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羊
◎冯丽霞
一
鸡刚叫第三遍,天麻麻亮,秀英摸着黑,拉着了灯。雪一样白的瓷砖墙发出刺眼的光芒,刺得她两眼发麻,但一想天亮就要卖羊,她就忍着瞌睡,挣扎着坐起,边穿衣服边寻思着自己的家。
这是一座红瓦白墙的大瓦房,装潢得很时尚,雪白的腻子墙,鹤顶红色的纸地围。冰箱、彩电、洗衣机,高低搭配,摆放得井然有序,整个房间给人感觉明亮宽敞又舒适,是全家人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为了这天,秀英和丈夫苦苦熬了二十年,熬去了青春,熬白了头,熬得满脸的皱纹如同密密麻麻的沙道道。
这幸福的生活,还要念叨政府实行封山禁牧、恢复生态、扶持农民养羊的大好处,因为他们养的羊已是名扬四海、味美价廉、营养丰富的地方特产。秀英清楚地记得,在封山禁牧之前,这里曾经是一片荒滩,靠天吃饭,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有时连学生的学费都交不起,还别说奔小康。
自从政府实行退耕还林、种草养殖、以牧促农的新条例以来,她的家乡发生了大变样,房前屋后种起了大片大片的紫花苜蓿,全村人养起了羊。
秀英干活很细心,自从养羊的那天起,她就精心喂羊,一日三草三料,无论刮风下雨,她一顿也不误。天长日久,跟羊有了深厚的感情。喂惯了的羊好比她的儿女,迟早听见她的声音,就会亲切地咩咩叫,好像孩子在叫“妈……妈”!她就会心情愉快地给羊添草加料。
当它们个个吃得膘肥体壮时,秀英就会难受,因为它们到了出栏时,就意味着要离开自己,将要结束它们的生命,多么残忍!想到这些秀英就会伤心地暗自哭泣,被男人看见就骂她:“羞先人,杀羊还有个哭头呢?喂上你大这些汉,就是人的一口菜,有啥好哭的?”
这不,秀英又怕男人骂她不安分,就轻手轻脚地下地穿上鞋,悄悄地出了门,来到躁动不安的羊圈里,给几个专门隔开的肥胖的羯羊添草加料。
羊们像是见到亲人,格外亲热地摇头摆尾,蹭触着秀英的衣裳,舔她的手。翠绿的苜蓿在她抖动的双手中散发着阵阵的芳香,沙沙地堆满了羊槽。秀英就让它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吃得饱饱的,一是图过秤时增加点分量,多卖几个钱,但更深的感受还是不舍。是啊!自从每只羊怀在羊胎里,接生配奶,都是她一手经过,就像从小拉扯一个娃一样,付出了全部的艰辛和热情,怎能不让人心疼!
但他们养羊的最终目的还是卖钱,供养自己的儿女上学。没办法,这就是羊的命啊!秀英想到在城里学习优秀的儿女时,像是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就转身夹着烂草筐,抓了一把干柴,准备生火做饭。
准备离开时,秀英看见一只大羯羊神情呆呆地站着,很无助地看着她,似乎知道自己天一亮就要离开了,再也回不来了,就满眼的茫然,很木讷地望着她,流露着无限的忧伤和无奈。
害怕挡车,秀英早早地动手做饭,在太阳出来之前,她男人吃过早饭。然后左邻右舍,还有村长,开着蹦蹦车,披着浓密的晨雾进城卖羊去了。男人们的离去,带给女人一半惊喜一半忧。因为如今的日子都好过了,人们都日能了、耍大了,用他们的话说:一毛耍成一块了,油饼子耍成锅盖了,玩赌都成电器化了。她们早就听说滑水机子,专门供人打麻将耍赌。四人抓风对号入座,一局至少一百元,谁点炮谁出钱,他们把放胡叫点炮,还有许多新花样;杠头开花、清七对自摸、放菜抢和……
听说那家伙厉害得就像吃人的老虎嘴,吃人不见血,两局下来就能输掉一个大羯羊。上回,他们村的杨三娃,一场就输掉三个大羯羊,把婆姨气得差点跳井。
秀英不禁害怕地想起自己男人,卖掉羊会不会被哄上一起耍滑水,要是输了怎能对得起自己,怎能对得起那些为家“因公殉职”的羯羊们。
二
再说村长和秀英男人一路顺风来到羊市场,因为是地方品牌,一会儿就被商贩们一抢而光。
得到现扎钞票的他们,没有及时回家,果然留恋潇洒自如的滑水麻将。于是,他们走进麻将馆,摸了一把东南西北风,笑咧咧地对号入座,集中精力地不让自己放胡。
秀英男人没滑,他坐在村长身边,呐喊助威,像是要把所有的钱都赢回来。
直到第二局,村长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他又拉锅了,拉锅就注定一百元输定了。心有余悸的村长不服,还想滑两锅,把废纸一样往出飞的红人头,再拉回几张。于是,滑水机子里的骰子不知疲倦地左三圈右三圈地乱跳起来。
不知不觉,两局下来了,铁打的麻将硬是六亲不认。
村长一张红人头也没拉回来,反倒又拉两锅,整整两个大羯羊。满头大汗的村长心服口服,说什么也不滑了。
余兴未尽的村长,离开滑水机子,来到大街上,看着满街飘动着花花绿绿的花裙子,顿时,兴致大发,不好意思直说,就攀着秀英男人来到一家小饭馆。
知道村长没钱的秀英男人感到无所谓,他请村长吃顿便饭是应该的。
于是,他俩要了两碗炒面、两瓶啤酒,接着连碰三杯。迷恋花裙子的村长色迷迷地盯着秀英男人问:“你的羊卖得不错吧,两只羯羊至少也卖一千多吧?”
