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集(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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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红头巾

刘成林 1957年生,山东菏泽人。1982年在宁夏商报《雏鹰》杂志任编辑,从事古诗词和现代诗歌、散文创作。后回到盐城县,在事业单位工作,副主任,政工师。2004年重返书斋,又开始创作,在《盐洲文苑》发表过古诗词和散文,现为盐池县诗词协会副主席。

◎刘成林

仲秋的清晨,孟春为了了却心头久久不能平静的夙愿,按照预期的设想,披着灿烂的朝霞,驱车径直来到了他阔别已久的、曾经当知青的故乡——红沟村。

红沟村,距离县城不算太远,也就是十多公里。由于这里的土质是红色岩石构成,经过风化后就变成了红色砂砾。这里的山是红色的,这里的土地也是红色的。

在它的北面有一条常年流淌的沟壑,加之这里的土地是红色的,故名红沟村。

红沟村盛产韭菜,遐迩闻名。

在它的东面是大片的盐碱地和连绵起伏的沙丘,其间有一条小路,是进入红沟村的必由之路。由于此地沙质酥软,行走起来非常困难。

当孟春驱车来到这里时,眼前的一切无不让他感到惊叹。过去,那大片大片的盐碱地看不见了,那连绵起伏的沙丘也看不见了,如今这里,变成了碧波粼粼的一汪湖水。在湖的北面修筑了蜿蜒曲折的一条小桥,小桥蜿蜒曲折地通向湖水中央的一座假山。孟春下车,经过小桥,来到这座假山上,向远方眺望:东南是无量殿,现在经过重建,更名为花马寺;西南是新建的火车站,火车站下是四通八达的柏油路。北面是一座石拱桥,将花马湖分成两片,湖水粼粼,碧波荡漾。时不时地有人前来垂钓。沟壑的两岸原来是大片的韭菜地,如今实行草原围栏,杂草茂密,成了绿色的草原。孟春望着眼前翻天覆地的变化,仿佛失去了什么,想着想着,许许多多的往事,一下子鲜活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1976年的秋天的某天清晨,王队长派孟春和队里的女社员秀芳去薅韭薹。秀芳是队里的女社员,初中毕业就回乡了。孟春头次在村部见到秀芳时,她的身后吊着一条大辫子,黑亮黑亮的,年轻漂亮,漂亮得把孟春惊呆了。当时,由于盐城县大部分农村的水土含氟量高,人们的牙齿普遍是黄色的,然而这里:也许是沟里的水质好,她的前门有两排整齐的皓齿,匀整、饱满、洁净。像是能工巧匠用羊脂玉琢出来的。她的嘴唇柔嫩而滋润——红彤彤的自然之色,充满了柔情,富于性感。嘴角边有两个时隐时现的小酒窝,时常伴着灿烂的笑声而显现——摄人心魂,动人心魄;她的鼻梁骨直挺挺的——像羊的鼻杆子;其眉毛像一片柳叶——细长而俊美;特别是她那双杏子似的眼睛——圆润而乌黑,毛茸茸的,富有神气。这种“神气”蕴藏着热情、友善、怜悯,而且还带有一种火辣辣的野性。她的脸蛋质朴而娇艳,娇嫩而红晕,如同沟壑里盛开的桃花。如说她的身段,恰似沟岸上的垂柳,乍风起,轻柔绵长,柔软如蛇。走起路来,莲花碎步,轻快曼舞。尤其是两个丰满而圆润的臀部,兜来兜去的,简直让人垂涎三尺。看上去她也就是一米五六的个子。酥胸像塞了两个大馒头——圆而坚挺,可以想象如凝脂白玉般的柔嫩。她性格开朗而奔放,是孟春知青点的一枝独秀,兰心蕙性——是位热心肠的姑娘。她,的确很美,也很勤快,她帮助知青缝缝补补地做了不少事。特别是男知青的脏衣服,不论是谁的,她都情愿给洗。有一次她抱着洗过的衣服喊叫:“谁的裤衩!洗了一遍又一遍,粘糊糊的,洗不掉!”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吭声,只是忍不住地笑,秀芳好像明白了什么,不好意思地扭头跑了。

孟春和秀芳沿着沟壑往韭菜地里走,孟春一边走着一边偷偷地瞧着秀芳,秀芳不好意思地说:

“看什么看?没见过!”孟春一边用脚踢着土一边低着头说:

“刚来时,我在村部见过你,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是吗——好看吗?人们都说我好看,那你就随便看!”秀芳大方地说。其实孟春从心里早就对秀芳注意了,只是事不由人罢了。

韭菜是沿着红沟村的南岸种植的,还没有到韭菜地,孟春老远就闻到韭花的香味。他站在山坡上,远远望去一片翠绿——翠绿中还镶嵌着许许多多的小白花。它的花朵虽小而圣洁。一簇一簇的小白花,团在一起形成一朵大的花朵,可谓花中有花。其叶片比一般的韭菜宽而厚,韭薹也很粗壮。孟春一边薅着一边问秀芳:“你们这里的韭菜咋这么好?”

“我们这里的韭菜是县里最好的,因为它灌溉的是沟里涌上的地下泉水,泉水含有各种矿物质,所以长出来的韭菜又宽又厚。我们管它叫作马莲韭菜,意思是说它的叶片比马莲的叶片还要宽大肥厚。你看,韭薹比筷子还要粗呢。”秀芳不假思索地介绍说。

孟春心思:“怪不得你们这里的韭菜这么好。”

“那——这个花呢,能吃吗?”孟春指着韭薹的花接着又问。

“花就不用说了,花美味更美。特别是它的花瓣,用石磨碾碎后,其味飘香,沁人心肺,是吃火锅的上乘配料。”

“我说吃火锅时,人们都抢着用,原来这是韭菜花。”

“你还以为是什么呢。”秀芳得意地说。

“哎!孟春,我们这里还流传着关于韭菜的顺口溜。”

“是吗?那你说给我听听。”秀芳低下头不好意思说。孟春急忙催着问:“说嘛,说嘛!”秀芳红着脸扭捏地就是不说。孟春急了,用手搡着秀芳:“说、说、说嘛!”

“臊话!说了你别在意。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于是秀芳壮着胆子,用她那清亮的嗓音说道:

“吃根韭菜——男人壮阳,女人够呛!”

“哈!哈!什么臊话,这是对你们这里的韭菜的一种评价。哪有那么厉害,不过,从中医的角度说,韭菜有理气、通便、排毒的作用,想不到,你们的韭菜还有那个功能。”

孟春的一番话说得秀芳不好意思。秀芳低着头一边薅着韭薹一边和孟春说笑着。由于韭薹的花瓣多——引来不少蜂蜜之类的昆虫。那时孟春还不会薅韭薹,大把大把地抓,一不小心被蜜蜂蜇了,痛得孟春嗷嗷地直叫。秀芳笑着指着一簇韭薹的下方说:“往下面抓,往下面抓,它就不会蜇了!”孟春顺着秀芳那如葱似的墨绿色的手指诡秘地笑着说:“下面,下面是……什么意思?”她,霎时间泛红着脸,歪着头、瞪着眼睛说:“你不痛了,还开玩笑!”随着,毫不犹豫地抓起孟春的手指头含在嘴里:一边吸着,一边温情地看着孟春。

那时的村姑对知青很是羡慕也很亲近,总觉得他们是城里来的人,不但气质好而且又有文化。而知青对村姑,特别是对漂亮的村姑,也感到他们是深山里的兰花,没有经过雕琢,淳朴、憨厚。孟春头一次感到女性的温柔和亲切,两颗凝滞的眼珠子出神地瞧着秀芳,而秀芳则温情地看着他。孟春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全身都发热了,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手指头也不觉得痛了,好像有股暖流,由手指直达心田。孟春茫然地要抽回手指,并红着脸说:“好了!好了!谢谢!”然而,她却使劲地抓着孟春的手指头吸着,像吃奶的小孩,并跺着脚支吾地说道:“不吸不行,蜂儿蜇了会有毒——要肿的。”孟春只好任凭她吸。她吸一口朝下吐一口,吸一口吐一口……孟春的心里感到暖洋洋的。后来为了感谢她,孟春背着其他知青到城里买了个红头巾,想送给她,又不好意思,不是藏到这就是掖到那,生怕其他(她)知青看到。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时分,知青和社员们收了工,往各自的家走。孟春壮着胆子偷偷溜地到秀芳的身边,避过其他人,小声对她说:“你到知青点对面的打麦场等我,我有东西送给你。”秀芳疑惑地眨眨眼说:“什么东西?”“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打麦场位于红沟村南面的山坡下,其周围三面全都是土夯的土墙,南面是一幢“穿鞋戴帽”的库房,库房边放着大碾子和农具,还停着手扶拖拉机。三面靠墙堆放着高高的麦垛,中间是平坦的打麦场。

孟春回到知青点,放下锹,洗了一把脸,偷偷地溜了出来,向打麦场走去。等孟春预约到达时,秀芳早已坐在身后的草垛边。只见她上身穿着蓝底红花布衫,下身穿着蓝色的裤子。在晚霞的辉映下,显得格外朴素、大方,而且光彩照人。她向孟春招招手,又指着身边的草垛说:

“过来!你过来!坐这。”孟春红着脸,心惊肉跳地不敢过去。秀芳急了,忙从草垛边站起身子说:

“过来!怕什么,不是你约我的吗?”孟春这才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坐在她的身边。秀芳说:

“叫我过来干什么?”孟春红着脸从衣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头巾说:“这个给你!喜欢吗?”

