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孤城役
快下雪吧,早一个时辰也好。
从高逾三丈的城墙望去,天际渐渐亮了,然而积蓄着雪意的浓云不曾散开,四野昏暗浑茫。敌军烧造早饭的柴堆是一个个鲜红的火点,像香烧到尽头时那样,青烟升向云层后仿佛存在的严酷的神明。
昨晚吃过一个混着麦麸的杂面团子,陌承光不应当觉得饿。他抿唇遥看着敌人的炊烟,等待着又一个血战之日开始。
第九十九天。
但敌军的阵形不知为何今日起了变化,攻城云梯之前,五辆冲车出阵整齐排列。晨光中敌兵在冲车上竖起木架,陌承光的视线里,架上挂起只靠双腕悬垂的五个人。
本是鼻子处剜成一个血洞,双肩淋淋鲜血滴落,是割掉耳朵的伤势。
北风吹透的天幕下,剧烈的痛苦伴随着挫败让陌承光麻木了一瞬。悬瓠城上的守军都一样,一切活动都静止了,士兵和民夫们呆望着那些木架,没有更多的表情。架上的人仿佛是悬空的,寒风吹鼓他们破旧的衣裤,远望似丧旗。
一辆冲车动了,从敌军阵前突出,来至靠近城墙的位置。木架上悬吊的那个人低垂着头,脸已分辨不清了,但陌承光听到身边副将卢凭的衣甲发出了瑟瑟摩擦声。他知道了这个俘虏,就是卢凭的弟弟卢当,是前两夜中先后爬墙出城,企图向后方求援的五个死士之一。
五个。
冲车的护板之后,一个汉话流利的北虏军官露头高声:“开城投降,我大国主元湟陛下允诺,保悬瓠全城不死。若再顽抗,今日千刀万剐,拿这五名细作一一祭旗!”
城上无数目光转向左司马陌承光,包括他身边的卢凭。陌承光看进卢凭的眼,这位年长他七岁的北境宿将双目通红,眼皮在颤抖着,但眼中比恨更强烈的,是忍痛的坚毅。
“末将的弟弟在城下……但末将的老母、老妻,一家婶嫂姊妹,都在城里。”
陌承光点了下头,咽过紧得快要失去知觉的喉咙,没有再看其他人,让自己的声音当风传远:“虏人无信,骗开城门复又杀戮之事,不胜枚举。何况,悬瓠虽小,是封疆国土,人数虽寡,却血脉相亲。悬瓠全城,断无拱手奉敌以国土、寄血脉于仇敌屠刀之下的可能!”
更多的衣甲声在风中散布开,城上的每一个守备点渐渐恢复了活动。在这濒临弹尽粮绝的边境小城,在全城的衣箱和床板都劈来引火御敌的时刻,信念,是最后可以燃烧的东西。
冷风灌进嘴里,痛和饥饿都被填满了,让陌承光可以更清楚地发出声音。他对着城下的冲车,不是那个喊话的虏将,而是木架上高高吊起双臂、乱发垂头的同袍,竭力说:“勇士临危高义,救悬瓠军民于绝地,今日虏人尽出俘虏,可见,余下与你们同负使命的几个已经突围而去,援兵不日必至!”
听见了,卢当听见了,他从木架上挣扎着抬起头来,扭动的双肩张满超脱过绝望的希望。
援兵,这两个字,同样让城上气氛一振。卢凭茫然看向陌承光,陌承光没有转回头,只望着那木架字字大声说:“胜利之日,陌某会携全城父老,为你们戴孝归葬。悬瓠城之生,必不负尔等之死!”
那头颅又垂下,沉沉的平静。
护板后的虏将爽声笑起,“走脱了几个?又如何。援兵?”他拔出佩刀,玩弄般戳着木架上卢当的身体,“周围的大城小城,逃的逃破的破,不见后方一兵一卒。此处,就是你们皇帝不要的废土,还替他死守?”
刀尖刺破肌肤,血从衣袍上一个个翻着棉絮的洞口渗出,然而木架上的人不再有大的动作,即使新一刀刺入,仅是一抖。
那虏将似乎乏了兴致,甩掉刀尖上的血水:“出城冒险的死士都这么面黄肌瘦,你们城里,怕不是早就断粮了吧?妇孺老弱今日吃什么,饿死人的尸首吗?”
话音随风刺进陌承光的耳中,被他摒在头脑之外。不能想,别想。
“粮草限量供给,正为长久作战计。我朝战前坚壁清野,粮食尽在城中,不知仲冬旷野上,你贼虏靠刮地皮搜来的那点散碎,又能撑得了几时?”
陌承光分毫不让,甚至语气中听不出一丝犹疑,那虏将只笑不再回话,派一个令兵向中军请示。等待令兵返回的期间,他收刀扬脸说:“孤城,总有一破。既然你们主帅要逞强,让你们抢先看看他这个错误决定的最后所有人的下场!”
令兵带回一面木牌令箭,那虏将挥了下手,一个高大的刽子手上前,扯开木架上卢当的上袍。袖子还挂在悬吊的手臂上,干瘦的胸膛暴露在凛冽的风里。
然后是薄薄的一刀,从心口片下。
摧折人心的惨叫中,一片片新鲜温热的皮肉剥离身体,被掷下冲车,掉落在冻土上。盘旋待食的黑鸦冲挤飞下,争抢撕扯着,倏忽只余残血。城上卢凭的怒吼盖过了弟弟的嘶声,他冲向最近的床弩,弩手不用吩咐跟他一同踏张瞄准,弩箭劲射而出,却在射程的末尾乏力,坠落在那冲车的车头之下。
卢凭扑身跪倒在床弩边,砸拳见血重重捶地,却压抑着喉咙,不再出声。他浑身还在颤抖,低弓着背,不看周遭的一切。城头上起了哭声,人们低垂着眼,而陌承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辆冲车上的千刀万剐,他不允许自己错开眼。那是他的罪,也是他从今天开始的惩罚。
卢当的嘶叫声弱下去,他仍活着,这安静因而满浸了决绝。刀光血光中,虏将再度开口:“我主元湟慈爱下民,既然南夷皇帝弃了你们,你们何不开城,迎纳圣主?我主必然优遇抚恤,不仅可以免你们今日的饥苦,”他拿刀指向木架,“亦可免你们日后的惨罚啊。”
“虏军攻城,尽以军中汉民等异族为前锋,虏人持刀为督军,纵然前方深渊水火,不进者死。”陌承光的声音笃定,起伏几不可闻,“异族降虏,即使得以苟活,不过为人奴役,被驱如羊犬!”他不等那虏将回话,扭身走向后方待命的投石机,“自救者得救,自强者弥强,悬瓠城若是废土,虏军为何不惜积尸满野,强攻九十余日?”
他已经不在乎城下能否听到自己的话,只是努力在嗡嗡的耳鸣中分辨着这些话语在城上军民中的回应:“敌人一日合围不辍,朝廷便一日看到悬瓠城的价值。城池不失,援兵必至!”
对死亡的恐惧如果向后一步,会变成束手待毙的无望,而如果向前一步,就是拼死搏命的意志。没有回应声,但陌承光清楚地看见,与他并肩抗敌的人们眼中因敌军的残酷引发的痛恨。痛或许会骇人后退,但恨,推着所有人向前。
他在投石机旁回身站定,视野中有刺目的颜色,冲车木架上的人肋处已见白骨。陌承光向阴沉的天上闭了下眼,开口令道:“瞄准那辆冲车。今日战局,以攻为守,务在杀伤!”
从城中房屋围墙上拆下的石块装填入投石机,而城下同时发觉了这动向。包括为首在内,五辆悬吊俘虏的冲车一同发动,极速向着城门袭来。勇士们垂下的身体随着木架摇荡,如同饲向恶兽的饵食。在这血肉构成的恐吓之后,是肩扛云梯全面进攻的虏兵。
“攻击。”
城上石块接连掷出。大锅中翻滚着代替火油的沸腾井水。护城河外利箭点落,准而狠。
江夏王许久没说话了,穆骏不知道五叔是在沉吟,还是走了神。
防区帅府的火炭烧得暖,穆骏软甲加身而来,是要表明自己不打算再商量,指望五叔一个点头,立即出兵去救悬瓠。没想到把燃眉的军情说了又说,一身急汗长流,江夏王仍是少言寡语,对他的甲胄也不多看一眼。
穆骏解盔头,抹汗,汗在掌中攥成拳:“一百天了皇叔!整整一百天了,悬瓠城不可能再撑住了!”
“贤侄,”江夏王穆玄汝听见他这话,抬眼,“你是得了确信?那城里向你求援?”
穆骏怕五叔忌讳自己越级得报,赶紧实话说:“没有。可是,悬瓠小城,粮草兵马,想想都知道,不可能撑了。”他扶住几案坐直,“皇叔啊,边境上也有十座城池,皇叔想想,元湟为什么死攻悬瓠那巴掌大的地方?”
穆玄汝不语,抚上唇边微须。
江夏王将近五十年纪,是穆骏的父皇存世最小的皇弟,年轻时仪容俊美。这次北虏入寇,他以荆州刺史加辅国将军的身份,奉皇命北上彭城,节制着徐、豫、青、兖四州军政,没有他的签章,穆骏在自己的亲兵之外调不动一兵一卒。
“是因为只有悬瓠城在殊死抵抗,在撑着我朝的士气!”
江夏王白皙的窄长脸上皱纹不多,薄薄露出些赞同。
穆骏看着有突破的希望,急又说:“那城里的将士,以一敌十死守,也是知道如果能守住,后面的任何一座城,就没有守不住的理由。可如果,悬瓠死守一百日,还是破了,就没有哪座城池再肯坚守了,北虏如入无人之境啊!”
“‘无人之境’,言过了。”穆玄汝垂首吃茶,“枚伦在盱眙,夏侯景晖调回,镇守石头城,这几个百战宿将都在防卫京师。北虏又不习水战,即便到了江北,能奈长江天堑何?”
他抬手止住穆骏插话:“这次北镇,孤与贤侄第一要务,在于防备北虏东进,那便必须确保彭城。东边青、兖不失,江北之本就在,一时的兴扰成不了气候。等到开春土融,北虏的战马行不了南方泥地,自然退去了。”
穆骏急血上涌,耳中嗡嗡的不知是气是热。“可北虏过境,是不留活口的,悬瓠城的军民,还有从悬瓠到江北这一路的百姓,就是朝廷的弃子吗?!”