“差不多,如今的羊能养,市场前景很好。”秀英男人实话实说着帮村长倒酒。
“咱们的羊如此值钱,多亏共产党呀!”村长唱着高调,“要不是封山禁牧,退耕还林,靠天旱地早把羊饿死了。”
“是啊!咱们能过上如今这幸福的生活,多亏党的政策好。”秀英男人应着,不停地给村长加酒。
“看来咱们往后想发展,还得靠养羊。”村长别有情愫地盯着秀英男人说,“你说呢,秀英男人?”
“那当然,”秀英男人忙应着,“我早就想,就咱羊这价,我想到年底,再扩展一下养殖规模。只是资金有些跟不上,想搞点贷款。”
“那还不容易,”村长装出一副大度的样子,“不就一句话,跟我说。”
噢!秀英男人一下想起村长是他们村放款贷款的联络员,给谁放不给谁放,都由村长说了算。他一下喜上眉梢,想趁此机会,请村长吃个饭。便张口要了几个肉菜,被村长伸手拦住,笑眯眯地说:“哎!如今都什么时代了,谁还缺那大鱼大肉和烧酒。”村长说着两眼放光,语意未尽地看着秀英男人。
耿直的秀英男人出口便说:“那村长吃完,再滑两局捞两把?”
“哎!”村长不厌其烦地说,“今天运气背,滑水就不滑了。”
“那?”秀英男人纳闷地望着村长,“依村长看?”
“如今的社会繁华又昌盛,娱乐的方式多的是。”村长微妙地一笑,一点都不知道脸红,笑嘻嘻地说,“我看那茶楼就不错,避嫌又清闲,(玩)环境优雅,是个好地方。”
秀英男人迟虑一下,但立马反应过来村长的意思,就忙应道:“那是,那是,只要村长你高兴,咱就过去。”
秀英男人脸上应着,心里却骂道:“真是个老不要脸的混球。”常听村里人骂他老色鬼,今天一见果然如此,还有脸当面提。但他又不敢当面直说,怕惹恼了村长贷不上款,年底养羊的计划又要落空。
村长很高兴,满面桃花。连碗底地面也没吃完,就催促秀英男人要去茶楼。秀英男人很为难,但又不露声色,尽量笑脸相陪。
秀英男人知道村长没钱了,即使到了茶楼,也得他开钱。他有些发愁,如果真是这样,他回家怎么向自家过日子的老婆交代。
“快走吧,思谋个啥?贷款养羊包在我身上。”村长忙笑着,急得像个猴。
秀英男人嘴上应着,心里却厌恶地骂道:“老不要脸,提起女人像条哈巴狗,闻点腥味跑都跑不及!”
三
他俩来到的“情人茶楼”,多么富有迷人的情调呀!情人茶楼,村长心里痒得猫抓似的难受,转身笑咧咧地对秀英男人说:“兄弟,你也来一炮?”
不!不!不!秀英男人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村长临上二楼时,转身又对秀英男人意味深长地说:“兄弟呀,如今办啥事都很难,就我这张老脸,贷款数额大了,也不好说呀!”
秀英男人虽然是个老实的土疙瘩,但他立马领会出村长的深刻含义,忙说:“村长你放心,只要你肯帮兄弟的忙,一切都好说。”
村长迫不及待猫一样地一溜钻进二楼的包间……
秀英男人唉声叹气地来到门口的长椅上,点了一根烟。对如此败类的领导,真希望他速战速决、快进快出!
