地震,无论你怎样滚动,它都稳如磐石,那种清静,就是世外桃源。虽然鸡犬叫得慷慨,但一点也不噪人,一阵叫声过后,反而更为幽静,比城里的汽车喇叭与迪斯科亲切多了。那种凉爽,更是无与伦比。这土炕本身就接地气,没有空调,也不摇蒲扇,就可以安然梦周公了。
回城后,我干脆改睡地板了。但本人住的是二楼,稳是稳了点,但下面还隔着一层楼,接不上地气,闷热,噪音,污浊,咋也找不回家乡土炕的感觉来。但这世道的变化,也引起了我的反思。
如今,农村的大炕都改小了,只供上年纪的人享用。青年人自入洞房的那一日,就上了席梦思。产妇不再在“水缸沿上跑马了”,而是提前几天就坐上四个轱辘住进了县医院。昔日流鼻涕、光屁股的“黑非洲”,如今也抱上了嫩皮细肉的独生子,学着城里人的普通话……而我,还像民国时代的辜鸿铭先生,留恋着中国女人的小脚那样,留恋着土炕;正如张果老反骑在驴背上,只能用望远镜来审视现代化了,难道这也是一种怪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