“此时出兵,一旦救不下悬瓠城,反而折损了兵力,万一北虏乘虚而入,彭城告急时,你我二人又谁来担待?”
穆骏万不敢说担待彭城的责任,也没有十分把握能从铁桶合围中救下悬瓠,驳不过五叔的话,他更解不开心中的火,按刀起身往穆玄汝案前走。穆玄汝不觉身子向后贴,两人俯仰相看,穆骏觉察到五叔的不安,单膝落地,跟他平视。
“皇叔,小侄求你。”穆骏身材不算极高,骨骼劲瘦,举手投足有剑锷般的逼人感,但躬身近处看人时,眼神柔亮,让人总愿意多听几句。他尽量好声说:“兵马不必给我多,我有亲兵三千,皇叔再给个四五千就行,约莫凑个近万的数?只求皇叔一个点头,我好师出有名啊。”
穆玄汝啜茶不语,穆骏急得双手按在五叔案边:“要不是悬瓠城挡下了北虏的速进,拼死扛了这一百天,元湟的马蹄早在江边了!什么枚伦,什么夏侯景晖,全指望不上,悬瓠救了朝廷,朝廷不能不救悬瓠啊!”
穆玄汝淡淡挑眼看他:“是‘朝廷不能不救悬瓠’,还是你不能不救同窗啊?”
穆骏神情一滞。
“陌承光与贤侄你在太学中的交谊,陛下久知。你封王开府的时候,要引那陌家子做幕僚,陛下不置可否,转天却钦点他为太子舍人,这不过三年前的事,你竟忘了?”
以穆骏的性子,凡事尽量往好处想,从父皇那儿求告不得他早就习以为常了,当时觉得去做太子舍人,也是承光更好的前程。但在那任上陌承光做得不长,半年不到,就受他二哥陷入上司谋反案的牵累,贬至悬瓠城做个小小城门司马。
自此,两人从他东宫入职起就避嫌冷下的交接,越发只剩下辗转传来的消息,此时觉得分隔已久,原来竟只是三年前。
穆骏落进追忆。穆玄汝慢条斯理又说:“陛下极不喜欢亲王各树私党,少年知己容易推心置腹,聚在一起,本就遭忌讳,何况这个人你自己开口要过,陛下又明示过你不行呢?”
穆骏抬眼看他,江夏王放落茶碗:“悬瓠城,守了一百天,四方都不动,又没有旨意,你冒头去救?即使立了功,难免被看成是出于一己的义气,要是再有好事者参你一个贪功,或者市卖私恩、交结边将,陛下驾前,你作何解释?”
开国以来,宗室相杀不绝,独独江夏王能将实权和皇恩分握两手,安然富贵,穆骏清楚知道,五叔周旋的手腕绝不像他平和的外表这般简单。他禁不住猜测,今天把话说得前所未有地深透,究竟是五叔务必阻止自己出兵的借口,还是真的在替自己考虑处境?
“皇叔敲打得对,小侄竟疏忽了。”穆骏想想开口,“那,要是皇叔觉得我去救悬瓠城不合适,这边镇守彭城又不能走开,何不发一道兵符给七弟?听说他亳州那边兵强马壮,钱粮充足啊。”
“哎呀,糊涂。”穆玄汝指节一叩桌面,震在穆骏手心,“亳州的兵马钱粮,那是谯城王不常离京,陛下疼他,保他安驻的。你不想想他的封地,谯城,前朝龙兴处,再看看他这个驻所,一座州府,独立的兵马,只是名义上受孤王节制呀。他听不听我兵符调令是一回事,孤王又哪有胆量,让陛下的宝贝儿子去迎北虏的兵锋啊?”
果然。那自己岂不也是父皇的儿子,上赶着想去迎兵锋,怕的却是猜疑结党……
穆玄汝看见他神色转凉,很快又说:“陛下要哪个去救悬瓠城,诏书自会下来,前方听令就是。你七弟身在亳州,他离悬瓠只有从彭城过去一半的路途,他尚且按兵不动,你何苦跳在他的前头?他兵强马壮,即使一败,陛下也只会补偿他,可你要是拼光了这点家底,你还有翻身之日么?”
对,都对。尤其这回,自己在封地湘州讨蛮时,得下了兵部“贪功冒进”的考语,即将受罚之际,五叔亲自对父皇说愿意代为严加管束,这才能收入他的麾下一同北上,否则连区区三千亲兵也留不住。
自己也是个皇子,可是在父皇、在贵戚长辈,包括朝廷那些重臣里,愿意另眼看自己一点的,也只有眼前的五叔。
他不觉点了点头。
看见穆骏信服的神情,江夏王愈发放缓了语气,略略扬头盯着他说:“赶上战乱,京里什么局面,你不会不清楚吧。方今之计,孤王为贤侄考虑,一动不如一静,有功,不如无过。悬瓠城再急,只要没有求援的使者来到,就论不到孤王与你的头上。他亳州更近,责任更大,悬瓠城一旦陷落,兵部背后总要有人出面追究。”江夏王的话意越说越幽深,“对你,未必是坏事啊。”
在理。
在所有人眼里,悬瓠小城一非天险,二非要地,能够扛住北虏大军三个多月,已经足够了,已经远远超出了它应有的价值。
被甩在嫡长子的大哥、最得势的二哥和备受宠爱的七弟之外,自己这宫婢生的老三,安生保全还要如履薄冰,谈何去救他人。
穆骏的大哥是当今太子,始兴帝唯一的嫡子,自小体弱,一年总有多半年在病里。可能因为这病,太子所御妃嫔至今无一子成人,东宫夭折的孩子已有三四个。朝中对储君的议论近年甚嚣尘上,又逢北虏南侵,局面难以收拾,更引动朝野对江山后继新一轮的不安。
这些情况,穆骏当然知道的,他也知道太子如果去位,二哥和七弟各凭本事,必有一争,可从没觉得自己能与这些有什么关系。大敌当前,他还不顾上谋身,此时却忽然觉得五叔的话听来这样在理。
等到悬瓠城陷落,问责者有之,反击者有之,二哥把控兵部,七弟身在前线,一番升降进退之后,对自己这在旋涡之外伏低的,或许反而有利?
压下乱糟糟的心思,穆骏犹豫说:“悬瓠城没有使者来,可能,正说明情势到了……已经到了连使者都派不出来的地步。小侄我忧虑的是,皇叔和我守备四州,要是足不出户,让北虏一路南下直抵江北,来日在父皇眼中,咱们难辞纵敌之罪啊。”
穆玄汝不为所动,慢道:“等春天,北虏退时,你从彭城配合江北方面,在退路上截杀他个落花流水就是。立功早晚,总以毙敌为先,何必急于一时?”
尾追退敌,捡漏夸功,朝中将领大多长于此道。朝廷为了挽回颜面,也往往顺水推舟地表彰。五叔早替他们二人预设了不败之计。
“小侄明白了。”穆骏起身一抱拳,“今天就先告退,小侄回去细想想皇叔为我这一番苦心。”
他态度转变得干脆,穆玄汝略感意外,却也欣慰笑说:“正是,你素来颖悟,沉下气些,静观其变吧。”接受了穆骏的恭敬辞礼,江夏王目送他走出正堂。
亲兵旅帅梁芒替穆骏牵着马,在府衙门口等了好久,见主君终于出来了,赶紧上来问:“殿下,怎样?可准了没有?”
穆骏看看他,问:“咱营里还有多少粮草?”
“柳参军早上刚点过,三日一结,昨天发来的数目清楚,就是三天的量呀。”
“全带上,装备只要轻行军的那些,入夜一个时辰后,你拿我的城防令牌,带全部骑兵速出彭城西门。”
梁芒听得直愣,犹犹豫豫问:“那就是,准了?”
穆骏脸上蹭出一个笑:“当然准了,让我带好亲兵,轻装速去。”他说着走去乘马,梁芒想着那得赶紧回营准备,快跟了几步,又站下,“不对啊殿下,你的亲兵,不用江夏王殿下批准,你也能带得走啊。”
穆骏回头瞥他。
“殿下,”梁芒越过穆骏旁边,抢先抓住他坐骑的缰绳,“你可得给属下一句准话,江夏王是防区总指挥,他不点头,这算越权抗命啊。”
“你不是说了,我的亲兵我能带走。”
梁芒圆娃娃脸上眼睛眉毛愁得挤成一团:“可殿下自己也说了,咱这些年被人支使着东跑西颠,专拣那深山老林的地方钻,知道的是打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流放呢。好不容易江夏王殿下张开胳膊揽咱们一把,总算有个固定的驻地了,也别惹他老人家不高兴啊。”
穆骏闷着气,心头说其中利害,又哪是惹五叔不高兴这么简单。他刚才这些话说出口,隐隐也有想听梁芒是不是反对的心思,这会儿脚上发沉,站着没上马。不去有一百个道理,去的道理……“你们的主帅,反正是我。”半天穆骏挪步,过去抚着自己坐骑的马颈,“我说五叔准了,就是准了,别的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不就成了,有我兜着呢。”
“殿下兜得住吗?”
穆骏回头,见府衙大门内踱出一人,正是方才提到的柳参军。
梁芒嚷一声:“参军,你怎么听人壁角啊。”
来者柳遥之,穆骏帐下谘议参军。年上他刚被江夏王招做十三女儿的乘龙快婿,与夫人一同住在穆玄汝的帅府里。穆骏听他笑回:“是殿下你俩说话太不避人,要不是我把门房的这几个支走,你们哪儿可都去不了了。”
穆骏听他没有阻拦的意思,讪讪笑说:“行了,也没想往多远处去。那,我们就去了,你自回吧。”
柳遥之步下台阶,仍笑说:“属下回哪里?”
“回府啊。”穆骏装没明白他的意思,“你今天不用回营,我们是……出城,操练,你在府里,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是殿下幕府的参军,殿下出战我不跟随,等于临阵脱逃,杀头的罪啊。”柳遥之似笑非笑道,“殿下是想为来日杀我存个理由么?”