可是他磨磨蹭蹭两根烟的工夫,还不见村长出来。他有些心神不安,咋搞的,还不见出来,只点一炮,用不了多长时间呀?该不会撞死到小姐那破败不堪的黑洞里吧?
秀英男人胡思乱想着,心焦地坐不住,在茶楼下来回转动,望着包间,左右为难。他真想上去看个究竟,但这不是看打滑水,谁想看就能看的。
又过了一根烟的功夫,只听包间里发出女人难听古怪的尖叫声,像是谁在用刀剜她的肉。这反倒让在楼下等人的秀英男人捏了一把汗,瞬间再什么也听不到了。秀英男人晦气地骂自己,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
此时,村长头发像被细雨淋湿且红光满面地从楼上下来,心满意足地“瘫”坐在长椅上,看似疲惫但又显得很兴奋,点了一根烟,说:“我先抽根烟歇会儿。”
秀英男人自然明白村长的意思,赶忙去跟茶楼老板做交流。结算四百多元,烧得他冒出一身热汗,正想开口和老板讨价还价,点一炮咋就这么贵?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女人那无底洞,男人那点脏东西放到这儿咋就这么值钱?值个红头绵羯羊。
但他又不能直接开口,谁又没当场盯着村长放了几炮,反正有人替他出钱。秀英男人只好揣着剩下的几张薄溜溜的红人头,灰心丧气地同村长一起往回走。
四
一路上,秀英男人闷闷不乐地开着蹦蹦车,坐在车厢里的村长倒像刚从战场退役的老兵,心神疲惫地呼呼大睡。
“该死的骚老头,害得老子回家无法向老婆交账。你倒好,尿求心不操,像个死猪。”秀英男人乱骂着,不知不觉回到了家,此时已是掌灯时分。他先将村长送回家,然后一个人开着破旧的蹦蹦车,咣当当地往回走。
早在锅里热着油涮饼子的秀英,一个人坐在灯下纳着鞋底时,她的男人回来了,她惊喜地跑出去,有说有笑地把他迎回家。
秀英将饭端上炕桌,然后跪在狼吞虎咽的男人身旁,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喜滋滋地问说:“卖了多少钱?”
他很实在地说:“卖了一千多。”
“钱呢?”秀英说着将手展展伸在桌面上。
满口是饼的男人狠狠地剜了她一眼,不高兴地嘟囔着:“就知道钱!”但还是乖乖地把钱撂到她的手掌心。
秀英高兴地往住一捏,好像立马上了验钞机,感觉钱不对,紧张地眼睛一睁,忙问:“咋就这么点钱?再的钱呢?你耍滑水输了?”秀英立马晴转多云,沉下脸说,“你是不是耍赌输了?你这没脑子的东西。”
“没有。”她男人知道她在光景道上是个铁钉子,一是一二是二,绝不许他乱花半个子儿。
“那咋四百多不见了?”秀英翻过来掉过去地点对,钱数还是不对,她气愤地乱嚷,“钱呢?你给我算账!”秀英说着跳下炕,将他买回的几斤蔬菜堆在他眼前。
秀英男人知道几斤蔬菜值不了几个钱,但话又不能直说,就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反正我没有胡花。”
“休想!我们起早贪黑,草一把料一把辛辛苦苦地把它们喂胖,不就图多卖几个钱,好给在城里念书的娃添衣加被。”秀英激动地带着哭腔,“你倒好,好几百块钱说没就没了?没那么容易,今晚不说清楚,别想睡觉!”秀英恨气地一把端掉他的吃饭碗,撂到另一头的桌角上。
此时已是夜黑沉沉,吵吵闹闹的驴、羊都睡了,整个旷野寂静得似乎能听出滴水声。
秀英男人生怕被别人听到,偷生怕死地说:“黑天半夜的,小声点。”
“我又没偷人,我怕啥?”秀英声音更大,“你赶紧给我交账!”
说起这钱,她男人有些为难,就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这钱,我,我进茶楼,他……”
“啥?”秀英眼前一黑,“茶楼?你耍女人了?”
她男人见她当真,只好实话实说:“其实,秀英哪,咱俩不是一直想往大扩展养羊规模吗?不就缺钱吗?人家村长不还是贷款联络员吗?我为了能巴结人家能贷款,所以就花钱请村长进茶楼。”
“那咱不是把一只羊也给他杀的吃了吗?”秀英嚷嚷。
“哎呀!如今不是时代变了吗?领导口味也变了,以前的大鱼大肉已经不在话下了。”
听了男人的诉说,秀英的一声,哭倒在被摞上:“我那可怜的羊啊!你年纪轻轻的,就被村长这样给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