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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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怀念祖父

祖父是在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去世的。那天正是夏至。

得到消息的那个下午,我一直穿梭于教室和办公室之间,回到办公桌前看到手机显示的未接来电,那是家里的,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可我又不相信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就在两天前,我才回家看望过他老人家,为他捶背擦洗,祖父温温的体热似乎还在手掌之间,他粗重而急促的呼吸恍惚还在耳畔回响。可现实是无情的。

祖父的去世无疑是我们这个家族几十年来最悲壮的一件大事,它在所有人的心头掀起了轩然大波。那一段日子里,悲伤与痛苦将许多人的心填得满满的,泪水与痛楚写满每个人的脸庞。几个姑姑哭干了眼泪,我和二妹哭哑了嗓子,孱弱的小妹竟几次在祖父的灵柩前晕了过去,年迈的祖母眼里藏满了无助与茫然。透过父辈们看似坚强的外表,我也读出了他们不尽的哀痛。是啊,几十年了,大家都已习惯了大家庭圆圆满满的生活,习惯了在祖父的威严震慑下的日子。可如今,这样的日子随着祖父的远去而不复存在,突然间就觉到了家的不完整,缺了祖父这个主心骨,好像这个大家庭也将散了,这不能不说是我们家族的一大悲哀。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不能将自己从对祖父深深的哀思中解脱出来。我总是一遍遍地回想着与祖父有关的情节,追忆着以往生活的点点滴滴,连我自己都惊异于何以有如此深的哀思,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因为在从小到大的记忆中,祖父总是那样的沉默寡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更让我们这些孙辈惊恐不安。我们都是在祖母的呵护与爱抚下长大的孩子,有祖母在家的日子,便是我们最为快乐无忧的时光,好几个孩子挤满她的膝前身后,叽叽喳喳吵闹不已。而祖父只是在旁边静坐一会儿,耐不住吵了,就会嘟囔着“吵死人了”,起身去另一间屋看报、睡觉。逢祖母外出,几乎每个孩子都在进门与祖父打过招呼后,便嗫喏着不知该说些什么,然后悄悄溜出门去。虽然这种状况在我们成年后略有改变,但祖父的不苟言笑与他的威严已深深植根于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对他,我们更多的是疏远与敬重,却少了许多亲昵。我从来不曾想到,在祖父过世之后,心里会陡然升起那么多的忏悔与自责:对他老人家,我们原来关注的很少很少。在缺少儿孙绕膝的日子里,祖父一直默默地独守在属于自己的精神领域里,孤独与落寞将他的晚年生活吞噬的瘦骨嶙峋。

如今,祖父走了,在翻检他的遗物,历数其生平时,我才陡然觉得祖父实在是一位不平凡的老人。他一生命运多舛,早在新中国成立前就经由中共地下党员介绍加入共青团,一直在家乡从事团委工作。1950年加入党组织后,因工作突出,于1952年调西北团委赴新疆支援边疆建设,当时在我们岐山县仅有两人。多年以后,我曾不止一次地听祖父讲述那次远行:他携着祖母和我出生不久的父亲,与众多的同伴一起,一路换乘火车、牛车,沿途还要提防土匪、马帮的突袭,在大炮的轰隆声中,历时一个多月才到达遥远的新疆。那时的祖父可谓风华正茂、英姿飒爽,正是大干事业的好时候。事实也证明了他不凡的能力,二十岁出头就任当地县团委书记,“大跃进”时期又调任县农科所任党支书兼所长。据说,那个年代的祖父在当地也是个出了名的人物,他的出名不仅仅因了他的年轻有为,更多的是他的耿直倔强,也正因了这一点,他得罪了不少人。听祖母说,“文化大革命”后,他重返新疆时曾有关系要好的同事告知,“文化大革命”期间,当时半个阜康县城的大字报竟有一半是祖父的,倘若不是那年举家迁回内地,他是很难逃脱那场浩劫的。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种触目惊心的景象,但祖父能从那个年代中一路走出来,我不知是应该替他高兴还是悲哀。

拖着一家七口人从新疆回到老家,首先面临的就是温饱问题。面对一大群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年迈的双亲,祖父母只有白天埋头在土地上辛苦劳作,夜晚在灯下织布、缝衣、做鞋,为一家人的生计苦苦奔波。即便那样,全家人日子也过得紧巴巴,一年到头仍是村上的欠账户。幼时的我就听大人们说祖父会绱鞋、织毛衣,是个很能干的人,直到成年后自己也多少领略些生活的艰辛,为人父母的不易,才更深地体会到那能干背后所潜藏的苦楚与无奈。也就更深地懂得了祖父何以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年关,带着我那身为长子的父亲去离家几十里的秦岭深山打运柴火,整整一个除夕之夜,他们拖着装满柴火的架子车徒步奔走于山间小道,沿途还要躲避护林队的盘问刁难……时至今日,每念及那个夜晚,总见父亲眼中有泪花闪动,而那一夜的经历,也因此成为我父亲一生中最难忘的回忆。我想,也许正是在那一夜,祖父用他默默无语的坚韧与辛劳,教会了父亲什么叫“责任”。