柳遥之高瘦挺拔,眼睛长而眼尾稍稍下挂,站在近处看人总是微眯眼的俯视。穆骏知他玩笑,但此时没有打趣的心思,半恼道:“我就直说了啊,你是人家的女婿,到时泰山大人发火,夫人跟你闹时我可真兜不住啊。”
“殿下过虑了,属下回得来时,夫人欢喜还来不及,怎会闹我。”
“就是啊殿下,”这样大事有柳参军去当然更放心,梁芒跟着帮腔,“其实弟兄们心里早憋足着劲儿了,让谁不去都不能答应。也不用殿下替我们兜着,我给他们嘱咐仔细,出城之前注意保密就是了。”他看柳遥之一眼,“再者,柳参军隔三岔五老跟我们显摆,柳夫人温柔贤淑,回来有夫人帮着劝劝江夏王殿下,说不定反而没事呢。”
柳遥之也是点头。
穆骏左右看两位属下,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平复了。所谓人心向背,就这么奇怪,说多少精辟的道理出来,哪怕连自己都说服了,可是心它自己知道方向,认准了,想都不用想。
那座小城,和里头苦苦求活的人们,陌承光,还有她,就是方向。
“走!”
柳遥之自去取马,穆骏与梁芒踏镫上马向营地驰回。马蹄踩着心跳,连日的憋闷为之一快。必须去,早该去了,悬瓠城必须救。
那是国土,是陌承光死守了一百日的城!
一道刀伤自右肩斜向左肋,还好冲上城头的敌兵刀已砍钝,皮甲挡了一下,创口不算太深。
军医清洗创面后,浇了些土酒上去,陌承光咬着自己的衣带一声闷哼。烈痛过后,整个后背木木地僵着,他低头看见绕到胸前的绷带经过数次煮透晾干重复使用,已经不见本色。
这是他开战以来最重的一道伤,明日提刀可能会受影响。
副将卢凭帮陌承光拉上衣服:“右司马,太守府又来催,我回了咱们稍做休整就过去。”
陌承光点点头,卢凭已经重新投入职责,仿佛昨日城下的惨痛从未发生过,但陌承光还不知道怎么去看他的眼睛。
守城,已足足一百天……传闻北虏有军法,如果攻城百日不下,就会斩将退走,陌承光明白到了战事的后程,全城军民是靠对这个百日期限的一线希冀撑到今天的。
可要是传闻不实?要是北虏知道悬瓠城内已至绝境,再攻三五日?这一百天来全部的拼伤搏死,那些无法出城安葬的军民尸体一把火烧作的灰,还有意义吗?
悬瓠城,是被天下弃掉了吗?
“……右司马?”
陌承光猛醒。不能想,太守困坐府内,自己这城防官胸中支撑战意的一口气不能堕。
撑下去啊。
“先去看看伤者。”陌承光没有等卢凭搀扶,起身行出几步后,背上的痛感稍稍适应了些,他从卢凭手中取回佩刀,挂回自己腰间。
今天的伤员正在依伤势轻重由军医看顾,有些人伤及腰部、腿部,但伤员太多无处躺卧,只能枕靠在战友身上聚在一起。陌承光向他们走过去,蹲下身查看每个人的伤势,夜已全黑,军医营房中点起两堆火照明取暖,光线昏暗,柴烟熏眼,有个受伤的中年一把攥住陌承光的手,问:“陌大人,北虏退了吗?”
他身材枯瘦,右侧大腿翻肉见骨,陌承光认出他是前几日补上城墙的民夫,作战十分英勇。
陌承光回手握住他,摇了摇头。
人群一静。
“退也不会连夜退啊。”旁边有个伤兵抢着说,“明日一早,明日一早就退去了!”
他的话音发着抖,又饱含着迫切的希望,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像要把这句希望死死抱住那样,绷紧全身,他们映着火光闪烁的一双双眼仿佛癔病病人那样执着。
陌承光仍握着那民夫的手,另一只手攥住那伤兵完好的右手,他向营房中众人问道:“如果明日,北虏不退,列位可愿随陌某再战?”
无声的一瞬后,一个尖脆的声音率先响起:“愿意!”接着,应和声来自营房的每个角落,远处有人喊:“只要陌大人不退,我们不降!”还有人大声道:“战死最后一个男人也不能降!”“就是,死一个省一个口粮,赚了!”
陌承光的眼眶发热,他很想对他们许诺说,朝廷会派兵来救悬瓠城的,一定会,再过几日,兵马和粮草都会到的。但他已经不敢。靠着困兽的意志或许还能再撑,可一旦有了切实的期限,万一到时希望破灭,只会全盘崩溃。
陌承光感觉了下自己的喉咙,声音不会太颤,他站起身,语调高扬:“得列位同心抗虏,陌某起誓,此身与悬瓠城共存亡。”
迎着面前这些在火光中闪动的眼睛,他的话语清晰:“一百日,是个整数,是我们应该为之骄傲的数字!但翻过了这个数字,战事还是战事。苦战之下,双方拼的是体力,更是心力,我们身在家园,为亲人而战,与这些铁蹄践踏我们土地的敌人,拼的是每一个下一日!”
“对!”
“拼下一日!”
“就拼下一日!!”
众声相应,陌承光的声音再次扬起:“烦请列位向城中传话,北虏若想攻进这座城池,一定要从我陌承光的尸身上踏过。无论再战多少日,陌某只可战死,绝不投降。”
人群聚集到他周围,越来越紧,许多人双泪滚落。陌承光与他们对视,一一向他们致意。忽然他注意到方才第一个回应他“愿意”的少年神情异样平静,他最熟悉的那种平静。陌承光的眼睛一瞬睁大,背后的刀伤仿佛发作,痛得他一个激灵。
向营房中的医者和伤员们深施一礼辞过,陌承光扯起那人出了房门。他步子相当快,左司马卢凭一时没有跟上,只见他带那人绕过半堵营墙,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站定,像有话说。卢凭想了想,没往近处跟。
“做什么!”陌承光低吼一句,他平时极少动怒,那人却脸色不改,只靠在营墙上抬头看他。
“你做什么?”陌承光在那眼神下和缓了声音,“你冒了谁的名字进来的?”
“殷家弟弟,病了。”声音还有些哑,但不再刻意压低,是年轻的女声。
这是陌承光的双胞胎姐姐,陌闻音。
看着她缠着绷带的左臂垂在棉袍之外,灰褐的粗布衣袖上似乎块块陈血,陌承光一阵头晕目眩,伸手撑住她身后的墙面。
“我昨天就在,你太忙了,没看见。”陌闻音平淡说,“我都给殷家弟弟挣了两个勋了。”
陌承光抬头:“你受伤了?”
“小擦伤,我本来就在军医房帮忙,眼下人手不是不够吗!”
姐姐的眼睛很大,即使在这样的夜里也像有光。她在女子里是高的个头,冬衣厚,她头发全裹在发巾里,满面柴灰,看起来和那些背负着全家存亡上阵的悬瓠少年没有不同。
在营房中讲话时没有到来的颤抖回到陌承光的嘴唇。他想,拼到今日,我为的是什么?“你知道的,我挨不了饿。”姐姐像在说着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也不能躲在屋子里白吃饭。营里有饭吃。”
陌承光的头又低下去,压在姐姐肩旁他撑在墙面的胳膊上。陌闻音感到有一点温热滴在她的手上,只有一点。
“我们……”她的弟弟轻说,“不会输的。”
过了一刻,远处传来卢凭的呼唤声:“右司马?太守府又来催了。”
陌承光深深呼出一口气,直起身,一面牵住姐姐的胳膊向卢凭那边走去,一面低声说:“上阵无父子兄弟,城墙上我顾不了你。从今天起,我跟他们说给你在军册上隶名……你顾好自己。”
在军册上隶名,战勋、伤损日后有记录可查,更重要的是,一旦战死,有战士的礼遇。
陌承光说着这些,并没有转回头。
陌闻音在弟弟看不见的身后点头。
悬瓠太守府只有两进院子,门外漆黑,后院却点满了灯,四五个姬妾来去奔走,一派张皇。
形势到此,太守唐墨也不避嫌了,让人将陌承光一行直接引进后院。陌承光还没见礼,唐墨几步从堂上出来,一把扯住他袖子火急火燎说:“陌司马,北虏可没退啊!”
陌承光由他扯着:“就在这几日了。”
“司马!是你信誓旦旦许诺吧,说守满百日,北虏必退,不然本官可以早做打算啊!如今武库、粮库都空净了,本官府上今天只吃了一顿饭,再几日,北虏不退,是有天兵来吗?你,你说的是梦话啊!”
“信使已至彭城,援兵不日必至。”
“谁信,啊?你就勉强派了五个信使,都做了你自己的活靶子啊!”唐墨松开他,手上神经质地抻着衣襟,高声向院中问,“谁还信,啊?一百天了!援兵从彭城爬也该爬到了!”
唐墨的姬妾家人们在廊下观望,卢凭和陌闻音都不语,唐墨见无人反应,跺着脚说:“贬来的时候,我一早就知道,这是整死人的地方!你,不也一样贬来的吗?这破地方还死守什么?赶快啊,脱身吧!”
陌承光静了一瞬,问他:“大人想如何脱身?”
“这几天北虏不是夜里不攻了吗?”唐墨向陌承光近了一步,压下声音说,“兵都在你手上,后半夜,你派一支精骑,三五十人就够,咱们一起,开了东角门,快马逃到亳州去。”
“亳州。悬瓠城呢?”
“一百天了,够了!”唐墨见跺脚也无用,急得原地转圈,“虏主元湟就在外面,他是什么样人你不知道吗?他不是人啊!昨天好容易给来个台阶,你开城投降也就好了,你听到他传令了?等破了悬瓠城,我们会被食肉寝皮的啊!”唐墨发着抖又抓住陌承光,身上的绸袄闪动不止,“你怕圣上降罪是不是?平安逃回了建康,我保你,我叙你的战功,我在建康的身家全拿出来给你赎刑啊!”
满院灯火刺眼,唐墨的指甲也刺在陌承光手背上,陌承光心中在想,太守府里居然还点得了油灯。
“属下的将士,需要守城。一兵一卒,也分不出来。”
“你!”唐墨觉得这姓陌的已经疯了,但目下实在受制,忍着慌张和恼怒商量,“那,挑十匹……二十匹最快的战马给我,我们自己走。你守城用不着马吧?你只要,让他们开了城门。”
“战马是军需,到断粮时要杀来吃肉。悬瓠城门,大人自己就是太守。”
“你不会……”
陌承光打断他:“但属下的职责在于城防,太守开城,若为弃城,莫怪属下不敬。”
映着灯火,他嘴角微微含起,在对方眼里这是个冰冷的恐吓。廊下唐墨的家人好几个嘤声哭开,唐墨看了看他们,抖着手将官印从腰间取下,抵在陌承光眼前:“疯了,你!我这是官命,你要犯上作乱吗?!你……你姐姐也在城里吧,我可以带她走啊!”
