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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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想起锅巴

又一次想起锅巴,是在某日晚饭的时候。

那时,刚盛碗米饭,没吃两口,冷不丁地便想到了锅巴,黄灿灿,嘎嘣脆响的锅巴。一想到它,眼前的米饭也就不那么诱人了。

生在北方,按说应是以面食为主,何况广袤的八百里秦川大地,千顷良田,麦浪翻滚,自古就以盛产小麦名扬四方。偏偏我不是,我从小就喜食米饭,一日三餐,米饭必居其一。倘若哪天没吃到,心里便一整天都不舒坦,老觉得缺了点什么。当然,这也怪不得我,我出生的那块地方虽说不上是什么宝地,却以盛产水稻竹子在方圆百里小有名气,被誉为“小江南”“安乐窝”。也因此,米饭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主食,而锅巴,则是颇受小孩子们青睐的美食。

所谓锅巴,在我们那地方是被叫作瓜瓜的。它是由蒸米饭时附着在锅底的米粒粘连而成,以焦黄脆硬为佳。若火候略欠,便有些粘软,颜色也浅。倘若心急,几把火烧过了头,不光锅巴变得焦黑难看,上面的米饭也会泛黄,使人全然失了胃口。有经验的巧妇会在米粒煮得松软开散时,用笊篱撇去米汤,盖好锅盖,然后拨开锅底未燃尽的柴枝,只间或塞几小把麦草在灶膛四围。随着火焰升腾,锅盖缝隙处烟气氤氲,锅里吱吱作响。不多时,米饭的清香便直扑鼻翼。待红红的火星燃尽,那锅底的锅巴便焦黄酥脆得恰到好处,格外惹人眼馋。在村庄的街巷里,常有小孩子举着锅巴边走边嚼,嘎嘣嘎嘣,脆响不断,引得众人尤其是老人们纷纷侧目,大赞其生了一口好牙齿,吃起东西来真得劲。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期,人们的日子普遍过得清寒,乡里的孩子没什么零食解馋。母亲知道我们兄妹好这一口,常常会将锅中米饭轻轻铲净,单留下贴着锅底一圈的锅巴,给灶膛添把微火,锅巴就在加热中起脆而自然剥离,黄脆香酥的锅巴每每让我们大快朵颐。偶尔,母亲也会在米饭上蒸了肉片或是菜肴,肉油渗入锅底,沾上了油香味的锅巴更是香酥可口,哪怕只放在鼻尖嗅嗅也会惹人直咽口水。倘若再给那上下叠扣着的锅巴夹了豆豉肉片或辣椒土豆丝什么的,吃起来那个香呀,是没办法用语言来形容的。自然,这形形色色的吃法都是我们这些孩子逐渐摸索、相互效仿出来的,且常常翻新花样,于是锅巴更是百吃不厌了。我们在街巷里玩的时候啃咬着锅巴,站在人家门口等伙伴时咀嚼着锅巴,在通往学校的田间小路上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锅巴,一路脆响,一路欢笑。锅巴在贫瘠的岁月里,喂养了我们干瘪的肠胃,也给乡村孩子的童年抹上暖暖的亮色,一如它的黄,灿若金石。

后来读了些书,才知道锅巴的起源应在安徽,其名本作锅粑,原是带有浓郁地方色彩的皖语中的一个词汇。早些时候,人们的生活都很穷困,锅巴一般不让人随意吃完,往往将其积攒起来,晒干收藏,留待春荒活紧之时充粮度饥。所以,安徽境内沿江及皖南一带,有些人家吃饭时是不准吃锅巴的,他们称锅巴叫“靠山”,看作抵挡饥荒灾害日子的“依靠之山”。于是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幼时常听老人们说吃烧焦的锅巴会拾钱,我们这些孩子便争先恐后,专捡那些黑糊糊的抢食。现在想来,分明是大人们知道粮食来之不易,变着法教孩子们懂得节约与珍惜呢。不过有一点,也是我后来从书里知晓的,那些焦黄甚或泛黑的锅巴,倒实在称得上是一味药。其性味甘平,与薏米、鸡内金、山楂等健脾消食药配伍、作丸,能治疗消化不良、脾胃虚寒、久泻等。由此看来,老人们哄骗小孩子吃烧焦了的锅巴,也是不无裨益的。

前段日子看电视上的美食栏目,惊奇地发现,随着时代的变迁,锅巴在人们生活中已不仅仅被当作零食,还可用它做出许多精美的菜肴。如广为流传的乾隆皇帝下江南,在一家小饭馆吃到用鸡丝、虾仁、鸡汤熬成的卤汁浇在油炸锅巴上的美食,惊呼此乃“天下第一菜”。从此,“天下第一菜”成为众所周知的传统名菜。放眼饮食业,早已广泛采用锅巴做菜,什么鱿鱼锅巴、干贝锅巴、海参锅巴等,凡此种种,烧料大同小异,不一而足。从来不曾想到,昔日被我们拿来解馋的锅巴,名不见经传的锅巴,早已登入大雅之堂,迎来自己的黄金时代了。

遗憾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锅巴却渐渐淡出我的生活之外。城居的日子里,电饭锅蒸出的米饭,松软可口,只是锅底终难觅得丁点锅巴的踪影。于是,我愈发惦念起那些被金黄的麦草烘烤着,在一口口黑漆油亮的大铁锅里,逐渐泛黄,酥脆起来的锅巴,连同那些散落在岁月深处的诸多美好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