肿瘤才是罪魁祸首
那一天晚些时候,我到楼上的重症监护室看望术后的病人们。那位年轻的罗马尼亚姑娘一切都好,尽管脸色看起来有些惨白,还有点发抖。一名护士正站在她的床头往手提电脑里输入数据,她抬头看了看,告诉我一切正常。在成排的重症监护病床中,威廉先生与这里隔了3个床,此刻,他已经醒了,笔直地坐着,眼睛直视前方。
我坐到他旁边,询问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他转头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他那被癌细胞浸润和损伤的大脑,此时是一片空白,还是正在努力地组织思想?这些我都不得而知,甚至连他是否还是原来那个他都很难确定。我的很多病人在术后失去语言和思维能力,有时是永久的,有时是暂时的。等待是有期限的,之前,我只会待一小会儿。但是这次,我知道这样的情况可能不会再发生了,因此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过了很久很久。这或许也是我对过去的病人一种无声的致歉,因为我曾经不得不在回答病人的问题前就匆忙地离开。
“我会死吗?”他突然问道。
“不会,”我说,他似乎知道事情终究会怎样,这让我吓了一跳。“我发誓,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告诉您。我总是对病人实话实说。”
他一定是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他笑了,一种奇怪的、不合时宜的笑。“不,你现在不会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远比死更糟糕。”我又在他身边坐了一会儿,但他似乎再没有其他什么要说的了。
早上7点半,萨米如往常一样在护士站等我。他是传统模式下成长起来的一名初级医师,如果我已经在医院而他还没有到,这是他无法想象的事情。当我还是个初级医师的时候,在指导医师前离开医院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是现在,在医生轮班工作的新体制下,医疗训练的师徒模式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消失了。
“她已经在接待室了。”他说。我们沿着走廊过去,坐在威廉夫人对面,我做了自我介绍。
“我很抱歉我们之前从未谋面。本来是蒂姆做这个手术的,但最后由我来做。恐怕我给您带来的并不是好消息,蒂姆是怎样跟您说的?”
通常,病人家属在听医生讲话时总是十分地专注,让你觉得好像一枚钉子正扎进你的身体。但是,威廉夫人只是悲伤地笑了笑。
“是个肿瘤,而且不能被完全移除。您知道吗?我的丈夫很聪明。”她接着说,“您没有见过他最佳的状态。”
“回想一下,您是什么时候发现事情不对劲的?”我温和地问道。
“两年前。”她立即回答道,“我们是7年前结的婚,两个人都是再婚。他是一个亲切友好的人,但两年前,他变得不再是原来那个他,开始对我做一些奇怪的、令人痛苦的恶作剧。”
我没有问她是什么样的恶作剧。
“事情变得非常糟糕,”她接着说,“以至于我们都有些想要分道扬镳了,然后他出现了阵发性癫痫……”
“你们有孩子吗?”我问。
“他和前妻生有一个女儿,我们俩没有孩子。”
“恐怕我得告诉你,治疗也不能让他好起来。”我非常缓慢地说,“对于他的性格改变我们束手无策。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延长他的生命,不管怎样,他或许能够再活几年,但是慢慢地,他的情况会越来越糟。”
她用一种万念俱灰的表情看着我,茫然而无助,希望手术能够解除过去的种种恐惧,终结她的噩梦。
“我以为是我们的婚姻出了问题,”她说,“他的家人将一切都归咎于我。”
“肿瘤才是罪魁祸首。”我说。
“现在我知道了,”她说,“我不知道该怎样……”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我告诉她我们还要等待移除部分的病理报告,如果病理报告显示移除的部分不是肿瘤,那么可能就要再次做手术。之后,唯一可能的进一步治疗就是化疗。但在我看来,这不可能让他好转。
我离开接待室,留下她和一名护士在那里。我认为在我离开房间之后,大部分病人家属都会痛哭。但或许,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他们可能更希望我待在那里。
萨米和我沿着走廊回去。
“那么,”我说,“至少他们的婚姻走到尽头了,她可能会稍微好过一些,但是谁又能知道如何面对这样的事情呢?”
我想起15年前第一次婚姻结束时的情形,想起前妻和我是如何冷酷愚蠢地对待彼此。我们两个人的大脑额叶上都没有肿瘤。那么究竟是大脑深处怎样的无意识活动,才让我们有了那样的行为举止?我惊恐地回想起来,在那段时间里,我对3个孩子的关注是如何地少之又少。那时,我看过精神医师,他告诉我尽可能地去做一个旁观者。但我根本无法摆脱心中愈发强烈的情绪,因为我被迫离开自己亲手建造的家。熬过那段可怕的时光之后,我有了些许顿悟,但或许,这也仅仅是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大脑里的情感消退了。
第二天,我去看望威廉先生。护士们告诉我,昨天我走之后,他曾试图在夜里逃走,她们不得不把门给锁上。这是一个美好的清晨,太阳刚刚升到伦敦南部的房屋顶上,阳光透过东面的窗户照进病房。他穿着睡衣站在窗户边上,我注意到睡衣上面装饰着泰迪熊。他的胳膊向两侧张开,似乎在拥抱清晨的太阳。
“您感觉怎么样?”我说,看着他轻微肿胀的前额,以及剃光的头上那一条缝合得很整齐的弧形刀口。
他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朝我笑了笑,然后慢慢地放下双臂,一言不发、礼节性地握了握我的手。
两天后,病理报告证实,我送去的所有样本都被缓慢生长的癌细胞浸润了。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给威廉先生配备好长期护理人员,而在家里,他又无法得到有效的护理。因此我让助理医师把他送回当地的医院,也就是他癫痫首次发作时被送去的那家医院。那里的医生护士可能会找到解决的办法。肿瘤肯定会夺去他的生命,但无法确定是在几个月内,还是需要更长的时间。第二天清晨查房时,我发现威廉先生的病床上躺着另一个病人,而他已不知去向。
(1) 1码约等于0.9米。—译者注(本书其余注解均为译者注,除特别说明外,之后不再加标“译者注”)。
(2) 1英亩约等于6.07亩。
(3) 1英里约等于1.6千米。
(4) 基辅为乌克兰的首都,布加勒斯特为罗马尼亚的首都。
(5) 指英格兰医疗体系中对于病例的分类方法。只有需要等待的普通病例和立即治疗的急诊病例的二元划法,没有处于中间过渡情况的分类。
(6) 机体不能通过胃肠摄取食物营养时,通过静脉输入营养液的方法。又称肠外营养。
(7) 一些药物为了保存,需用金属箔片遮蔽阳光照射。
(8) 苏丹首府。
(9) 原文为the Flair sequence。FLAIR,指磁共振成像液体衰减反转恢复序列,是fluid attenuated inversion recovery的英文缩写,在脑、脊髓的磁共振中常用于成像,抑制脑脊液对图像的影响。
(10) 脑膜是一层薄但坚韧的薄膜,包裹着大脑和脊髓。
(11) 1英尺约等于30.47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