“我不——”
陌承光转头,陌闻音止住声音。
陌承光便没有再去理会唐墨,转身往院外走。唐墨扑上去想揪住他,被卢凭一把搡开。卢凭跟上后,陌承光轻声说:“直到战事结束,不许唐墨再出太守府一步。要是分不出人手看着他,只管绑到营房牢里去。”
卢凭闻令,犹豫说:“也得想想打胜之后。他恐怕上面有人,听说他在交州贪了百十万钱都不用死的。”
陌承光抬头看了眼月亮的位置,夜已过半。
“等打胜了,这是小事。”
若打败了,这更是小事了。
他不去听院中唐墨持续的叫骂,回身看见姐姐点头。
夙夜疾驰,中间只小歇了一次饮马,破晓之前翻过一片高地,前方的霜原上隐隐浮现悬瓠城的轮廓。
此夜浓云密积,云层低压在旷野上空,天与地的界限只靠目光尽处的一线薄亮区分。起床令之后、整队之前,总是营地指挥机能最迟缓的时段,要击其正炊,要快!
穆骏鞭马冲下高地,为了避开斥候,带队向西北方向快速迂回。这一路他收束了一些北边败回的残兵,骑队已至两千余人,但与北虏围城的大军相比仍是杯水车薪。当此唯有死战,他打定主意,最好能造势突入北虏中军大营,擒贼擒王。
骑队转向,悬瓠城的墙影在平地上也能望见了。正要绕过左前方一处矮丘时,穆骏身后的骑队中,忽地突出几骑向他追赶,他察觉后稍微缓下骑速,待来人与自己并马,只见是旅帅梁芒带来两个面生的士兵,似是新收入队中的。
“怎么了?”
“殿下,此二人说,他们在边关驻防堡垒的时候,知道北虏攻城,通常都找一个附近的高岗存粮,那边那个,看着像。”
穆骏勒了一下马,随梁芒所指向西南方望去。云层之下,矗立着一座看着二十来丈高的土岗,似乎是前代旧城的遗迹。衬着浓云遮挡、欲亮未亮的天空,岗上能看见有东西的影子,的确像是围栏、粮垛的样子。
穆骏转头往四周查看。是,这是离悬瓠城最近的高岗。
受他的影响,全队减速,慢慢地在离那高岗大约四里处停下。穆骏挥手令骑队收缩,用前方的矮丘略做遮挡。
整个队伍静下来,黎明前的原野上,只能听见马群长途奔跑之后粗重的喘声。
穆骏看向梁芒带来的士兵,那两人也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会是埋伏吗?
该不至于。这回出兵一路速进,连自己人都没知会,敌方不可能预先设伏。何况北虏作战重勇武轻计谋,大约不会只因为有可能遇到奇兵,就派细作漫无目的地游荡。
那,北虏在边境上的习惯,会在入侵时延续吗?
高岗存粮,为的是防火防水,在北虏眼里,南地想来更加低湿。
要赌一把吗?
两千四百人,杀入北虏的中军大营,难如登天,但攻其不备烧掉这座高岗……梁芒和那两个士兵都焦急地看着穆骏,越来越接近天亮了,云层翻涌的轨迹越来越清晰,每过一分,队伍被敌军发觉的危险就越增一分。
他们的主帅昂起头,望了望眼前的矮丘遮住的悬瓠城方向。
“传攀手来。”他向自己马后的传令兵吩咐,“还有参军和各队正,都叫来。”
细碎的马蹄声响起,很快诸人聚齐。穆骏向四名攀手道:“远处那个岗子,这么看来,北侧平缓些,估计可以走马,南侧和东侧都很陡,西侧现在看不见。你们迅速向前,至少找出两条可以攀上去的路线,大军随后,两刻后与你们在岗下汇合。”
攀手得令而去,穆骏转向梁芒几人:“三队带领新收的散兵留后,随柳参军保好辎重和退路。”他回马对自己身后白马上的柳遥之说:“要是回去的路上缺粮,拿你是问。”
柳遥之抱拳一笑。
“一队、二队,各拣精锐五十人,带足引火器物随我。余下仍由各自队正带领,随梁芒从高岗北侧抢攻。”
无人应声。片刻,梁芒在几位队正的目光催促下小心问出:“属下带主力攻正面,殿下带精锐,从背后偷袭?”
穆骏点头:“我的帅旗借你,演得像些。”
“殿下……”梁芒虽然平时敢跟穆骏嘻嘻哈哈,但在军前必须顾及主帅的权威,不能正面驳他。可是敌人居高临下,从大路攻上土岗绝非易事,穆骏的战略显然是以正面佯攻分散敌人的注意,通过背面的偷袭得手。但偷袭小队孤军深入,即使烧得粮草,从敌营中退出也必定九死一生,眼前这位是皇子、亲王,没人想让他这样冒险。
一旁的柳遥之接口:“殿下,上回定了‘贪功冒进’,这回出兵已经是贪功,你再去亲身偷袭,更叫冒进了。”他看兵士都远,轻说,“本来就有人惦记着殿下这点兵权,哪怕殿下只稍有个闪失,我们,可一个也剩不下了。”
“你是怕离了我这贪功冒进的主帅,还是怕离了你的娇妻啊?”穆骏扯了下马头,斜柳遥之一眼,“我一条没要紧的命,有个闪失,你们正好另谋高就,要是不巧折在那上面,”他冲那土岗方向一偏头,“你就尽孝,抢我的尸首回来往京里请功,说不定比打赢得的封赏还好。”
穆骏自是玩笑语气,却只有柳遥之随着一笑。梁芒与队正们各自触动心怀,不再反对。
穆骏看主意能定了,回头望向自己的队伍。
“以你们的本事,”他眼望着那些等候在黎明前黑暗中的骑士,问身边诸位,“只带这千把人的队伍,你们甘心?”
梁芒第一个答:“不甘心。”
穆骏点点头,拨正马身,往为他背着帅旗的骑手那里看了一眼。
“身先士卒,是将帅的本分。今日我带队攀上这土岗,烧了他粮草,明日肯跟在我身后的,就不止这两千四百人。”
一瞬的安静后,梁芒的声音响起:“全队将马勒口、裹蹄,按方才殿下的指令重新编队,即刻出发!”
蹄声四去,穆骏也翻身下鞍,整顿战马。那马儿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境,四蹄一跳。
天际发青了。
背上的刀伤比想象中严重,夜间睡得太浅,全身紧绷,黎明起身时陌承光的左臂几乎没有知觉,右手的握力也大大减损。他无奈下从腿上的旧伤拆下一段绷带,提起刀后让陌闻音帮他将手与刀柄紧缠在一起。
北虏的营门已开,今晨城墙上的风格外凄冷。陌承光由姐姐在手上系着结,向城下望去,想着天气再冷下去不是坏事,北虏连日来把战死者的尸首填进护城河里,如果这些尸首一起腐败,疾疫难免。
最早的一批乌鸦飞来,间或几只鹰鹫。日日战前是它们饱餐的时刻,黑翅云集,昨天积在最上方的尸首新露白骨。
陌闻音蹲在他身前收回手,抬起眼对面看着他。陌承光以刀撑地站起身,左右挥了挥,觉得刀绑得趁手。陌闻音也站起来,仍然抬眼看着弟弟,眼神里有忧郁,也有骄傲。陌承光下意识地移动了一下位置,想为她挡住城外的景象。
然而下一刻,他看见姐姐活动了一下不太合身的皮甲下的肩膀,检查了她自己的佩刀。
她不是城墙上唯一的女子。虽然无人明言,但女人们接下了死伤的父兄与夫婿的装备,在这第一百零一天的城墙上,面向城下抖擞精神。
攻城号响,北虏的云梯和冲车再次压过尸身填覆的护城河。
长号破云而来,顷刻间,悬瓠城的方向杀声隐隐。这一分神,穆骏左手攀住的土崖崩碎,他整个人失去支点向下滑退了两个身位。比起两条前臂蹭破的锐痛,他更担心顶上的敌人察觉,好在无须命令,领头的攀手在内,小队全体在这动静之后贴伏在崖壁上静了一时。
军鼓声!梁芒率领的骑队对北侧发起正面冲锋了。
岗上明显骚动开,北虏的呼喝纷乱传出。穆骏咬咬牙,淌着血的右臂将身体吊稳,膝盖蹭紧崖壁,把自己往上顶起。见主帅动作,小队重新开始攀爬,这一百人分为西侧、南侧两条路线,穆骏所在的西侧更险,却短,南侧更易爬,每侧的前二十个先锋都应该抵达了崖顶附近。
事先已经讲定,先登顶的先起事,后续支援,但岗上迟迟无烟火升起。穆骏心中计算着,战斗声听来,梁芒带队的冲击倒是取得了进展,头马已至北侧半山。这座土岗,与悬瓠城下的北虏大营只有四里多路,想必守军已经将遭袭的情况回报,如果这真是存粮岗,北虏必然全速发兵来救,万一梁芒的骑队被上下夹在半山,凶多吉少啊。
穆骏心急如焚,恨自己平日没有练过攀爬,此时有力使不到点上。太阳越来越高了,西侧这一支越来越难被土崖的阴影掩蔽。趁着一个容易些的支点,穆骏腾出一只手来快速挥动,命令攀手引着几个善爬的先向上行。眼见视野之内攀手的位置迅速升高,穆骏调整了呼吸,正待继续上爬,忽听土岗的南侧传来一声惨叫。
那声音直坠下去,接着崖底传来重物砸地的声音。
穆骏还没回过神来,惨叫声接二连三。那些声音将他镇在崖壁上一动不敢动,冷汗满额而下。穆骏信赖他的战士,他知道如果是失足跌落,他们会咬紧牙关不发出一丝声音连累战友,南侧那支小队……是在崖壁上遇袭了,以惨烈的方式?
风携皮肉的焦味而来,那风里有火焰的热度。
火油……北虏在往下倾倒点燃的火油!