秀芳看了看,没有直接伸手去拿,而是抓过身后的辫梢,用手指卷着,边玩边说:“我还以为是手镯呢?原来是这个,哪来的?为什么是红色的?”

孟春不好意思地一一作答:“你喜欢手镯,赶明我一定给你买;头巾是城里买的;至于为什么是红色的,我想你们农村的姑娘大都喜欢红色的,红色的喜庆。你们红沟村的山、土地不是红色的吗?再说现在不是提倡‘红色’吗?所以我买了条红色的。”

“为啥给我买?”她低着头小声地又问道。

“谢谢你帮我……”

“哎——那算什么,我生长在红沟村就喜欢红色的,谢谢你,你手指头好了吗?”她转过脸温情脉脉地说。

“好了,你看——”孟春把手伸给她看。

她抓过孟春的手低头仔细地瞧着,孟春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这股暖流比韭菜园子的那回更温暖更亲切。

它是一股温暖的春风,它是一个亲切的抚慰。两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手相互缠绵着,就像是藤缠树,树连着藤那样。孟春觉得温柔、湿润、颤抖,不由得抽出手来,壮着胆子,一下子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这是孟春生平第一次将一位异性搂在怀里,那感觉,柔软而温馨,真是幸福至极。温柔中孟春像是有无穷的力量在体内涌动。她,颤抖着,木然地瞪着一双美丽的、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瞧着孟春,欲说又止;随着又慢慢地合上了双眼,顺从地静静地躺在孟春那健壮的怀里,享受着无比的关怀与温存。许久,她把头抬了起来,微闭着双眼,似乎渴望着什么。此时,孟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双略微有点缝隙的眼睛中的睫毛,长长的略带弯曲,而且不停地抖动着。在她那两片微启、湿润的红唇之间,闪烁着珠贝般洁白饱满的牙齿。她整个脸颊胀得通红通红的,两个小酒窝像倒了几滴红酒,甜美醇香;酥胸快速地上下起伏着,孟春感到一阵阵温柔的鼻息在他的脸上不停地抚摸着;耳朵里也不时地传来一声声轻薄的呻吟。他,激动得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去吻她。她那特有的韭花的芳香和混有青春少女般的馨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孟春的手不停地在她身上乱摸着。

女人的生理结构,对于未婚青年男子来说,有着多么大的好奇、诱惑。孟春勇往直前地探索着,仿佛发现了一片新大陆,心跳、激动、喜悦,一股脑儿地钻入他的脑海里激荡着。他忘其所以地无所忌惮,无所忧虑地抚摸着。特别是摸到秀芳酥胸前那两个大馒头似的乳房时,感觉柔软舒服,温柔亲切,更是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他从来没有过这种真实的感觉,而是在小说里看过。

当年,学校里流行一种不是官方发行的手抄本。什么《一缕金色的长发女郎》《101房间》《梅花党》,特别是《少女的心》,相互传抄,很是流行。《少女的心》中对性的描写很是露骨,但是,也很生动、细腻。学生们看了无不感到新鲜、刺激。

因为,那时中国的教育,特别是对“性”的教育,更是谈性色变。几千年来的教育非常封建,闭塞。人们对“性”的知识知之甚少。不是说少年、中年的人们,就是过来的大人也知道的很少;如今改革开放,就现在的人们来说,也知道的不多。

此时此刻,孟春头一次真实地感觉到《少女的心》中描写的那些隐秘的房事。他抚摸着乳房……女人的乳房是孕育生命的源泉,圣神不可亵渎。然而,它对一位青春旺盛的男人来说,其诱惑胜过所有的一切。哪怕身遭鞭笞,抽筋碎骨,或者说哪怕眼前是地狱,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去亲近它,去亲吻它,在所不惜!——听说在一次用餐时,一位漂亮的少妇袒露着胸脯吃饭,对面坐着一位男人,直勾勾地盯着少妇那袒露的、白皙的半边乳房凝滞地看着,身边的一位食客推了他一把说:“你怎么不吃呢?”这位食客色眯眯地说:“秀色可餐、秀色可餐,不吃,我都饱了。”说着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这位少妇的身旁,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地伸手摸了一下少妇的乳房,慌忙跑了。那位少妇愣了半天后才大声骂道:“抓流氓——! ”后来听说,跑了的男人还是一位职业教师。可见女人的乳房有多么大的诱惑力。

孟春摸着摸着,手刚要伸向秀芳那最私秘的地方时,突然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在当时,知青最怕的是和当地的女人有染。否则,就回不了城了。听说有位男知青和当地的未婚女社员发生了关系,弄得死去活来,结果只好留在了农村,结婚安家了。孟春镇静过来,慢慢地扶起沉浸在温柔乡里而且还在呻吟着的秀芳说:“对不起,我们做个好朋友吧?! ”

秀芳睁开眼睛,眨了眨,好像听懂了什么,又好像没有听懂什么,糊里糊涂地接着“嗯!”了一声。

日落西山,月明星稀,缕缕炊烟弥漫在山沟里,两人都感到饥肠辘辘,于是孟春拉起秀芳,把红头巾给她围在脖子上,又帮她把头上的谷草拿掉,两人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从此后,秀芳格外地关照孟春,给孟春缝缝补补的、洗这洗那,而且背着其他知青和社员,偷偷地约会,由此,他两人产生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孟春想起当年返城告别此地时,秀芳那依依不舍地样子,不由得使孟春心头一阵阵酸楚。

那是1979年冬天的某一天下午,孟春蜷缩在一辆刚出村头、走在沙道上的驴拉车上,旁边放着被褥和木箱,前面坐着一位赶车的李老头。孟春终于结束了三年的知青生活,往城里走。此时,西北风吹得满地的杂草和沙粒向着东南方向滚动着,寒风凛冽,万物萧条,太阳尚未西落,天色却显得很灰暗。村头几棵早已没了树叶的树枝上有几只喜鹊“喳!喳!”地叫着,树枝也不停地摇晃着,发出“呼——呼——”的响声。孟春坐在驴拉车上,慢腾腾地走在被风溜光了的沙道上。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停下!孟春,停下!孟春——”孟春赶忙抬起耷拉的头向后看,只见一位甩着大辫子、头上围着红头巾的女人,艰难地在沙道上向他这边踉踉跄跄地跑来。沙子伴随着她的脚步不停得翻飞着,孟春赶忙让李老头把车子停下,自己迎了上去说:“你怎么来了?不是昨天夜里都说好了,不来吗?! ”

“我愿意!我情愿!”秀芳任性地说。

“天气这么冷,风又大,你回去吧——”

“不!就不!就不——”秀芳边说边使劲地拉着孟春的手上了驴拉车。

孟春无奈地急忙把自己的被子打开,盖在秀芳的身上,斜躺在车帮上,并用双臂楼着秀芳说:“冷不?”

