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恬池
畅春园,跟所有的社交圈一样,闲言碎语传的很快。洛英关于总管是个好人的言论,没多久就传到顾顺函的耳里。自上任以来,这是收到的第一句正面评价,虽然说话人身份不明,但顾顺函从此对洛英生了好感。
她总有些不大合礼数的言行举止,若不伤大雅,他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了。
九重宫阙的紫禁城虽然气势磅礴,却缺林少木,一入夏,白天,大广场在太阳底下辣辣地暴晒,晚上,积蓄的热气泛上来,就算动用了所有的方法祛暑,辛苦了一天的皇帝还是热的夙夜难寐,所以五月初五端午节过后,趁后头没有什么大节,可以暂停典仪,便驻跸畅春园。
皇帝入住,带来一整套御前班子,顾顺函一个离宫总管,又是新任命的,正牌军在,是上不了台面的。还好,御前总管李德全为人周全,顾及他在众人面前的脸子,要帮他树立威信,又因为他是紫禁城二总管顾问行的表弟,总要关照些,所以时不时荐他御前伺候,一来二去,虽然皇帝跟前说不上话,起码混了个脸熟。
“小顾。”有一天清晨,正好李德全出去了,皇帝要用人,便随口叫了他一声。
这么亲切的称呼,顾顺函又惊又喜,皇帝极和蔼的语气:“ 你是顾问行的表亲吧?他是大顾,你就是小顾了。”
等他诚惶诚恐底交差时,李德全已经回来了,太监宫女最忌讳越份儿抢活干,为了防止李德全刁难他,皇帝特意加上了一句:“ 保定出太监,你和你哥一样,会伺候人。”
不仅知道他是谁,知道他老家是哪儿,还为他着想帮他解局,这可是枢机万理的皇帝啊,顾顺函三十几岁一爷们,差点落下泪来。
自此以后,办差一发尽心,园子里管的滴水不漏,犹自不足,总想着出其不意立个奇功,以回报万岁爷体恤他的恩情。
顾顺函一发力,洛英就不方便了。之前在日益宽松的管理下,她经常身着便服,四周逛逛,看看风景。现在便只能呆在清溪书屋方圆五十米之内,须得穿戴整齐,时时待命,康熙阅书量大,虽然不亲临,隔几天就要换不同的书。
白天就像带了紧箍咒,就算顶着一头大汗,也得严阵以待地守着,还好总有夜阑人散的时候,等鹅黄色的月儿升上了竹林的林梢,同院的宫女们都进入了梦乡,她悄悄地出了门,享受一天中仅有的属于自己的时光。
清溪书屋门前屋后,溪水穿竹林而出,洛英踏着月光,溯溪而上,原来,在这片广阔的竹林后面,是这溪水的源头,那是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岸边有一块褐色的花岗石,篆刻着“恬池”两个红色的颜字。
畅春园上千顷的地,很多地方都人烟稀少,特别是夜晚,又是恬池这样偏僻的所在,头上一轮弯月,身旁是闪闪发亮的清水,她在开满了各色野花的湖岸行走,身后暗绿的连片的竹林把她与这个古代世界分隔开来,散步,看书,游泳,睡觉,她就像脱离大人监视的孩子,卸下身上繁琐的累赘,在这片宁静的小天地里,做任何想做的事情。
似乎回到了少女时代,暑假就是这么过的。
夏天不再难熬,就算白天一身黏腻,到了晚上,总有几个清凉自在时辰,回屋睡觉的时候,整个人是爽亮畅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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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英吉利文稿纸事件后,又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这个女子,真不是凡人。
春芹的汇报在顾顺函的脑子里回荡了一天,得空就拿出来琢磨,还是觉得匪夷所思,大半夜地,一个姑娘家,走了老远的路,脱了衣服,躺在水面上,宿在草丛里,这像是一个女子该干的事吗?