翻滚跌落的人体在崖壁上砸起一片一片土雾,黄色的烟尘随风卷来,迷住了穆骏的眼睛。那不由自主的眼泪压过了心口的痛,他伏低身子抬起一只脚,在自己的身边踢腾出更多黄尘。
惊变之下,木然不动的西侧小队很快领会了主帅的意图,战士们一面学着穆骏扬起黄尘掩蔽自身,一面加速向上爬。战友们用血与火为他们换回了时间,穆骏的手终于攀住了崖顶,他奋力一撑,用侧滚的姿势从尘土中翻起。比他先登顶的攀手和战士已经拔刀突前,这一侧防备的北虏有限,大多带着惊讶的神色还没呼叫便被一刀毙命。
几个虏兵往土岗的正面逃去,穆骏下令不去理会,带着纷纷翻上土崖的战士迅速插入崖上的营地。短兵相接一阵砍杀,穆骏突近一辆圆形库房旁停放的大车,挥刀砍开车上装载的麻袋,刀口之下流出的真是杂面!
“烧!放火,烧!!”
携带油囊的战士四下散开,将火油满场泼洒,打火镰的声音叮当响起。起烟了,烟越来越大。
原本在正面和梁芒骑队作战的北虏见仓库火起,立时杀回营中。穆骏的战士四下奔突,成片凿破土岗上存水的大缸,北虏嚎叫着上来抢水,然而风助火情越烧越旺,已成接天之势。
“殿下,殿下!”趁敌人回防,梁芒带骑队沿正路登顶,突至虏营门前。营内熊熊大火,战马畏火,惊跳着不肯再进,梁芒下马持刀遏在营口,一边砍杀逃出来的北虏,一边向营内大喊:“殿下!正路已清开,快撤出来!”
他知道火光裹挟浓烟,里面必定难以视物,便让手下持续高喊,自己下马徒步杀进营中。烟火呛人,敌人已经无心抵抗,只顾避火逃窜,梁芒一路搜索着,接应着己方战士出营,却迟迟不见主帅的身影。
着急加炙烤,喉咙喊不出声音了,怕极了穆骏真有个好歹,躲着火势,梁芒从燃烧的库房间隙不断向营内深处寻找,手和脸被灼得生疼。终于,一间半塌的营房中滚出个袍摆着着火苗的人,可不正是自己的主帅!梁芒顾不上招呼了,冲上去帮忙踩灭了火,架起穆骏循着喊声跑出营地,一声巨响,火势凶猛的营门木柱正好倒在他们身边。
穆骏拽过梁芒猛地一滚,连摔带爬地退回北侧山坡上。山顶的大火燃烧不息,热浪翻涌,已经不用担心背后来袭,然而往岗下眺望,北虏增援的骑队激尘已在半途。
穆骏缓过劲儿来,从怀中掏出一叠字纸看了看,宝贝一样又塞了回去,梁芒刚要问是什么,穆骏抬脚踹得他一个趔趄,大骂:“你小子对我积怨不少啊,刚才是灭火呢还是泄愤呢?踩死本帅了!”
梁芒抹了把脸上火燎的灰,乐了。
“都出来了?”穆骏问。
笑容从梁芒脸上消失,他看了眼一队的队正。
队正答:“跟着殿下的,出来了四十六个,南坡那支……”他摇头。
穆骏转身望向岗下,神情冰冷,“如今换作我们居高临下,怎么也要让他们三倍还来。”
北虏的骑队止在山脚,昂首整队。
“给我一匹马。”穆骏说,“旗手,去将本帅最大的那面旗,高高插起来!”
……
进攻……松懈了?
按北虏军法,前队退却时,后队斩杀前队,一百天来,这是陌承光第一次发觉敌人攻城的节奏在放缓。他背上的伤极痛,分不出精神来多想,一刻之后才意识到城下的虏兵和城上的军民都在转头望向东南方。
陌承光随之望去,悬瓠人称为旧塞的土岗上,火光冲天,浓黑的烟柱被风吹斜,滚滚涌入云层。
那岗上有旗,赤底青字,在烟尘中翻卷。距离太远,陌承光看不清旗上的字样,但他认得那面旗帜。
“穆骏……”
陌闻音听声转回头,连月之内第一次在弟弟的脸上看见笑容。
“武陵王!”陌承光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他要让悬瓠城的每一个人都听见,“武陵王来救悬瓠了!”
消息闪电一样沿城墙传开,欢腾也如潮水般传遍,有人哭出来,但更多是兴奋的笑声,军民们以盾为鼓以刀为槌,敲出排山倒海的声响。北虏的进攻完全停止了,那存粮的高岗上升起的烈烈浓烟,本身就是一面摧垮敌人的战旗。
真的来了,来的真是他。
陌承光僵硬的手指重新觉出了刀柄的触感,也闻到了风中的烟火气。天宇是亮的,希望,照在了这座绝境孤城。
疲倦和兴奋混合着心跳化成剧烈的耳鸣,而那其中涌起新的忧虑,遥遥看去,一千来人的骑队排布在旧塞北侧通车的坡道上,陌承光想,北虏停止攻城,显然要全力对应朝廷的援兵,武陵王,一共带来了多少人?
“——北虏大营那边又增兵来了。”梁芒将眺望哨的消息报告给穆骏。
自己的战马留在了岗下西侧,穆骏骑在并不熟悉的马上,被身边众人初胜的振奋和为战友复仇的怒火围绕。目标已经达成,穆骏没有苦战的打算,朗声下令:“一队随我,借山势俯冲,撞散虏骑阵。二队,第二波冲锋,从后掩杀。解决掉眼前这支,全体尽快向留后驻扎处集结!”
冲锋鼓响,战马奋蹄激扬黄尘,自坡顶席卷而下。兵戈相错之时彼此看不清面孔,马身的护甲相撞发出巨大的砰砰声,穆骏的战士们借冲力大劈大砍,从北虏合围的阵线中杀出一条血路,第二道攻势随之而来,将口子撕得更大。
穆骏手劈了四五个敌人,无心恋战,指示与自己并骑的旗手突出敌阵后转向。后方骑队在梁芒的有效指挥下收紧队形,然而旗手引导的方向出乎他们的意料,那不是后撤,是迎向虏营补来的大片军阵而去。
狭路相逢勇者胜!
临时起意,穆骏倚仗马匹跑热的速度,向还在行进中的大部虏军侧翼切去。由于土岗短暂的遮挡,迂回而出的骑队突然出现在虏军的东北侧,指挥官没有料到看似撤退的骑兵会加速杀回,一时迟于调整阵形,左翼被切掉一个斜角。
虏阵在这个位置上摆放的是重骑兵,穆骏的轻骑突入敌阵后无法形成大规模的杀伤,但他们的优势在于迅猛。战士灵活地左冲右突,趁着北虏队形的混乱杀进杀出,对敌阵产生更大的搅动。
虏阵的中军部分急急转向救援左翼,帅旗周边顿时出现空当,穆骏跃马直前,大喝:“长弓手来!”
一名弓手策马贴近,穆骏亲自挥刀为他开路,急命:“射他帅旗!”
三箭连发,一箭射中旗杆,一箭逆风擦过旗面,把旗帜划开两半。北虏阵中一片惊呼,穆骏来不及心喜,深知悬瓠城下大营中的敌人如果倾巢而出,自己这一千余骑不够对方垫肚皮。刚才的突袭只为再压一轮敌人的气焰,既已得手,穆骏立即做出全面撤退的指令。
他听见各队正短促、准确地下达收缩队形突破的口令,自己也带领随护的几骑从阵线的薄弱处突出,频频鞭马,疾速退向三队携辎重驻扎的位置。
战马已经昼夜奔驰,此时接近体力的极限,穆骏的骑队难以甩脱追兵。前方原野上忽然出现人马,穆骏心头一紧,刹那犹豫是否勒马,却看清是柳遥之带领队伍迎出,三排重弩手半月形列开。
穆骏再催战马,骑队冲刺向三队抵近,进入安全距离后,重弩弦响,如鸟群腾空,弩手轮番齐射,箭出如雷。
二尺余的长箭贯穿北虏追兵前锋的铠甲,甚至将战马掀翻,北虏的追击顷刻被遏制。箭雨不息,敌人在远处成片倒下,等全队驰至重弩阵后,柳遥之让弩手再放十发,接着同样全体上马背转。
“跑!”柳遥之压阵,命令中居然还带着戏谑,“北虏的弩机射不了半里,自己掂量着,不用跑太快!”
一马当先的穆骏直往东北方驰去,引兵撤向亳州。
“……三殿下的兵马,走了?”陌闻音立在悬瓠城头,怔怔看着黄尘卷去。
“他没带来多少人,有可能是违命出兵。”对上姐姐愕然的眼睛,陌承光低声解释,“他从彭城长途奔袭,不可能带太多粮草,此时进城,反而会成为我们的负累。”
陌闻音释然,转头看向仍在冒烟的土岗,眼中笑意重现。陌承光走向传令兵,声音昂扬:“传下去,武陵王全烧了北虏的粮草,北虏大旗已毁,不日必退!”
话音刚落,他感到一丝冰凉落在手背上。
陌承光慢慢抬起头,再次被城上军民的欢呼声淹没。
天助悬瓠,下雪了。
漫天大雪遮盖之下,此夜难静。
哨兵来报,东城墙似有人趁雪攀缘而上,陌承光披挂起身,来到城上持火把下照。风卷雪片漫天乱舞,火焰几乎被雪浇灭,只能隐约照出一个人影。他想单人攀城,必为传信,便让人投绳索下去接应,牵引来人翻上城头。
徒手攀爬耗去极大的力气,来人倚在城垛上喘了好一刻,抹开脸上的雪水说:“小的是武陵王队中的攀手,信物在此。哪位是陌司马?”
陌承光上前查看过他的信牌,问:“武陵王有话?”