“不冷!”秀芳盖着她每年都要帮着拆洗的被子委屈地说。

西北风吹着驴拉车向前走着,杂草、树叶、沙粒等在车的两旁“嗖——嗖——”地翻飞着,孟春紧紧地楼着秀芳,望着眼前曾经走过无数次的沙路,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往日的情景好像是昨天发生的。

1976年秋天的某一天中午,天高云淡,秋风瑟瑟,也就是在这条沙道上,一辆手扶拖拉机轰着大油门,插着飘扬的红旗,载着孟春和龚章、瑞明、杨梅、邹晓五位知青,唱着电影《青松岭》中的歌曲:“长鞭哎那个一呀甩耶……”等歌曲由此向红沟村行政村子驶去。到了红沟村。车终于停下来了,孟春一行跳下车,拍了拍身上的沙尘,只见院子里围满了人——有社员也有老知青。院子的地上放着三四只脸盆,上面搭着毛巾,来了几位妇女,有的挑水、有的倒水,其中有位十七八岁的、甩着大辫子的姑娘忙得很起劲。老知青笑着拍着手说:“欢迎!欢迎!……”

盐城县是宁夏东面的一个小县,当时全县人口仅有十一万多,县城也就七千三百多人。因此,老知青大部分他们都认识。在盐城一中他们经常碰见。于是他们相互握了握手,寒暄了几句就忙着洗脸去了。洗完脸在老知青的帮助下,把铺盖、箱子等物品分别搬到了男女知青居住的屋子里。

孟春、龚章和瑞明走进屋子,屋子里是左右两大间,全都是一通到底的土炕。土炕上铺的是用羊毛擀的毡,炕的里面是胡乱卷着的铺盖。土炕边横放着一个大木柜,听老知青说,它叫囤柜。中间是灶房,灶上是两个一大一小的锅。一个是炒菜用的,另一个是下面条或焖米饭用的;右边是手拉的木制风箱;左边是擀面、切菜的案板;案板上放着一把卷了刃的旧菜刀和糊着面的一根旧的、擀面杖;门后还放着一口缸和铁桶,这就是知青的全部家当。当天,村部为了迎接他们,特意宰杀了两只羊,和老知青们一起会餐。

“老赵!这里苦不苦?”龚章端着饭碗问。

龚章和孟春是同班同学,也是校武术班的师兄弟。老赵,比孟春高一级,1975年毕业。

“苦倒是不苦,这里主要是以种蔬菜为主,特别是韭菜,全县都出了名的。”老赵边吃边答道。

一顿餐后,就到了傍晚。仲秋的晚霞特别光耀,从沟里望去,光芒四射,仿佛是一张五彩缤纷的大网笼罩在沟的上方……

到了夜晚,孟春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着新的生活又开始了。在学校里,由于受“张铁生”的影响,大部分同学都不好好学习,学校也就顺水推舟,安排一年学工,到农村耕地;一年学农,到农村种树。过来过去,都离不开个“农”子。今天他彻底“农”了,地地道道的成了农民。他想着,想着: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是革命的接班人,今天,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到广阔的天地里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这对你们来说,是很有必要的……”

孟春不由得想起,临走时,知青办的张主任在学校的那段慷慨激昂的动员讲话。

翌日,天麻麻亮,就听得老知青喊:“上工了——”

一阵骚动后,老知青不见了,不知干什么去了。孟春和东屋起来的龚章、瑞明来到院子里,正好碰着王队长带着杨梅和邹晓拉着驴拉车过来说:“今天你们的任务是铲牛粪,铲完后,把它拉到东边的蔬菜地里……”

孟春他们铲完牛粪,感到又臭又脏,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嘘嘘。歇了一会,孟春和杨梅一组,龚章和邹晓一组,一个拉着一个推着,往蔬菜地里送,瑞明则在原地继续铲粪。

八点多,他们拉着驴拉车回来了。杨梅和邹晓回女知青点去了。孟春、龚章和瑞明放下驴拉车,走进屋子,老知青早已吃过饭,躺在炕上休息。当时,知青对于吃饭还有几句顺口溜:“一碗浅,二碗满,三碗垒尖尖。”是说:刚煮好的饭,第一碗烫嘴,不好下咽,盛的少凉得快;第二碗刚好,盛得满,吃得好;到了第三碗,锅里所剩不多,干脆把它垒得尖尖的,吃不完,饿了,再吃。否则;当你没有吃饱时,锅里早就没有饭了。开始新来的知青不知道,常吃亏。这是一批一批的老知青们传下来的经验。孟春他们感觉浑身又累又痛,随便吃了点,赶忙躺在炕上休息,不知不觉地一觉睡到晌午。这是他们第一天上工,却误了工。

到了第三天,正赶上收秋。收秋这对农村来说是件大事。村部早早地做好了准备。提前宰了三只羊,准备了保温桶和三面红旗,三面红旗上写着青年突击队、基干民兵、知青先锋队。广播早早地放着音乐和革命歌曲。当大伙吃过羊肉、饸饹等,拿着镰刀,提着保温桶,举着红旗热热闹闹地到了麦地。首先王队长按照红旗分了三组,每个组承包一片小麦,红旗就插在地头,迎风飘扬。只听王对长一声令下,三个组近三十多人纷纷向地头割着,一组比一组快。只见镰刀飞舞,一片一片金黄色的小麦倒下。老知青到底有经验,比孟春他们割得快,也整齐。由于红沟村以素菜为主,小麦种的不多,到了下午,三个组基本完成了任务。不过青年突击队是村里的壮年汉子组成,干得比其他两组都快。小麦一车一车地用驴子、骡子拉着往打麦场送。到了傍晚就收工了,大伙免不了又是一顿会餐。听着音乐,吃着羊肉,各个都美滋滋的。

就这样,冬去春来,夏去秋来,一年四季,不是施肥犁地,就是浇水耕种;到了秋天收这收那的,总之,什么样的农活他们都干过。

在这期间他们除了干农活,还遇到了中国现代史上的大事件——毛主席逝世。

毛主席逝世是1976年9月9日0时10分。他们是9月18日中午正在上工时,从村子里的广播里听到的。

当时哀乐响了6分钟,紧接着播《告各族人民书》,当听到毛主席逝世的消息时,知青和社员都木然地站在地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听罢,大家都把工具往地理一扔,向村部跑去……

第二天在大队部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每个村部都送了花圈,孟春和杨梅代表村部也送了花圈,大会上一片哭声。有个老头披麻戴孝地跪在那号啕大哭,哭喊着:“毛主席呀,毛主席,您是我们的大救星……”后来听说是位老红军。

今年是个不幸的一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7月6日朱德委员长逝世,7月28日发生了唐山大地震,此时又遇到了这么天大的不幸。

到了下乡的第二年,也就是翌年的7月份,“四人帮”打倒后,国内政治、经济、文化形势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学开始招生,重、轻工业开始招工。除了他们五人。老知青们都走了。有的推选上了工农兵大学;有的被石油部门招去;有的被铝厂招去;有的去了电力部门,总之,五花八门,各奔前程。没一个留下的,也没有一个情愿扎根在农村的。这对孟春的思想触动很大,心想:“将来我也不能留在这,说什么也要出去干一番事业。”这就给孟春和秀芳的结局埋下了伏笔。更使孟春揪心的一件事是:下乡的第二年的冬季的某一天晚上,杨梅得重感冒没有回来,知青点就剩下孟春、龚章、瑞明、邹晓四人。孟春坐在炕上看书,瑞明慌忙地走进来说:“不好了!出大事了!”孟春急忙问:“出什么事了?”瑞明神秘兮兮地说:“我看到有个男人进了邹晓的屋子,好久没有出来。”

于是孟春、龚章和瑞明三人好奇地拿着手电筒,提着凳子,到邹晓的门前。龚章站在凳子上,通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只见一条被子里睡着两个人,炕前的地上有两双鞋……

孟春、龚章和瑞明吓得赶忙回到寝室,相互唠叨了几句,睡下了。

没过几天,龚章调到其他知青点了,瑞明说要回家乡找工作,也走了。紧接着知青办的张主任带着公安局的人,开着小车来到村子里。村子里一阵骚动,没过多时,只见两位公安局的人,押着一个人,上了车,向东去了。当时,政治气候非常浓,绝对不容许发生强奸女知青的事。以前传说某些农村有过社员强奸女知青的事,听说周总理还做过重要批示,那是要杀头的。后来孟春才知道,是村里的副队长——郝卫军。郝卫军被法办了,听说他是要参军的,政审都过了,可是,却因为此事,毁了他一生。

孟春感到很惊讶,同时也有些内疚。他想,知青中只有他、龚章和瑞明三人知道,没有别人,知青办怎么知道?他联想到龚章、瑞明不明不白的离去,豁然开朗。从那以后,邹晓在这里待不住了,走了;杨梅听到此事也不敢住了,和孟春道别也调走了。临走时,杨梅嘱咐孟春说:“你也走吧!这里不能待了——我还听说你和村子里的姑娘有来往,是不是真的?”孟春一愣,狡辩地说:“没那回事!”

