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睡,这里有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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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快看!他就在这儿,神灵伊嘎凯。”

“我看到他了,他威胁要伤害我们。”

“大家都过来看伊嘎凯。快,他就在河岸上!”

我从沉睡中苏醒,不确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真切切听到了这段对话。1980年8月,正值亚马孙流域的旱季。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早上六点半,阳光灿烂,但还算不上太热。从麦茨河畔吹来微风,轻轻地拂过我河畔边的简陋小屋。我睁开双眼,看到头上的茅草屋顶,经过多年灰尘和烟尘的洗礼,棕榈已从原来的黄色逐渐变得暗沉。我的住所与两间结构相似的皮拉罕小屋相邻,里面分别住着阿侯比西一家人和科贺一家人。

待在皮拉罕村的那些日子里,许多早晨,我从皮拉罕人呛鼻的烟味以及巴西阳光的温度中醒来。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光线因蚊帐的隔绝而变得温和许多。孩子们要么嬉戏打闹,要么哭喊着找妈妈讨奶喝。喧闹声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当然也少不了犬吠声。很多时候,当我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时,往往发现有皮拉罕小孩(甚至是大人)透过房屋棕榈木板的缝隙盯着我看。然而,这个早晨却非比寻常。

这会儿我完全醒了,被外面皮拉罕人的吵闹声惊醒。我坐起来,朝周围张望。只见一群人聚集在麦茨河岸上,在离我六米远的地方扯着嗓子大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河的对岸。我起床,想去外面看个究竟,反正这么吵我也根本没法再睡下去。

我从地上捡起运动短裤,用力抖了抖,确保里面没有蜘蛛、蝎子、蜈蚣等不速之客。然后我穿上短裤和人字拖,迅速朝外面走去。就在我家右侧的河滩上,皮拉罕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越来越激动。我还看到有衣衫不整的妇女从路上跑过来,怀里的婴儿用力地咬住嘴里的乳头。

穿着裙子的妇女,以及赤身裸体的小孩

妇女们穿着无袖无领的中长款裙子,不管工作或睡觉,她们都穿着同一身衣服,上面有经年积累下的暗棕色污渍。男人们都穿着运动短裤或者仅仅缠着块腰布。他们没带弓箭,这让我松了一口气。小孩子们通常赤身裸体,因为直接曝露在大自然中,所以他们的皮肤相当粗糙。婴儿的屁股也因为长期着地而起了茧子。由于饮食起居经常要围着篝火,这里每个人看上去都灰头土脸的。

气温只有22℃,虽然湿润,但比起正午时刻的37℃来说,天气还算舒适。我用力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转身向我的语言老师科贺问道:“出什么事了?”他就站在我右边,肤色黝黑,身材健硕,全身紧绷着盯着对岸。

“你没看到他就在那边吗?”他不耐烦地说,“住在云端的伊嘎凯就站在对岸朝我们叫嚣,说我们一旦敢走进丛林,他就要杀了我们。”

“在哪里?”我继续追问,“我没看到他啊。”

“就在那里!” 科贺生气地说道,眼睛一动不动,盯着明显空无一物的河岸中央。

“在河岸后的树林里吗?”

“不!就在河岸上。看!”他又恼怒地说道。

与皮拉罕人一起待在丛林里时,我经常看不到他们已经发现了的野生动物。我这双毫无丛林经验的眼睛无法像他们一样敏锐。

但这次不同。我可以确信,距离我们不过90米的白色河岸上真的什么都没有。然而,我有多确定那里什么也没有,皮拉罕人便也多确定那里有什么。也许那儿曾经有过什么蛛丝马迹,而我不小心错过了。但他们坚持说伊嘎凯还在那里,他们正盯着他看。

大家继续向河岸边看去。我身边六岁的女儿克里斯疑惑地问我:“爸爸,他们在看什么?”

“我也不清楚,爸爸跟你一样,什么也没看见。”

克里斯踮着脚尖,朝河对岸望去,接着又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那些皮拉罕人。她跟我一样困惑。

我和克里斯离开那些皮拉罕人,朝家里走去。我刚刚目睹了什么?从那个夏日的早晨算起,已经20年过去了,我一直试图理解两种文化碰撞的意义:欧洲文化和皮拉罕文化的现实如此不同,这代表什么呢?我无法向皮拉罕人证明河岸上什么也没有,而他们也无法说服我那里真的有什么东西,更别说是神灵了。

作为科学家,客观性是我笃信的价值观之一。我曾经认为,要是我们更努力一些,自然就能看到其他人眼中的世界,也能更容易尊重彼此的观点。但是我从皮拉罕人身上学到的是,即便是我们对环境的感知,也都受到自身的期望、文化和经历的左右,而显现出不同文化无法克服的量性。

晚上,当皮拉罕人回去睡觉时,大家都会有不同的表达方式。有些人只是说:“我得走了。”但他们通常会说:“别睡,这里有蛇。”这句话乍听起来会让人惊讶,但逐渐地,已经成了我最喜欢的晚安问候。皮拉罕人这样说,是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他们相信少睡一点能“让自己变得更坚强”,这是他们共同认可的价值观。第二,丛林里危机四伏,熟睡会让他们失去戒备,无法对付村子里时刻出没的食肉动物。皮拉罕人的夜晚充满欢声笑语,他们很少一次睡很久。夜里的村子很少完全寂静无声,也很少有人会一口气沉睡好几个小时。多年来,我从皮拉罕人身上学到很多,而这恐怕是我最喜欢的一课。诚然,那里生活艰难,危机四伏,我们可能得时不时地牺牲睡眠,但既然生活还在继续,那就不妨承受其中的甘苦吧!

我26岁来到皮拉罕部落,现在,我已经老到可以享受老年人优待政策了。我把自己的青春给了他们。我患过很多次疟疾。我也记得,有好多次,皮拉罕人或其他人威胁到了我的生命。我已记不清,多少次我曾背着沉重的箱子、袋子和木桶,艰难地穿越亚马孙丛林。但正因为那段难忘的丛林岁月,我的孩子们知道了皮拉罕人。我孩子的成长过程也少不了皮拉罕人。而且,我还收获了一群跟我一样年迈的朋友。正所谓不打不相识,他们曾威胁要杀掉我,却都在后来的生活中成了我的生死之交。

这本书记载了30多年来我研究皮拉罕人,以及与他们共同生活的所思所学。那段时间里,我竭尽所能理解他们看待、理解和谈论世界的方式,并把学到的知识传达给我科研界的同事们。在这段旅程中,我看到了许多迷人的景色,也经历了这辈子再也不愿经历的困境。但我依然感恩自己经历的一切,正因如此,我才得以拥有更宝贵的视角去看待生命和语言的本质,才能学到从其他方式中没办法得到的珍贵想法。

皮拉罕人教会我,即便没有天堂的舒适与地狱的恐惧,面对生命和死亡时,我们也能够有尊严并感到心满意足,面带微笑驶向生命的混沌深渊。这一切,都是我从皮拉罕人身上学到的,我在有生之年对他们深怀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