那攀手指着自己攀上来的方向,“我们队里剩余的粮食,都背来就在下面,还有彭城带来的药。武陵王说,还给陌司马送了个人来,保这次悬瓠城有救,你们快下绳子去吊吧。”
城上的人七手八脚放下绳子去,不一时吊上来八大袋粟米、两包药草。随后又三个人攀绳上来,皆是紧衣短打,身背长刀。
方才听攀手所说,陌承光片刻之间以为穆骏会脱队进城,然而翻过城垛的三人从雪幕中向前,其中并没有他。
陌承光心里升起些微失望,但同时也松了口气。他将火把交给属下,迎向几人抱拳道:“谢英雄来助悬瓠。”
为首的来人笑说:“我们是替武陵王来背背扛扛的,出来得急,没多带东西,陌司马别嫌弃。”
陌承光摇头,话还没说完,忽又有哨兵来报南城门有人射书上城。陌承光命属下先安顿穆骏派来的几位,自己取回火把要去南城门查看,为首那位跟上他说:“在下柳遥之,我随司马过去。”
这名字极熟,陌承光立刻明白了穆骏所谓“送了个人来”,说的原来是他。
这位柳大人家世不显,是凭一身才名出仕,在理民任上履历丰厚,又在讨蛮作战中多建奇策,可说文武双全。最要紧的,听闻他不久之前被江夏王府招为高婿。
江夏王是悬瓠城在内四州兵事的最高指挥,穆骏的意思,有此人在城中,不愁不再有援兵发来。
陌承光想着这些,沿城墙快步前行,雪夜墙头湿滑,他一路注意着脚下,听柳遥之在身后说:“殿下有言,这些粮食是牙缝里省出来的,知道不够,但陌小姐也在城里,不能让她饿着。”
陌承光回头看他一眼,不太想接这句,还是说:“家姐已隶在军册,粮食是军中统一调配。”
柳遥之闻言惊讶,片刻叹道:“有这等决心,难怪司马守得住孤城。”
陌承光似乎笑了笑。
说话间已走至南城门,射上城的信被雪打得半湿,有些地方字迹模糊。陌承光在城楼的挑檐下就着火光读罢,对身边几人说:“敌将郭乐成,打算投诚,说将带回一百二十余人,还说,虏主下令雪后继续攻城,他有退兵之计,要面授于我,要我们丑时之后为他开南城门。”
左司马卢凭已经赶到,闻言立刻疾声:“必定有诈!”
陌承光知道他在南北边界守备多年,战阵上吃过郭乐成的亏,又与北虏结下血海深仇,可能先入为主心怀抵触。他将火把在檐下的铁架上插起,请卢凭靠近些先掸掸雪,自己为他拂净肩头。
这安定的态度让卢凭的情绪平复些,他谦逊后退一步,理下思路说:“右司马与这位大人是否知道,郭乐成的父亲,是我朝逃去北虏的叛将?”
柳遥之没有动,陌承光点了点头。
“叛将之子,要来投诚,他早不来,白天武陵王烧了他们粮草,他夜里过来投诚?说雪后继续攻城,北虏都不是人,不用吃喝也能打仗?这分明是他眼看北虏要败,替虏主来哄我们开城门。”
陌承光点头,却说:“北虏的营盘禁制森严,今夜大雪,加上他们新败,郭将军可能终于找到脱离的时机,也未可知。”
“那他何必来投悬瓠城?他不知道城中正和北虏不共戴天,哪容得下他这一百二十人?他不怕惹怒了虏主,真要再强攻几日,悬瓠跟他都保不住?他不如趁夜远逃去,逃到境内腹地,再怎么投诚,都不会有人疑他了。”
“前年秋天武陵王在襄州时,郭乐成曾经差人给武陵王送信,说过想带部曲投回我朝的意思。”柳遥之插言。
“武陵王不纳?”陌承光意外,问他。
“武陵王回书,诚挚欢迎,信还是我写的。”
“那为何……”
“但郭乐成的父亲当年叛去北地后,在战场上杀过我朝几名将领,其中有殿中监……如今是侍中了,侍中文炎吉的父亲。郭乐成怕投诚回来,遭文氏报复。”柳遥之看了看卢凭,斟酌说,“他要武陵王向朝廷上书,保他回朝后全员无恙……”
柳遥之的话断在这里,但他后面的意思陌承光听明白了。郭乐成行事欠妥,要投诚,不直接向朝廷上书,不对兵部,却找到当时掌兵在外的武陵王。武陵王回书迎他已属出格,他竟要武陵王承诺以藩王之身保他叛将不死。如果武陵王依他所言,必定被视为封疆自傲、架空朝廷了。
即使并未答应他,或许武陵王讨蛮立功反而要被削兵权,还是与此事有关。
“把南城楼上下的灯、火都灭掉吧。”
看见卢凭疑惑的神色,陌承光解释:“郭将军信上说,若我们同意开城门,就在南城楼上等距点起三堆火。我们灯火全熄,就是答复他了。”
即使郭乐成真心投诚,投来悬瓠的目的也可能是冲着自己与武陵王的私交。陌承光不清楚为何郭乐成笃定穆骏能保住他,但穆骏来救悬瓠和他来投诚,时间确实相接太紧,不能让穆骏再面临一次被朝廷猜忌的风险。
卢凭松下一口气,柳遥之未置可否,随着笑了笑。
从熄掉灯火的城楼檐下向外望去,雪片隐入夜色,天地浑茫。陌承光终于感到有些冷了。他请卢凭和柳遥之各去休息,自己缓步巡城一周,与披着毡布值夜的哨兵们无声招呼。每个人在寒冷中伫立的姿态,都流露出被大雪庇护的难得的安详。
终结的时刻到来之前,这安详像棉絮,使人放松,也裹得人难动弹。
到后半夜,陌承光回到紧靠城墙的营房。姐姐陌闻音和衣睡在炕角,他轻手轻脚地躺下,向那边望了望。营门处的火光从窗缝漏进一些来,姐姐裹着皮氅睡得安稳,肩头微微起伏。
陌承光也勉强闭上眼,脑中全是,“雪晴之后北虏真会再攻?”“郭乐成所说的退敌之策是什么?”“真有想不到的巧计?”他一时好像梦见了什么计策,一时又全记不得了,迷迷糊糊只觉得没过多久,又被急急的叩门声惊醒。
陌闻音也醒了,撑起身子向门口望去。
陌承光让她不用动,自己捉刀过去开门。合上门出去,寒气将脸吹得木了一下,陌承光见门外是南城门今夜的岗哨,急问:“真有人来?”
哨兵点头,匆匆说:“又有箭书射上来,还有人拍城门。我们放了绳子吊上来一个人,说就是郭乐成,已经把他绑了,现在城楼上。”
“只他一个?”
哨兵点头。
睡在旁边营房的柳遥之几人听见动静,此时也披衣出来,与陌承光一起又上南城楼。卢凭已在城楼室内等着,几支残蜡照亮的空间里,一个北虏兵丁打扮的壮硕中年被五花大绑置在地上,剃秃的额顶歪着一顶白毡帽。
见陌承光带人进门,那人大吼:“要你们主帅来!给俺叫你们主帅来啊!”
陌承光上前一步:“在下悬瓠城右司马。”
那中年一愣,上下打量他:“你是司马?”
陌承光知道自己的精神看起来太糟,一副孱弱样子,只点了点头,吩咐:“给郭将军解绑。”
卢凭拧眉站在一边,他与郭乐成阵上见过,看卢凭无异议,陌承光知道此人是郭乐成无疑。
兵丁解开绳索,郭乐成揉着手腕,仍有些疑惑,站起身抻了抻紧箍在大肚子上的兵服,将毡帽一把掀掉:“俺好心过来投诚,你为啥不理!”
他的汉话有些北地口音,但听得明白。陌承光说:“北虏大军临城,在下不敢擅开城门。将军如果提早说明是只身前来,在下必于城上敬候。”
“哎呀俺得带俺的兄弟!俺一个人跑了,他们就得当粮食给吃了!”郭乐成把毡帽在手中抓了又抓,急得说,“你识字吧?俺那个信上让他们写了,是真的!大王……不是,元湟说了,没了粮食,先吃异族兵,再吃伤兵啊,哪个敢退先吃哪个,不管下多大雪,一定要把悬瓠城给攻下来!”
陌承光扫视室中,诸将皆变色。
“郭将军信上所言,退敌之策,是什么?”
“对对,就是……”郭乐成也挨个看向室中人,欲言又止。
陌承光道:“此地无外人,皆是甘心为悬瓠城赴死之辈。”
“就是,”郭乐成向陌承光走近,卢凭立刻按刀上前,陌承光抬手止住他,自己向前一步,听郭乐成对面道:“偷营。”
“……刺杀元湟?”
陌承光刚问出口,卢凭急对郭乐成说:“虏营近四万人,算上死伤的,总共也有二万多,五花营盘,大帐围在正中,都说虏主身边日夜置十个刽子手,徒手就能杀人,你叫我们偷营?是想我们送死!”
“哎呀不是,不是去杀元湟!跟你们说不是俺来,这事你们真不懂啊,俺说偷营,是去杀营里的萨满!”
“萨满?”陌承光贬至悬瓠城不到两年,对这个词有些陌生。卢凭解释,是北虏所信神教的巫师。
“跟你们说啊,大王,特别迷信,凡事必须让萨满国师占卜了,打还是不打,连他晚上睡在哪个营帐这些,都得要国师卜过了才算。是国师说了,天意所示,拿下悬瓠城就拿住了南地的气数,元湟才死活要拿这座城的。”
对着众人将信将疑的神色,郭乐成大张着眼睛,锃亮的额上汗珠闪动:“今天败了一场,元湟喝得大醉,正在他大帐里鞭人解恨,营里能躲的全躲没影了。又下着雪,庙坛那一定没得防备,你们去杀了萨满,元湟一定当成天大的不吉利,没了国师,他吃饭睡觉都没法子,想都不用想就退兵了!”
柳遥之站在烛光之外,陌承光与他对视一眼,听卢凭在身边嗤一声说:“真好主意,你本来就在虏营里,怎么不带着那一百二十个先杀了萨满再来投诚?不是两方便?”
“哎呀……”郭乐成面露难色,低头搓着毡帽说,“俺们长在北地,哪个不信神教?杀萨满,俺……俺也不敢啊。”
室中静下来,悬瓠城诸人各自思索,郭乐成见他们不应,急得又说:“俺的人会接应你们进出营地,只要你们回城的时候带上他们。俺不来,怕你们不信,俺这都来了……”
“容这边商议一下,郭将军暂候。”
陌承光示意卢凭,又看了一眼柳遥之,三人走出室内。雪仍在下,风小了,黑色的天空微妙地透明起来,最深的夜即将过去。
“此人神情慌乱,言辞夸大,右司马,他的话不能听。”
陌承光觉得太疲惫了,也担心自己无法准确判断局面,看着雪夜不语。
“右司马!”