“没有就好,可别忘了你的身份,以后城里见,拜拜!”孟春很是懊恼,心想:“看这事弄的。”

杨梅和孟春是同级,她是二班的班长,人长得漂亮,和孟春很要好,回到城里,孟春时常去她家玩,她的家人都很热情,不知为什么,絮果兰因,他们没有成婚。

到了第三年,孟春始终没有申请调走,因为他真的挂念着一个人,那就是秀芳。虽然知青点只剩下他一人,他并没有感到孤独,因为有秀芳在陪伴他。他留念这,眷恋这,这里让他激动过。所激动的就是他遇到了秀芳,才使他有了心灵的感触,有了青春的活力,有了异性那无法抗拒的最原始的冲动。他感到并不孤独而是无比的幸福。然而,面对实实在在的现实,他又觉得那么茫然,不知所措。秀芳给他带来了快乐,同时,也给他带来了挥之不去的惆怅。

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晌午时分,孟春背着黄色背包,一个人从城里回到空无一人的知青点,刚要进门,就听到身后粗声粗气地喊到:“哎!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孟春毫无防备,吓得急忙转身看:

“啊!——你吓死我了。”

原来是秀芳,只见她上身穿的粉红色白花布衫,脖子上围着红头巾,一条长发散落着,只有根部扎着花手绢。看上去她刚梳洗完,还残留着她特有的淡淡的韭花味。下身穿着涤纶布料做的裤子,蓝色的,显得格外俊俏。

孟春举起手准备打她,却被秀芳一把抱住:

“想死我啦!我天天在这里等,不见你,屋里还有你的被褥和箱子,就知道你还来。”

“你吓死我了!”孟春生气地又重复了一遍。

秀芳转过身拉着孟春说:“跟我去个地方!”

孟春顺从地被秀芳拉着向西边的山坡上跑去。山高风大,一米多长的秀发被风吹得飘了起来,像丝丝缕缕的瀑布不时地抚摸着孟春的脸颊。跑了好长时间,他们终于来到山坡下一片树林里。树林里有盛开的杏花、桃花和各种各样的植物花,香气袭人,沁人心扉。仿佛这里是一个世外桃源——浮岚暖翠,绿叶成荫,鸟语花香的圣地;这里蜂儿、蝴蝶等到处飞舞,各种各样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扇着翅膀在树枝上飞来飞去,不停地“叽叽喳喳”地叫着。

“这里好吗?”秀芳说。

“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地方?太美了——”孟春兴奋地跑着跳着,手舞足蹈地喊道:“啊!啊——世外桃源……我在这——”

“……我在这——”对面的山回音道。

“别跳了!别弄了——”

秀芳追过去拽着孟春坐在一棵大桃树下。孟春则站了起来,从树梢上摘下一朵鲜艳的桃花,插在秀芳的鬓角,桃花相映,显得秀芳格外美丽。

这次回来,孟春没有给秀芳买手镯,这不是说孟春不愿意,而是当时孟春没有这个能力。虽然在农村干了几年,挣了点工分,可是大都折算成粮食,现金所剩无几。当时一般的玉石手镯也要三四百元。孟春没敢买别的,刚过年不久,为了喜庆,孟春买了些水果糖。于是他从背包里掏出大把水果糖,递给秀芳,秀芳不客气地捧了过来,剥开一个,喂到嘴里吃。

“你也吃吗?”

“我不吃,我想吃你嘴里的。”

秀芳羞涩地红着脸说:“羞不?! ”

“不羞!”

孟春说着一把搂过秀芳说:“我给你写了一首诗,你听吗?”

“你说。”秀芳好奇地答道。

孟春用他那男中音朗诵道:“冰肌玉骨贞洁质,细柳修竹柔弱身。杏眼蚕眉含贝齿,青丝柔顺气若神。行云流水轻盈步,笑影慈和总是春。月隐花羞鱼雁落,天生地孕绝世尘。”

秀芳是初中毕业生,对孟春写的诗很仰慕也很敬佩,似懂非懂地说:“我有那么漂亮吗?”

孟春说:“你就有!”

说着,双手捧着秀芳那桃花相映的脸,狂吻着,仿佛好长时间没有见面了。秀芳软绵绵地躺在孟春的怀里,呻吟着……美丽的大眼睛湿润了,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双腿紧紧地绞在一起,双手也紧紧地捧着孟春的头,来回吮吸着。那块糖,随着两只舌头的搅拌,一会儿到了孟春的口腔里,一会儿又到了秀芳的口腔里。没多久,糖没有了,全都溶化了,他俩的心好像也溶化了,成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孟春把一只手挪开,解开秀芳衣服上的纽扣,把手慢慢地伸了进去抚摸着,秀芳喉咙里嘤嘤地、不断地发出细细的呻吟,像小野兽困住之后挣扎的呼叫声。孟春克制不住,也顾不上别的,不由自主地又把手伸到秀芳那最私秘的地方……秀芳一边喘着气,一边镇静地睁开双眼,狠狠地瞪着孟春,孟春像针扎了一般,赶忙缩回湿漉漉的手。这时,秀芳嗲声嗲气地说;“今天你要了我,那明天呢?”

“明天——? ”孟春正处在甜美的温柔乡里,却被秀芳问得不知所答,感到非常扫兴又惆怅满怀。但是,他猛然地想起了杨梅临别时的一番嘱咐,渐渐地清醒了许多。他抬头望着满树飘香的桃花,感到无可奈何,又无可奈何。因为孟春也深深地知道,如果再这样深入地发展下去,的确一发不可收拾了。还好,亏她这么一“问”,提醒了他,不得不收住了手。孟春很重情,但是,他也很现实,他并不想留在此地,甘心当一辈子农民。美丽的心上人与未来的前途孰重孰轻,他是知道的,但是,毕竟这是他的初恋啊!俄国伟大的文学家屠格涅夫在《春潮》里说:“初恋——那是一场革命:单调、正规的生活方式刹那间被摧毁和破坏了,青春站在街垒上,它那辉煌的旗帜高高地飘扬——不论前面等待它的是什么——死亡还是新的生活——它向一切都致以热烈的敬意。”屠格涅夫无非是说,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然而,他茫然、惆怅、苦闷,他深深地陷入了矛盾之中。他慢慢地把秀芳挪到旁边,秀芳好像要失去什么,紧紧地抓着孟春的手不放,并且,很认真地乞求道:

“你到底要不要我——?爱不爱我——?你和杨知青到底是什么关系?”孟春猛地甩开秀芳的手,站了起来,挺着胸膛,望着城里的方向愤愤不平地说:

“所有的知青都回去了,这儿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爱你,跑这干什么?至于杨梅,我没有想过!”

“哪你为什么不要我?”秀芳带着哭腔说。

“我是想要,你这么好看的姑娘有谁不想要?可是,我要了你,你怎么办?我是要回城里的!”

“什么?什么?你要回城里?回城里,那你又为什么跟我好呀——”秀芳还是头次听到孟春这样说,她都懵了。

“因为我爱你——! ”

“爱我,你就要了我——! ”秀芳再次含着泪拉着哭声乞求道。

“不行!这万万不行——! ”孟春摇着手痛苦地说道。

“那你就不是真心的——! ”秀芳摇晃着身子大声地哭喊道。紧接着山谷里也回荡着,“……你不是真心的——”她那凄婉的声音……

孟春无奈地赶忙抱着她,哄着她,她却使劲地推着孟春,孟春很认真地说:“一张白纸好写文章,好画最美丽的画图,如果有了污点,那就不完美了——我想你很美,将来的生活也应该是美的、幸福的。绝不能有污点呀——”孟春无论怎么解释、怎么劝说,她就是不听。孟春只好丢下她,气冲冲地一个人走了。山谷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秀芳一个人在悲痛地呜咽着。

在山谷里,孟春边走边用他那男中音高声地朗诵道: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倾城又倾国,佳人难再得!”

“……前不见故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而涕下——”山谷里也久久地回荡着他那高昂而悲怆的回音。说他是在朗诵,还不如说是在呐喊!

秀芳抹着泪水听见孟春不知喊着“什么家人……低下的”把自己一个人丢下,走了,觉得实在没趣,也起来向着村子走去。

从那以后,两个有情人好像变得无情了,好长时间不说话,也不来往。孟春一个人干完农活,吃过饭,不是看书、练武,就是睡觉。到了秋天,终有那么一天的早晨,天还麻麻亮,孟春睡得正香,忽听得有人在敲门,孟春急忙拉灯,从炕上跳下,来到门后问:“谁?”外面的人答应道:

“我,快开门!”孟春一听是秀芳的声音,急忙问:“什么事?”