祖父一生养有三儿四女,除二女儿被他的同事(一对老红军)抱养留在新疆外,其余均回了老家。许是受他的影响和严格教育,几个子女成年后都很有出息,无论是在外工作的还是居家务农的,在单位或当地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们这个大家族也因此成了村里最令人称道的典范。渐入老境的祖父并没有安享于无忧的晚年生活,他的目光又投到我们这些渐渐长大的孙辈身上。他关注于大小十几个孙子女的学业生活,对于调皮难教者,他总是屡次严厉教导。曾有大姑家的表弟因在单位表现欠佳,被祖父知道后写信进行劝诫,措辞间有不少“理想”之类的字眼儿。我那时还曾在心里暗笑他的古板,现在想来实在是羞愧与悔恨。也正因了他的正统和威严,那位表弟之后竟有半年多不敢回家,说是害怕见到祖父,只是行为较前收敛了许多。而我们几个从小在他眼皮底下成长起来的,自是为人做事规矩谨慎,独有小叔的儿子石头从小宝贝受宠,言谈举止偶尔过激,偏又不服于祖父的管教,爷孙俩自是闹了许多不快。祖父过世不久,在某个深夜与小弟谈及往事,已是十四五岁半大小伙的他唏嘘不已,后悔于昔日的不懂事,说今后再也听不到祖父的斥责,再没人与他起争执了,他已从祖父病重时不舍的眼神中读出了对他的千万个不放心。说到此处,他竟哽咽,而我已是潸然泪下。

其实,祖父的不平凡不仅仅在于他对儿孙的教育上,更在于他身上有着许多农村老人所不具备的东西。许是早年在外工作的缘由,他平日很爱读书看报,电视新闻更是每日不落,尤其对国家政事颇为关注,若遇上中央开个某会,又出了什么新的文件政策,他总会与我们评论一番,倒常让我汗颜于自己的孤陋寡闻。早年的劳苦奔波使得祖父每季度都有一笔可观的退休费,足以让他的晚年过得舒坦无忧,可他生活节俭,有时甚至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平日总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制服,脚蹬一双旧帆布鞋或皮鞋,而那皮鞋也几乎全是儿孙们退下来准备扔掉的,却被他拿来修补一番又穿到脚上,甚至袜子也是补缀的,那自然也是他的杰作。对于他的这些作为,家人只有无可奈何地笑笑,因为谁都知道规劝是不起任何作用的。直到他去世不久,与祖母一起整理衣柜,看着那一摞摞平整崭新,不曾穿过几次的衣物,还有几双未曾上过脚的新鞋,我竟无语凝咽。尤其面对他用过的那条粗糙陈旧,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听到小姑哽咽着埋怨“不知带给他多少新毛巾,可他……”泪水又一次从我的脸庞肆意漫过。

可就是简朴到近于吝啬的他,重病期间的几次住院没让子女掏一分钱,甚至连身后事也是自己多年的积蓄料理的,给祖母还留了一笔养老钱。这是一种多么难得的情怀,他老人家实在是不想给自己的儿女一点点拖累呀!还有一点让我感慨万分的是,祖父自己一生省吃俭用,却为家里考上学的孩子每人备了不菲的礼物或一笔钱,并声称凡考取者都有份。身为长孙女的我,在考取师范学校那年就得到祖父一块手表的奖赏。岁月流转,十多年过去了,那块表作为一种见证一份寄托,一直被我精心地收藏着。因为我知道,它的意义绝非是一块表。现在想来,作为一位深居简出的农村老人,祖父能有这样的胸襟和眼光,不得不令人叹服。

祖父走了,走得是那样匆匆。在我们尚没有完全读懂他的时候,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深爱的儿孙,虽然他是那样的不懂得怎样去表达自己的爱。在没有了祖父的日子里,我常常责问自己,为什么在他的有生之年没有去更深地走进他的内心世界,去细细地感受他那深沉而博大的爱,同时也给予他的晚年生活更多的关注与温情,让他也沉浸在儿孙绕膝的幸福之中。可现在说什么已经太晚了。我想,唯有将对祖父这份未尽的孝心更多地投注到祖母的身上,这才是最让自己灵魂安宁的事情了。因为我知道,他临终前最不放心的就是年迈的祖母了……

轻轻地,有风从身边拂过,挟带着枝头飘落的几片黄叶。突然想起马上就是扫墓祭祖的日子了,而远在异地的我竟无法在他老人家的坟前点燃一炷香一捧纸,唯有在电话中嘱咐家人代劳。我想,那袅袅升腾的青烟里将全是我不尽的哀思,祖父若地下有知,他定会感知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