“但,若他所说是实,我们得冒这个险。”陌承光转头看卢凭,“雪晴之后化泥,可以再阻住北虏三两日,但到那时城中气已疲散。断粮加上大雪,没有人会认为北虏还能不退,要是等到土干,北虏真再攻来,城中会溃乱的。”
卢凭拧眉垂首,无话可反对。
“郭将军所言,或许夸大,但他冒险只身前来,要救他弟兄的心意看来不假。”陌承光想想又说,“我们把他扣在城里,按他所言行事,要能得手,皆大欢喜。若有差池,再杀他不晚。”
柳遥之此时一声低叹。“本想着不用拿出来冒险了。”他从怀中掏出一叠字纸,“郭乐成所言是否属实,这个可以验证。”
周遭晦暗,陌承光看不清那纸上的内容,问他:“这是?”
“武陵王殿下从北虏的粮库里冒火抢出来的,布粮图。”
“布粮图?”卢凭惊问,“就是,营里分发粮食时,前后转接的那种线路图?”
柳遥之点头,敲着手中的图纸说,“北虏几万人的大营,粮食存在营外,每天分发有定例。他们的文字粗简,士兵又多不识字,这图样就相当于我军的……”
“粮草条例,”陌承光低道,“记在军营全图上。”
“殿下说了,如果让陌司马看这粮草的分派,该能猜出北虏营中的人手布局。”柳遥之向他说,“到万不得已时,或许有用。”
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外的昏暗,陌承光隐约看出图样上标有一些北虏文字,但不是他认得的词,似乎是缩略简写。陌承光又看了眼天空,心中挣扎一瞬,叫来一名传令兵吩咐:“去请我那位同住来。”
陌闻音一进城楼屋内,柳遥之的目光便扫向她,微惊之后略略打量。今日歇战,姐姐洗净了脸,陌承光知道没什么可瞒,引见说:“这是家姐,她到此地,对北虏的文字比我学得深,请她过来帮忙。”他转向陌闻音说,“这是武陵王府的谘议参军柳大人。”
柳遥之向陌闻音行礼,陌闻音抱拳回了个军礼,想了想,又补上个女子的屈膝礼。
柳遥之笑叹:“果然!果然!”
陌闻音并不寒暄,看弟弟把柳遥之带来的图样在屋角的案上展开,秉起烛台听他说明了情况。柳遥之立在一旁看他姐弟埋头细究,见陌闻音整体看了一遍,轻说:“看着的确是缩略语,用字音拼的,只能对着图猜。”
陌承光给姐姐拿来纸笔,等着她伏在案上口中念着音,手上写写涂涂地拼字,自己默默将那图样的线形、标记印进脑海。
另一边地上,郭乐成对着矮桌上的纸笔拧眉搓脸:“俺真不会画啊,俺字都不会写,哪会画图啊,俺说了带你们去呀。”
卢凭推开他,将矮桌拖到自己面前:“你说,我画。”
“雪要停了,哎呀天都要亮了!”
“少废话!快说,”卢凭按照从城上看到的虏营形状先大概画出几个圈,“从哪个方向进?”
“‘卡巴’,这个音是‘关’,关门的关。”陌闻音抬头对弟弟说。
“所以这些地方……”陌承光点着图上标有这个记号的位置,“可能是哨卡?”
“‘努西和’,是‘旺’的意思,有时候也指草或马长得快。”
“所以,你觉得这几处可能是需要卸草料的地方?”
陌闻音点头。
“那马棚该在附近,骑兵也就住在这些区域。”陌承光静思一瞬,“有没有像是‘祭坛’或者‘庙’的地方?”
陌闻音摇头,又翻那几张图样,忽然眼睛一闪。
“这里。”她指着营地偏北一个较为空旷的位置,“‘阿朗’,可以指‘光’,这个标记出现了好几次,应该是照明用的东西。这个位置和……这个位置,”她向前翻了一张,“标记的数量最多。”
后者靠近营区中心,两边夹有马棚,可能是中军大帐。前面这个在营地偏北的,的确像是需要点长明灯的祭坛。
陌承光的手按上图纸,静静思索,陌闻音抬头问:“承光,要做什么?”
弟弟没答话。
那边卢凭把按照郭乐成的口述画好的草图拿来,陌承光接过细看,与脑中记住的图样两相核对。这张图要粗糙得多,但郭乐成所提供的,的确是一条岗哨较少、两侧营房多住着步兵杂役的路线,更不容易惊到马匹,祭坛的位置也是一致的。
他没说谎。
“姓郭的说,从东北小门进虏营,那边是他的人值夜,暗号是‘追太急,瘸了马’。”
陌承光跟卢凭偏了下头,两人走至室外。
“我带三十人去,挑身手好、伤轻的,要自愿,寅时之前必须出发。”
“你去?”
“我姐姐那里……出发前先别让她知道。”
“不行!”卢凭厉声反对,“你不能出城,万一明早城上看不到你……”
陌承光看了眼身后的门,让他轻声:“杀了那萨满,明早城上会看到北虏退兵,我在与不在……”
“不行!悬瓠城是指着你撑到现在的,打胜之后还得善后,一样要你主持。偷营我去,右司马你不能去!”
“这话的意思,去偷营的人就回不来了?”陌承光拿松快的口吻说,“郭将军那一百二十人,不是还要跟着回城么。”
“他说得容易,我……我信不过!”
“那更该我去。”陌承光加重了语气,“此事是我决断,理应由我负责,你本不同意,不可替我犯险。”
背后的门“呀”一声开了,陌承光闻声往前让出一步,正待去看是谁,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伸过,在他背上的伤口重按一下。
陌承光抽了下冷气,扭身抽刀,刀拔出一半,见是柳遥之站在门口。只见他的手还未收回,面上带着一丝笑。
“陌司马的背伤成这样,空手走动都能看出来,精神也疲累到防备不了如此近的偷袭了。陌司马,你去不了。”
陌承光将刀按回刀鞘:“仓促之间,虏营中的路线布局,除我之外谁能记下?”
柳遥之指指自己的鼻子:“我。”
陌承光摇头:“武陵王送大人进城,为的是只要柳大人在城里,悬瓠城就不会被上面弃掉,在下不会让柳大人出城的。”
“孤城临敌阵,我在城里或在敌营,上面怎会知道?”柳遥之又笑,“我真有去无回,不往上面报就是,也不耽误援兵过来。我要是负了伤回来,报上去,说不定援兵还来得快些。”
“柳大人来保悬瓠城,我等已经感激不尽。悬瓠之役,在今夜一举,在下苦守至今,只想求个结果,柳大人不会要抢在下的功劳吧?”
明知是激将,但功勋在战士眼中重于生命,柳遥之也懂得。悬瓠得保,首功确实该在陌承光身上,他抬出这个理由,让柳遥之一时无法回驳。
“只请柳大人……”
陌承光的话截住了,他终于注意到柳遥之身后的门内,有自己姐姐的身影。
背着烛光,陌闻音的神情看不清楚。姐姐已经多年没流泪了,此时眼里也是干的,但双生连心,只一眼,她心底的痛楚就反刺进陌承光的心里。陌承光看出姐姐已经知道这一刻可能是死别,但她只是默默站着,没有出声阻止。
她坚持着,选择做以他为骄傲的战友,做另一个战士。
“……姐姐,”陌承光绕过柳遥之走近她,“倘若……到时候请柳大人带你回京城去,你回家去,爹有他的苦衷,别再怨他了,替我给爹尽孝吧。”
陌闻音没有回应或点头。
“柳大人,”陌承光回过头,“不可拖延了,只请柳大人协助卢凭为悬瓠城善后,回京时,护送家姐一程。卢凭,”他沉下脸色,“速去组队!”
“武陵王送在下过来,不只是为了保悬瓠。”柳遥之踏前一步,挡住陌承光的视线,“也是为了保陌司马你的。”
颈后忽然一麻,陌承光晃身倒去。失去知觉前,他看见卢凭带着歉疚的神色,听见柳遥之的声音说:“看,你的精神防备不了如此近的偷袭了。”
醒来时分,姐姐蹲在身边,陌承光发觉自己仍在城楼的室内。姐姐身后破了纸的窗格中露出天的一角,外面的雪似乎又大了。
什么时间了?这念头滑进脑海,陌承光瞬间从躺卧的毡席上翻起来,后背撕开一样疼。陌闻音撑住他胳膊,把他身上盖的皮氅披到他肩上,说:“让你睡了半个时辰,不然真是去送死了。”
“他们人呢?”
“柳大人带了宋阳阳、鲍九、史均才……”陌闻音一一报出名字,“从南门潜出往虏营去了。怕他初来,对北虏不够熟悉,卢司马同去了。”
这一个个名字经过陌承光的脑海,他尽快想着还有哪些人能合适调用,又听姐姐说:“剩下要去没能去的,我让他们等你。”
陌承光抬眼,姐姐的眼睛正看着他,她说:“我知道你不去,死、活都不会安心。这皮氅留给我,你要是,回不来,我像小时候那样装作你的样子,替你看着城防,能撑一天就撑一天。你安心去吧。”
来不及说得更多,连心里的情绪都来不及再起伏,陌承光把肩上的皮氅脱下裹住姐姐,紧抱她一下,起身出门。
马匹和器械已经备好,又二十人的小队迅速成形。悬瓠城南门角的驮马门被推开一半,一匹匹战马扑入城外的大雪。天宇已蒙蒙发亮,像要随着雪片坠落那般沉重,柳遥之的先头一队蹄坑被新雪覆盖,雪原上只留浅凹的痕迹。接应或者补援,都必须与他们会合,陌承光单手控缰随那蹄痕而去,顺利到达虏营的东北小门。
他单人一骑慢慢向前,雪中的辕门没有完全掩死,保持着随时可以被冲开的状态。有毡衣覆面的士兵在那门旁守备,眼神相对时,其中一人向他抬手略行一个汉式的军礼。
陌承光认得那眼睛,这里已经暗换好了自己的人,看来柳遥之他们进门顺利。但营中现下一派安静,天要亮了,虏营的起床号已近,不剩多少时间了。
挡雪的毡衣,让陌承光他们的外表看上去与虏营的卫兵相似,由于暂时判断不出营内的形势,他指令属下向辕门两边散开,混入郭乐成的部曲站岗的编队。雪停只用了一霎,阳光正努力想要透过天际的云层,使那里微微透亮。虏营仍然是安静的,陌承光在脑海中沿着眼前的座座帐房描绘出夜间记下的路线,成片的白顶望如天空之下的另一道云层。
忽然,中军营的东北角似乎骚动起来,隔得太远,从这里看不清情形,但营帐上接连亮起的火光昭示了那里的一场战斗。苍穹渐渐明亮,与燃烧的营房上下辉映,如同一场徐徐揭幕的残暴庆典。
众多虏兵冲出了他们的帐房,在火警的铜锣声中奔往东北处支援,陌承光立即起速,将他的二十骑揉进这人流中同向而去,郭乐成的部曲也跟上配合。火光乱流中,木栅围绕的巨大燔祭台边,柳遥之的长身白马十分显眼,他已经被十几个虏兵分层围住,轮番攻击下,那匹白马由他精湛操控着腾挪,可是手中长刀力已见绌。陌承光的战士从后面赶上,敌军卫兵始料不及,顷刻死伤。
陌承光跃马到柳遥之身侧:“萨满怎样?!”