“你开开门再说!”秀芳有些等不及了。

“那等等,我穿好衣服。”

门开了,只见秀芳头上围着红头巾,手里拿着鞭子,院子里停着骡子拉的车,上面装满了鼓鼓囊囊的口袋(一种羊毛编制的麻袋,比麻袋长)。“我爹让我们去王乐井乡送韭菜!”(她爹其实就是王队长。)“就我俩?”“哪你还要多少!? ”秀芳好像有点生气。于是孟春拿毛巾沾了点水抹了一下脸,走到屋子里,从囤柜里拿出一把“07式自动”步枪(那时候基干民兵都配有枪)往身上一背,把门锁好,跳到口袋上侧着身子躺下,把枪放在身边。秀芳则坐在车帮上说:“拿那玩意干什么?”“打野兔!”随着秀芳的吆喝声,骡子拉着他俩向着王乐井乡的方向走去。

起先,谁也不理谁,默默地走了一段路,这时,太阳从东方升起,大地一片金黄,小车在草地与谷地的中间的小路上摇摇晃晃地、慢悠悠地走着。(秀芳为了缓和俩人的关系,才特意央求她爹安排了这趟送韭菜的事。)她见孟春睡在口袋上不作声,生气地狠狠地举起鞭子抽打骡子,车子猛地向前蹿,孟春急忙起身喊道:

“谁惹你了?——拿骡子出气!”

“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就你惹我了!”

“啪——啪——”又是几下。车子飞快地向前跑,跑着、跑着,只听孟春说:

“慢点!慢点!——停下!停下!——有野兔。”秀芳赶忙把骡子拉住,只听“啪——! ”的一声,草地里的野兔打了一滚不动了。秀芳跑过去提着野兔过来,学着山东腔说:

“枪法还挺准,就是人不中。”(孟春给秀芳说过自己是山东人。)

孟春说:“什么枪法准,人不中?人也中!”

秀芳一边把野兔扔到车上一边说:

“中个屁!你中,你把我撂下,一个人走了,还什么中、中、中的。”

“啪——啪——! ”秀芳一边说着一边又往地上打了两下。孟春没着了,又躺在口袋上哼着小曲“山丹丹那个开花哟……”而秀芳则“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在难留……”他们边唱着、边说着,还边逗着嘴。太阳三竿子高了,他们已来到王乐井乡西边的山梁上,远远望去:东边原野广袤,谷穗金黄;村村落落,炊烟袅袅。

他俩赶着小车,从山坡上一溜烟地跑进了王乐井乡。到了王乐井乡的供销社,他们交了韭菜,结清账,秀芳拉着骡车和孟春走出供销社,孟春说:“等我一下!”随着跑进了供销社的门市部。秀芳则拉着缰绳坐在车上,此时,街上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小伙,走到秀芳不远处,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伙,用手指着坐在车上的秀芳说:“老大!你看红沟村的小妞长得多俊,你不尝尝?”

“在哪?”一个正啃着苹果的高个子小伙问。

“那不是!”小胡子指着说。

于是一伙人来到秀芳坐着的小车前。

高个子问小胡子说:“你怎么认识她?”

“我爹在供销社干收购的,她常来这送韭菜,我见过。”高个子耸了耸肩咧着嘴走到秀芳跟前说:“小妞——让大哥我玩玩。”随着动手动脚的,秀芳见状吓得赶紧拉着骡子走,可是这伙人围了过来,不让走。此时,正当高个子要拽秀芳头上的红头巾时,孟春从供销社出来,见状喊道:“你们想干什么?——滚开!”

“你他妈的是谁啊!敢让我滚开——”高个子应声骂道。孟春不示弱地扒开围着的人,走到秀芳身边,护着秀芳说:“你们滚不滚?! ”

“滚你妈的蛋!我瞧你是知青,小白脸——你还嫩得很。”高个子说。孟春给秀芳使了个眼色小声说:“你先走!”秀芳吓得拉着骡子刚要走,只见高个子抡着拳头骂道:“走你妈的蛋!”说着双方打了起来。孟春把秀芳往后一推,然后做了个虚步撩掌,紧接着头往左一偏,让过高个子的拳头,提起右腿猛地向高个子的小肚子踹了过去,高个子踉踉跄跄地被踹出两米多远,高个子捂着肚子大声喊道:“小的们,给我上——! ”只见留着小胡子的家伙,右手拿着刀子朝着孟春的左肋猛地刺了过来,孟春急忙向右一闪,来了个擒拿里的徒手夺刀,小胡子不但摔了个跟头,刀子也落在了孟春的手里。高个子见状大声吼道:“小的们!这个知青有武功,抄家伙。”只见七八个小伙子分别从腰里都掏出一把把亮闪闪的刀子,一下子把孟春围住,孟春见状赶紧跳到车上,从口袋里掏出枪,朝着天“啪——啪——! ”开了两枪,整条街的人都听到了,赶忙缩着头往这里看。高个子一愣“我的妈哟——”领着一伙流氓撒腿跑了。孟春让秀芳过来坐在车上,秀芳吓得浑身瑟瑟地发抖,孟春只好过去把秀芳抱在车上,一手搂着她,一手抓着缰绳大声吆喝着骡子朝着来的方向回家了。

路上孟春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把水果糖,递给秀芳,秀芳剥掉糖纸,喂到孟春的嘴里,自己也吃了一个。他们吃着说着笑着,又唱又闹地回到了村子。

此时,已是傍晚,晚霞顺着山峡的缝隙照了过来,光芒万丈,灿烂夺目。由于沟里的土质是风化了的红色砂砾,在晚霞的辉映下,血红血红的,像走在一条红色的地毯上。秀芳径直把车赶到她的家。家里的人很热情,留下孟春吃饭。

这里的农村吃饭,经常是坐在炕上吃。炕上的中央放一饭桌,大人们(男人)就盘腿坐在两边,妇女一般都是在灶房里吃饭。孟春那时不懂,就叫秀芳过来,秀芳的爹说:“你吃,别管他们。”孟春也不好再叫了。吃过饭,才让孟春走了,当然吃饭时离不开野兔肉。

此后不久,到了冬天,听说孟春明天要走了,村子里要好的朋友都来看孟春。这时,秀芳赶忙来到知青点看孟春。屋里有人,她不好进,等到夜里其他的人都走光了,才偷偷地溜进屋子。孟春让秀芳坐到炕上,秀芳脱掉鞋,一身子躺到叠好的被子上。孟春挪到秀芳的身子旁边,用手搂着秀芳说:

“天黑了,你也不怕别人笑话?”

“不怕!天黑了,有谁知道。”秀芳果断地说。孟春低下头亲了一下秀芳,秀芳则说:“春,你学问多,给我讲个故事吧。”

“你想听?”

“嗯!”

“讲个什么呢?”孟春思索了一下说:“那就讲个当地的故事吧。”于是就清了清嗓子说道:

“传说明朝的嘉靖年间,有对夫妻叫吴良、黄兰的在此处开店,取名叫吴良店。花马池总兵之子傅有到此地郊游,遇见黄氏俊俏,百般调戏,欲之强暴,黄氏至死不从,抄刀自刎身亡。傅有未达目的,气急败坏地将炕上小孩抓起摔死。吴良之弟吴亮闻讯赶来,愤怒之中将傅有打死。吴亮将原委告知正在放牧的兄长,兄长听后泣不成声,随后,兄弟二人在当地乡亲的帮助下,将母子葬于山坡上。当烧纸化钱时,一阵清风过后,母子化成了漫山遍野的猫头刺。猫头刺,花中带刺,触之痒痛无比。从那以后,此花日夜守护着吴良店。”

“我说我们这里的猫头刺好多好多呢。那后来呢?”秀芳眨了眨眼睛喃喃地问道。孟春则扶起秀芳,捋了捋她的长发,接着说道:

“后来,吴亮出逃后,吴良被官府抓去,严刑拷打,欲将处死,无奈百姓呼声高涨,总兵只好给吴良出了一道难题,让吴良,将刚铸好的重达两千斤的大铜钟挂于空中,可免死罪。吴良望着当空长叹说:“吾死矣!”正在无奈之时,侍奉太上老君出游的西方白帝白招炬行此,明察秋毫,遂令八仙中的铁拐李作法,铁拐李将手中的铁杖扔到空中,化作一条青龙,将大铜钟挂在半空,在场的官兵、百姓们都惊呆了……此后,太子太保王琼到花马池察防,闻知此事,将总兵与其子报请朝廷就地处斩,并赦吴良、吴亮俩兄弟无罪。为感谢上天、官府和百姓们在吴良店旁边的烽火台附近修建了寺庙,供奉神灵,改名叫‘无量殿。'”

“啊——!原来无量殿是这么回事。”秀芳喃喃地说着,并眨了眨眼睛,睡过去了。孟春将被子给她盖上,搂着她也睡了。

1979年中央决定,知识青年不再上山下乡,全部返城。当地的知青听到后,兴高采烈地纷纷卷着铺盖回城了。知青回城时,把能挪动的家当,几乎全部和当地的老百姓换了吃的,有的甚至白送给了当地的老百姓。孟春呢?在那天夜里把大部分送给了秀芳,还有小部分在早晨分别送给了前来送他的来福、东祥、刘豪等村民。

西北风刮得越来越大,公路两旁的树枝摇摇晃晃,像是有无穷的利爪在空中舞来舞去的,并发出“呜——呜——”的吼声。秀芳挪了一下身子,把沉浸在甜与苦的梦乡中的孟春惊醒了。

“到哪了?”孟春转过头问赶车的李老头。

“到林场了。”李老头答道。

孟春低下头对还在熟睡的秀芳说:“你回去吧!”秀芳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假装睡,就是不吭声。面对秀芳的态度,他又没办法,只好让她睡。经过两个多小时,就到了县城的南城门边。当时县城的南门外,一片荒凉,除了沙包和沙荒地没有别的。孟春轻轻地把熟睡的秀芳放到叠好的褥子上,并把被子给她盖好,对李老头小声说:“停下!”

李老头慢慢地停下驴拉车,孟春把箱子卸下,嘱咐李老头说:“别叫醒她,让她睡,你们回吧!”

李老头听话地把驴拉车转向来的方向。孟春珍重地说:“谢谢!风很大,一路走好,再见了——! ”

孟春真的彻底结束了三年的知青生活,把根本不可能结合的心上人无情地撇在了驴拉车上,一路南去了。寒冷的西北风卷着杂草和沙粒无情地刮着。一堆堆沙包的秃顶上,被西北风刮得像是吐着舌头,舔着无际的苍穹,不时地发出“呜——呜——”的悲鸣声。昏天黑地,仿佛要把那南去的驴拉车连人带车全部吞没一般。此时的孟春,感到悔恨,感到歉疚,望着一路南去的驴拉车,喃喃自语:“对不起,实在对不起……”然而,她,终究要留在她应该留的地方;而孟春也终究去他应该去的城市,去成就他始终不愿留在农村的梦想……

孟春站在假山上想着,想着,忽然,一声东去的列车声,把他由回忆的情境中惊醒,好像是做了一场梦。

他走下假山,开着车沿着铁路北边宽敞的柏油路向村子里驶去。这里的房屋以前大都是用黄土夯起来的土墙,再在上面砌几层砖盖起来的,人们管它叫“穿靴戴帽”的土砖房。只有知青的房屋是一砖到底的砖瓦房,而且坐落在高台上。如今,这里的房屋也都变成了一砖到底的房屋,而且墙面还贴着瓷砖,车还没有到,就看到村口站立着许多人。孟春急忙加大油门来到他们跟前,下车一看,这些人似曾相识,等到走到跟前仔细一瞅,还是不敢认,一位穿着蓝布衫的老头跑过来握着孟春的手说:“老孟!我们等了你好长时间,你怎么才来?”

孟春紧握着来者的手,睁眼端详并大声地说:“哎呀!这不是——来福吗?老喽!三十多年了,快认不出来了——”

来福热情地摇着孟春的手说:“接到你的电话我们就在这里等着。”

来福一边说着一边给孟春介绍身边的几位老者。孟春急忙跨步过去说:“刘豪,你好!——富贵,你好!——大财,你好!……哎呀——!这不是东祥吗?”东祥笑着跑了过来,一把拽过孟春,搂得紧紧的。孟春没有防备,被搂得气都喘不过来,便使劲地挣脱,随着摆了一个架势,东祥笑着赶忙双手抱拳说:“好了!好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我教你的那些,还练吗?”孟春笑着问道。

“农忙,哪有时间,早就忘了,不过‘兔子蹬鹰’还记得。”东祥笑着答道(“兔子蹬鹰”是孟春和东祥摔跤时用的武术动作)。

他们相互搂着拉着,边说边笑地走进了来福家的院子。

展现在孟春眼前的是:一砖到底的三间大瓦房,墙面贴着瓷砖,上面杂七杂八地悬挂着许多玉米、辣椒等。正门两边还留着一副旧的春联“龙启吉祥云蒸霞蔚,花开富贵人寿年丰”,横批是“天好地美”。大门东头是两间砖砌的火房,西头是猪圈、鸡棚,院子里还跑着几只小羊羔。

孟春笑着说:“来福发财了——”

“我这算什么,村子里如今比我好的多的是,不像你们以前来的时候,你还没有见东祥的家,比我阔气得多喽——”来福一边瞅着东祥一边说,东祥只是摆手说:“我哪敢和村长比。”孟春一听:“来福不简单当村长了。”来福不好意思地说:“哪里、哪里,这都是他们抬举的。”

他们说笑着走进了屋子坐下。孟春环视屋子:有沙发、液晶电视、冰箱、席梦思床等。来福热情地一边倒水一边招呼来的人……

谈笑间一桌盛宴摆在了他们面前——有炖羊肉、干炒羊羔肉、韭菜炒咸猪肉、滩鸡肉、土鸡蛋、野兔肉等等,还有红烧鱼。孟春拿着筷子指着鱼问来福说:“鱼是哪来的?”

“花马湖的!”

“花马湖还有鱼?”

“嗯!”来福一边倒酒一边说着。

“来来来!为我们的老知青干一杯!”东祥迫不及待地说。

于是大家一起举起酒杯说:“来来来!干!干——! ”

大家正在热闹时,门外走进来一位手里端着盘子的妇女,来福急忙站起来说:“哎!老孟,你还认识她吗?这是我家掌柜的,你来电话时说,除了吃土特产,还惦记着吃老韭菜,这不,掌柜的特意给你炒了一盘。”孟春觉得有些面熟,急忙站起身来,走过去仔细瞅,瞅了半天才猛然地说道:“你是——? ”

来的人笑眯眯地拍着孟春的肩膀说:“你这老不死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可我还记着你呢——你的手指头让蜜蜂叮了,肿得像球一样。”

“哈!哈——! ”掌柜的一边放下手里的盘子,一边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孟春定了定神,冲着她那雪白的牙齿就猛然地想起来了,心想,这不是秀芳吗?我们终于见面了。不过嫁给他了?孟春尴尬地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止住笑声,低下头来,再一次仔细地打量着三十多年来没有见过面的秀芳。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品味着:她有五十一二了吧,应该说,女人最美丽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但是,从现在看来,她还是相当漂亮,魅力十足,身段不过比以前胖了,但不臃肿,三围明显而更加性感;只是一条大辫子不见了,头发盘着,两鬓略有些白发;桃花般的脸蛋比以前更加丰满而红润。就是眼角边像是爬了几条小虫似的皱纹,但是,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只不过经历了岁月的磨砺,变得温柔而慈祥,没有了那种野性。从她那爽快、豁达的言谈举止来看:虽然是徐娘半老,却是风韵犹存,还像陈年的老韭菜,越老越有味道。

“快喝酒!看什么看,都老喽,还没见过?! ”秀芳像见到自己久别的亲人似的,连推带搡地把孟春按到椅子上。

“来,老不死的,干一杯!”

孟春端起似乎很沉重的酒杯说:“谢谢!谢谢!你还好……”

秀芳红着脸尴尬地说:“不说了,只要你别忘了我就行了。”

孟春则有些不自然地说:“没忘!没忘!怎么能忘。”

旁边的来福眯着眼睛歪着头说:“望(忘)什么?”

秀芳赶忙指着孟春回答说:“望他呗!”

