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杏花开满村庄
回到村庄，正值杏花开得正盛的三月。
村庄不大，三十多户人家，依村道呈“井”字状散落着。紧傍村庄的是一条柏油马路，似青灰色的带子，逶迤延展，向南一直融进秦岭的褶皱深处。路两侧，弱柳迎风，鹅黄点点。村庄就静静地卧在这条路的西边。南来北往的车驶过时，会掀起片刻骚动，之后，便是长久的清寂。偶尔，几声犬吠，或是女人唤孩子的声音响起，刺破村庄上空的静谧。炊烟袅袅，从村庄里各家各户的烟囱冒出，轻飘飘散开来，在高远的蓝天里交汇融合。
也许是在城里久了，走在村巷里，只觉心事澄明，神清气爽。水泥村道宛如白练初洗，平整开阔。两旁冬青树铺开一层新绿，高大的白杨树挂满毛茸茸的花穗。村里家家户户灰墙红瓦，屋舍俨然，只是大都院门紧闭，有几户门上还落了一把大锁，门外空地有丛生的杂草，零星冒出些许新绿。望着那把锁，还有那些萋萋荒草，眼前便浮起一张张皱纹丛生的脸，或是年轻的脸。我知道，他们有的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人群，被埋进村庄以北的大地深处，有的已举家奔赴远方的城市，成为工厂流水线上的主力军，有的在城里买了房，编织着新生活的梦想。村庄里的这个家，早已成了他们身后的一个据点，遥远而模糊。
那株满是繁花的杏树，就是在这个时候落入了我的眼帘。枝条疏朗，峭拔峥嵘，每一根枝条都满缀着繁花，在三月的天空下微微颤动。细看那些花，花瓣薄如蝉翼，粉白玉润，娇艳俏丽，朵朵都开得那样不遗余力，似乎要把全部的生命力都绽放出来。有些花苞鼓胀着，笑得裂开了嘴般，似乎只需轻轻的一缕风，便会将它整个儿吹开了。不时地，有几只蜜蜂飞来，在花间上下翩跹，嘤嘤嗡嗡地闹着。我整个人竟似痴了般，傻傻地站在花树下，不忍离去。
其实，这株杏树并不是我在村庄里见到的第一株，也不是开得最好的。就在我刚刚走过的身后，在好几户人家的房前或屋后，一树树杏花正在怒放。我还看到几株探出人家墙头的杏花，开得那么恣意飞扬、缤纷绚烂。只是眼前的这一株，却有些与众不同。我没记错，这是杏子的家，是我二十多年前常常出入的院落。想起母亲曾经说过，杏子家里为给他哥哥娶媳妇，在县城买了房，负债累累，为还清债务，杏子年迈的双亲不得已远赴南方打工，多年未归故里。站在树下，我久久地打量着那幢破旧颓败的房屋，以及周遭丛生的荒草，不禁怅然若失。
在村庄里转悠着，同以往一样，我又一次去了老屋。也许我不该常常来到这里，打扰到暂居此处的房客，可我总是忍不住不来。老屋还是旧时模样，庭院深深，屋舍寂然，望着空荡荡的院落，总觉得似乎缺了些什么，慢慢地走着，看着，心里渐渐明了，自己是在寻找那些树，那些曾经郁郁葱葱、生长在庭院各处的梧桐树、杏树，还有梨树。
记忆中，梧桐树是有两株的。后院墙根处的那株因偏居一隅，没留下多少印象。倒是正屋檐口的一株很是高大粗壮，枝繁叶茂，春天的时候会开出满树紫色的喇叭状花朵，香气便弥漫了整个院落。梨树有碗口粗细，树形弯曲，每年倒也结出几十颗梨子，小葫芦状的，不甚好看，熟透了却甜津津的，咬在嘴里汁水四溢。最喜欢也留下最多记忆的便是那棵杏树了。树身粗壮，黝黑皴裂，在半空又旁逸斜生出无数条枝干，纵横交织成偌大的绿色帐篷。春天杏花开时，一嘟噜一嘟噜的花朵挤满枝头，满树暗香浮动，惹来蜜蜂嗡嘤飞舞。每到夏天，繁茂的枝叶常常遮蔽了多半个院落，青枝碧叶间缀满黄澄澄的大杏子。麦子黄时杏子也熟透了，每天早起树下总会落有一层，或是被风吹下来的，或是鸟雀衔落的，常常令我们一帮孩子大快朵颐。终有一日集全家老小之力卸杏子了，树上的，树下的，无论老少，人人脸上挂满开心的笑容，欢声笑语在小院上空久久回荡。
站在院落的空地上，痴痴地，我沦陷在对往昔的无限追思里。老屋尚在，那些散落在院落各处的树却无迹可寻了，而那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也已然离散各处。我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院落，还有这个我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庄，确乎是愈来愈陌生了。也许，我不该如此矫情的。我是知道的，世间万物皆有尽时，就像在村庄里，有些事物的颓败，甚至消逝，终究是无可奈何的。
然而，我也欣喜地看到，在大力推进美丽乡村建设的今天，村庄的美丽、富足与文明开化的程度也是亘古未有的。村里多半人家都住上了二层小楼，即便翘檐大房也全都是瓷砖闪亮高墙铁门，修剪齐整的绿化丛中鲜花怒放，文化娱乐广场上健身器械老幼皆宜，开阔整洁的水泥村道边停放着三三两两的小汽车。每到夜晚，明亮的路灯将小村照得如同白昼，放下铁锨锄头的叔婶大妈们跳起广场舞来竟也是那么灵活舒展，风姿绰约，笑语言谈里是掩饰不住的知足与感念。也难怪，樱桃猕猴桃示范基地的建成，让方圆百里的乡亲们走上了富裕的道路，而已经全面展开的集农业生态旅游为一体的千亩稻田的重建，必将复原稻花飘香竹林环绕的水韵江南美景。在农村的广阔天地也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村庄里开始蔓延着这样的思潮，听说已经有外出打工的村民陆续返乡了。想到这些天在村庄里的见闻，我又渐渐释然了。
走出老屋，村庄周围的田地里，鲜活的，春的气息已经泼泼洒洒地弥漫开来。站在春天的田野上，凝神远望，杏花烟霭里的村庄如诗如画。而我分明看见，我古老素朴的村庄已然焕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宛若一面猎猎飞扬的旗帜，擎举在我故乡的上空，指引着远行的游子们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