把洛英分派下来的时候,上头叮嘱他时时监视,日日汇报,并不说明原委。他当时只当是犯了事的宫女,没太在意。在她枕头下面发现了古怪文字的稿件后,他费心起来,留心地从宫里打听消息,才知道此女是南巡路上捡到的,还不是寻常途径,一说是天上掉下来的,一说是水里捞上来的,他的消息来源不正路,不知道传了几道,到他耳朵里,这女的是天仙下凡,不仅美貌异常,还颇具神通,是玉皇大帝派下来辅助大清的,四爷最先发现的她,皇帝为了免得她偏袒四爷,影响太子的地位,才把她收编到内务府来。
所以那一日,苏拉一禀报她衣衫不整,他就把她招了来,瞧了半天,与常人一样,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齐全,只是长在她脸上,搭配组合着,一等一的标致,又标致的特别,最大的不同是神态举止,说话看着人,还时不时地笑一笑,走起路来,昂着头,挺神气,跟爷们似的。
其他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差别,反正,与众不同,没见过这样的。
稿件送上去了,没什么反应,之后,没什么新鲜事汇报上去,上头也不问。
这个深夜游荡的事,倒值得探讨一下,是不是该先汇报给李德全,请他拿个主意,或者,他生成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直接上奏皇帝。
既然是皇帝决定把她收编的,必然对她有几分关注,能够把皇帝关注的事情做个抽丝剥茧的探索,直接把结果呈现出来,这样的机会,对于一个离宫太监来讲,是千载难逢的。
要不要利用这个机会,他在举棋不定,老天却送来了启示。好巧不巧,李德全报恙,也不知道是抬举他还是为了上次逾越的事看他出洋相,让他今晚代值班,指导澹宁居的工作。
就算是提茶担水,研墨送纸,头一次在皇帝面前当差主事,顾顺函冷汗都出了好几遍,总算,明黄色的桌幔上,深蓝色的奏章从这一摞移到了那一摞,皇帝站起身来,时钟刚过了十,顾顺函想,戌时,那个仙女,神女,妖女,反正是个美女,刚到湖边,正准备快活呢。
康熙的习惯,每晚公事结束后,如果天气好,总要走半个多时辰的路,舒缓被案牍劳形的手足,梳理胸中纷扰,走完了,头脑好像放空一点,睡一觉,第二天天未亮起,又是繁重的一天。
康熙跨出南书房的门,隔着檐沿,望见无云的夜空中一轮银盘似的月,问:“已经十五了吗?”
“万岁爷圣明,再过一个时辰就十五了!“
月儿似有一丝毛边未全,皇帝道:“哦,十四,快了。”
说着,迈下台阶,往澹宁居的院外走去,边走边说:“小顾,第一天当值,干得不错。”
以为皇帝聚精会神地处理国家大事,根本没在意,原来都看在眼里,顾顺函很感动,单膝着地打千:“奴才没本事,谢万岁爷夸赞!”
这一跪,皇帝走出去老远,顾顺函提着灯笼小步跟上,皇帝说:“今晚月色好,把灯掐了,没得煞风景。”
可不是,月色如华,满地银光,顾顺函带头泯灭了火星子,后头一溜宫女太监的宫灯都暗了。
没有晕黄色的光辉干扰,大地像是披着白色的轻纱,清风霁月下,远山微黛,湖水清漾,皇帝在湖边花木扶疏的小道上漫步,除了听到偶尔的夏夜虫鸣,便是身后跟从的人细微的脚步声。
他收住脚,回头一看,后头跟了二十几个人,蹑手蹑脚地行走。
“这么多人做什么?都回去吧。留一两个便成。“皇帝说。
这种情况,不知道李德全是怎么处理的。顾顺函琢磨了一下,连自己,留了一名宫女,紧跟在皇帝身后,其他的,离了三丈路,远远地随。
天赐的良机,皇帝也许会聊几句,是不是应该把洛英的事提一提,皇帝见多识广地,可能不当回事,总是桩奇闻逸事,取个乐子的效果也许能有。
但不知道怎么提,皇帝负手默然行走,大概还在操心国事。
忽见他抬头四望,似乎想起了什么,百无聊赖地“叹”一声。
顾顺函陪着小心,许久不见他动,正寻思着是不是要回程,皇帝却说:“ 小顾,你是畅春园的地头蛇,不能跟李德全似的,每天带着朕往一条路上走。”
顾顺函一脸的笑:“奴才不敢,奴才哪能算条蛇,托万岁爷的福,至多也只能算条蚯蚓。”
皇帝没说什么,兴致不算太坏。
“不过,别样的路是有的,这园子哪里都是风景,不知万岁爷要看哪一种?“ 他试探道。
什么样的风景?不过就是,湖,山,亭台,也都差不离。
“烟波廊修好了吗?“
“回万岁爷,烟波廊大致修复,这几日画匠还在补齐画工,再搁十天,就大好了!”
“唔。”
“其实…“ 看不到皇帝的脸色,只能从他走路的快慢和声音的高低来评判:“这园子里…也不光是工整的景致,野趣…也是有的。”
“哦?” 皇帝似乎提起了兴趣,回头看他一眼:“还有野趣?”
这一瞬间,顾顺函改变了主意,甚至不用提, 提起来反而尴尬,还是带着皇帝去看,让他自己发觉,不是要别样的风景吗?活色生香!
“有,就是略远些。”
见皇帝又看他,忙陪笑道:“ 也不是太远,一炷香的功夫。”
皇帝觉得有点蹊跷:“有奇观?”
到底圣明,但不敢点穿,只点头哈腰地:“算不上,就是一片竹林后的一潭池子,现在这节气,岸边开了一地野花,今晚月色好,该跟个琉璃世界似的。那里人迹罕至,最近一个顽皮宫女发现的。”
这厮倒有些灵气,几句话勾起了他的兴趣。
“走吧! 带路!“
“嗻!“ 顾顺函精神抖擞地转弯,躬身急步。
真有建奇功的可能。就算什么都不是,凭她的俏模样,现下正在脱衣裳,制造一场月光下的偶遇,也不是什么坏事。