孟春和秀芳红着脸会心地笑了笑,接着他们连碰了三杯酒。秀芳好像解恨似的,故意使劲地碰,碰得酒洒了孟春满袖筒。

孟春也会意地使劲捏着秀芳的手说:“过来坐坐!坐坐!”秀芳则用力地挣开手说:“不了,我还要做饭去,你们吃,你们吃,别客气!”说着抹了把泪,就出去了。

此时此刻,孟春多么想追出去和秀芳单独说说阔别已久的话,多么想翻开历史把它变为现实,重温过去那些柔情的岁月。可是思前想后,她已是为人母为人妻的人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往事,情随时移,也许她已经淡漠了。

经过半天的推杯换盏后,孟春已是酩酊大醉,不知什么时候躺在了炕上。

第二天天还没有亮,孟春就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他打开手机,此时,已是凌晨六点多。孟春转过头来望着窗外,天上的星星还一闪一闪地眨着眼,虽说仲秋,尚不到中秋,但是月亮还是那么圆润,那么明亮——山沟里那种特有的潮气和草木、泥土的混杂气息再加上屋里原有的浊气充满了整个屋子,熏陶着孟春,使孟春不由得想起了从前在这里的情景:

有一天,天麻麻亮,孟春早早起来,跑步来到打麦场练武。先是活动了一下身子,过了会,打起了“太华拳”。“太华拳”是孟春在校武术队里学的,它是少林拳的一种,刚劲、快捷。孟春开始静静地站立着,目视前方,气沉丹田,只见他扎马出拳弹腿,弓步撩掌勾手,紧随着飞起一个二踢脚,悬风腿,左右腾挪……正打得起劲,龚章也来了,他活动了一下身子,也开始练了起来。他打的是“少华拳”。“少华拳”与“太华拳”是姊妹拳,不过“太华拳”的套路难度大一些。他们师兄打完一套又一套,什么洪拳、罗汉拳、通背拳……孟春打完长拳(外家拳),又开始练起内家拳——形意拳,正要弓步撩掌——“哎呀!你俩还会这个本事!”只见秀芳和十几个男女社员扛着锹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看。

“花拳秀腿,没什么用!”只听东祥不服气地喊道。

龚章一边擦着汗一边走到东祥身边,指着说:“你不服气,和孟春较量、较量!”

东祥把上衣脱下,扔到地上说:“姓孟的,来——!来!来!我把你当树枝撅了!”

于是俩人相互伸手搭肩,腰子一弓,摔了起来。东祥有些蛮力,来回拽着孟春,孟春镇静自若,向前推着东祥。推着、推着,孟春抓着东祥的双肩猛地向后一倒,迅速抬起右腿,朝着东祥的小肚子猛地一蹬,由于惯性的作用,东祥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向后翻了过去,孟春正好骑在仰天倒地的东祥身上(从武术的专业术语来说,这叫“兔子蹬鹰。”东祥是土生土长的农民,哪能知道这个)。

东祥被孟春骑在身上,压得喘不过气来。周围看热闹的社员纷纷拍手:“好!好好!摔得好!看你东祥还逞能不?”

秀芳在一旁使劲地拍手,笑得合不拢嘴。龚章得意地说:“还有谁不服气?过来!”

社员中有人说:“这两个知青有真功夫,拳打得多好,谁去谁倒霉!”

孟春拉起倒地的东祥说:“起来,对不起,没有伤着吧?”

东祥羞愧地摆手说:“没有!没有!厉害!服了——赶明我和你学!”

秀芳得意地笑着急忙跑过去给孟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你跟他们较什么劲!”正说着,从人群中走出来一位胖乎乎的妇女说:“祥祥!你连老娘都弄不过,你还有脸跟孟知青弄!”东祥回头一瞧,原来是“官奶奶”。其实她叫官秀莲,因为此女个子低、肥胖,特别是乳房很大,当时,村子里的汉子都管她叫“奶奶”,她很不高兴,常骂他们:“去你妈的!我有那么老吗?”汉子们都偷偷地捂着嘴笑。东祥拍了拍身上的土说:“来!奶奶,过来——”官秀莲像只母老虎一般扑了过去:“我是你妈——! ”两人正扭打得起劲,只见东祥用手把官秀莲的头往下一摁,紧接着伸手抓住她身后的衣边往自己怀里一拽,好嘛,一对白净的大奶子露了出来,吊得好长。“放开——放开!你他妈的这也叫摔跤!”院子里的人前仰后倒地齐声大笑。官秀莲怒气冲冲地从地上捡起一根棍子满场追着东祥打……

“当啷——”院子里发出一阵响动,孟春回过神,转过头仔细一瞧:明亮的月光下,一个看似熟悉又好像觉得很模糊的身影在院子的西边晃动着,孟春想,“她,一定是秀芳吧!在忙着喂家畜。”老区农村的妇女就是这样,每天起早贪黑地忙个不停,勤劳朴实,无怨无悔,论起来比男的累,比男的苦。白天照样和男的下地干活,回到家里不是做饭就是带孩子、喂牲畜。男的回到家里,盘腿往炕上一坐,抽完烟、吃完饭,呼呼大睡,什么都不管。

孟春穿好衣服起来,这时,来福仍旧睡得死死的,大概是昨天喝多了。孟春轻轻地把门推开,沟里那种特有的气息迎面扑来,更加浓烈。孟春走到院子里,就听到秀芳小声说:“你不睡着,起来干什么?”

“我……我睡不着,出来走走。”孟春有些心慌意乱地回答。

秀芳放下手里的活,转过身子,站在那里,直挺挺地看着孟春。孟春好像又感到她那双从前的眼睛里所发出来得火辣辣的光芒,迫使他不由得走了过去,壮着胆子把双手搭在她的双肩上,脉脉地注视着她。她颤动着身子,用一种好委屈的腔调说:“那么冷的天,风又大,你可倒好,把我一个人丢在驴车上,你跑了。这些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再说县城离这又不远,怎么不来看我?”

孟春很歉疚,很懊悔,身不由己,不知怎么安慰,只好含混地嗫嚅道:

“……看!看看!怎么不看!”一边说着,一边摇着秀芳,好像在哄着小孩。此时,秀芳呜咽着,泪水夺眶而出。

“你这老不死的,你咋就不死呢?!你把我可害苦了。我整天抹泪,想你,就是看不到你呀——”秀芳有无尽的苦楚,像山洪爆发一样,势不可当。滴滴的泪水伴着无尽的话语倾泻而出。应该的,她应该发泻,这么多年来,可以想象她是怎么过来的。作为一位淳朴、憨厚的村妇,她是多么的善良啊——

星前月下,月朗风清,是情人约会的美好景色。然而,他们没有喜悦,却有着说不完道不完的怨离惜别。孟春十分愧疚地一下子把秀芳搂在怀里说:“对不起,真对不起,我……我很忙。”孟春也不知说什么好,总之,生活就是这样,杂乱无章,一不小心,一些美好的东西就会从你的身边溜掉,使你终身都感到遗憾。

秀芳无奈地顺从孟春搂着。她颤动着、呜咽着——并用双手使劲地拧着孟春的背脊……秋天的凌晨很冷,但是,她的身子别样的温暖而柔软,消除了对秋凉和不快的感觉,带之而来的是:又一个春天般的温煦。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将成为历史了。

孟春用双手捧着她那湿淋淋的——还似桃花样的脸,脉脉地注视着她。她也睁着她那双往外流淌的、美丽的大眼睛,温存地端详着孟春——欲言又止,随着又把头靠到孟春的胸前,一边擦着脸上的泪水一边柔情地说:“你还……好吗?家里……也好吗?”孟春感到一阵酸楚,紧紧地搂着她说:“好!……都好!”……

过了会,天快要亮了,秀芳毫不犹豫地把孟春拉到东边的火房。火房的里屋是库房,杂七杂八地堆放着粮食和一张囤柜。这个囤柜就是当年孟春送给秀芳的。只见秀芳打开柜盖,在里面翻了一会,拿出一件早已发白了的头巾说:

“春,你看这是什么?”孟春仔细一瞧是一条旧的头巾。他,猛然地想起“呀!是那条红头巾吧!你还保存着……”孟春的心都快要碎了。他一把搂着秀芳说:

“你还没有忘?”

