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最后一座麦草垛
我确信,它应该就是村庄里最后一座麦草垛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已经在村庄周围的田地里转了好几个来回。在这个方圆几十里的村落周围,我没有看到记忆中那些大片大片的麦子,在初夏煦暖的风里起伏摇荡,更没有麦香弥漫四野,令人沉醉。在那些曾经站立着麦子的田地里,是一株株杨树苗,或者榆叶李等绿色植株,最多见的,是一片又一片的猕猴桃、樱桃园。依时令,正是收割完油菜,麦子已经开镰的时节。遗憾的是,在整个村子和那些田间小路上,我没有看到提着镰刀疾走的村人,也没有遇到一辆满载着麦草的架子车。水泥杆铁丝网织就的猕猴桃园子里,有人在除草,有人在疏果,有人站在田埂上,和园子里忙碌的人拉着闲话。不远处的村巷里,有小孩子在奔跑,几家门口坐着三两个老人,听不到说话声,偶尔几声犬吠过后,村庄又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我是在村子南面不远处的一片空地上,冷不丁撞见它的。那时候,站在麦草垛下面的男人正背对着我,用一根长长的铁叉挑着蓬松的一大坨麦草往上面递。高高的草垛上,一个戴草帽的壮汉弯腰低头,伸出手里的铁叉,正迎面接过那一大坨麦草。不大会儿工夫,一座麦草垛便矗立在我眼前,黄灿灿的,高大,圆实,煞是好看。脚下这一大片空旷荒芜的场院,似乎也因了它的存在,平添了几份生气。
其实,我眼前这片荒草杂生、枯枝横陈的土地,曾经是村庄里最热闹的所在。那时候,它是被唤作场面的,一年到头平整豁亮。那些大大小小的麦草垛,就像一个个大馒头静静地卧在它的周围,守望着不远处的村庄。冬天里,几场雪落过,麦草垛顶着厚厚的白雪,在肆虐的寒风里,竟也幻化成孩童们眼里一幢幢童话般的城堡。孩子们在这里追逐打闹,堆雪人,打雪仗,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脚印,长长的,深浅不一。繁星满空的夏夜,耐不住溽热和蚊虫叮咬,人们纷纷走出家门,来到村子南面这一大片场面纳凉。男人们总爱扎堆神侃,从三皇五帝到秦皇汉武,再到蒋毛之争,说得激动了,也会扯着嗓子起争执。老人们大都喜清净,三两闲坐,轻言低语,也有脚下放个小收音机,里面传出激昂悲亢的秦腔唱段。最欢实的莫过于孩子们,正是调皮闹腾的年龄,前后追着跑,一圈又一圈,喊叫着,摔倒了爬起来继续。大人们也不用担心会伤着,因为场面是平整的,除了大小的麦草垛,没有什么杂物。大些的孩子是不屑于瞎跑的,他们有许多更好玩的游戏。有围坐一堆唱童谣的,也有几个人一组,跳方格,玩抓人游戏。更多的时候,孩子们会玩捉迷藏。一块一块的场面连接着,向四面八方延展开去,大大小小的麦草垛,或零星独立,或挤挤挨挨,参差错落,正是绝佳的藏匿之处。寻人者闭目静站,只等一声令下,藏的人四散奔跑,快速觅得一个自认为最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在那些看似静寂的麦草垛后面,总有几个小身影若隐若现,穿梭奔跑。也有孩子会在麦草垛底部掏一个洞,将身子藏进洞里,再将撕扯下来的麦草掩在洞口。因为是在夜里,又伪装得好,便很少会被识破寻到。于是连连获胜,喜不自胜。偶尔也有孩子藏在那草垛深处,身子四围被松软暖和的草秸围裹,竟也会舒服到沉沉睡去。直到村人散尽,被父母急切地喊叫声惊醒。
在麦草还没有在场面堆起来以前,它们是在村子周围的田地里威武地站立着,麦穗在一天比一天热起来的风里快速地丰盈,饱满着。每天都会有人来地头看它们几回,掐下几穗,揉搓掉麦衣,塞嘴里咀嚼着。慢慢地,村子周围的场面开始有人影在晃动,除草洒水,从灶膛掏来灰撒下去,拉着碌碡开始光场,一圈又一圈,直到平整光洁,恍若一面大镜子。麦子到达场面,一层层摊晒开来。拖拉机突突地叫着,拉动碌碡快速转圈,反复碾压。男女老幼齐上阵,各种农具轮番上手。三两个时辰后,黄澄澄的麦粒铺了一地,麦草散落在四围,只等人们腾出手后好摞成垛子。在村庄里,摞麦草垛绝对是个技术活,可以说是男人们脸面的象征,也是务弄庄稼水平高低的充分体现。麦草垛高高大大,饱满圆实,男人脸上就有光,说话底气都足。那些个头矮小,散乱堆放的麦草垛,就像它们站不到人面前去的主人一般,寡言黯然,悄无声息地隐在某个角落里。当然,摞麦草垛也不光是男人的专利,也有能干的女人手执铁叉,站在高高的草垛上,男人只在下面做帮手,竟也常常引来路人围观慨叹。此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女人的能干会在村庄里被人们口舌相传,赞誉不断。
新落成的麦草垛黄灿灿的,远看像一个个大馒头,撕扯起来也容易。白天,太阳地里晒麦子的孩子随手就能撕下一大捧,当垫子坐上去,绵软舒适,玩扑克,抓石子,也会在上面翻跟头、睡觉。到晚上,去场面看麦子的大人将苇席铺在麦草上,便有草木的清香从身子底下幽幽泛起,直浸入梦乡深处。经了几阵风,再落过几场雨之后,麦草垛的颜色慢慢变深了。远远望去,灰扑扑的,只有那个经常被撕扯的豁口处泛着黄色,看上去很醒目。在这一大片场面上,许多时候,麦草垛们都是静默的,但在差不多相同的几个时段,它们都会毫不例外地喧闹一小阵儿。人们提篮挎笼,来了又去。青烟顺着村庄里高低不一的烟囱冒出来,麦草垛的身形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麦草垛喂养了村庄,最后却化成云烟,了无痕迹。它曾经站立的地方,一茬茬的孩子们正在悄然生长,快速奔跑,他们的歌声欢快响亮,唱彻云霄。
没有了麦子的土地,实在是陌生的。比如现在,站在脚下这片荒芜的大地上,我的心里就满是惶恐与不安。想起村子里一位老人的话,年轻人都跑进城去了,地里不种麦子,镰刀锄头都快生锈了,世事变成这个样子真害怕,以后的娃们估计连麦子长啥样都不知道咧。我知道老人的担心不无道理,这片土地上的变化实在太多了,有许多事物正在一天天地消逝,永远从我们的生活中剥离出去,无从寻觅。我们痛心,却又无可奈何,这是土地的悲哀,又何尝不是我们自己的悲哀呢?
麦草垛寂然,以最后一个守望者的姿态,巍然挺立在这块风云变幻的大地上。或许若干年后,它也仅依稀浮荡于某个从村庄走出的游子的梦境里,影影绰绰,恍惚迷离,那么近,又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