柳遥之微微喘气:“在帐子里面截着了,没想到虏兵来得太快,眼下被人护着跑不见影了。”
“哪个帐子?”
柳遥之刀尖一指,回刀劈向补上来的虏兵。有什么直感催着陌承光往那顶熏得发黑的帐子提马而入,其中已经空荡无人,只见点着幽幽灯火的深处摆着些小木偶样的东西。他身后嘈杂,是属下在阻击追他进帐的虏兵,陌承光收刀驻马凝视那些人偶,又一磕马腹上前,大把将木偶扫进自己毡衣的袍摆。
回马冲出帐口,他甩下毡衣,用来裹着那些木偶抱在胸前,经过一个着火点时,陌承光抽起一根燃着的木头也塞进毡衣里,然后把那带火的包袱全力掷上无人防守的光秃秃的祭台。
毡衣散开,堆叠的人偶歪倒在燃烧的火焰之中,火苗向其上蔓延。
这一番动作让陌承光重新要顾背上的刀伤,疼是压不住的。而混乱中的虏兵也有了迟滞,在一些惊叫声里,他们大多看向那些火中人偶,短暂地发愣。有一个身影在动,黑袍的,陌承光看见那人似乎口中念念有词着往祭台走近了些,他拔出刀来对那处直指,高喝:“那儿!”
柳遥之先一步催马,白马电光般驰去。悬瓠城的勇士们从四方汇向那黑袍的所在,即使倒在半途,也用马身砸翻虏兵为战友开路。满背的疼让陌承光忘乎所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堵到那黑袍面前的,那是个极其苍老的妇人,扬头向马上惊恐地看他。在陌承光迟疑的一瞬之中,柳遥之从她背后策马弯腰,一刀断开她的头颈。血涌如红泉。
“来了!”
悬瓠城头的紧张凝聚到极点,人们遥遥望见一支骑队踏雪向东迂回,看人数,那正是他们的勇士带来了郭乐成的部曲!
城下传来巨大的木枢旋转的声音,那是东城门的吊桥放落,正在架过护城河。悬瓠城张开了怀抱,迎接这些英勇的子弟。
近了,目测只剩三里多了,然而遥望中陌闻音发现,几队迅速移动的黑点也开始出现在视野边缘,看上去是追击的北虏精骑,全员高头黑马。悬瓠城的南方马匹在雪上难以全速,又和郭乐成部的坐骑杂错,疾驰的骑队渐渐拉成雪野中的一条细线,队尾与追兵眼见即将重叠。
“快!快进城!快着啊!”一样在焦急眺望的郭乐成双手攀上城垛,探身大喊。陌闻音知道在这个距离城外根本听不见,她命令自己镇静、镇静,回头提醒暂领城防的校官:“列好人手,准备闭门。”
在悬瓠城东门后的枢机处,两列士兵紧紧挽住缆绳。骑队的领头白马从门洞中都可以望见了,门内全体大声呼喊,所有声音都是:“快!”
可突然,一支侧翼的追兵提速,纯黑的北方骏马四蹄如飞,斜插进悬瓠骑队的路线,生生将队伍截开。悬瓠骑队霎时裂为两段,雪白的头马仍在带领大部奔驰,中间的几骑却猛然勒转,回马迎向北虏追兵而去。
那率先提马回转的骑姿陌闻音认得,那就是她的弟弟,他要去救援被拦截的战友,要为突围的战友断后。
某种感觉又一次吞噬了她,像看到的、听到的都是梦境,不能醒。她的内心在痛悔对弟弟夸口,没有了他,自己一刻都撑不住。但她的身体像梦游一样,做出的举动是按刀奔下城头,去东门迎接即将抵达的归人们。
紧随在陌承光马后的一匹花马这时奋蹄激雪,利用陌承光已经控缰不便的劣势超过他一个马肩,那骑手拧过辔头抵近,陌承光为了避免两马相撞而勒马减速,看见挡他的是卢凭时,两匹马的前蹄磕绊到,同时在雪地停下。
“别争了,敌人到了。”陌承光看卢凭又要抖缰绳,知道他想代替自己回防,“一同去!”
“你回城,我去!”
这两句话间,随陌承光回转的其他骑手已经超过他二人,刀刃相击声就在不远处。陌承光只顾着想让马再跑起来赶上,卢凭探手按住他已经痛得发僵的肩膀:“这样去你去了也没用,我是忍不到胜利,等不及要给我弟报仇了。”他的手沿陌承光的右臂搓下帮他缓解僵直,手劲坚硬,“你别食言,生不可负死,你回去,替我们胜!”
陌承光的余光中,有纯黑色的马影在向他们逼来,卢凭必定也能感觉到,但仍紧紧看着他,收回手不动。陌承光掉转马身,向着悬瓠城的方向磕马,没有再回头。
越过东门护城河桥的时候,他看见戎服披挂的姐姐,还有仍在白马上的柳遥之。在他之后陆续有脱困的战士冲回城里,但越来越稀疏。队尾与北虏追兵的缠斗处,雪晶扬上半空,与血沫混合,在黎明的天色下炫光微红,那红雾里陌承光的同袍在齐声高喊,声音隐隐传来:
“……关城门……关城门!”
陌承光的嘴唇动了动。
柳遥之猛催马至他面前,钢刀举起:“此刀刚杀了北虏萨满,没有白流的血。”说着扭身断喝,“关城门!”
返城的骑队全员静默,陌承光望着城外那红雾起处,声音几不可闻:“关城门。”
枢机的扭动声从来没有如此刺耳。郭乐成跑过陌承光马下,向着已经升起一半的吊桥之外嘶喊:“老木——癞秃子——孙格……俺给你们烧纸,俺年年给你们烧纸!俺回了南地,给你们上祖坟!!”
他的声音被闭在城门中。
北虏的大营,终于拔起。
悬瓠城几乎每个人都涌上了城墙,在陌承光的身边,人群两面排开。在能去想象这一刻的那些时间里,陌承光以为会有满城的笑声,或是哭声,但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所有人都比预想中平静。
积雪已近消融的原野上,有序作业的敌兵往来踩踏,使原本的营地化为大片黄泥,像那清透天宇下的数块疮疤。马群在被列队、清点,装满散件的褡裢重重搭上它们的脊背。残损的兵器被聚拢,付之一炬。
那些火点的围绕中,中军大帐最终塌下,木桩拔起,白色的帐幕一块块卷叠。
城上终于有人哭出声,从郭乐成带回的部曲起,传散开,零星地响在悬瓠城墙各处,不辨悲喜。
柳遥之拍了拍陌承光的胳膊。那边陌闻音看着弟弟,轻咬住嘴唇。
远远地,从整队准备起行的虏阵骑兵中驰出两骑黑马,一前一后在悬瓠人的遥望中驰近,直到已经能够看见面孔的距离,勒住。
“在下平南兵马使贺浑,请悬瓠城太守一见!”前马的骑手在城下高声。
这个声音,是那天曾在城下喊话的虏将,冲车上,木架边。
将士都看向陌承光。
身边有人慢慢开始将弩上弦,弩箭的射程出现在陌承光的头脑中。如果偷袭,这是可以一击毙命的距离。他摇了摇头。
“现在是敌人败退之时,他二人匹马前来,我们攻击,反而是示敌以弱,或许会引发北虏回兵。”他向传令兵吩咐,“便将唐太守带上城来,回复下面暂等。”
北虏的黑马驰时似雷电,立止时却极静定,姿态优美。那两人两马在城下候了半刻,悬瓠太守唐墨被从宅中提出,带上城送到城垛前。
从要弃城的那夜起,唐墨一直被禁在宅中,此时不明状况,觉得是要拿他交换什么条件,吓得双腿撑不住地不停发抖。城下的人看了他两眼,后马上的年轻人向那贺浑咕哝了两句什么,贺浑又扬声:“不是这个,请见悬瓠城上主兵之人!”
人们的视线又转向陌承光。陌承光向前,立在城垛边。
“请问名讳。”贺浑喊。
“悬瓠城右司马,陌承光。请问那边名讳。”
后马驰前一步,贺浑答:“这是我王骁骑统帅,丹王子殿下。”
元丹。
郭乐成在一旁对陌承光低说:“他也是主兵的。”
这百余日来,双方真正的主将在城墙上下对视。
“请司马脱盔,露清容貌。”随着贺浑的喊声,那位骁骑统帅元丹先抬手掀去了自己的头盔。
悬瓠城头很静。陌承光解开盔带,双手摘下头盔。
元丹盯视着他,不久点了点头。贺浑为他将话转译过来:“丹王子说,你有鹰隼那样不服的眼睛,南地狭隘,容不下你的。若是投来我朝,天高地广,王子随时欢迎你。”
“我大江两岸物产丰饶,士伍奋勇,百姓勤业,不如王子投来我朝?若是率土来归,更加欢迎。”
元丹笑了,指了指他,仿佛在说:“你记着。”他向贺浑靠近些,拍了下贺浑的马颈。贺浑翻译:“王子说,这匹宝马留与陌司马做个纪念。你们南地没有这样的马,物产虽好,但凭我朝的钢刀和骏马,终有一日尽归我朝。”
“王子有意,在下收存。得王子之意,悬瓠城中无以为报,便以此物回敬,令王子知,我朝亦有钢刀。”
陌承光解下自己几近卷刃的佩刀,掷下悬瓠城头。
元丹大笑,马踏护城河中僵冷的积尸,近前俯身下探,勾起那把刀,以刀拍马回缰驰去了。贺浑下马解鞍,抱着他的马具徒步跟随而去。
那匹精黑的草原马静静站在大战之后荒败的冬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