“怎么能忘呢。”秀芳一边哭泣着一边说道。孟春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方形的精美的盒子打开,用双手慎重地递给秀芳,秀芳低头一看,是一对墨绿色的玉镯,就赶忙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要。”孟春说:“我答应过给你买,只是有些太迟了。”秀芳有些不好意思地扭着身子,孟春把盒盖盖好揣到她的衣兜里。随着两人热烈地拥抱在一起。卿卿我我、缠缠绵绵,好像要将三十多年的时空挤压在一起,不留一点缝隙。久久的期盼与长期的等待,平添了多少苦闷、多少悔恨!无论什么观念、道德、仁义、霎时间变得无影无踪。他俩经过一番翻云覆雨般地折腾,终于了却了各自久久的、企及的心愿,实现了三十多年前就应该发生而未敢发生的涅槃壮举。只是来得太迟、太迟了。不过,迟到的爱,有着浓厚的、深沉的情感;有着历史积淀下来的风韵;有着老韭菜那浓烈的味道。

在这丧失了理智和欢悦的时空里,她好像被什么惊吓了似的,用力挣扎着身子说:“我们都老了——再别……这样了,别让我家老头子瞧见了,多不好——天很凉,你回屋里去吧!”

孟春很不情愿地松开了秀芳,放开了温暖而柔软的身子,穿上衣服,和满脸春风的秀芳一起走出了火房。

孟春整理了一下衣服,镇静地走进屋子,看着炕上睡得像死猪一样的来福,心里有些愧疚,但是也想:“我俩好的时候他不知在哪,不过亏这家伙昨天喝多了,睡得多香,否则……”

天亮了,村子里的人们又恢复了往日里的生活。

吃过早饭,孟春对来福说,到村子里随便看看,于是来福带着孟春到村子里转了转。的确村子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来“穿靴戴帽”的土砖房不见了,都是些一砖到底的砖瓦房;往日的炊烟袅袅的情景也不见了,家家户户都换成了煤气。如今政府号召“退耕还林,封山禁牧”——每家的羊舍就建在自个房屋的旁边,施行圈养。南边山梁下是一排排整齐的温棚。温棚里种有茄子、辣子、芹菜等。但是,最令人失望的是,孟春听来福说,老韭菜没有多少了,都快死光了。因为草原都实行了围栏,不让进,割不上苦豆子,老韭菜也就失去了杀虫育肥保暖的呵护。村里想了好多办法也请了专家都不管用,所以大都被虫子吃光了,剩下的也不多了。昨天吃的老韭菜,还是他们特意准备的,现在种植的大都是温棚里的韭菜,没什么味道。这不能不说是个非常遗憾的事。

政府实行“封山禁牧”这对当地的生态平衡无疑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既起到了防风固沙又防止了水土流失;既美化了家园又改变了当地的气候。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我们要坚持科学发展观,切不能一成不变地“封山禁牧”。到了秋季,大量的杂草枯萎死去,有的被风吹走,有的则留在原地,一年接一年地叠压在一起,待来年出土的新苗,却被压得死死的,既不利于生长又不利于美化;既容易发生火灾又造成了很大的浪费。因此,到了秋冬季,在监管下,适当地放牧,也是可以的。不说别的,保持盐池“滩羊肉”特有的品质有利无弊,有益无损。所以,当地的政府理应酌情考虑。

孟春思考着,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对来福说:“我们知青的房子还在吗?”来福转过身子指着山坡下的高台说:“那不是,早已拆了,被刘豪买去翻盖了。”孟春由来福的手指向山坡下仔细看着:一个高台上一幢三间瓦房坐落在那里。孟春看着、想着,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他那年在这里生活的场面:

只见秀芳坐在凳子上,一边唱着陕北民歌:“青线线那个蓝线线/蓝个莹莹的彩……”一边洗着衣服。自己往绳子上晾着洗好的衣服,龚章则往脸盆里倒着烧热的水……孟春想着,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在来福的带领下,他们边走边看,孟春突然回过头又问来福:“打麦场呢?打麦场还在吗?”来福指着对面说:“那不是!早拆了——让东祥盖了家,娶了媳妇……”孟春觉得有些失望。他们边说边往东祥家走去。

说着就到了东祥家的门口。东祥早就站在门口候着,笑着说:“村长!孟知青,我还以为你们不来呢?你嫂子早就把饭做好了。”

走进屋子,刘豪、富贵、大财也在,身边还坐着一位高个子的老头,头发都白了,满脸皱纹不说,脸黑黑的,东祥指着说:

“孟春你看谁来了?”孟春赶忙上前:“呀——这是——? ”

“他是老队长,秀芳的爹,村长的老丈人!”

“是吗?老队长您好!”老队长站起身子说:

“好!好好!听闺女说你昨天来?”“嗯,昨天来!您今年高寿了?”

“你说我多大了?你们知青来的时候都是些娃娃,我今年都平七十了!”说着,孟春和老对长握了握手坐下。

孟春环视了一下屋子,摆设和来福差不多,于是孟春小声问来福:“和你都一样呀——”来福指着门外,“你看!那是什么?”孟春顺着来福指地地方一瞧,一辆大卡车停在院子里。孟春来时忙着与东样答话,没有注意。东祥说:“来来,坐下!菜都凉了——”

孟春首先站了起来,喧宾夺主地举起酒杯:“谢谢!老队长当年的照顾,同时也谢谢东祥的盛情款待和在座的各位,来干杯!”

大家举起酒杯一干而净。随后,大家边喝边吃边聊着……

“孟春!你还记得挖黄鼠吗?”东祥用筷子指着孟春说。

“记得!三个人挖了半天,才挖了两只……”

“你们还好意思说呢?为了吃两只黄鼠,你争我抢的,鼻子都打出血来了。”酒正喝得酣畅时,不知什么时候,东祥的老婆站在那捂着嘴笑着说道。

孟春一瞧:“这不是官奶奶吗?官奶奶您好!”

“啊——叫得多亲切,再叫一声。”孟春觉得上当了,用手抓了抓头不好意思地坐下了。东祥的老婆得意地摇着头:“我看你再叫!”

当时他们挖了两只黄鼠,去掉内脏后,用泥巴裹着再用柴火烧。孟春没有吃过黄鼠,大伙首先让孟春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刘豪和东祥谁也不肯让谁。实际上东样出的力最大,可刘豪就是不让,被东祥打得鼻青脸肿,发生了流血事件。

过了那么长时间,东祥不说,大家早就忘了,可偏偏就在大家都快要醉了,说起这事。刘豪有些坐不住了,摇摇晃晃地指着东祥骂道:“他……妈……的,是……我先……看到的!你才……挖的,你是……什么……东西!”

“你……骂谁呢?”东祥也摇晃地站了起来,此时,孟春虽有些醉意,但是,还能控制住自己,赶紧按住东祥。

老队长由于年纪大了,没有喝多少,看到这种情景,大声喝道:“像什么话!孟知青来一趟,看你们,你们就这样!不喝了——”气冲冲地甩手而去。

来福摇着身子拉着孟春的手说:“走——!回……家……”

孟春不好意思地对东祥他们说:“谢……谢……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东祥的老婆说:“真是对不起,吃一顿饭弄成这样,不要见怪,下次再来——”

来福搀着孟春出来,大财、富贵也摇摇晃晃地跟着出来,不知谁说了一句:“他妈的真扫兴!”……

来到来福的家,此时,已是傍晚了。秀芳瞧着两个醉汉,指着来福就骂:“你看你个孬样,爹喝多了吗?”来福也不吭声,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呼呼地只管睡。秀芳帮着把孟春扶到床边,脱下鞋,放到床上。孟春仗着酒醉:“你……爹没……没喝多……”边说边拉着秀芳的右手不放,秀芳则用左手指着沙发上的来福低声说:

“老头子还在呢!”

“他……他已经……醉了,睡……着了!”秀芳回头瞧了瞧,来福正打着呼噜。秀芳趁机躺下,孟春顺势抱着秀芳亲吻,并用手胡乱摸着,秀芳喃喃地说:“不行!不行!这里不行!”的确不行,白酒中的乙醇在孟春的体内起了作用,迷迷糊糊的他,摸着摸着睡着了……

清晨,秀芳已经把饭做好了,叫起孟春和来福,他们吃的是羊肉饸饹和腌制的咸韭菜。饭后,孟春忽然想起车里还有买的礼品——就是些水果之类的。孟春递给来福,来福学着回民的腔调,笑着说:“来就来了,还提着礼行。”

告别时,孟春嘱咐他们,抽空一定到家里来玩。来福点着头说:“好的,一定去!”秀芳满脸春风地提着一捆鲜嫩的老韭菜,笑着递给孟春说:“有空,常来啊——”

“好的!”孟春一边答应一边打开车门坐了上去,并向秀芳两口子招了招手道:

“你们回去吧!有空到家里来。”

于是孟春驱车径直向城里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